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向窗外望去,克制着自己不要让腿动来动去。窗外,风吹拂过那两棵高大的橡树,撕下最后一些褐色的叶子,并把它们带走。天空湛蓝,太阳发出的光芒有着如同钻石一般的硬度,阳光的明亮和风的寒冷让视野分外清晰。她能看清老楼上的每一块砖,就仿佛寒冷让砖石都收缩了一样。学校正门的棱角、混凝土铺成的人行道边缘以及平坦而光秃的棕色草地,一切看起来都渗透着冰冷的寒气。
黛西的脚踝相互摩挲着,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她今天穿了牛仔裤和一件男孩们的粗毛衣。亮红色的粗毛衣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她身上。她之所以选它,是因为觉得舅舅布里特也会喜欢这么穿—如果自己确实跟他是同一类人的话。
夏佩尔先生一定要等到讲解完作文普遍犯的错误之后,才肯把它们发下。他要求大家把这些都记下来—拼错的单词、语法错误、每段应该有的主题句,等等。他不停地讲着,而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着他说完。黛西觉得,他在制造讲评比分数更重要的假象。用他的话来说,“讲评作文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而分数并不重要”。
但是,黛西怀疑,他先做枯燥的讲解,只是因为担心一旦返还 大家的作文,就没有人再理会他讲什么东西了。虽然那不是他的错:学生学习的方式就是如此。你努力地(或不那么努力地)为某个目标而学习,而当你得到结果的时候,任务就完成了。也许老师觉得这还 没有完,但学生们却不那么认为。分数说明了你做得有多好。你所追求的就是它,而不是那些划在错误上的红圈。有时候,老师写下的评语,比如“做的好”(或“不合格”),你也会看看它。但是大多数时候,分数已经说明了一切。如果真有什么比分数更重要,黛西想知道,为什么老师从来就不提起,或者在你的作文里写个注解什么的。如果他都不肯花时间写下来,怎么能说它就值得她花时间来记录呢?
她在座位里前后晃着,看了看钟—离下课只剩一刻钟。他必须赶紧把作文发下来了。
“好了,”夏佩尔先生说,“现在你们可能有兴趣看看自己的作文了。”他为自己的这个玩笑而自鸣得意地微笑起来,有几个孩子跟着假装笑出了声。
“在我把它们发下去之前,我想给大家先读其中的两篇。”黛西靠向椅背,把双手塞进裤兜,然后向前伸长了腿。“与你们分享一下,”夏佩尔先生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作文纸。他用手理了一下自己的红头发,眼睛扫视着一遍学生,接着又尝试着开了一个玩笑,“这两篇作文都是女生写的,可我不想让男孩儿们泄气。众所周知,毕竟男生发育得晚些。”
谁在乎这个?黛西暗暗地想。
他拿起一页作文纸,开始读了起来。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女孩。你从来都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虽然每个人都认识她。你无法从她的脸上的表情得到任何讯息,这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开始观察她。”
黛西想,这个女孩可能是任何人,甚至是黛西自己。她能从其他同学的神态看出,他们和她感觉一样。这种写作的方式就像是一个人在娓娓道来。
“她可能是你这辈子遇到的最爱笑的人。没有什么不让她发笑。就算你告诉她你每科考试都不及格、即将被踢出家门加入失业的队伍,她也会发笑,直到你也跟着大笑为止。如果你告诉她你成为了班长、足球队队长或白马王子,你马上就知道她会做什么——她会发笑。无论她走到哪里,那里都会充满欢笑,让你觉得就像遭遇了一场永不休止的暴雨。但是我发现,有时候,当她以为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也会哭泣。当我追上她并询问,“亲爱的,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她却从来不对我说一个字。我站在那里,递给她面巾纸。她喘息着,呜咽着,仿佛一开始就不能停下来。”
听到这里,黛西大概知道了写的是谁:明娜。因为这个人爱笑,而她从来没有看见明娜哭过。她猜这是明娜的一个密友写的。
