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胳膊放在身体两边,手背上蓝色的静脉凸出着。被单盖到她的胸部。她的脖子看起来那么细,细得都支撑不起她圆而小巧的头。她躺在枕头上,蜜黄色的头发散开来,面颊、前额和下巴的骨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一层苍白的面纱,根本不像皮肤。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黛西能够看见崭新的白色床单随着妈妈的呼吸在轻微地起伏。
好吧,她对自己说,她应该知道是坏消息的。她应该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了为什么外婆如此匆匆赶到这里。显然,妈妈快死了。
黛西感到自己从内心深处开始颤抖。外婆站在妈妈旁边,低头看着她,跟她一样一动不动。黛西站在床脚,颤抖得厉害,她几乎可以听见心碎的声音。
外婆一句话也没有说,当黛西抬头看着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泪正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流下来。黛西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不像外婆,外婆是不会哭的。
布雷斯 敦护士走了过来,她放了一把椅子在外婆旁边,然后递给她一张纸巾。外婆先擦了擦眼睛,擤擤鼻子,然后脱下外套,把挎包放在地上,最后在椅子上坐下。布雷斯 敦护士又放下了另一把椅子,黛西拘谨地移过去坐下。随后,她们陷入了沉默中,外婆、黛西,还 有妈妈。
外婆伸出手去摸到妈妈的一只手,然后用双手把它握住。“哦,莉莎。”她说。黛西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更悲伤的声音。
“他们都跟我在一起,莉莎。”外婆继续说道。“在我家里。黛西、詹姆斯 、美贝斯 和萨米,我会照顾他们的,我向你保证。我真希望你和他们一起来。我多年前就希望你能回家了。我想念你。从你离开家的那天,我就想念你,每天我都在想你。”
她停了下来,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开口:“我把黛西带来了。”她不停地说着,说到孩子们和他们的长相,说到他们怎么来到她家里,说到他们在学校和家里的表现。黛西看着妈妈毫无反应的脸,耳朵听不进任何讲话的内容。她解开了夹克的扣子。虽然因为太冷而不能脱掉它,但是房间里的空气是那么不新鲜,让人窒息。把这间小室和其他狭窄的小室隔开的帘子已经发黄。
妈妈的眼皮动也不动,苍白的眼睫毛合着。当外婆说话时,黛西很难接受这真是妈妈,记忆中的妈妈不是这个样子。妈妈不在的这段时间,黛西总是想象着她,想象着她睡着了,想象和现实总是不一样,现实让人心痛。
她还 记得妈妈走来走去的样子,记得她唱歌的声音。她记得妈妈眼睛里的喜怒哀乐,记得妈妈是怎么把萨米从医院带回家。妈妈那么困乏,很担心如何照顾他们,但是她仍然很高兴自己有了萨米、詹姆斯 、美贝斯 和黛西。妈妈疼爱孩子,当她的手放在他们头上的时候,她可以感觉到。(黛西仍然记得妈妈的手放在头上的感觉。)从她对他们说话的声音里,你可以听出她奋斗了多久,以及如何与生活抗争。
黛西想知道妈妈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是否在催促他们去布里奇波特的时候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并努力在崩溃之前让他们前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一阵怒火从黛西心中升起:妈妈是好人,她不应该在这里死去。她应该跟家人在一起,在外婆家里,等待病情是否有转机。没有人要妈妈死,也没有理由让妈妈死,妈妈的死毫无意义。
“桑树……”外婆还 在说着,黛西听到了这个词。“你当然还 记得。约翰在树上给你建了一个小屋。当他们对你太粗鲁的时候,你就可以逃到上面去。我还 记得。这是约翰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之一,我认为。他还 叫布里特永远不要上去,因为那是你的地盘。”
“你爸爸已经走了,就埋在了你奶奶旁边——你记得的,就在我们过去采花的卫公理教堂的墓地里。他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很快,那很好。布里特也死了,在越南。他们问尸体要送回来吗,我说:‘有必要麻烦吗?送不送回来有什么差别?’约翰在布里特死后就离开了家。他去加州工作以后,就在那边待着了。他多年前曾经通知我他结婚了,我却没有答复他。那封信还 在。那些过去,真是一段充满了悲伤的时光,莉莎。”
