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西强忍住哈欠,无聊地向窗外望去。教室里又挤又闷热,就跟过去的那些教室一样。窗户虽然开着,室温却几乎还 是高达三十二摄氏度,学校古老的砖楼前那块草坪已经被晒枯成了焦黄色。七年级到十二年级的所有学生都被装在这座U字形的教学楼里上课。从她旁边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长长的人行道和空荡荡的街道。在校园的操场前有一株标志性的高大橡树,上面的叶子一动不动,由于酷热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这就像狗的舌头,黛西想。她想象着树上长了很多小舌,可能还 像狗的舌头一样滴着口水,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又懒洋洋地把视线转回教室。这间就像她待过的其他教室一样,有很多扇长长的格子窗,前面是一块绿色的黑板,后面则是通告栏——她只要一转身就可以触摸到。学生们的书桌排列成一个正方形,横排和竖列都是各六张。黛西坐在她常坐的地方,左侧靠窗的角落。书桌上是一块可以在上面写字的托板,而座位下则有个可以放书的架子。此刻她面前正摊开着语文课本,而夏佩尔先生在介绍下一单元学习的内容。他们已经在图解上花了三个星期,现在,要开始读课文了。黛西很遗憾图解这部分课程结束了,因为她喜欢图解的精确性,而且它学着也容易。
“冲突”。夏佩尔先生用方方的印刷体把这个词写在黑板上,而且一如既往地又写歪了。他很年轻且个子瘦小,长着一头顽固上翘的红棕色头发(虽然他总是徒劳无益地试图撸平它们),身上永远是西装配领带,有着一张苍白的脸:淡蓝色的眼睛、苍白的肤色,甚至雀斑的颜色都很淡。他上课时习惯先把讲桌推到一边,让黑板前空出一块地方,然后定定地站在那里讲课,手里还 总转着一根粉笔。在上课的第一天,他自我介绍是他们的语文和戏剧老师。不过在黛西看来,他并不是很具有戏剧细胞。
“如果我们把冲突定义为两股对立力量的斗争,那我们可以发现什么?”他问全班,“我的意思是,冲突是怎么产生的,以什么形式。”他补充道。“我是说在故事里。”他最后又加了一句。
总是会有几个孩子抢着举手,通常是那些来自镇上的女孩,她们每天都是穿戴整齐地与同样来自镇上的男孩一起坐在教室的最前面;黑人孩子也总是扎堆坐,有些在前排,有些在后排;来自郊区农家的孩子则坐在中间和后排——其中也包括渔家的孩子,黛西可以从他们谈论螃蟹捕手、捕鱼季节和牡蛎养殖场的谈话中判断出他们的家庭。
而黛西则一个人独坐,没有与任何人结伴。她抓抓穿着T恤衫的肩膀,等着听那些回答有多愚蠢。在她看来,班里只有一个人能够想出有趣的答案,那就是前排坐在她的对角线方向的一个黑人女孩——但她通常都等所有愚蠢的答案都说完了之后才举手。黛西从来不举手,除非夏佩尔先生问她,她才会回答。
那个黑人女孩看起来大概有十八岁,有着饱满的胸部、修长强健的腿和圆圆的臀部。她穿着跟镇里孩子一样的斜纹布套头衫,但里边的衬衫却不相同,下边则穿着长筒丝袜和低跟鞋。她梳着短短卷卷的非洲发型,看起来神采奕奕,特别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她的嘴巴总是动个不停,经常又说又笑的。她的名字叫威廉明娜。
从早先之前,威廉明娜便会不时地吸引黛西的注意力(她们有三门课一起上:语文、家政和自然科学),每次黛西都忍不住猜测她在想什么。她很怀疑,没有什么事会让这个女孩觉得无趣。
黛西把身体往后靠向椅背,一边等着看大家怎么回答夏佩尔先生的问题,一边模糊地想到下午的计划,她打算今天完成刮漆的工作。
“两个男人之间的冲突。”第一个答案出现了。夏佩尔先生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男人”。这个被认可的答案鼓励了不少学生,更多的手举起来了。“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孩和女孩?”“女孩和女孩。”……这个可以被预测的列表不断延长着,夏佩尔先生把每个人的答案都写到了黑板上。黛西在脑子里也构思着自己的列表:有权力的人和没权力的人之间的冲突,诚实的人和骗子之间的冲突。当她持续着自己的思考时,周围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你甚至能——她突然意识到——让一个人和他自己冲突: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就像外婆,外婆就是那样的人。
威廉明娜举手了。夏佩尔先生在等班里的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后(“一个男人和他的狗?”),才叫了她:“好,威廉明娜。”
一个明亮的声音响起了:“个人和他所处的社会之间的冲突,可以吗?”
