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节,枫叶像一把把红伞,罩住了一座座山冈。虽说是在亚热带地区,天也一点点凉下来,山上的茅草逐渐枯黄,早晨草叶上盖起一层亮晶晶的清霜。秋末冬初是狩猎的黄金季节,马鹿、斑羚、野猪、蟒蛇这些动物为了在体内积蓄过冬的脂肪,延长了外出觅食的时间,当然也就给猎人造就了更多的猎杀机会。虎、豹、貂、狐这样的皮毛兽,被晨霜一遍一遍摩擦,皮毛就像油漆家具似的一道道上漆,变得锃亮,兽毛浓密,色泽艳丽。这时候猎到的兽皮,比春夏季节猎到的要值钱得多。
我和老猎手波农丁相伴进山打猎。我俩在海拔一千四百多米的戛洛山上转了三天,没发现膘肥体壮的麂子和马鹿,也没发现油光水滑的红狐和猞猁,倒意外地在野竹坪发现了两只狗熊。
野竹坪地形很像个“中”字,一条细细的山泉,就像“中”字那一竖,把长方形的野竹坪隔成东西两块。我们先在东坪看见一头狗熊在舔食蜂蜜。山崖上挂着一只只椭圆形的岩蜂窝,深秋的蜂窝就像刚刚收割完的谷仓,满得溢出来了。下面蟹青色的石头上滴淌着金黄色的蜂蜜,像挂着一条甜蜜的小瀑布,它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头年轻的公狗熊,身高约一米七八,腰圆体胖,浑身漆黑如墨,唯有头顶长着一片黄毛,姑且称它为黄帽子。
波农丁举槍瞄了瞄,又放下了,叹了口气轻轻说:“唉,多好的熊掌,还有熊胆和一身膘,起码值半栋新竹楼哩,就是不敢打啊!”
是的,我也不敢贸然开槍。狗熊虽然浑身是宝,尤其是临近冬天的狗熊,身上裹满脂肪,熊掌格外肥实,与鹿茸、虎骨并称三宝。但狗熊性格暴烈,愚钝固执,不太好惹;森林里有“宁与虎豹搏斗,不和老熊周旋”的说法。一旦惹恼了狗熊,它决不会像其他猛兽那样估量形势能逃则逃,它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纠缠住你拼命,哪怕肚肠流了一地,只要还有一口气,是决不肯罢休的。简直天生就是个拼命三郎、敢死队的料,在战场上当炮灰最合适。
最让猎人发憷的是,狗熊夏天喜欢靠在松树上蹭痒,被太一陽一晒化的松脂涂满它的身体,它觉得难受,又跑到被太一陽一晒得滚烫的沙滩上去打滚。一层沙子一层松脂,层层叠叠,就像披挂了一件古代武士的铠甲,又像是穿了一件现代**的防弹衣。
我和波农丁使用的那种老式火药槍,打出来的都是霰弹,威力很低,除非打在头部,是极难一槍就把狗熊撂倒的。地形对我们也相当不利,它爬在山崖上,居高临下,若不能一槍就将它击毙,它三步两步就能追上我们,一巴掌就能把我们的脸从胸前掴到后背,一屁一股就能把我们坐成肉饼。要知道,受了伤的狗熊简直就是个恶魔。
我和波农丁收起槍刚要悄悄溜走,突然,寂静的竹林里传来一声粗俗的熊吼。不一会儿,西坪那片凤尾竹稀里哗啦一阵响。我们举目望去,嗨,又钻出一头狗熊来!这头狗熊和东坪那头正在舔食蜂蜜的狗熊活像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也是胖胖大大,七八百斤的体重,也是漆黑的毛丛间涂满沙粒和松脂,也是一双暴突的小眼睛和一张尖尖的大嘴。唯一不同的是,西坪的狗熊头顶没有黄毛,两只后爪掌脚脖儿以下却是白的,就像穿着一双肮脏的白袜子。我想,这对狗熊可能是亲兄弟。
白袜子正在追赶一只兔子。狗熊和人一样,也是杂食性动物,食谱很广,既吃荤的,也吃素的。白袜子嘴角流着口水,一边跑一边吼,追得十分起劲。
那只倒霉的兔子看来被熊掌刮着过,脑袋歪得像支折断的麦穗,还跛了一条前腿,逃跑的姿势滑稽得就像在跳孔雀舞。
白袜子大步流星追上来,很快离兔子只有一步之遥了,顶多再有几秒钟,就能用威力无穷的熊掌把兔子搓成肉球。就在这时,兔子“哗啦”跳进那条细细的山泉,蹦蹦跳跳逃进了东坪的竹林。白袜子追到山泉边,两只前爪已踩进泉水,可突然间它来了个紧急刹车,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把已浸湿的两只前爪收回来。
我觉得很奇怪,山泉极浅,只没及兔子的腰,是不可能对白袜子形成任何障碍的,受了伤的兔子都逃得过去,好端端的一头大狗熊会追不过去?