“另一个发现是,她总是谈论别人。不是背后议论,而是在与你聊天的时候。‘你好吗?你觉得怎么样?你喜欢什么?’她是个很容易交谈的对象,因为她总是对别人感兴趣。她听着,记着,然后会在两年后再问你:‘还 记得你上次为了零花钱跟你爸爸吵架吗?现在怎么样,你还 耿耿于怀吗?’我猜她几乎是我认识的最无私的人。但其实在内心里,她总是反省自己,责备着自己的敏感和好记性。当你告诉她一个悲伤美丽的爱情故事,或者诉说自己的任何感受—任何事情—的时候,她都会如此努力地倾听,你甚至觉得她就蜷在你的脑子里,并且觉得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听你说话。”
但是,黛西想,世界上唯一了解明娜一切的人就只有明娜本人了。她把身体往前挪挪,这是明娜的作文吗?她的眼睛溜向明娜的位置。黑人女孩光洁的棕色双颊看起来很像她们听的这个作文一样。明娜正埋头看着打开的笔记本,而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边听边笑。这篇作文给了她很深的印象。真是个不错的创意—高人一等的创意。
“看看她吧,她永远都掌握着答案。也许其他人在许多事上都很难拿主意。比如,我应该这么做吗?我穿那件衣服合适么?这是正确的答案吗?这个女孩可不,她知道人和事物的本质。她从不犹豫。她总是迈开大脚,坚定向前。担忧?那是这个女孩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也不在她的字典里。她分得清南北,知道该去何方。她从不后悔。如果她犯了一个错误——她当然会犯错误,但那又如何?她很自信,你会这么评价她。在这一点上,你百分之百正确了。自从伊甸园被创造以来,还 从没有人像她那么自信。虽然我也看见过她做好一个发型,然后梳平,又做一个新发型。我还 看见过她先坐在一把椅子上,又换了另把坐下,接着又坐到一条长凳上,然后干脆席地而坐,最后又回到了最开始坐的那把椅子上。我同样看见过她撕掉十页作业纸,最后只交了一张,因为她已经没有时间把那一张再撕了重来。”
这时班上的同学已经都意识到这篇作文写的是明娜了。大家看着她,小声地议论着。他们开始好奇作者是谁,甚至忍不住打断了夏佩尔先生。他似乎并不介意,而是故意让大家猜测是谁写的。他们相互问着:“是你写的吗?”然后又都回答:“不是,是你吗?”明娜继续低着头,她一定在努力憋着笑。黛西十分确信就是明娜自己写的,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确信。但不管怎样,她就是知道。
“这个女孩总是听着,笑着。我注视着她,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然后我告诉自己,也许我是知道的。我想你们现在都应该知道我在谈论谁了。是的,就是我,威廉明娜·史密斯 。”
全班爆笑起来,纷纷称赞明娜。她大方地环视四周,假装鞠了一个躬。夏佩尔先生叫她站起来。她站起后看向黛西。黛西装出要吹口哨的样子,试图告诉她自己有多欣赏她的作文。夏佩尔先生走下讲台,把作文递给了她。她甚至都没有打开看看分数就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待教室的喧哗渐渐平息之后,夏佩尔先生宣布:
“现在我们来听听另一种风格的作文。”他开始读了起来。
黛西刚听前几个词,就认出这是自己写的了。她注视着夏佩尔先生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听他念出妈妈的故事。
“莉莎夫人住在遥远的北方,上帝湾边角上的一个偏僻的小镇里。她的小木屋远离市区,面对着大海。海浪朝破败的木屋汹涌奔腾而来,似乎要将它吞噬,但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可能海浪从没有真的想过要那么做。风总是在小屋周围吹着,仿佛也一直想把它给吹走。
“莉莎夫人有几个孩子,但是她从来没有结过婚,而孩子们的父亲很早以前就离她而去了。当孩子们还 小的时候,她晚上还 得出去工作,在饭馆里当服务员、在酒吧里端酒、在汽车旅馆里当夜间店员。她总是辛苦地工作,别人不想做的工作,她都接下来;别人不愿工作的时间,她都愿意去做。等到孩子们长大了,她才开始把工作时间换到白天,在超市当收银员。她没有受过职业培训,因此找到不薪水高的工作。她总是希望能挣到更多的钱,足够的钱。
“她本来有许多理由可以变成一个刻薄吝啬的女人,但是莉莎夫人没有。她有一张总是笑着的脸,眼睛和嘴巴永远都一起泛出笑意。她有着一头长长的卷发,颜色就如同冬天里暖暖的蜂蜜,夏天里日暮的斜晖。她的步伐轻盈,肩膀又高又瘦,骨架很松,仿佛身体的关节没有完全拼凑在一起。她走起路来就像一首没有伴奏的歌。
