半夜,我被象吼声惊醒,爬起来一看,整个寨子都乱了套,狗的吠叫声、人的哭喊声响成一片。男人们都提着猎槍,握着长刀,背着弓一弩一,往剽牛场跑,女人和孩子都惶惶不安地拥到竹楼的一陽一台上。我赶紧握了把长刀,跟着人流来到剽牛场。
剽牛场是寨子的制高点,燃起了几十支火把,把漆黑的夜照得如同白昼。村长帕珐脸色异常严峻,站在断头桩旁的一座土台上,手搭凉篷往山坡下望。
坡下的树林里,传来大象闷雷似的吼声;被火光映红的草丛中,有小山似的黑影在移动。
我头皮发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我曾听老猎人说起过,过去这一带有一个名叫亚皮的寨子,五十年前曾遭到象群的袭击,狂暴的野象将亚皮寨围个水泄不通,虽然亚皮寨的男人奋起反击,开槍打死了好几头大公象,但象多势众,数吨重的身体猛烈撞击竹楼的柱子,把二十来栋竹楼夷为平地,见人就用长鼻子卷起来抛到天空,然后用象蹄踩踏,用象牙捅,整个亚皮寨遭到了残酷的血洗。
难道历史的悲剧要在我们曼广弄寨重演了?
象群已经包围了寨子,除非有三头六臂,谁也无法突围去搬救兵。我们和最近的曼蚌寨,相距约十多公里,就算我们的寨子被野象踏平了,也别指望别人会听到动静主动来援救。
突然,芭蕉林里传来一声特别粗野的象吼,令人毛骨悚然。一头瓦灰色的大象,赫然出现在离寨子约六七十米的空地上。这是一头老公象,岁月在它脸上刻下了一道道褶皱,象牙上布满了黄斑,左牙断了半根。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这头老公象,给它起了个很别致的名字叫一根半。一根半时戛洛象群的头象,戛洛象群是这一带最大的象群,约有大大小小七八十头象。我看见,村长帕珐的眼睛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想,全寨子的所有人此时此刻肯定也都在感到困惑。戛洛象群可以说和我们曼广弄寨子是和睦相处的邻居,一根半治理有方,象群从不偷吃庄稼,也从不到寨子里来捣乱,而我们即使在路上对面对遇见象,也不会射杀它们。可以这么说,曼广弄寨子和戛洛象群共同拥有这方山水,是和平共处的典范。
邻居怎么就突然翻脸了呢?
火光中,一根半扬起鼻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粉红色的大嘴里发出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吼叫,两只象眼里小溪似的淌着两股泪水,显得异常悲愤。它不断地摇晃那对长短不齐的象牙,向我们示威。
所有的男子,都端平猎槍,拉满一弩一弦,握紧长刀,准备拼命。
“大象不会无缘无故向我们挑的,一定是有人伤害了大象!”村长帕珐环视人群,严厉地急问道,“是谁干了缺德事?是谁?”
男人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视。沉默了一会儿,老猎人波农丁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说道:“今天下午,我到山上去砍柴,看见岩一温一 扁浑身是血从箐沟里爬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
“岩一温一 扁呢?站出来!”村长帕珐厉声喝道。
本来就躲在人群背后的岩一温一 扁转身想溜,但立刻被两个小伙子架住,强行拖到土台前。岩一温一 扁是寨子里出了名的酒鬼,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我冤枉啊,我没招惹过这些狗娘养的大象。”岩一温一 扁嘴里喷着一股酒气,挣扎着叫嚷道。
说也奇怪,一根半和其他象一见到岩一温一 扁,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根半那条高高竖起的鼻子缓慢地降落下来,像大炮的炮筒似的平平地伸向前方,灵巧的鼻尖直指岩一温一 扁。
“岩一温一 扁,你还是说老实话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村长帕珐的再三盘问下,酒鬼岩一温一 扁老实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下午上山,想打只野兔子换酒喝,不料却看见箐沟里有一头年轻的公象,两只洁白的象牙在一陽一光下泛着华丽的光泽。他瞅瞅四周,见没有其他象,就起了歹心,瞄准象的脑袋开了一槍,锯了象牙,然后挖个坑把象给埋了。
愤怒的象群是要索讨杀象的凶手!
村长帕珐沉默了,拿着武器的男子们沉默了。
一根半撅起象牙又发出一声如雷的怒吼,立刻,坡下的草丛里和树林里焦躁不安的象也跟着吼叫起来。一根半一只前蹄不断地踢着土,扬起一团一 一团一 尘埃,任何人心里都明白,那是滚滚战尘。显然,象群不满意这种沉默的对峙,对我们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岩一温一 扁,我不说,你也明白,假如我们跟这些眼睛已经烧红的象来硬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村长帕珐很吃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也有两个孩子,你也不愿意让他们小小年纪就死在象蹄下。你知道你现在应该怎么做。我起誓,我们会负责养活你的婆娘和两个孩子的。”
酒鬼岩一温一 扁垂着头,半晌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要喝酒。”
“拿酒来!”村长帕珐大声说。
岩一温一 扁一碗一碗往嘴里倒,把一大坛米酒差不多喝干了。我看见,他脸上湿漉漉的,已分不清到底是汗水、酒水还是泪水。这肯定是他一生中喝得最多也是最苦涩的一顿酒了。
终于,他摔了酒碗,脱光了上衣,踏着醉步,摇摇晃晃地走下坡去。一根半长鼻在空中打了个花结,象群闪开了一条路,然后,几头大公象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岩一温一 扁,隐没在黑魆魆的山林里。
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岩一温一 扁躺在箐沟那头死象的身边,它的脑袋被踩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