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午睡的习惯,放下碗筷,正准备倒在床 上,突然,传来篱笆墙“喀啦喀啦”的摇晃声。我撩起帐篷的门帘,看见篱笆墙外站着一只金丝猴,曲线优美的身段,乌黑闪亮的皮毛,与众不同的褐色尾巴,哦,是褐尾巴雌猴!
我大吃一惊,大白天的,它怎么就跑来了呢?
麻子猴王早已失去了权势,从王位上被赶了下来,靠我的救援才幸免一死,在人类的帐篷里苟延残喘,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希望。在麻子猴王的世界 里,地位、权势、身份,什么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褐尾巴雌猴对它的一往情深。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褐尾巴雌猴已经是第四次光临我们工作站了。褐尾巴 雌猴到我们工作站来看望麻子猴王,是要冒极大风险的,一旦被黑披风雄猴知道,轻则被驱逐出猴群,重则被处死。我十分欣赏褐尾巴雌猴这种甘冒杀身之祸前来与 麻子猴王相会的行为。我觉得这称得上是一种伟大的爱情。别说动物界,就是人类社会,又能找出多少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呢?
褐尾巴雌猴前三次到这里来看望麻子猴王,行动都特别小心,特别谨慎,挑的都是恶劣的坏天气。第一次来的时候天下着倾盆大雨;第二次来的时候是没有月亮 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深夜;第三次来的时候是大雾浓得像牛奶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的黎明。它一般并不直接靠近篱笆墙,而是躲在我们工作站后面那 片灌木林里,诡秘地发出一两声低啸。麻子猴王听到褐尾巴雌猴的叫声,就像听到了来自天堂的福音一般,死气沉沉的脸立刻变得异常生动,吼叫着从帐篷的角落里 蹿出来,扑向篱笆墙。我刚拉开栅栏,还没放稳吊桥,它就攀住吊桥上的绳索,纵身一跃跳出防护沟去。
而这一次,褐尾巴雌猴却大白天跑来,不仅不隐蔽自己,还径直来摇晃工作站的篱笆墙,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别说我,就是麻子猴王,也颇觉意外,瞪起一 双惊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褐尾巴雌猴出神。我拉开栅栏,放下吊桥,它还没回过神来,仍站在我身边发呆呢。我拍拍它的肩头说:“老伙计,去吧,别辜负人家的一 片深情!”它这才发出一声含混的啸叫,从吊桥上走了过去。
两只猴子一前一后钻进工作站后面那片灌木丛,隐没在一片被一陽一光照亮的翠绿间。
我当然不会去窥视它们甜蜜的幽会。
按前几次的经验,麻子猴王这一去,起码要两个时辰才会回来。我午睡起来差不多刚好是它回来的时间。我躺在床 上,随手翻开一本最近翻译出版的一位美国动 物学家写的《灵长类动物的权力构成》,其中有二句话跳入我的眼帘:“对生性好斗的金丝猴群来说,任何一顶耀眼的王冠都是用血染红的;如果有一顶王冠出于某 种偶然的原因,没有被鲜血浸染过,那么可以断言,这顶王冠终将黯然失色。”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这段文字,一阵心悸,朦朦胧胧有一种感觉:我快找到金丝猴 群为什么会发生分裂和混战的答案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篱笆墙外传来麻子猴王“呦呦欧欧”的啸叫声,我翻身起床 跑出帐篷一看,麻子猴王正在防护沟外朝我舞动前爪,显然,它想进来。这又是一个反常的现象,它出去才十分钟都不到啊!
我一面放吊桥开栅栏,-面朝灌木林张望,哦,褐尾巴雌猴钻在草丛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麻子猴王呢。
这也是过去它们几次相会从未出现过的情景。以往几次,当幽会不得不结束时,麻子猴王都要把褐尾巴雌猴送到离我们工作站两百米远的小土冈上,恋恋不舍地举目相送,一直要到褐尾巴雌猴走得看不见了,它才会回工作站来。
麻子猴王踩着吊桥跨过防护沟和栅栏,我注意观察,它神情沮丧,缩着肩勾着头,像一株被霜冻砸蔫的小草,眼睛红红的,似乎还蒙着一层泪光。它“吱溜”从我脚边蹿过去,头也不回地钻进帐篷。
情侣拌嘴?夫妻反目?还是发生了什么其他纠纷?
整个下午,麻子猴王缩在帐篷我们堆放杂物的角落里,喊它出来它也不出来,喂它东西它也不肯吃。到了晚上,一江一 边的树林里又传来猴群的尖啸吵嚷声,麻子猴 王竖起耳朵谛听,也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嚎,喑哑粗浊,像是呜咽,像是呻吟,像得了严重的疟疾似的,身体一阵阵战栗。我真以为它病了,想天亮后带它到镇上的兽 医站替它看看。
我和强巴被麻子猴王如泣如诉的低嚎声吵得一夜 没合眼。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起来了,匆匆吃过早饭,在麻子猴王的脖颈上套了一根细铁链,准备带它到镇上去找兽医。
到镇上去的方向和到猿岭去的方向刚好相反。我们出了工作站,才走了一百多米,麻子猴王突然抱住路边的一棵小树,死活不肯再走了。我以为它是病得走不动 了,想抱它,它却死死抱住小树不撒手,还发疯般地拉扯脖子上的细铁链,直拉得皮开肉绽,猴毛飞旋;看看拉不断,又拼命用牙齿咬,直咬得唇破齿烂,满嘴是 血。这只疯猴,会把自己折磨死的啊。我没办法,只好替它解开铁链子。
它这才松开搂抱着小树的爪子,捋了一把草叶上的露珠,洗掉嘴唇上的血丝,先跳到强巴跟前,抱着他的腿轻轻一跳,一伸爪子,把沾在他衣襟上的一根草叶打掉了,又跳到我跟前,用嘴吻舔净我皮鞋上沾着的一块泥斑。
从没有过的亲昵,从没有过的感情流露。
“它要干什么呀?”
“不晓得。它的神态好像不大对头。”
我和强巴面面相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突然,麻子猴王奔到一棵大树前,动作有点迟钝地爬上树冠,在它向另一棵树飞跃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扭头朝我们望了一眼,那眼光,充满了一种依恋。然 后,它攀住柔嫩的树枝用力一晃,四爪一蹬,身体弹射出去,落到几丈外的另一棵树上,就像多级跳远一样,很快消失在葱郁的树林里。
“它好像是要回金丝猴群去。”
“快,我们乘独木舟到葬王滩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