听到这句话,本来盯着桌面发呆的黛西猛地抬起头来。她思索着这句话的深义,心里似乎产生了许多疑问想问问这个黑人女孩。她捕捉到威廉明娜向她直视过来的目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反应。教室前边,夏佩尔先生在黑板上慢慢地写下了这个答案,仿佛也在思索。
“你能解释一下吗,威廉明娜?”他问。
“嗯。”女孩开始说。黛西不禁把身体向前倾去。“很多时候,当一个人用一种方式思考,而他周围的人却用另一种方式思考的时候,冲突就发生了。”
可以看出,夏佩尔先生在仔细地听着。黛西想,从他记下大家所说的每个答案——哪怕一些本质上重复的话这事来看,他的脑子转得似乎并不是很快。“你能给我们举几个例子吗?”
班上其他的人在座位上有些不耐烦地小小骚动起来。真为他们感到遗憾,黛西暗暗地想。
“耶稣就是一个例子。”女孩立刻答道,“还 有圣保罗、圣约翰,以及贞德等等,甚至连摩西也是,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他的人生。”
“我们都知道你爸爸是牧师。”有人小声嘀咕。但威廉明娜只是转过身笑了笑,并没有在意。
“那么,那些为女性争取投票权的女权主义者呢?”她说,“那时候,大家都嘲弄她们,把她们关在监狱里。当她们绝食的时候,看守用气筒把食物打进她们胃里。其中有很多人,还 因此被家人遗弃。路易·巴斯 德就是例子,曾经大家都觉得他疯了。还 有那些最初经营地铁的人。”
夏佩尔先生似乎在思索她说的一切,可能也在想着应该怎么表态。
“没错,但你所举的都是好人。”一个来自镇上的男孩喊道。
“是的,威廉明娜。”夏佩尔先生同意道,“难道社会大众总是错的一方,而个人总是对的吗?”
“不,约翰·威尔克思·布斯 就是一个例子。”威廉明娜扬扬得意地宣布。黛西差点儿笑出声来,其他人似乎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夏佩尔先生咳嗽了两声,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其他同学。
“黛西,”他问,“你有什么补充的吗?”
黛西咬着下唇,他为什么非要注意到她呢?“在一个人和他自己之间。”她说,没有努力去掩饰自己声音里所透露出的不高兴。
夏佩尔先生盯着她看。
“我的意思是,”黛西往后一靠,摆出一副别人怎么看她的观点都无所谓的样子,“有时候,你想同时要一个东西和它的对立面。有时候,你会心口不一。而有时候,你想做的事情和你不得不做的事情会出现矛盾。”她变得活跃起来,开始喜欢起自己的这个想法。
一个镇里的女孩打断了她:“就像有两个男孩,你却同时喜欢他们。”她说完便哧哧地笑起来。
黛西眨了下眼,把注意力重新转向了窗外。正因为如此,她才突然看见那个肩上挎着简陋的挎包、后背挺直的身影从大门走进来。是外婆,黛西绝不会认错那一头乱蓬蓬的灰色鬈发和抬着下巴的姿态。但是和美贝斯 的音乐老师会面是在下午三点一刻,她这么早来学校里做什么?