“而慢慢地,缓慢地连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生活的酸楚开始在莉莎夫人体内发酵。人们议论着。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亲自听到,但是孩子们听到了,而且他们的年龄也已经足够大,足够懂得那些话语的含义。莉莎夫人爱她的孩子们,因此这让她忧虑。钱的问题也总是让她烦心,就像海浪侵蚀着海岸线,轻轻咬走松软的砂石。她的钱流出去的速度似乎永远要比赚进来的快。
“莉莎夫人站在小木屋的门口看着大海。大海也看着她,向她滚滚而来。她看不见海的尽头。撩拨着她头发的风一直吹着。她看着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们,提醒自己要为晚饭去弄些金枪鱼,但是她忘记了。
“她的眼睛不笑了,接着嘴巴也不笑了。毛衣上的那些洞越来越大。人们继续议论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向他们解释明白。这期间,钱变得越来越不值钱;越来越大的孩子们却需要更多的食物和衣服。不管她如何努力,情况似乎一直无法改变。
“于是,莉莎夫人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离开了,去了她能找到的最远的地方。他们剪短了她的头发。她躺在那里,什么都意识不到,无论是他们给她喂食,还 是给她换床单。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仿佛她正在看的东西是如此遥远而渺小,稍一走神,它就会消失。”
夏佩尔先生放下作文,抬起头来。黛西心中充满自豪:它几乎跟她想的一样好。作文的确写得很棒,但是教室里鸦雀无声。难道他们不觉得它好吗?可能她喜欢,只是因为这是她写的,就像每个人总是喜欢自己做的东西一样。夏佩尔先生读它的目的,有可能是因为它太糟糕,想通过对比来显示它和上一篇作文的差异。教室里仍然没有人说话。夏佩尔先生低头凝视着作文。他今天戴了一条绿色的领带。
即使别人都不喜欢她的作文,她也不在乎。她仍记得自己写下它时的感受。刚开始有点儿困难:她不停地擦掉句子,重新开始。但渐渐的越来越顺利。作文仿佛是油然而生的,而不是她刻意编造出来的—就仿佛她已经事先把它写好放在脑子里,现在只用打开门把它释放出来。她以前写家庭作业的时候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受,她希望有机会可以再体验一回。此刻,她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让别人看出她在想什么。
最后,明娜打破了沉默。“这真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她说,声音里带着笑意,“这篇作文简直是把我打败在起跑线上了。”
“是的,它写的很好。”夏佩尔先生同意道。
黛西沉默着。
“谁写的?”一个男孩问,“最后发生了什么事?听起来她好像死了。但是最后又没有说她死了。”
大家开始议论。
“听起来她快要死了。”
“不,她已经死了。”
“她在哪里呢?”
“在监牢里?还 是在医院里?作文里说他们给她喂食和换床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能维持她的家庭。她很穷,难道你听不出?家庭的重担把她压垮了。”
“是的,但是她开始很快乐,不是吗?”
“为什么她不结婚呢?”
“那个男人跑了,你刚才没有听见吗?”
“可能他不想结婚。”
“可能他不想要孩子。”
“但是你知道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知道我的意思,这不是她的错。”
“老天对她太不公平了。”
“公平—公平能让这事有什么不同结果?”
“她最后发疯了吗?换成我,我就会。”
“她最后是去了精神病院吗?看起来好像进了一个监狱。”
“谁写的啊,夏佩尔先生,告诉我们,只有你知道作者是谁。”
他们停下来等他给出答案。“我知道,也不知道。”他说。
黛西咬咬嘴唇,那是什么意思?
“它更像是我们读过的书上的某个故事。”有人说。
“你的意思是?”夏佩尔先生立刻问,“你在哪里读到过吗?”
那怎么可能?黛西不耐烦地想。
“没有,我的意思是—它不像是我们能够写出来的。反正我是写不出来。我从来不认识像莉莎夫人那样的人。即使我认识,我也写不出那样的作文来。告诉我们,是您写的么?”
