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森林里去找一只丢失的小羊,来到名叫蛤蟆湾的草甸子时,听见前方一片小竹林里传来“咩咩”的羊叫声。我心急火燎,穿过草丛快步循声赶去,没注意四周的动静。突然,我一脚踏空,失去平衡,身体直往下坠,“轰隆”一声,我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舔我的眼皮,湿漉漉臭烘烘的。我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一头野猪正站在我面前,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我。我从没见过这 么大的野猪,不算尾巴,它的躯体足足有一米五长,黑色的鬃毛间,有一条闪亮的白毛,粉红色的嘴唇间,翘出两颗尖利的獠牙,身上还有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疤,看 得出来,这是一头历经磨难的公野猪。我再四下一瞧,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坑里。我明白了,自己不小心掉入了捕象陷阱!
捕象陷阱,顾名思义,就是当地猎人为捕捉活象而挖的陷阱,长宽约五米,有三米多深,四壁陡立,除了壁虎,休想爬得上去。
野猪是一种很难对付的猛兽,尤其是脊背上耸立着长长鬃毛的公野猪,脾气暴躁,力大无穷,当地猎人就流传着“老虎凶,豹子恶,野猪胜过阎罗王”的说法。
这头野猪困兽犹斗,对它来说,咬死我绝不比用獠牙挖一支竹笋吃更难。它是中了人类的圈套身陷绝境的,现在从天上掉下个人来,它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发泄仇恨的机会吗?再说,野猪是杂食主义者,既吃素又吃荤,它肚子空瘪瘪的,大概不会有不吃人肉的禁忌。
如果换了我是野猪,我也会毫不心慈手软地对送到獠牙下来的人进行报复的。
公野猪见我醒来,哼,打了个响鼻,用审视的眼光吧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我命休矣,我想,它是在挑选从我身体的哪个部位下口比较容易。我摔得浑身酸疼,虚软 无力,头昏眼花,瘫在地上,别说反抗了,连躲闪的力气也没有。它的獠牙慢慢地凑近我的一只脚。我平时最喜欢吃用砂锅煨得又香又酥的猪脚,轮回报应,看来今 天是要偿还给猪一只脚了。
可它只是轻轻地用獠牙碰了碰我的鞋子,摇晃了一下短短的猪尾,用一种不满的神态朝我哼哼了两声。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嫌我瘦,不对它的胃口?还是嫌我不思反抗,无法让它满足表现英武勇猛的欲一望 ,扫了它的兴?
我怔怔地望着它发呆。它似乎更生气了,吼叫着,一口叼住我的衣袖,拖着我走。拖去刑场?还是拖着玩玩?它力气极大,我拗不过他,跌跌撞撞被它拖到陷阱的西 壁下。它偏着脸,用一种渴望的表情长时间凝望着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自一由 飞翔的小鸟。我有点明白了,它是想要从陷阱里逃走啊!
确实应该设法从陷阱出去。荒山野岭,人迹杳然,陷阱的主人十天半月也难得来查看一次,等人来相救的希望几乎是不存在的;呆在陷阱里无疑是等着饿死;眼下倒 是有一头大猪可以充饥,可我有本事吃它吗?它不吃我就算客气的了!可我们一无梯子,二无挖掘工具,怎么出得去呀?我耸耸肩摇摇头,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公野猪兜了个圈,退后几步,突然快速冲到坑壁前,纵身一跃。它当然无法跳出陷阱去,离地面还有一半的距离呢。我想,它是做个示范动作给我看,要我跳出去。 嘿,我要是世界级跳高冠军,早跳出苦海了,还用得着你来教我?我也退后几步纵身一跃,手指尖离地面足足还有半米多的差距,我是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它,它跳不 出去,我和它同样也跳不出去。它生气地扇动大耳朵,哼哼冲着我直打响鼻,好像在责怪我冥顽不灵,没有正确领会它的意图。
它走到坑壁前,两只后脚踩地,两只前脚搭在坑壁上,身体呈拱形,扭头朝我“嗷嗷”着急地叫唤,然后退到我身后,用猪嘴顶着我的屁一股——也不怕我放屁会熏着它——直把我推到坑壁下。
我恍然大悟,它是要我按它的样子趴在坑壁上做它的垫脚石,不不,是做它的跳板,让它踩着我的背,借我身体的高度,跳出陷阱去!这绝对是只高智商的野猪,办 法想得太妙了。可我不是傻瓜,这只野猪少说也有两三百斤重,压在我身上,不把我压扁了才怪呢。再说,它把我当跳板逃出陷阱了,我呢?我还不是照样被困在陷 阱里等死!猪嘴从我屁一股上一挪开,我就跳到一边去,我是人,才不当猪的垫脚石呢。