夏佩尔先生大概认为(黛西猜测)关于“冲突”的争论已经够久了,便叫大家打开课本开始朗读故事。他告诉学生们回家后要思考并写下故事后面那些问题的答案,然后就叫了一个学生来朗读课文。那个人是班上朗读最差的,他一遇到超过两个音节以上的单词便开始舌头打结,而且完全不管标点符号在哪停顿。课堂上立刻噪声四起,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黛西迅速地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钟,还 差十分钟下课。今天只剩一节课了。
自行车棚就在教学楼后面靠近停车场的地方。家政课的下课铃声一响,黛西便飞也似的冲了出来。(谁在乎缝摺边的正确方式呢,她连一条裙子都没有。)她是率先跑出来的学生之一,但并不是第一个。一个男孩正坐在低矮的混凝土墙上弹吉他。他有着一头黑色的头发,穿了一件袖子卷起来的蓝色工作衫,正在演奏着一首黛西未曾听过的曲子。就连这个男孩黛西也并未见过——他看起来更像是个高年级的学生,可能是十一年级或者十二年级。不过那旋律十分优美,黛西忍不住索性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男孩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但是手指仍在继续弹奏着吉他。他有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黑而直的眉毛和坚定的嘴巴,瘦削的脸被晒成棕褐色。他略带疑惑地望向黛西。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黛西为自己的驻足观看解释道。
于是他开始温柔地吟唱:“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然后我追——”他的声音在这里又高又圆润,持续了三拍,“——求了一位年轻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南希……”他继续唱下去,黛西静静听着,设法记住旋律。歌词讲述了一个男人的故事:他追求一位女孩而被拒绝,然后锒铛入狱,最后拥有了一件“彩色大衣”。一件彩色大衣,这是什么意思?黛西在脑海里一边跟着哼歌的旋律一边思索着。
男孩弹完了曲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坐下吧,小丫头。”
黛西摇摇头,转身走了。当她解开自行车锁,骑上车子走上大路的时候,听到吉他又开始弹奏一首新的曲子。
这天,黛西按计划开始收拾货架。她迅速地把表面的灰尘除掉,让货品看起来焕然一新,然后拎了一桶温水,又拿来海绵,开始擦洗长长的货架。米莉站在柜台后,腰间围着一件沾有血迹的围裙,正在切割一块早晨送来的牛肉。黛西刚到商店的时候就看见一堆剁肉的工具放在案子上。
米莉切肉的时候,全身所有的重量都会压向刀刃,肌肉紧紧地绷着。她的动作又稳又准,干净利落,甚至当她剁骨头的时候,刀也总是砍到同一位置。黛西倒是很愿意待在那里看她切肉,但是,她还 要干活挣钱。
黛西有条不紊地把罐头都拿下货架,把架子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再用海绵把罐头挨个儿清洗干净放回去。她时不时会听见有人进来打断米莉干活儿。每次米莉都把顾客需要的东西找出来,递过去,再步履沉重地走回柜台,耐心地算账。没有人评价说店面看起来或者闻起来好多了。但是,黛西觉得她的计划正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起着作用。
一个小时后,黛西已经完成了货架的一半。她把没有清洗的罐头放回架子上,并在心里提醒着自己第二天从鸡面汤罐头那里开始清理。然后,她回到卖肉的柜台前,跟米莉道别。
黛西在那里停了几分钟。米莉正切着一块肋骨肉。她先用一把厚厚的弯形刀割掉两块肋骨之间的肉,再用劈刀砍一下,然后重而有力地把骨头剁成六份,最后再用一把薄薄的短刀片掉大块的肥肉,看都不看就扔进旁边一个有着线纹的垃圾桶。她动作流畅,充满自信,小小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活计。黛西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个运动高手玩一个体育项目。一些零碎的肉在骨架面前逐渐堆积起来,它们是用来做炖牛肉的吗?
“我要走了。”她终于开口道。
“已经干了一小时了?”米莉问,她把肥胖的手腕翻过来看了看手表,“我干得真是太慢了。”
“因为老是有人打断你。”黛西提醒她。
“那倒是。”米莉听起来有点吃惊。黛西怀疑地想,她不可能不知道,因为自己都听到米莉和顾客谈论天气以及猪肉市场。“那确实让我慢了下来,不是吗?”米莉问道,仿佛现在才意识
到两者的关联。
当黛西回到家的时候,都快五点了。她决定不吃点心,直接去刮油漆。她把课本丢在客厅的桌子上,看见詹姆斯 又在读《圣经》,便问他作业多不多。“今天只有一点儿,不多。”他说。
美贝斯 在厨房里念着生词表.而外婆则一边听,一边削土豆皮,准备晚餐。至于萨米,则正在外边的花园里卖力地铲地。
黛西拉开谷仓的门,好让光线最大限度地照进来,然后开始干活儿。她用一种特殊的工具来刮油漆——那是外婆给她找的一种刀尖朝后弯的刮刀。这是一个费神的慢活儿。原本就剥
离的地方倒是几下就可以刮掉,但其他部分就很困难了。按此看来,这艘十二英尺的船对黛西而言工作量可不算小。
这时,萨米晃悠悠地来到黛西背后,打了个招呼,便把清理干净的铁铲放回原处——靠在黑色的墙上。黛西专心于手里的活儿,她努力找着合适的力度,试图在刮掉油漆的同时不至
于凿到下面的木头,所以直到萨米再次对她说话,她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我可以帮你忙。”
黛西咕哝着,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
“没有多余的工具了。”黛西说出了她能编出来的第一个借口。萨米便到工具箱那里,开始翻找。
一会儿,他拿着一个鼠尾凿回到她身边。“这是用来干什么的?”黛西没回答。“黛西,你知道吗?”