为什么要停下?兔子快逃进荆棘丛里了,再不追,你可就功亏一篑啦!
白袜子顾虑重重地抬起眼睛来四下望望,又看看蹒跚着逐渐远去的兔子,像做贼似的猫下腰来,又将两只前爪踩进山泉,脊背一耸动,转眼就跨过山泉,拔腿要去追兔子。
突然,爬在山崖上舔食蜂蜜的黄帽子“——”威严地吼了一声,连滚带爬从山崖上下来,张牙舞爪地朝白袜子逼近。白袜子像触了电似的立刻停止了追撵,神情委靡,折回头,气瘪瘪地越过山泉,跑回西坪。
它一踏上西坪的土地,像变魔术似的,立刻神色庄严,气壮如牛,返回身来,站在山泉旁,朝追赶它的黄帽子“————”发出威胁的吼叫。黄帽子本来已追到山泉中央,见状停了下来,慢慢地一步步后退,退回到东坪的山泉边。
我明白了,东边的野竹坪归黄帽子所有,西边的野竹坪归白袜子所有,中间那条细细的山泉就是一条分界线。
那只受了伤的兔子跷跷拐拐逃向一丛布满荆棘的灌木,白袜子隔着山泉在空中拍打熊掌,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黄帽子也不时扭头朝逃亡的兔子张望,眼热心馋。
这时候,倘若这两只熊暂时不要去管什么边界线不边界线的,齐心协力赶过去,是能够在兔子逃进灌木丛之前把它逮住的。两头熊平均分享,也该是一顿很不错的晚餐。但它们隔着一条两步就能跨过去的山泉,互相怒视着,吼叫着,谁也不敢向前,谁也不肯退让。也许它们认为,守住边界线,扞卫领土的完整与主权,比一只兔子更重要。
那只兔子终于钻进深不可测的灌木丛,死里逃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凡哺乳类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在栖息地和觅食地四周,用粪便、尿液和兽毛留下明显的气味和痕迹,以阻止同类进入。我没想到,在狗熊身上,领地意识竟然如此强烈,宁肯牺牲食物,也不肯有半点含糊。这一点,完全可以和人类媲美了。
野兔逃走后,白袜子懊恼地退回到凤尾竹林里去了,黄帽子则带着一副打退了一场侵略的得意与傲慢,沿着山泉,在东坪干燥的沙砾上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大概是在巩固边防吧,然后重新爬到山崖舔食蜂蜜。
我拉了拉波农丁的衣袖,示意他趁两头熊不在跟前,我们赶快撤走。
不料,波农丁按住我的肩头压低声音说:“白捡两头熊的美事,你不要哇?”
“一头熊我们都对付不了,两头熊在一起,我们还有什么戏唱呢?”
“唔,假如只有一头熊,我们是不敢打的。现在有两头熊,那就用不着我们费一精一费神开槍去打,只要弯腰去捡就是啦。”波农丁眨巴着狡黠的小眼睛说。
“莫非你会巫术,念一念咒语,两只狗熊就会昏倒?”