野猪冲过来,龇牙咧嘴地朝我咆哮,意思很明显,若我不肯就范的话,它就要动粗了。我随身只带着一把匕首,对付山猫还行,要和庞大的野猪较量,只能是鸡蛋碰 石头。我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尾椎顺着脊梁直往上冒。被逼无奈,我只好屈从公野猪的一婬一威,趴在坑壁上。表面上我虽然服从,但心里却另有打算。我是人,它是 猪,斗力气我甘拜下风,斗心眼我不相信赢不了它。
它退到对面的坑壁下,朝我奔来,这是跳高前的助跑。我在它的前蹄踩上我屁一股的一瞬间,就势倒地,滚到旁边。它一脚踩空,刹不住脚,一头撞在坑壁上,起码撞出了轻微脑震荡。
它勃然大怒,撅着獠牙要对我兴师问罪,我没等它冲上来,就乖巧地举着手重新来到坑壁前,又把身体趴成可资利用的跳板。它恨恨地朝我打了个响鼻,毕竟逃出陷 阱比对我实施报复更重要些,便“叭”地甩了一下尾巴,像是在警告我不准再调皮捣蛋了, 又颠颠地退到对面坑壁下,助跑着要跳到我身上来。
我故伎重演,在它的猪蹄刚碰到我背的时候,又倒地滚开。这一次,它的猪鼻在坑壁上撞出了血,它粗鲁地“嗷嗷”叫着,气得眼睛充血,大概恨不得把我撕成碎 片。我哭丧着脸,假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不断地用手搓揉着背,意思是我身单力薄,经不起它的踩踏,并非不努力,并非消极怠工,也非存心破坏,实在是力不 能胜,请多多包涵。我夸张地踉踉跄跄地回到坑壁前,趴上去,腿一软又滑倒在地,愁眉苦脸地朝它呻吟。
我不是演员,我的演技很拙劣,假如用来骗人,连小孩也不会相信,但野猪还没进化到懂演戏的程度。它眨巴着那双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好久,丑陋的猪脸上 那股腾腾杀气渐渐消失,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吼,从我身边跑开去,沿着坑壁飞奔了几圈,好像内心在激烈斗争,需要做出某种重大决策似的。
过了一会儿,它显得很勉强很不情愿的样子,走到我刚才趴过的位置,两只猪蹄搭在坑壁,庞大的身躯像块跳板似的铺展在地上,“嗷——”带着嫉恨和无奈朝我吼 叫一声。嘿嘿,略施小计,我们便互换了角色,它变成了跳板,我变成了可以幸运地跳出陷阱的人。猪到底是猪,哪比得上人聪明啊。
我退后几步,奔过去,一脚踩到猪屁一股上就想跳起来,可还没等我在猪屁一股上金鸡独立站稳,发猪瘟的,这家伙斜刺一蹿,冷不防跳开去,我在坑壁上撞了个嘴啃 泥,差点被撞掉门牙。我白高兴一场,奶奶的,它根本没打算做我的跳板让我逃出绝境,它是在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啊!没想到,这头瘟猪这么快就跟人学坏了,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坐在地上,欲哭无泪,心里充满了被捉弄的愤懑,对能否活着从陷阱出去,已彻底绝望了。
野猪兜了一圈,回到我面前,假惺惺地用嘴吻拱了拱我的腰,好像要把我扶起来。伪君子,别来这一套!我用手推开腥臭难闻的猪嘴,意思是要跟它断绝合作。它难过地垂下那只硕大的猪头,蹲在我面前,患感冒似的连续不断地哼哼打着响鼻,表明身体欠佳心情沮丧或受了委屈。
你有什么委屈嘛,你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了,你该高兴才是!
它打了一阵响鼻后,偏着脸长时间凝望湛蓝的自一由 的天空,又斜梯形地趴到坑壁上,才趴上去,一秒钟都不到,又倏地滑下来,用一种探究的眼光望着我,围着我兜 了一圈,“嗷嗷”发出责问式的嚎叫。我有点明白了,它是在问我,一旦我踩着它的背用它做跳板逃出了陷阱,它呢?它怎么办?换句话说,它可以趴在坑壁上做窝 的跳板,但我在获得自一由 后,必须也救它出困境。
好一精一怪的野猪,不过,平心而论,它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宣誓般地说:“你放心,你若能让我跳出这个陷阱,我绝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我一定会设法帮你也逃出去的!”
公野猪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我想,我庄严的神态、坚定的语调和诚实的眼光肯定会传递给它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果然,它一甩尾巴,趴到坑壁上去了。我顺利地一脚踩着猪屁一股,又一脚踩着猪腰,再一脚踩着猪头,纵身一跃,刚好两手够到坑沿。我引体向上,踢蹬了一阵,终于爬出了捕象陷阱,回到了地面。
我死里逃生了,让我至今都感到内疚的是,我没能实践自己的誓言,把做我生命跳板的公野猪从陷阱里救出来。原因是我根本想不出怎样才能将一头重达两三百斤的野猪弄出三米多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