“不知道,”黛西说,“你最好把它放回去。”
她听到他在后面继续翻找着。于是,她生气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他在干什么。萨米正在把外婆放在小橱柜里的各种各样的钉子、螺丝从小抽屉里翻出来。“你最好不要弄乱它。”
“为什么不行?”萨米问,一副准备斗嘴的样子。话音刚落,一个抽屉就不小心掉了下去,细钉沿着长凳表面滚落,撒得肮脏的地面上到处都是。
“噢,萨米。”黛西叹气道。她可不想把唯一的一点空暇时间浪费在捡钉子上。
“我会收拾好的。”萨米说。他弯下腰,开始从地上拾起钉子。
“别把土和稻草混进去。”黛西警告他。
“我不会的。”萨米不高兴道,“我说过我会收拾好的。”
黛西重新转过身去干自己的活儿,但却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因为她在等着萨米放回抽屉的声音,准备随时去检查一下有没有尘土混杂进抽屉。
萨米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他主动把小抽屉拿过来给黛西检查。直到黛西点了头,他才把抽屉放回去。但过了不一会儿,黛西又听见他在后面爬上爬下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她问。
“我打赌,你找不到我。”他回答。
黛西迅速扫视了一圈,的确没有看见他。“别闹了,萨米。”她恳求道。
“我就说你找不到嘛!”他得意扬扬地说。
黛西只觉得怒火顺着脊柱往上蹿。“无论你在哪里,快回到我能看见你的地方。”她大声道,随手把工具一扔,“听到我说话没有?你再这样捣乱,我就没有时间干活儿了。你要知道阁
楼上很不安全。”
萨米从旧马厩旁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我不知道,你不是说过你会检查它们的吗?”
“我会的。”黛西说着弯下身捡起刮刀,在裤子上把它擦干净。“我会的,但不是现在。拜托了,萨米?”她心烦意乱地说,感到有些绝望。
萨米坐回到长凳上,开始玩起浸在松节油里的油漆刷。
黛西索性放弃了。“好吧。”她说,感觉到他身上有股还 没有释放出来的东西,就像她的挫折感给自己的感觉一样,“跟我说说关于学校的事情。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我已经跟外婆说过了。”
“那你现在跟我再说说吧。我当时没在场嘛。”
“学校的事没什么好说的。”萨米说。
“好吧,”黛西说,“随便你了。”
他看着她干活儿,问:“为什么不让我帮忙呢?”
他年纪太小,不一定能做好。而且,她希望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想一个人和船在一起。但她不能把这些说出来。因此,她问他:
“你学过分数了吗?”
“没有,我们要到春天才学呢。”
“那我来问你一些事,萨米。”黛西说。
萨米这才安分地坐下了。
“如果你有一个苹果,你把它切成好几块。一半和四分之一,哪一个更大?”
“当然是一半了。”他说,“那还 用问?”
“如果你把这四分之一再切成两半呢?”
这个问题让他不得不想了一想:“你是说八分之一?”
黛西点点头:“如果你把半个苹果切成几块,每块都是八分之一个苹果的大小,那么你会有多少块?”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有半个苹果了?”