夏佩尔先生走到讲台前面,半靠着讲桌。“它不是我写的,是黛西?提乐曼写的。站起来吧,黛西。”
黛西站了起来。她笔直地站着,甚至都没有把手靠在书桌上。所有人都盯着她。“我一猜就是你。”明娜说。她对黛西报以一笑,表示祝贺。
“她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但夏佩尔先生打断了他的问题。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问黛西。她紧闭着嘴,脸上戒备着。她知道夏佩尔先生在想什么。
“你没有要说的吗?但恐怕我有,而且很多。我没有你们那样聪明绝顶的脑子,不过我教这个课已经足够久了,久到我很清楚学生能够写出什么水平的作文。“
黛西僵硬了。夏佩尔先生没有看她,但是她却盯着他,盯着他蠕动着的松软、苍白的嘴唇缓缓地吐出那些话语。
“目前,我还 说不出它出自哪本书—如果它是出自书的话。我甚至也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来自一本书。也许有人帮黛西写了它。”
他给了黛西一些可以为自己辩解的时间,眼睛故意没有看她。但是黛西一言不发。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如同被冻上了一样,头就像一块冰,而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另外,显然夏佩尔先生还 有更多的话要说,她能猜出他想说什么。
“但就算我暂时还 拿不出证据,我也仍然闻得出抄袭的味道。另外,这次作业还 有个要求,写一个你认识的人,一个真实的人。出于这些理由,我判定这篇作文不及格。”
黛西应该猜到这些事的。她应该猜到会发生些什么,而且每个人都会相信夏佩尔先生。教室里的沉默让她知道了每个人心里的想法。她是唯一站着的人,而大家正用目光炙烤着她。
“我憎恶的是这篇作文的欺骗性,以及它不高明的诡计,和谎言。”夏佩尔先生宣布道。
“不对。”
黛西转过身去看是谁在说话。她能听见颈骨转动时发出的噼啪声,就像冰破裂一样。
是明娜。她站了起来,环视全班,她眼睛黑如咖啡,充满困惑。“您怎么能那么认为?”她问夏佩尔先生。
“算了,威廉明娜。”他说。
“我不相信。”她宣称道,声音十分肯定。
夏佩尔先生环视着教室。黛西几乎想笑出来。他不敢强行命令明娜坐下,因为大家都喜欢她并且正在听她说的话,。
“黛西不会那么做的。”明娜继续说,“她根本都不在乎我们怎么看她,又怎么会作弊呢?”
明娜怎么会知道?黛西有些好奇。她把自己的思忖与疑惑隐藏在冷若冰霜的面孔之后。
“像黛西那样的人—她那么聪明,从来都不用担心升级和分数。如果她真在乎我们怎么看她—”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表示包括所有的人,“—她就会表现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难道您不觉得么?”
同学们在座位里骚动着,也许在各自思考着问题。
宣布下课的铃声响起了。大家准备离开,但是明娜又开口道,“请各位待在这里,我能证明黛西没有抄袭。”
“你要怎么证明?”夏佩尔先生问。他走回讲桌的后面。“我得把作文发下去了。”
“请等一下。”明娜说。
他们是会留下还 是会离开呢?黛西十分在意。
“我能证明。”明娜重复道,“黛西?”她朝黛西望过去,眼睛充满了同情。黛西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但是在明娜清澈的黑眼睛里,她还 看到了调皮。明娜知道她是对的,而她正享受着这一时刻。
“黛西,作文里的人是你认识的吗?”
“是的。”黛西说。她只对明娜一个人回答。
“那作文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的。”黛西说。
“这能证明什么?”夏佩尔先生小声地嘟哝。
“你是宁愿听黛西说谎吗?”明娜问他。然后她又继续问道,“黛西,这个人和你相关吗?”
黛西抬起下巴,没有回答,因为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她心底浮现出一个画面:一艘小船—她在心里把它涂成白色或黄色—正从外婆的码头驶进了海湾,风在拉动它的帆。黛西能够感受到手里光滑的舵柄,甚至能感受到木质的船身滑过水面。
“黛西,”明娜以平静的声音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航行,”黛西回答,“想象着驾着一条小船出航是什么感觉。”这些就是她在课堂上最后说的话。她怎么可能自找麻烦地去说谎呢?
