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白天鹅(1)
孔雀湖上游有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每年秋天,会有一群短嘴天鹅从北方飞来过冬。短嘴天鹅又称小天鹅,体形比大天鹅和疣(yóu)鼻天鹅要小一些。它们全身洁白,嘴喙橙红,显得雍容华贵。这群短嘴天鹅约有四五十只,在孔雀湖上游的芦苇丛里生活四个月左右,第二年开春,便飞回北方去繁殖后代。
三月的一个早晨,我划着独木舟,到芦苇丛里去钓鳖。太一陽一出来时,只听得芦苇深处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声,就像军营里吹响了集合的哨子,苇秆摇晃,鸟翼振动,喀喇喇飞起一群短嘴天鹅来,在孔雀湖上空盘旋了几圈,洒下一串串惜别的鸣叫,径直朝北飞去。哦,眼下已是桃红柳绿的春天,短嘴天鹅按体内生物钟的指示,迁飞到北方去了。再见了,美丽的天鹅!我目送着天鹅群远去,开始放排钩,突然,离我不远的一片芦苇里,拉起一道白线,又飞起一只短嘴天鹅,贴着苇梢在颉颃(xiéhang)翻飞,嘴里还发出短促的尖叫。我知道,天鹅是一种集体观念很强的飞禽,个体除非有非常特殊的理由,否则是不会在群体迁飞后还滞留在原地的。出于好奇,我小心翼翼地用竹篙拨开芦苇,一看,在一个小小的荒岛上,有一只长着黑色瘤状冠顶的雄天鹅正站在草地上仰望天空,贴着苇梢飞翔的那只天鹅嘴喙基部呈紫绛色,脖颈比站在草地上的雄天鹅稍短些,一看就知道是只雌天鹅。雌天鹅在天空焦躁地鸣叫着,显然,是在催促草地上的雄天鹅快点起飞,雄天鹅摆出起飞的架势,可它始终未能飞离地面,它的左翅膀不知是跌伤了还是被野兽咬伤了,肩胛冒着血,把一大片羽毛都染红了,已不能动弹,只有右翅膀在拼命扑扇,身体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旋转。
毫无疑问,这是一对夫妻,雄天鹅受了伤,无法跟群体飞回北方去了。
雌天鹅缓慢抖动着翅膀滑翔而下,姿势优美动人,停落在雄天鹅身旁,用扁阔的嘴喙轻轻啄咬雄天鹅那只僵硬的翅膀,似乎是在鼓励雄天鹅不要灰心,又似乎是在替雄天鹅治疗伤痛。它柔软的脖颈弯成圆圈,把雄天鹅那只耷拉在地的翅膀扶到背上去,恢复了正常形状,然后,满怀希望地等待雄天鹅飞起来。
遗憾的是,雄天鹅伤得很重,又努力了几次,仍未能飞起来。它悲哀地呦呦叫着,弓着脖子,把身体躲进草丛去。
短嘴天鹅实行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态,是一种对爱情非常忠贞的鸟,一雌一雄结成配偶后,形影不离,终生不渝。可天鹅迁飞有严格的时间表,飞回北方后,立刻就要下蛋抱窝,耽误了时间,就无法在秋风来临之前将雏鸟喂得足够壮实,雏鸟就很难经受得住秋天迁往南方的长途飞行。雌天鹅如果陪伴着受伤的雄天鹅留在这里,成全了爱情,却违背了物种的生存规律,南方的春夏季节,蚊蝇成一团一 ,蛇虫肆虐,野兽猖獗,气候过于炎热,到了雨季又霪(yín)雨绵绵,不适宜天鹅生活,不仅不能繁殖后代,自己能否活下去也是个问题。它如果追随群体迁飞北方吧,顺应了物种的生存规律,却又背叛了神圣的爱情,与天鹅忠贞的品性相悖。
雌天鹅不断向北方的天际瞭望,北归的天鹅群已变成天边一些小黑点,很快,这些小黑点消失在天的尽头一片苍茫的云层里。它忍不住撑开翅膀做出一种想要振翅起飞去追赶队伍的姿势来,可突然间,它好像又受到另一种感情的制约,扭头望望身边的雄天鹅,神情哀戚地慢慢收敛起翅膀。
一对白天鹅(2)
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为难,难煞雌天鹅。
一对天鹅默默地蹲在小岛的草地上。过了一会儿,雄天鹅站了起来,不断用身体去推搡雌天鹅,雌天鹅朝旁边让了两步,雄天鹅又挤过去,继续用胸脯撞击雌天鹅,执意要把雌天鹅从自己身边赶走。
雄天鹅的用意很明显,是要让雌天鹅别为了它耽误了北归的时间,是要雌天鹅快去追赶已经飞远了的天鹅群。
雌天鹅却斜着脖子不断发出轻柔的叫声,还用脖颈一遍一遍摩擦雄天鹅的背,似乎在向雄天鹅表白自己的心迹:你不能飞行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自己飞到北方去的,我将陪伴在你身边。
雄天鹅粗暴地叫着,脖子一弓一弹,扁阔的嘴喙狠狠啄咬雌天鹅,就像打冤家一样。雌天鹅委屈地叫着,连飞带跑地躲到小岛的尽头去了。雄天鹅不依不饶地追过去,继续啄咬。雌天鹅被逼无奈,扑扇翅膀升上了天空,向北飞行。雄天鹅用一种恋恋不舍的表情目送着雌天鹅远去。
雌天鹅差不多已飞到北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布朗山峰了,突然间,它拐了个弯,湛蓝的天空划过一道白色的弧形,疾速飞回到芦苇丛上空,从高空盘旋而下,一面飞一面发出高亢嘹亮的鸣叫,那情景,好像是在向底下的雄天鹅吐露自己的心声:我知道,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我,我来了,我们生生死死永远在一起!
雄天鹅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惊喜、羞赧(nǎn)、宽慰、焦急,它扭头望望自己受了重伤的翅膀,突然跳进湖里,偏着脸,最后留恋地朝天上的雌天鹅看了一眼,脑袋猛地扎进水去,估计是深深扎进淤泥里了,它再也没能抬起头来,一双杏黄色的蹼掌和雪白的尾羽慢慢翘向天空。
雄天鹅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雌天鹅就不会跟随天鹅群返回北方去,它是要以自己的死,来断绝雌天鹅滞留在南方的念头。多么宽厚仁爱的雄天鹅啊。
几乎在同一时刻,正在盘旋而降的雌天鹅对准小岛上唯一一棵黑心树飞去,它的左翅膀撞在一根树枝上,就像被锋利的刀割了一刀似的,它的左翅膀立刻不会动了,它叽地惨叫一声,靠一只右翅膀扇摇,几乎是笔直地坠一落 下来,幸好岛上的青草柔软厚实,它跌了个跟斗,身体的其他部位没受什么伤,站起来,脖子向上伸直,引颈环顾四方,“呦呦”地叫着,摇摇摆摆地寻找雄天鹅。它终于看见泡在水里的雄天鹅,它游了过去,嘴叼住雄天鹅的尾羽,把雄天鹅从淤泥里拔了出来,用自己的脖颈将雄天鹅的脖颈从水里扶起来,一交一 颈厮磨,呦呦叫着,一面叫一面还把那只受了伤垂落在水面被血浸红的左翅膀斜过来,很明显,它是要让雄天鹅看看,它的一只翅膀也受了伤,它也无法飞往北方了。
可惜,雄天鹅永远也睁不开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