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狡猾的黑尾蟒,缠绕在树枝上,黑褐色花斑蛇皮与斑驳树皮的颜色非常接近,这叫迷彩伪装,很容易骗过其他鸟兽的眼睛。丹顶佛在树枝上攀爬,离那条 卷在树叶间黑黢黢如泥鳅的蛇尾仅有半米时,这才发现黑尾蟒的存在。幸亏它在树冠上行走的路线由西向东先接近蛇尾,要是路线相反由东向西先接近蛇头的话,今 天可就惨了。流星锤似的蛇头会突然从叶簇间刺探出来,一口咬住它的身体,然后蛇身脱离树枝,叼着它一起摔落地面,在落地的一刹那,蛇长长的身体会绞得像一 根大麻花,将它五花大绑似的一团一 一团一 裹住,再迅速收紧,捆得它无法动弹,缠得它喘不过气来,勒得它窒息而死,最后将它囫囵吞进肚去,若干天后,它会变成一堆臭 烘烘的蛇粪被排泄出去。
虽然处在蛇尾方向,但丹顶佛还是吓出一身冷汗。黑尾蟒虽然是无毒蛇,但巨大的蛇嘴能活吞黑叶猴,是黑叶猴最害怕的天敌之一。惹不起躲得起,还是快点离开为妙。
丹顶佛想摇动树枝,利用树枝的弹力,弹跳眺到另一棵树上去。
就在这时,它发现一个让它心惊肉跳的镜头:孔雀蓝王妃的爱子,那只名叫黑橄榄的幼猴,被前面一簇翡翠般鲜亮的嫩叶所吸引,正顺着一根横杈蹒跚爬去,这 恰恰是黑尾蟒蛇头潜伏的位置,黑尾蟒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越爬越近的黑橄榄,具有敏锐热感应功能的叉形舌须在蛇嘴外快速伸缩颤动,脖子已弓成可怕的S状, 这是蛇即将发动攻击的信号。
顶多还有一两秒钟,黑尾蟒就会闪电般飞蹿出去,黑橄榄就算活到尽头了。
这时候,孔雀蓝王妃和金腰带猴王正尾随在黑橄榄身后,相距约五六公尺远,一面在树干上懒散地行走,一面采食枝丫上的嫩叶,对黑橄榄所面临的危险毫无觉察。
对于丹顶佛来讲,此时此刻,摇动树枝弹跳到另一棵树上去,与此同时尖叫报警,是明哲保身最安全的做法。当然这么一来,黑橄榄必死无疑。它只要摇动树 枝,必然惊动黑尾蟒,引发提前攻击;尖叫报警,只能是提前为黑橄榄敲响了丧钟。当然,它没有什么责任,遇见难以抵抗的天敌,转身逃跑是天经地义的事,尖叫 报警更是无可非议的行为。金腰带猴王与孔雀蓝王妃没有任何理由怪罪它,要恨也只能恨蟒蛇太狠毒,怪也只能怪黑橄榄命太薄。老实说,黑橄榄夭折,对于它丹顶 佛来讲,甚至还能产生一种复仇的快感。黑橄榄是金腰带猴王的亲生儿子,好你个金腰带猴王,你把别人家的心肝宝贝当做死囚猴,必欲除之而后快,还要嘬其血啖 其肉敲其骨吸其髓,老天有眼,也让你尝尝失子的悲痛!