最后,大家都起身离开了。他们没有看黛西,但在经过她的书桌取回自己作文的时候,都看着夏佩尔先生。
黛西也打算直接跟着他们走出教室。当她几乎要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夏佩尔先生赶上并拦住了她,把作文递了过去。“我很抱歉,”他说,“我会把作文的分数改成A+—当然,我也会改掉你之前考试的分数。”
他说了什么,黛西毫不在意。
之后她平安无事地熬过了家政课。她给胡萝卜削了皮,把它们切成薄片后放在炉子上煮。只是最后她没有吃煮过的胡萝卜,而是把它们通通扔进了垃圾箱。离开学校去工作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杰夫在弹吉他。在米莉店里,她又快又卖力地干着活,想都不想地回答着米莉的问题。然后她飞快地骑着车回家,如同劈开风的刀刃,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寒冷。她把自行车放回了谷仓,将双手在船上靠了一会儿,才回到屋里。外婆正在厨房里,而美贝斯 和詹姆斯 在客厅的火堆边学习着。黛西把书放回楼上,然后回到楼下。她帮外婆削了几个土豆,然后把它们切成块,准备放进炖锅。她站在木制台面旁,在每个土豆上都先切一刀,再垂直对切一刀。她切了一个又一个。
外婆正摇着棕色纸袋里的鸡块。黛西能够听见鸡块碰撞的声音,就好像在鼓上奏出的旋律。“今天学校怎么样?”外婆问。
“很好。”黛西说。她慢慢地、仔细地切着,尽可能把土豆块切平。
“米莉好不好?”外婆问。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尖锐和警觉,但是黛西并没有转过身去看她的表情。她只是听着鸡块在淀粉、盐和胡椒粉里晃动着的声音。
“很好。”
外婆正在注视她,她能感觉得到。
“你还 没有跟我说,”外婆继续说道,丝毫没有影响摇动纸袋的节奏.“你把语文分数改了没有呢。”
“嗯。”黛西说,然后想不出下面该怎么说了。
“嗯?”外婆过一会儿问,“分数统计错了吗?你是对的?”
黛西拾起最后一个土豆。她把它切成整齐的小块,然后把它们整齐地码在面前的砧板上,冷静地答道:“是的,那是一个错误。”
“到底是怎么回事?”外婆问。有那么一瞬间,黛西有些恼火。外婆极少追根问底地谈论一个她不喜欢的话题。往往到这种时候,外婆都会心知肚明地不再追问。
“我们写了一篇作文。”黛西解释道。她感觉自己在对一个土豆说话,实际上她也正盯着一个土豆。外婆在她背后走动着,把东西挨样准备好。“准确地说,是一篇人物素描,要求写真实的人及其冲突。我写了一篇,感觉很好。今天,老师把它发了下来。他认为它是我抄袭的或者别人帮我写的,还 认为我描写的这个人物不是真实的,是我从一本书上抄来的。”她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当这个土豆切完后,她还 有什么可以盯着看的呢?
外婆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作文一定写得很不错,如果他认为它是从书本上抄的话。”
黛西转过身,发现外婆正看着她。“是的,”黛西说,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凶,“是的。”
“那你告诉他真相了吗?”外婆问。
黛西摇摇头。
“你的意思是,他认定你作弊了?”
黛西又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外婆问,她听起来快要发怒了。
“他先给全班朗读了两篇作文,其中一篇是我的。然后他说,他认为我的作文是作弊的,虽然他还 没有证据。接着他又说它没有按照要求写,没有写真人真事,所以,他判这篇作文不及格。”
“在全班面前?”外婆问。
“是的。”
外婆的嘴巴动了一下,眼睛里充满怒火。那让黛西打心眼里觉得温暖。外婆在为她鸣不平。“我能读一下你的作文吗?”外婆问。
“当然。”
“现在?”
“好。”
“那你去拿吧,丫头。我得把油加热。”
于是黛西上楼去拿她的作文。当外婆坐在桌边阅读它的时候,她开始帮忙炖土豆。她把土豆块整齐地放进加热的培根油里面,等到土豆下的油开始嘶嘶作响时,她就把煤气调小到了中档,同时又检查了一下另一个煎锅里的油有没有发热冒烟,然后拿下一罐外婆夏天储存起来的西红柿。她不时地瞥一眼外婆。外婆仔细地把作文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共三遍。
“嗯,”外婆最后说,“我明白他为什么认为它是从书上抄袭的了。我喜欢它,黛西,真的非常喜欢。你可怜的妈妈。他不可能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你会告诉他真相吗?”