床上的躯体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也有好的时候。过去和现在都有,尤其是和你的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过日子很久了,虽然也有感觉不错的时候。我不断地在想……”
布雷斯 敦护士的声音打断了外婆。“爱泼斯 坦医生到了,提乐曼夫人。”
外婆抬起头:“我不想让她单独待在这里。”
“这对她来说不重要。”布雷斯 敦护士说。她的声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很温柔。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你跟你妈妈待一会儿,丫头。”外婆对黛西说。
黛西点点头。外婆松开了紧握的手,站起身来。黛西伸手去握住妈妈放在她这边的手。那只手冷冰冰的,毫无反应。她倾斜着靠近妈妈静止的脸庞,开始说话:“妈妈,我们都很好,真的。我们会继续和外婆一起过日子。”
握住妈妈的手,黛西就有了跟外婆一样想说话的冲动。说话是一种和躺在床上的这个躯体的交流,即使你知道它不会回应。她开始告诉妈妈,自从上次分别后,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外婆又回来坐下了。她看了看坐在床的另外一边的黛西。“也许你想自己跟医生聊一聊,”她说,“妈妈就要走了。”
“我知道。”黛西低声说。
外婆点点头,然后她打开挎包,拿出自己的钱包,给了黛西五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和汽车旅馆的房间钥匙。黛西把它们拿在手里。
“快到圣诞节了,”外婆说,“你去看看是否能为你的弟弟妹妹找点什么礼物。”她低头看着妈妈的脸,“出去走走……”她的声音逐渐飘忽。接着,她又握住了妈妈的手,抬头看了黛西一眼:“我知道事情迟早会发生的……”
黛西坐着,手里抓着钱和钥匙。
“走吧,丫头。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现在只有等了。”
黛西来到走廊上,外面的走道里站着一个医生,正抽着一根雪茄。他是一个身材纤细、脸庞瘦削的男人,穿着一件白大褂。她正准备转过门厅去电梯的时候,医生却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黛西·提乐曼?”
她不太情愿地向他走过去,心里只想赶快离开,疏解一下她心里的伤痛。
“你外婆都告诉你了吗?”
黛西点点头,咬着嘴唇。
“我们已经尽力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当她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得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她能撑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了。”他叹息道,似乎想说一些安慰的话,或者进行一番解释。“也许这样反而好。”他不确定地说。
黛西注视着他。她想问,妈妈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死掉?
但是,医生似乎已经不知道还 有什么可说的。他退后了一下,好像怕黛西会伤害他似的。黛西想劝他不要担心,因为她唯一会伤害的人就是她自己,只有她自己。但她没有开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外婆还 坚持来这里。”他抱怨道。
黛西等待着。
“相信我,”他几乎恳求地说,“这是最好的结束。”
黛西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开了。
她冲出了房子,衣服的扣子都没有扣好。外面非常冷。直到冲到人行道上,她才停下脚步,用冻僵的手指扣上纽扣,四下看看。她只看到马路边上堆积着的灰色脏雪。人行道上飞舞着一张张废纸,它们一直飞到建筑群的边缘,然后孤独地依偎在一起。
黛西没有帽子和手套,也没有温暖的鞋子阻止寒气从脚后跟侵入身体。冰冷的风刺着她的面颊。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她的心里燃烧着一股怒火,而她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向医生,向整个医院,还 是向妈妈。她低着头逆着风大步急行,感到喘息困难。她也生自己的气,不是因为她没有猜出情况是这样,也不是因为她总是期待着妈妈还 能回来。为什么她还 心烦意乱呢?她真蠢。她从不相信妈妈会这样离去,也不认为妈妈想这样做。