然而,另一种想法瞬间出现在它脑子里,或许这就叫灵感闪现吧。
黑尾蟒正缠绕在丹顶佛底下约一米半一根横杈上,因为准备对黑橄榄实施攻击,所以仅是尾部在树枝上缠绕了一个圈,缠得很稀松。这个细节非常重要,是决定 成败的关键。丹顶佛想,倘若自己出其不意地从上层树枝跳下去,刚好就可以落到蟒蛇的尾部,黑尾蟒毫无防备,身体在树枝上缠绕得不紧,它完全有可能揪住蛇尾 与黑尾蟒一起从几丈高的树上摔下去,如果这样的话,黑橄榄就能蟒口脱险了。
不能用舍己救人来理解丹顶佛的想法。舍己救人属于高尚情怀,只有人类身上才具有如此伟大的品质。动物的一切行为都是与切身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利他行为说到底是一种投资行为,今天的付出是为了将来成倍的获得。
黑橄榄长得特别像金腰带猴王,腰间也有一圈金黄色的毛带,不仅五官和体形惟妙惟肖,连神态和脾性也活脱活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非一个是大 模型另一个是小模型而已。或许就是因为长相酷似的缘故,金腰带猴王特别喜欢黑橄榄,其他幼猴想要爬到它身上玩耍,它会不耐烦地一巴掌将幼猴打出一丈远,但 黑橄榄无论怎样爬在它身上淘气,拔毛揪尾,拧耳捏鼻,它都不会生气;闲来无事,它还会主动找到黑橄榄,逗小家伙玩耍。这种溺爱的行为对于公猴来说是十分罕 见的,在黑叶猴社会,通常父爱都是很淡薄的。
丹顶佛的算盘是这么打的:自己如果能当着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面从黑尾蟒口中救出黑橄榄,这肯定会博得金腰带猴王的好感,肯定会让孔雀蓝王妃感激涕零,这或许就能让金腰带猴王放弃谋害血臀。倘若真能这样的话,也算是一桩公平的一交一 易。
可是,风险太大太大。蛇是反应极其敏感的动物,完全有这种可能,它从半米高的树枝上跳下去,猴爪刚揪住蛇尾,黑尾蟒就在刹那间蛇头反蹿,一口将它吞 噬;就算它能成功将黑尾蟒拽下树去,在掉地的一瞬间,黑尾蟒也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长长的身体将它捆一绑住,然后就像实施绞刑一样将它绞死。它倘若死 了,血臀也绝无存活的可能。金腰带猴王也罢,孔雀蓝王妃也罢,决不会因为它救了黑橄榄而在它死后承担起养育血臀的责任,至多是改变血臀死囚猴的身份,不再 将血臀当做必须处死的外族雄性幼猴。而血臀尚小,离开它的照料,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它之所以要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去救黑橄榄,目的非常清楚,就是要给自己的 宝贝血臀创造生存机会,但如果最终结果却是它自己先葬身蛇腹,继而血臀也因为失去它的保护和照料而命丧黄泉,那就是蚀光老本的赔钱生意了。
与黑尾蟒搏杀,力量相差太悬殊,没有多少胜算,稍有疏忽自己就会遭殃,不值得去冒这么大的险,丹顶佛想。它想打退堂鼓。可是,另一种想法也非常顽强, 要想驱散笼罩在血臀头上的死亡一陰一影,扭转死囚猴的悲惨命运,彻底改变血臀的处境,似乎这是最佳机遇了。过了这个村恐怕就永远没有这个店了。天天提心吊胆, 时时惊魂不定,这样的日子真的该结束了。
就在丹顶佛犹豫之际,黑尾蟒那条漆黑如大泥鳅的尾巴,神经质地弹跳了几下,这无疑是种信号,表明黑尾蟒即将对目标发动攻击。它没时间再迟疑了,与其让机会流逝,不如与命运赌一把。它嗖地从上层树枝跳了下去。
丹顶佛与黑尾蟒仅相距一米半的高度,刹那间,它的爪子便落到滑腻腻的蛇尾上。与此同时,它发出尖厉的号叫。这样做是为了引起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的 注意,让它们看见它冒险救黑橄榄的行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才不愿做了好事不留姓名甘当无名英雄呢。让它欣慰的是,随着它的号叫,金腰带猴王和孔雀蓝王妃 的视线被吸引过来了,不仅看到它从上层树枝往下跳,还看到正虎视眈眈盯着黑橄榄的黑尾蟒。金腰带猴王露出惊恐的表情,孔雀蓝王妃头顶的冠毛竖得笔直--吓 得头皮都发麻了。