黛西摇摇头。“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知道了,”她告诉外婆,“他说他会改掉它的分数——仿佛那很重要——也会改掉成绩单上的分数。”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黛西。”外婆说。
“嗯,我们班有一个女孩——我们一起做过科学项目。我猜她是我们班最受欢迎的女孩,她叫明娜。夏佩尔先生正对我吆喝、说我作弊的时候,她站起来说她不信。”黛西想起了明娜和当时的画面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当时我正站着,并且是唯一站着的人。结果明娜也站了起来。她——她又高又壮,她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是一个演员。”
外婆点点头,倾听着。
“她说她不认为我会作弊或者说谎。因为我不在乎别人想什么。嗯,她是对的。”黛西咧嘴笑了。“她说她能够证明。因此她问了我几个问题——她应该去当律师,真的。铃响的时候她叫大家留下,而大家都照做了。不管怎么样,我认为她做到了。因为我离开前,夏佩尔先生跟我说了改分数的事情,他说他很抱歉。”
外婆笑起来。“我真希望我当时在场,我希望能看见那一切。我喜欢这个姑娘。她是你朋友吗?”
“不是,不算是。我的意思是说——不算是。”
“嗯,”外婆说,她从桌旁站起,来到炉子旁,开始把鸡块放进油里。黛西退后。“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外婆说。
“没什么关系。”黛西说。
外婆又开始笑起来。“那个老师肯定受够了你和明娜的个性。我打赌他一定后悔布置了那篇作文。”黛西同意着,心中觉得那场景就好像是电影的一幕。“他活该,”外婆说,“你能帮我把这些土豆装进盘子里吗?”
当詹姆斯 也读了黛西写的关于妈妈的作文后,他啧啧称赞。虽然他嘴上没有明说,但是她看得出来。詹姆斯 问她为什么省略了细节,比如他们房子长什么样、妈妈怎么丢掉了工作,还 问她为什么不多写写孩子们。“写得还 不够,”他抗议道,“我的意思是——感觉确实是这样,但是应该再多写些,不是吗?”
“嗯。”黛西同意。她以为外婆会再次提起夏佩尔先生谴责她的事情,但是外婆只是坐在那里,开始织萨米的蓝毛衣。美贝斯 的毛衣已经完成了,打湿后正垫着毛巾摊在餐桌上等待定型。等它干了之后,美贝斯 就能穿了。詹姆斯 准备上床睡觉了,正当黛西也打算跟着上楼时,外婆却叫住了她,让她留下来再待一会儿。
“我还 有功课要做呢。”黛西反对道。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外婆说,“坐下来吧,丫头。”
于是黛西在火堆前盘着腿坐了下来,而外婆坐在离火稍远一点的摇椅里。她的手飞快地让毛线在针上穿梭着,时而平织,时而反织。她的眼睛黝黑,头发鬈曲,看起来就像没有被梳理过一样。
“我这一辈子犯过很多错误。”外婆开口道。
“我不信。”黛西说。
外婆抬起头来快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道:“嗯,我确实犯了不少错误。在你外公去世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接着你们就来了。如果你认为那没有让我忍不住想得更多的话——尤其在我已经是寡妇的情况下——那你可就真不如我想的那么聪明。”
她顿了一下,突然又说:“不要觉得我害怕一个人过。”
“我没有。”黛西说。她尽量克制着脸上的笑意,但是声音和眼睛还 是背叛了她。
“好吧。我不介意一个人过,也不介意你们住在这里。不过那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我嫁给约翰并不是一个错误,然而我们的婚姻和生活方式却有很多错误。他是一个死板又骄傲的人,也是一个强硬的人。”
黛西点点头,因为外婆以前说过类似的话。
“我一直依照他的方式生活。但在他死后,我开始想——我那时候真的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吗?他过得不快乐,我知道,他对自己并不满意。然而当时我却只是随便他,让他孤单而骄傲地坐在那里。我任由孩子们离开了他,也离开了我。直到我终于开始反思——当一切都已经太晚的时候——你必须主动去接触每个人,接触你的家人。你不能让他们只是坐在那里,你应该伸出自己的手。就算他们拒绝,你也要坚持不懈,如果你真的在乎他们的话。而如果你不在乎,那就忘掉他们吧,如果
你能做到的话。我不确定,丫头。”
黛西看着火堆,蓝色的火舌跳跃着舔向烟囱。
“我不觉得米莉·泰丁斯 愚蠢。”外婆说。
她是指什么呢?黛西困惑地想。她怎么突然说起米莉了?