但结果仍然是这样。
黛西不饿,她转向一条有着很多商铺的街道。她有一口袋钱,不知道外婆为什么给她这么多钱,或许那是一个错误。
黛西快速地沿着街道走了下去,边走边看着橱窗里的东西。然后,她又转身向前走,人群在她周围簇拥而过。她并不躲避他们,如果他们拥过来,她就看也不看地直接挤过去。
这条街道有很多小店。黛西进了一家玩具店,满耳都是圣诞歌。店里面堆着各种玩具,动物标本、积木、飞机、幼儿也能拉动的玩具以及漆成亮色的木制卡车。她觉得美贝斯 可能想要一个满脸傻笑的洋娃娃,但她却找不到。有些洋娃娃穿着漂亮花哨的衣服,但都有着闪闪发亮的圆眼睛和向上翘的小鼻子。如果这些面孔是真实的,你一定不会喜欢长着这样脸蛋的人。黛西不能买这样的东西。她想詹姆斯 可能会喜欢一个游戏,但是她不知道除了象棋以外,他还 喜欢什么游戏。象棋是给聪明人的礼物,但她不喜欢那些用轻薄的塑料做的棋子。她还 觉得萨米也许喜欢泰迪熊,但是他可能不会喜欢别人送的。
她怎么能买这些东西?黛西思忖着,她甚至对外婆也开始生气了。他们应该买真正需要的东西。
他们总是买真正需要的东西,黛西生气地想,蓦然离开了玩具店。
透过一家木制品商店的橱窗,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玩具火车。火车带着引擎,有装煤的车厢、乘客车厢、货车厢和餐车厢。它大得可以让一个小孩坐在上面用脚推它前进。木头有着圆润的纹路,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小船。她知道,如果她走进去摸摸火车的内壁,那种丝一般顺滑的感觉应该跟摸打磨过的船壁的感觉一样。在旁边的货架上,一对立在木制独脚杯旁边的木盘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用木盘子吃饭,这个主意不错,黛西想。它们都很美,盘身被打磨得发亮。她想知道如果自己不给船上漆,船会怎么样。她仿佛瞥见了这样的船是什么样子,它的帆被卷了起来,船体发着光,在码头的一旁上下浮动着。她觉得必须给船上清漆,清漆比油漆更贵。
她去的下一家店是卖妇女用品的。她进去,是因为她手很冷的时候碰巧看见橱窗里有手套。她喜欢的这双手套并不花哨,是用朴素的皮革做的。一个满脸带着怀疑的女人向她走来,黛西要求看这双手套。她把手试着放了进去。手套是用一种温暖的羊毛手感的材料编织而成的。它的外面是柔软的棕色皮革,厚厚的接线口看起来很结实。黛西看了看自己的手,按照记忆测量了一下。外婆的手戴它很合适。
女人开价要十四美元,而黛西自己攒的钱总共是十八美元,还 放在汽车旅馆里。她想买这双手套,因为它很实用,在外婆手指冷得发白的时候就可以戴上它。她想给外婆买一些东西,不是在圣诞节,而是马上。
黛西捧着装手套的盒子,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感觉好多了。她开始想孩子们需要些什么。当看到一个二手书店时,她进去了。詹姆斯 总是很喜欢书,如果她能找到一些又旧又厚的书就好了,而且,旧书还 不贵。
商店里的空气十分温暖,弥漫着些许灰尘味。一个年轻人坐在前排的收银处,脚放在凳子的横木上。他穿着一双磨损的靴子,看见它黛西就想起了自己冻僵的脚。她一边在地上跺脚,一边打量着店内。一排排的书架沿着长屋子陈列着,只有书架之间才有狭窄的通道。收银的年轻人正在读一本书。黛西开始沿着一排书架向里走去。
平装书、普通的精装书,还 有漂亮的皮革书,一本又一本,好像地里一株株的玉米。她怎么知道詹姆斯 会喜欢什么样的书呢?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书名或作家。她打赌即使詹姆斯 也没有听说过。
黛西伸出手取下一本书来。她选择它是因为书的红色皮革封皮。当她打开它往里看时,她发现书上写着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语言。这不是英语,她很快把它放回,继续往前走去。
她决定在每个书架前都走走看看,可能会有什么书吸引她的注意力。如果确实有这样的书,而且她确信詹姆斯 会喜欢它,她会买的。店里又温暖又安静,没有人注意到她。在某种意义上,这家店跟妈妈住的医院差不多,只不过这里排列的不是你不知道生了什么病的病人,而是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的书。