黛西点点头。
“我想我会有四块。你为什么问这些呢?”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分数了。”黛西说。
“那为什么美贝斯 不懂呢?”萨米问。
“我不知道。”黛西回答。
晚饭后,他们开始做家庭作业。通常都是詹姆斯 最先做完,但那天晚上,他与黛西做的速度差不多。他拿着笔在线格纸上乱画着,跟黛西说自己有一个关于朝圣者的报告要写,而他正在设法找到一个题目角度。他不需要帮忙,因为他有很多点子。他的问题就是怎么找到最适合的题目。“所谓的最适合是什么意思?”黛西问道。于是詹姆斯 解释说,因为每个人都将在全班面前念出自己的报告,而他希望大家对他的感兴趣。黛西觉得,他所在的特殊班的孩子应该都很聪明。“还 行吧。”詹姆斯 说。
黛西抬头看着他小小的若有所思的脸庞。同时,她能听到外婆和美贝斯 在厨房里的声音。美贝斯 听起来正在磕磕绊绊地背着那天读了一下午的单词表。
“我还 是认为他们都很聪明,”黛西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坚持道,“就跟你一样。”
他摇摇头。“他们和我不一样,”他说,“过去我觉得他们可能和我一样,但实际上不是。他们只是还 行。”他重复道,眼神回到了他涂在纸上的大大小小的盒子。
当外婆和美贝斯 走进客厅的时候,黛西问外婆是否听过一首关于有着彩色大衣的男人的歌曲。外婆说没有。于是黛西哼起调子,很快美贝斯 也跟着哼起来。这样,黛西就教会了美贝斯 第一小段,虽然那是她唯一记住的一段。
“我喜欢它。”美贝斯 说。她的眼睛有点浮肿。黛西觉得这不奇怪:为了赶上其他学生,美贝斯 大多数日子都在埋头苦读一本又一本的书。她们一起唱了两遍这段歌词。接着,美贝斯 到钢琴前弹出了旋律。黛西心中暗暗想道,如果下次碰见那个男孩,她一定要问清楚剩下的歌词。“里面有句歌词唱到了很多彩色大衣。”她对家人说。
“约瑟夫的外衣,”詹姆斯 说,“是吗,外婆?”
外婆表示同意,并告诉他们以色列的那个叫雅各伯的男人的故事,约瑟夫是他十二个儿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个,以及他是如何从父亲那里获得了那件外衣。
“但这首歌是关于一个入狱的男人。”黛西说,“听起来像是发生在美国。”
“一定在某个地方有某本书,上面有某些人写下的这些歌词。”詹姆斯 评论道,“我打赌有这样一本书。”
外婆清了清嗓子。“我要问你们所有人一个问题。美贝斯 ,包括你在内。”她大声道。
大家都静下来听着。
“今天我去见了美贝斯 的老师。”外婆开始说。詹姆斯 看了看黛西的眼睛。“她的音乐老师,林格勒先生,”外婆说,“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嗯——当然对你们而言,他看起来不年轻了。他告诉我——你们都在听吗?萨米?——他认为美贝斯 应该额外再补些课。”
“她不需要上额外的课。”黛西激动地说。
“放松点儿,丫头。”外婆说,笑眯眯地看着黛西,“他指的是特殊课程。”
孩子们被弄得一头雾水。她故意吊了一会他们的胃口,才继续说:
“是给有天赋的人上的那种课。”
黛西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她看看美贝斯 ,美贝斯 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还 不明白这次和以前那些次有什么不一样。
“他建议增加钢琴课。”外婆说。
“我也能上吗?”萨米问。
外婆对他摇摇头。“只有美贝斯 才能。大家觉得怎么样?”
“太棒了。”黛西说。
“可是,我们怎么付得起学费呢?”詹姆斯 问。
“你认为我可以上吗?”美贝斯 小声问黛西。
“问题是你自己想不想上?那意味着你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做更长时间的练习。是不是,外婆?”黛西说。
“林格勒先生说他很乐意每周给美贝斯 上一次课,就在放学后,然后开车把她送回家。”外婆宣布道,“他每节课只收五美元的学费。这在我看来蛮合理的。”她说完便坐下来,让大家仔细考虑。
美贝斯 坐在钢琴凳上,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紧张得没有看任何人。
“他说,”外婆补充道,“在十年的教书生涯中,美贝斯 是他遇到过的最让人激动的学生。”
“如果我们放弃零花钱的话……我在米莉的商店每周挣七美元,现在看来我应该保住这个工作。”黛西冲口而出。她太为美贝斯 高兴了。但她没有忘记小船的漆刮完后,也需要钱去买填塞材料和油漆的事。
“但是,我想要零花钱,”萨米抗议道,“你答应过的。”
黛西差点想掐死他。
“交完学费后还 剩下两美元。”外婆对他说,听起来一点儿也不生气,“你们每个人还 可以有五十美分。”
“我不需要零花钱。”美贝斯 轻声说。
每个人五十美分,那么她需要花两倍的时间来存钱,黛西想。“但这样一来,就没有钱给你了啊。”她对外婆说。
“这一点让我自己来操心吧!”外婆说。
黛西接受了这个回答。
“美贝斯 ,你想上钢琴课吗?”外婆问,“即使这意味着更多的功课压力?”