“因为米莉总是把手伸向别人。她总是把手伸向我,希望帮助我,虽然我一直都忽略了这点。而现在她又把手伸向你了,丫头,是不是?我不是说她是经过仔细考虑后才那么做的,她用不着,因为智慧就在她心里。”
黛西什么都没说。
“而我现在看你的这篇作文,感觉它也是一种伸手。”她突然停下,仿佛话已经说完了。
“你的意思是?”黛西坚持问着,她不会让外婆停在这儿,除非她真正搞明白那些话。
“你可以自己想想。”外婆说。
“不,你告诉我吧。伸手?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外婆说,“如果我确定,我会说出来的。可能是为了你妈妈,也可能为了我们——虽然我并不那么认为。这不是说,你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那么做,或是想要那么做。然而结果就是那样。我很抱歉,结果就是那样,有人重重打回了你的手。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就不再伸出手。”
黛西注视着外婆,心思飞转:“那就是为什么林格勒先生——”
外婆被金黄色的火焰映亮着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微笑。“他在半路上遇到了我们,不是吗?”她说,“然后我尝试着——接受他,虽然并不确定我是否真的能做到。我挺喜欢他,你呢?”
“当然,”黛西说,“我们都喜欢他。那就是为什么你会告诉他我们实际上有多穷。”
“你不能把手紧握着伸出去,而这次的结果很好。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学习这些,”她解释道,“我希望你能比我有更好的开头。”
黛西突然扬起头大笑起来,好似要将之前在心中迂回的一些东西都释放出来。她明白了。她想抓起外婆的手,绕着屋子跳快步舞,但如果她真的那么做,外婆会吓得把毛衣针都掉在地上,一定会觉得她疯了。所以她只是笑着,她不能拥抱外婆,因为她想通了一些事情:此刻,外婆正在向她、向黛西伸出自己的手。她决定去打一个电话。
黛西在电话旁边的电话本里找到了所需的地址和电话。外婆虽然有些好奇,但是没有过问。她知道外婆的好奇,于是当着她的面拨了号码。
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请问威廉明娜在吗?”黛西问。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回答。
“不知道,”黛西说,“我不知道,对不起!太晚了吗?”
“当我还 小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不应该在十点以后打电话。”男人的声音教训着她。
“我很抱歉。”黛西再次说。她咬着嘴唇避免自己笑出声来。电话里的声音跟明娜的一样圆润,但是更深沉一些。“我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十点以后了。”
“确切地说还 没有到,”这个声音告诉她,“还 有七分钟。我去叫明娜,但是不要打太久。”
“谢谢。”黛西说。
“请问你是?”
“黛西·提乐曼。”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好。”他说。她听到那边的话筒被“咔嗒”一声放到了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明娜的声音响起了:“黛西?”然后她扭头喊道:“我不会的,爸爸。”
“我只想说谢谢你,”黛西说,“因为今天你帮了我。”
她能听出明娜声音里的笑意:“那很有趣,不是吗?”
“既有趣,也无聊。”黛西说。
“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明娜说,“我也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卖弄的机会。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明天再聊吧,怎么样?”
“好,”黛西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的作文,你知道的。”
“那我们真是找到互相仰慕的知己了。”明娜答道,“再见。”
“再见。”黛西回答。然后她放下话筒,转过身看见外婆正在看着她。“威廉明娜·史密斯 。”她解释道。
“她父亲是个牧师,对不对?”外婆问。
“她就是那个——”
“我猜出来了。但是我不知道,黛西——”外婆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会喜欢明娜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黛西向她保证。
“当然我会的,我已经喜欢她了。但是,我是一个疯婆子,我的看法不值一提。我想知道她家里的人会怎么想,他们对我的看法。”
“谁说你是一个疯婆子?”黛西问,“詹姆斯 说你疯起来像只狐狸,但也只是随口说说。你骗不了我们的,外婆。”
“很好。”外婆回答,“你现在是不是该打算上床睡觉了?刚才你说还 有东西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