如有天助,丹顶佛出击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它的猴爪抓住蛇尾时,黑尾蟒正张开巨大的嘴巴欲朝黑橄榄咬下去,黑尾蟒全神贯注准备偷袭目标,所有力量都集 中在上半身,尾巴处于麻痹松懈状态,当猴爪揪住蛇尾后,丹顶佛用足力气顺势在黑尾蟒尾部咬了一口。黑叶猴的牙齿极有特色,上腭门齿两侧各有一枚长约一寸半 的獠牙,尖锐如弯钩,一口咬下去,噗的一声轻响,刺穿蛇皮深深扎进蛇肉里去。
就像荡秋千一样,丹顶佛悬吊在黑尾蟒尾巴上。
黑尾蟒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尾巴会遭攻击,本来张大蛇嘴是要朝黑橄榄咬下去的,在最后一秒钟不得不停止偷袭。它似乎不相信会有这么大胆的黑叶猴敢跳到它尾巴上来,惊愕地瞪起玻璃珠子似的蛇眼,竭力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一米半的高度坠一落 下来,惯性的冲力,再加上丹顶佛身体的重量,黑尾蟒就像坐滑梯一样,哧溜溜从树枝上倒滑下去。
黑尾蟒因为要蹿跃噬咬黑橄榄,长长的身体仅有尾部在树枝上缠了一个松散的结,被丹顶佛在蛇尾上又抓又咬的,那唯一一个松散的结也解开了,整个身体就像一条长绳子晾在树枝上。
身体从树枝上滑下去三分之二了,黑尾蟒才如梦初醒,拧动脖子,蛇头反蹿,想要攻击吊在尾巴上的丹顶佛,却已经晚了,蛇的身体己从树枝整个滑落下去。
哗啦一声响,丹顶佛和黑尾蟒同时从几丈高的树冠上坠一落 掉地。
树下铺着厚厚一层落叶和青草,掉地时丹顶佛又刚好是压在蛇尾上,虽然是重重摔在地上,却是毫发无损。在落地的一瞬间,丹顶佛立刻蹦跳起来,心急火燎地 扑向那棵大树,想重新爬到树上去。它半秒钟都不敢耽误,它明白,此时此刻是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儿,它必须抢在黑尾蟒反扑前重新爬到树上去,不然的话,一旦黑 尾蟒清醒过来,长长的身体刷啦旋转,很方便就能将它捆一绑起来。
它想它是能抢在黑尾蟒反扑前重新爬到树上去的,黑尾蟒身体比碗口还粗,少说也有三四米长,起码有一两百斤重,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不说受伤吧,至少 也会摔得晕头转向,短时间内失去判断能力和反扑意识,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它重新爬到树上去;还有一个有利条件,丹顶佛身为黑叶猴,个从小在悬崖峭壁上摸爬 滚打,爬树是拿手好戏,特别是在危险逼近的紧急关头,嗖嗖嗖嗖,一眨眼就能蹿到树顶上去。完全有这种可能,等它钻进树冠骑在枝丫上采食嫩叶了,黑尾蟒还躺 在树下没能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呢。
它想得太简单了。它太低估黑尾蟒的能耐了。
啪的一声,黑尾蟒沉重的身体砸在地上;嗖的一声,丹顶佛蹦跳起来扑向那棵大树。就在这同一瞬间,黑尾蟒的身体突然像施了魔法似的舞动起来,扭转翻挺, 蹦跳弹跳,深褐色的蟒背和淡黄色的蟒腹在碧绿的草地上格外显眼,变幻着不同的颜色,令猴眼花缭乱。这是蟒蛇特有的捕猎技巧,俗称蟒打花,就是身体舞动得像 朵菊花,利用弹跳的身体和炫目的色彩,形成一个活动陷阱,或者说组合成一张变形猎网,专门用来对付机敏善逃的猎物。
丹顶佛没料到黑尾蟒会清醒得这么快,不不,它没料到黑尾蟒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竟然没有出现短暂的昏厥,立刻就能进行快速反扑,它也从没遭遇过蟒打花 这样的阵势,缺乏这方面的应对经验。一刹那,它自己反倒有点懵了。弹跳如泥鳅的蛇尾扫中它的腿,它绊了一跤,混沌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它必须快点爬上树, 才能摆脱恐怖的蟒打花。
此时此刻,它离树干约有两米左右。它竭尽全力往前蹿跃,但蟒打花厉害程度远远超出它的想象,它才往前跨出一步,蟒蛇粗壮的筒形身体又撞到它的后腰,把 它撞翻在地。它刚爬起来,变幻莫测的蛇的身体,又像一根结实的橡皮棍子,嗵的一声击中它的前胸和头部。它顿觉胸口发闷,恶心反胃,想要呕吐。它挣扎着又朝 前蹿了一步,谢天谢地,总算爪子搂着树干了。它跳起来指爪抠住粗糙的树皮往上攀爬,黑叶猴身体轻盈灵巧,爬这样的树应该说如履平地,可是,它感觉自己的四 肢仿佛是用柳絮搓成的,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才爬上去-米就乘滑梯似的滑下来了。胸口火烧似的疼,脑袋里像装着一架纺车,嗡嗡嗡转个没完。那条该死的黑尾 蟒玩了一把蟒打花,竖起脖子,身体波浪形摆动,朝大树游蹿过来。丹顶佛又试着往树干上爬,无济于事,才爬上去两步又虚软地滑落下来。