黛西很好奇詹姆斯 是否对这个世界上还 有这么多的书有认知。她猜他可能知道。不时地,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看。她唯一觉得比较有趣的书是一本有着钢琴曲的歌谱。她翻着它,看着上面的图片研究了半天。上面一半的歌她都听说过,而其他一些歌里有她喜欢的歌词。但是,詹姆斯 是不会要一本歌谱的。她叹息着悄悄把书放回原处,然后走向了另一个过道。
在走到最后一个过道中间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在玩具店里有一些从发射机上弹出的飞机,它们有着宽宽的白色翅膀和闪亮的红色机身。她仿佛看见了萨米正在桑树旁玩着其中一架飞机,让它在空中时而翱翔时而俯冲。她抓住装着外婆手套的袋子,匆忙地跑出书店。她跑得非常急促,差一点踩进了路边一个结冰的水坑。
玩具店里,孩子和妈妈们已经把货架间的过道挤得水泄不通。这是一家小店,店里五彩缤纷,响着悦耳的圣诞赞歌。店里的大多数客人都很年轻,他们交谈着、争吵着,当发现一件喜欢的东西时,就会爆发出大笑。一些主妇则在研究着带来的长长的购物清单。
黛西回到了之前看到飞机的地方。它们是塑料做的,但不是那种做棋子的轻塑料。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彩色塑料的东西,那它们就是用它做的。她拾起一架飞机,放在手里感受着它的平衡性。它有着长长的逐渐尖细的机翼,这样可以飞得更远一些。她看了看发射器运作的方式,似乎也相当结实。最后,她看了看价格。
最小的飞机卖五美元,中等大小的十美元,而最大的是十五美元——你得相当有钱才买得起一个玩具。比较而言,小飞机看起来太小而单薄。她准备买中等大小的。
站在柜台后面的女孩匆匆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填好收据,把飞机和发射器装进了一个盒子,然后放进了一根很大的橡皮带。最后她收了黛西的钱。
“如果橡皮带断了怎么办?”
“它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呢?”黛西问。
这个女孩没有生气,而是笑了。她打开盒盖,又放进了两根橡皮带,然后把盖放回去,回答说:“因为在我家里也有这样一架飞机。”
“哦,”黛西说,“谢谢。”
“它很耐用。”这个女孩向她保证。
黛西点点头,又回到了街道上。跟刚才玩具店里的温馨对比起来,街道显得更加肮脏和寒冷。她又经过木制品店,回到了书店。在那里,她为美贝斯 买了那本大大的歌谱。她知道詹姆斯 会说什么,他会说美贝斯 不会阅读。“那又怎么样?”黛西在脑子里回答道,“她能读音乐,而且你说过她在进步。我打赌,她能读懂。”这本书花了她九美元。黛西对这个价格感到很惊奇,因为这毕竟是本旧书。但是,这是她想给美贝斯 的东西,她确信美贝斯 会喜欢它。
黛西觉得自己已经离医院有百万英里远,她感觉好多了。
她又进了那家木制品商店。一个长着小胡子的男人正在玻璃桌面的柜台后面读着一本杂志。黛西走过去问:“你们这里有木制的棋类游戏吗?”
他抬起脸看了看她,然后把眼镜推到头顶上,点点头,表示有。
黛西正要问多少钱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商店的另一边,拿下了一个盒子,打开给她看。
盒盖沿着盒上的槽滑开。盒子做得很粗糙,没有被打磨光滑,也没有上蜡,而棋子散乱地堆在一起。黛西挑出两个棋子来看。虽然它们不漂亮,但是摸起来很温暖。一些棋子有着黑色斑点,而另一些则呈现出朴素的白色。它们中的许多是小小的圆顶形状,大小正适合捏在手指间;一些则被刻成了粗糙的小塑像。她认出了一个塔楼是城堡,还 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分别是国王和女王。那个男人一一指出了国王和女王、骑士和主教、士兵和新兵。虽然它们雕刻得不是很细致,但是你不会把它们搞混。“这些是我从墨西哥进口的。”他解释道。
“有本地制造的吗?”黛西问。
他用手指敲着柜台顶部,把她的注意力转到下面。那里有一套当展示用的木制棋子正摆在木板上。它们是被雕刻出来的,而不是印染出来的。做棋子的木材一种是茶一样的深棕色,另一种是淡淡的发亮的金黄色。皇后皇冠上的斑点以及裙子脚下的花状刺绣看起来都很清楚。骑士骑着前腿腾空的骏马,在他们的盾上,她甚至能够看见尾巴细长弯曲的龙。
“太美了。”她说。为了看得更仔细些,她弯下了腰。
“谢谢。”他回答。后来,她知道这是他本人做的。
“多少钱?”她问。
“六百美元。”
黛西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问墨西哥进口的那套多少钱。“十五美元。”他告诉她。
她要了一套,并对他说自己其实非常希望能买下那盘美丽的棋子。
“我还 不确定是否要卖它。”他对她说。
“你还 可以做一套,”黛西说,“不是吗?”