“我这个办法,绝对比巫术还灵,不信,你等着瞧。”天渐渐黑下来了,熊的生物钟和人一大致相同,白天劳作,夜晚睡觉。当天空拉满黑夜的帷幕时,两头狗熊都离开山泉,钻进竹林睡觉去了。
下半夜,波农丁带着我,蹑手蹑脚爬上山崖,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挂在岩壁上的那只椭圆形的岩蜂窝捅下来,然后用衣服蒙着头,忍着蜂群的狂蜇乱叮,像踢足球似的把蜂窝踢过山泉,即由东坪踢到西坪。
接着,波农丁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嗅嗅闻闻,找到两泡白袜子拉的屎,不嫌脏不嫌臭,捧金元宝似的捧在手里,从西坪捧到东坪,涂抹在蜂窝滚落的路线上。
“大功告成了,等着看好戏吧。”波农丁一面在山泉里洗手,一面喜滋滋地说。
我俩扫除了自己的脚印,找了个既背风又便于观察的隐秘角落,倒头大睡。
我是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熊吼声惊醒的,睁开眼睛一看,一轮红日挂在凤尾竹梢上。天已大亮,透过树叶的缝隙望过去,嘿,边界线上剑拔一弩一张,已经是一触即发了。
黄帽子四条熊腿湿漉漉的,在山泉边烦躁地徘徊,龇牙咧嘴,朝西坪探头探脑。白袜子脸上涂满黄澄澄金灿灿的蜂蜜,站在山泉畔,“”怪啸,紧紧盯着对方。黄帽子好比是一支随时都会出击的长矛,白袜子好比是一面时刻提防的盾牌。
矛盾?矛盾!据说世间万物都蕴涵着矛盾。从边界线上火药味很浓的态势来看,不难推测,今天早晨白袜子一觉醒来,按往常那样在西坪的竹林里游逛,找东西充饥,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只储满蜂蜜的岩蜂窝。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地里长出来的钞票,它捧住蜂窝就贪婪地舔食起来。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黄帽子也醒了,打算继续舔食昨晚没吃完的那窝蜂蜜,却怎么也找不见了。正在纳闷,微风送来一股蜂蜜的清香。抬头一看,白袜子正捧着蜂窝吃得欢呢,便想越过山泉去看个究竟。它刚下到泉水里,便受到了白袜子的阻拦。
白袜子凶猛地吼叫着,这无疑是严正警告和最后通牒,似乎在说:我的领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胆敢再前进一步,我就要和你拼到底!
黄帽子当时还没有拿到真凭实据,证明白袜子正在舔食的那只蜂窝是从东坪偷去的,因此总有点心虚理亏,胆气不太壮。它在山泉边徘徊了一阵后,气咻咻地往后退了几步,尖尖的唇吻擦在草地上,厚实的肩头一上一下耸动,看得出来,是在嗅闻寻找着什么。
“导火索马上就要点燃了。”波农丁十分有把握地说。我看见,黄帽子顺着蜂窝滚落的路线慢慢搜寻过去,它在涂有白袜子粪便的岩石前逗留了很长时间。突然,它昂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啸,悲愤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我猜想,它已掌握了确凿证据,西坪的白袜子趁它熟睡之际,越过边界线,不仅偷走了它的蜂窝,还在它的领地上屙屎撒尿,留下气味标记。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偷窃了,而是在粗暴地践踏它的主权和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唔,你是头有血性的熊,你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气呢?”波农丁轻轻地调侃道。