黑尾蟒已游得很近了,鲜红的舌须不断吞吐,嘴巴也已张开,露出弯钩似的尖利的蛇牙。这是攻击的前兆,恼羞成怒的黑尾蟒就要进行致命的噬咬了。丹顶佛虚 脱的感觉在变本加厉,不仅胸口堵得快要窒息,四肢也发麻发颤,别说爬到树上去了,连迈步走动都几乎不可能了。它很快就会被吞进黑咕隆咚蛇腹了,它绝望地 想,怪只能怪自己太愚蠢,不仅断送自己的性命,还要断送宝贝血臀的性命。唉--
就在这时,树冠上传来呀啊呀啊的叫声,它抬眼望去,原来是血臀,正用后肢抱着一根树枝,细细的尾巴也卷在树枝上,小小的身体呈倒悬状,两只前爪向它伸 下来,用意很明显,是急切地想把它拉到树上去。这个举动很幼稚,上下之间起码还有两三丈远的距离,即使长臂猿也够不着的。再说了,血臀还是个刚刚断奶的幼 猴,就算够得着也没有力气把它拉上树去的。然而这个可笑的举动,却让丹顶佛感动得想哭。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血臀真正关心它死活,血臀离不开它,它也离不开 血臀,母子相依,母子情深,它死了,血臀也活不成。为了血臀,它不该有绝望的想法,它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退一万步说,今天即使它在劫难逃,它也要爬到树 上去待在血臀身边,要死母子死在一起。
动物也有感情世界,动物也有精神力量。霎时间,一股激流在它心中涌动,晕眩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些,胸口火烧般的灼痛也缓解了很多,四肢感觉有了点力气, 它再次搂着树干往上攀爬。一米、两米、三米……刚刚爬上去一截,黑尾蟒就游到树下了,身体贴着树干刷地蹿挺竖直,就朝它那根拖在身体底下的猴尾咬来,它立 刻将猴尾竖起来,黑尾蟒咬了个空,弓起脖子身体往下缩了约一米,那是准备进行第二波攻击。也许是因为用力过度,丹顶佛胸口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四肢也不停 地颤抖起来,摇摇欲坠快支撑不住了。它晓得,现在是生死转换的紧要关头,情形万分危急,别说从树干上掉下去了,就是待在原地不动,黑尾蟒发起第二波攻击, 蛇头吱吱贴着树干上蹿,也能咬住它的后肢将它从树干上拽下来。它必须抓住这个短暂的瞬间再往上爬几步,爬到那根横杈上去,才有可能蟒口余生。可是,它的力 气已经耗尽,已无力再往上挪动一寸了。
呀啊呀啊,在这节骨眼上,血臀又叫唤起来。那叫声仿佛施过魔法,每一声叫唤就好比一支强效兴奋剂,丹顶佛一颗猴心狂烈跳动,又奇迹般地恢复了些力气, 往上爬了几步,前爪攀住那根横杈。黑尾蟒真的发起第二波攻击,身体贴着树干嗖地蹿了上来。好险啊,蛇嘴触碰到丹顶佛的脚掌,蛇牙却咬了个空。假如它的动作 再慢半拍,它生命的历史就要改写了。
黑尾蟒再次失利,身体萎缩下去,像盘草绳晾在地上。
丹顶佛咬紧牙关,总算爬到横杈上,来到血臀身边。它已耗尽所有力气,再挪动半步也非常困难了。它把血臀搂进怀里,母子相依骑在树枝上。这个时候,如果黑尾蟒再次爬上树来,它是不可能再有力气逃窜的,只能是束手就擒。唉,母子死在一起,总比分开死要好一些。
黑尾蟒盘在树下,脑袋昂起半米高,鲜红的蛇芯子有节奏地吞吐,用脑袋中的热感应器探测猎物的去向。丹顶佛的身体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感觉自己就像寒风中一片孤零零的枯叶,风再猛烈一点就会被吹落了。
也许是从树冠上摔下来受了点伤,也许是饥饿感还不太强烈,也许是经过一番搏杀感觉有点累了,也许是受习惯思维的支配认为已逃上树去的黑叶猴蹿跳如风根本是抓不到的,半分钟后,黑尾蟒昂立的脑袋气馁地耷拉下去,慢腾腾游离大树,钻进草丛,消失在一片乱石滩里。
呦欧--丹顶佛发出哽咽的鸣叫。蟒口余生,它没有死,它成功了,它激动得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