“当然,但是这个木料是不一样的。看!”他说着,拿出一个挂着一打手镯的架子,每一个都是用木头圈雕刻成的。他是对的。每个都完全不一样,即使它们的样子都差不多。在有的手镯上面,木头的纹路就像刻上去似的。一些木头轻巧,仿佛从里面发光;而另一些木头呈现着金黄色,就仿佛夕阳照在上面;还 有一些木头黑而发亮,如同刚翻过的等着种庄稼的土地。她伸手去触摸它们。
有一个她尤其喜欢,它是用有黑色纹路的金色木头做的。“橡木。”他在黛西发问之前就告诉她了,并从架子上把它取下递给了黛西。
黛西用手指握住,感觉它很光滑。她仔细研究着木头的深色光泽,想知道是否有人用这样的木头造船。
“这个四美元,”他说,“试试看吧。”
“哦,这不是给我的。”黛西告诉他。她想起了美贝斯 ,但觉得奇怪,因为她已经给她买了一件礼物了。这个木头看起来如此美,她知道美贝斯 一定会喜欢它。接着,她意识到它有着妈妈头发的颜色。如果她为詹姆斯 花了十五美元,那她也应该为美贝斯 花同样多的钱,只有这样才公平。她知道美贝斯 会多么喜欢这个手镯,一定会永远珍藏它。于是,她决定把它买下。
当店主算账的时候,黛西环视起整个商店。男人做了各种大小的盒子,就跟他做手镯一样。它们都是那种用简单 的 盖 子扣着顶部的盒子,而且都是用不同的木材做成的。木材拼凑在一起,就像一件补丁拼凑的被子。黛西看着,觉得这些不同的木头正在交流,只不过它们更像是在和谐地唱歌,而不是对话。店主也做了一些小雕像,比如浣熊、鸟、兔子,以及在地面上啄食的鸡。
“等等。”黛西俯下身。他闻声走了过去。“那是一只鸡吗?”
他看了看她指的地方:“你想看看吗?”黛西点点头。
她把这个鸡的雕像拿在手里。它看起来急切地想吃东西,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做。这让她忍不住觉得好笑。它看起来也很生气,因为它正抖着蓬松的羽毛。看起来,跟这只鸡相处可不容易。
店主看着她审视这只鸡的样子。“我本来想刻一只松鸡,”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但是那块木头不听话,就想当一只鸡。”
“我认为,”黛西说,“鸡的脾气就是这样。”
“这也是四美元。”他说,“你要吗?”
“是的。”黛西很快地说,想着萨米还 有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把雕像翻过来,拿出了一个价格标签。她立刻看到了标签上写的是一个两位数。店主手里捻着那张方块纸,知道她看见了。
“你喜欢它,并了解它的本质。”他对她说。
“我的小弟弟缠着我们给他买一些鸡。”黛西解释道。
“哦,你没有住在这附近?”
“没有,我们住在马里兰。”
“马里兰?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黛西看着他。“我妈妈住院了。”她很快地说。
“趁爸爸在医院探望她的时候,你到这里来购买圣诞节礼物吗?”
“是我的外婆在探望她。”黛西告诉他。她不必告诉他一切,她也不想。
“情况有好转吗?”他询问道。他并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想表达很同情她的遭遇。
“没有。”她回答。她的喉咙发紧,心如刀绞。
他放下手里的销售记录本和铅笔,手指合拢。黛西可以看见他的手指上满是伤痕:旧的伤痕和新的伤痕。“听到你那样说,我很难过。”他慢慢地说。黛西点点头,很快地眨眨眼睛。“我很抱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而且总是这样。活着不容易,不是吗?”
“怎么会是这样呢?”黛西突然说。
“我能想得出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你不能吗?”他严肃地问她。
黛西能,但那不是真的,因此这对她没有意义。
“我告诉我自己,”他说,“生活就像刻木头。有时候,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而结果就应该是那样。你是否已经足够大到也可以告诉自己一些事情了呢?”