黄帽子果然义愤填膺,返身冲向山泉,毫不踟蹰地跨过边界线,兴师问罪。白袜子当然不会善罢干休,暴跳如雷地进行拦截。
好一场恶斗,黄帽子一巴掌扇过去,就把白袜子的鼻子打扁了,鼻吻间血流成溪。白袜子也不甘示弱,两只前爪一起抓住黄帽子的头皮用力撕扯,“噗”的一声,黄帽子头顶那片黄毛被活生生撕了下来,冒出一片血花。黄帽子变成了红帽子。
黄帽子怒火中烧,用力朝前一顶,把白袜子四仰八叉顶翻在地,然后抱住白袜子那双长着白毛的后脚掌,拼命啃咬起来,好像要帮白袜子脱掉那双脏袜子,换穿一双红袜子。
山泉里水花四溅,沙土飞扬,好不热闹。白袜子哀嚎着,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两只脚掌从黄帽子的嘴巴里挣脱出来。我一看,果真白袜子变成了红袜子。真是每一寸土地,都流着热血啊。
白袜子爬起来,歪歪斜斜地朝后退却,退过边界线,退过草地上那只还淌着蜜汁的岩蜂窝,退到了西坪一丛凤尾竹下。黄帽子尾随追击,跨过边界线,追到岩蜂窝这儿,停了下来,粗鲁地一巴掌把蜂窝劈成两半,稀里呼噜喝个够。对黄帽子来说,它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心安理得。但对白袜子来说,被侵略者掠夺了食物,仇恨难消。
这时,倘若黄帽子得饶“熊”处且饶“熊”,捧着蜂窝撤回东坪,或许这场边界纷争可以暂时告一段落。白袜子两只后脚掌都受了伤,虽然怒火万丈,但毕竟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在远离黄帽子约六七十米的竹林里爬来爬去,“”,发出空洞的抗议。
我很担心真会发生这样的局面,那我们一夜 辛劳算是白费了。
“哦,别发愁。”波农丁用一种蜘蛛吐丝的悠然口气说,“熊是一种很贪心的动物,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他的话音刚落,战火果然在西坪重新燃烧起来。只见黄帽子又向西坪的纵深地带前进了二三十米,然后面朝着白袜子,在一篷凤尾竹上“嘟嘟嘟嘟”撒了泡尿。这绝非普通的排泄,而是一种占领的标志,一种版图的重新划分。
我看见,白袜子抱着一棵竹子,站了起来,呼天抢地般地嚎了一通,颈上的鬃毛一根根竖了起来,犹豫与胆怯抛到了九霄云外,发疯似的奔过来,扭住黄帽子摔打起来。
“白白被人家占了窝,是该拼老命了。”波农丁望着白袜子,不无同情地说。
领地就是生存圈,边界线就是生命线。白袜子是反侵略战争,正义在手,真理在胸,又撕又咬,勇不可当。“啊呜”一口,它在黄帽子肩头咬下一大块肉,炒炒足有一大盆;黄帽子则在白袜子的屁一股上回敬了一口,两瓣屁一股变成了三瓣。
突然,白袜子尖尖的嘴吻刺进黄帽子的颈窝,狠狠咬了一口,可能正巧咬断了动脉血管,浓浓的血浆从黄帽子的颈窝喷射出来,像放焰火一样。黄帽子在地上打了个滚,钻到白袜子的肚皮底下,只见白袜子突然惨嚎一声,像皮球似的跳了起来,腹部赫然出现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白花花的肠子像群蛇似的钻了出来……
两只狗熊都已负了重伤,但仍不肯休战,摇摇摆摆站起来,又扭成一一团一 。
黄帽子血流得太多了,渐渐气力不支,被白袜子推搡着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山泉,大约被水底的鹅卵石绊了一跤,仰面朝天跌倒在山泉里,再也没能爬起来。
白袜子终于赢得了反侵略的胜利,它拖着长长的肠子,跌跌撞撞爬过山泉,爬到东坪的一丛佛肚竹下,撒了泡尿,当然也是一种占领的标志,版图的重新划分。它撒出来的尿是红色的,不是尿,是血。它只撒了一点点,便像棵枯树一样颓然倒下去了。
我和波农丁果然没费一槍一弹,白捡了两只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