这句话触动了黛西。她吞了下口水,想起了什么,点点头:“我看见过一块墓碑,上面写着——猎人回家了,从山上;水手回家了,从海上。”
他审视着她的脸很久,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仿佛她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他已不必再多说。黛西对此并没有感到惊奇,她付了账,拿起包裹,同时在心里对一件事情做出了决定。
妈妈要跟她们一起回家。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妈妈留在这里。
黛西先把包裹留在汽车旅馆里,接着,她在咖啡店里匆匆吃过晚饭后就来到医院。她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允许就坐着电梯直奔四层。她走过大门,沿着走廊来到了妈妈的病床前。
外婆还 坐在那张椅子里,握着妈妈的那只手。她正轻声细语地说话,她看见黛西,然后停了下来。
“她将跟我们回家。”黛西说。
“我知道,”外婆疲倦地回答,“我对她承诺过,也对你承诺过。”
黛西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然后解开纽扣。“你应该去吃点东西,”她告诉外婆,“越来越晚了,天气也好冷。”
外婆笔直地站了起来。黛西用冰冷的双手握着妈妈柔软的手,开始对她苍白而无表情的脸说话。
当外婆回来的时候,她告诉黛西她要在医院里过夜。而布雷斯 敦护士将步行送黛西回汽车旅馆,她现在正在楼下等着。黛西应该马上下去,因为布雷斯 敦护士为了她已经待到够晚了。
黛西没有争辩。在黑暗的街上,布雷斯 敦护士一边在她身边匆忙地走着,一边问她怕不怕一个人待在汽车旅馆里过夜。黛西不怕,为什么她会怕呢?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是由于节目内容太无聊,她很快就关掉了,然后准备上床。她把装着外婆手套的盒子放进夹克的口袋里,这样早上就不会忘记带走它了。之后黛西回到床上,关上了灯。
第二天一早,黛西就回到医院。在她上电梯之前,接待员就匆匆跑过大厅拦住了她,问道:“你要上去吗?”
黛西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进了电梯。
当她走出电梯的时候,布雷斯 敦护士和爱泼斯 坦医生正站在一起。他们似乎也在等她,但却一言不发。
外婆坐在妈妈的床边,脸色发灰,一脸倦态。她没有握着妈妈的手,被单下的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她走了,”外婆说,“在黎明的时候。我想等你来道别。”
黛西点点头。她走近妈妈,吻了一下她冰凉 的前额,摸了摸她的短发。当她小声地道别的时候,她感到外婆走出了小室。后来,黛西回到浅黄色的过道,看见外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外婆。”黛西喊。不管外婆在想什么,她走了过去,用双手抱住她。她已经长得跟外婆一样高了,黛西才注意到。她们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黛西能够感觉到她们相互搂抱的胳膊是多么健壮——健壮而温暖。
“你必须放开了。”外婆在黛西的耳边说,但她却没有松开手臂,“你必须,我也必须。”
黛西明白了,她们必须放手让妈妈走了。
“我不想。”她轻声地说。
外婆把黛西的头转向自己,这样她就可以正面对视着她。“我也不想,”她说,“但是我会,你也会。如果你不让这件事过去,它会把你逼疯的。”黛西只是站在那里。“你在听我说话吗,丫头?”外婆问。
最后黛西点了点头。外婆的手拍拍她的后背,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什么。“我给你买了一双手套。”她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盒子,递给了外婆。
“为什么你这么做呢?”外婆问,“你不知道我手的大小,再说,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黛西知道外婆为什么生气,她没有理会。“打开它。”她对外婆说。她们站在如水一般的灯光里。外婆揭开了盒盖。
“噢。”外婆说。她轻轻地从盒子里拿出手套,用指尖抚摸着皮革的表面。黛西注视着。她意识到为什么想尽快把手套给外婆了:因为她想给外婆一些她昨天下午的感觉。因为就在昨天下午,在想着家人和为他们挑选礼物的时候,她感到好受多了。她没有忘记,也还 记得其他事情。
“是的,我喜欢它。”外婆突然说。她戴上了一只,然后又脱下。她把手套仔细地折叠好,放进了挎包。然后,她伸出手拉住黛西的手:“让我们把这里的事情做完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