“是的,我愿意。”美贝斯 迅速回答道,“如果大家都不反对,如果黛西不介意,而萨米仍然有零花钱。”
“那就这么办吧。”外婆做了决定。
“你今天也跟律师谈过了,是吗?”黛西问。
“是啊,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外婆说。
“有没有什么进展?”黛西问。外婆摇摇头。
黛西想问是什么原因让外婆提前去了学校,但她想外婆一定不会提半个字。
詹姆斯 好奇地看着黛西,仿佛在猜测黛西在想什么。“三个星期后我有份报告要交。”他告诉外婆,“是关于朝圣者的。之后托马斯 先生将在会上给家长们展示一些东西。”
“什么会?”外婆吃惊地问,“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得去吗?”
“你不一定要参加的。”詹姆斯 对她说,“我们每上完六个星期的课,学校都要举办一次进度会。老师会跟家长谈谈,而家长也可以见见老师,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很多班级都要求学生在那之前交报告,这样,家长就可以看一看。”
“我们班要在公示栏上做一个诗歌园地。”萨米说,“诗歌。”他重复道,显得一点也不高兴。“我们还 会进行投票。”他补充道,仿佛多了一点儿热情。
黛西猜,他的意思是说,他们很可能要投票决定谁的诗会在园地上贴出来。“我打赌你会写出好诗的。”她告诉萨米。萨米只是耸耸肩。
“我想写一些我的同学们会感兴趣的东西。”詹姆斯 说。黛西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这些话,也不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样的回答。
“我觉得你应该写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外婆说。
“我想玩国际象棋。”萨米说。
詹姆斯 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而外婆一边开始在棋盘上摆出棋子,一边对詹姆斯 说,“要是我就那样做。”
“是啊,但是你——”詹姆斯 说到一半就打住了。黛西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在想外婆和别人不同,她是一个怪人。镇上很多人都认为她疯了,在他们到达克里斯 菲尔德的第一天,甚至还 没走到外婆的农场时,黛西就已经听米莉提到了这一点。虽然米莉看起来实际上并不这么认为——至少现在还 没这么认为。
詹姆斯 在椅子里不自在地扭动着。外婆只是看着他,等待着,一言不发。“我们来玩吧!”萨米吵道。
黛西意识到詹姆斯 可能有话要跟外婆说,便说:“我来陪你下,萨米。”
“不,和外婆下更好玩。”他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黛西的请求。
“那我听美贝斯 念书好了。”黛西说。
“我已经听过了。”外婆告诉她,不再关注詹姆斯 。因此,在弟妹们上楼睡觉前,黛西所做的就是陪美贝斯 坐在钢琴前的长凳上一起唱歌。她感觉这样也不错。后来詹姆斯 走过来加入了她们。偶尔,她也能听见萨米的声音。
星期五,自然科学的老师宣布,在下两周的实验课上他们将两两分组,做岩石分类的实验。黛西感到一阵不安。班上有三十七个学生,所以有一个学生很可能找不到同伴,而那个学生很可能就是她。不过那也行,她喜欢一个人干,反正她已习惯了。但是,她想让大家知道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同伴。她盯着摊开在书桌上的笔记本,假装读着里面的内容,表现出对周围闹哄哄的声音丝毫不感兴趣。当她感到有人站到身旁的时候,她以为那是老师,于是她继续假装太专注于阅读笔记而没有抬头。
“我们一组好吗?”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居然是威廉明娜。黛西太意外了,竟不由自主地点头同意。高大的黑人女孩把自己的笔记本和课本放到黛西旁边,还 放下了半打钢笔和铅笔,接着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我是威廉明娜·史密斯 ,史密斯 是前后都有‘s’的那个史密斯 。”她告诉黛西,“我的朋友们都叫我明娜。你叫黛西·提乐曼,对吗?”
黛西点点头,注视着她,很高兴有这个女孩做伴。但是,她对此时周围嗡嗡的议论声的内容感到有些怀疑,并且也想知道明娜是否是因为同情她这样一个新来的孩子才选择了她。
“我们是这班里最聪明的学生。”明娜故意压低了声音,以免别人听见。她对黛西笑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显得圆圆的脸蛋更加圆了。她的皮肤很光滑,有着牛奶巧克力般的棕色,而她的大手现在正动作敏捷地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黛西问。
“我了解自己,”明娜说,“我也一直在注意你。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她咧着嘴笑着告诉她。
黛西看着这个女孩,也对她报以一笑。她怎么会觉得黛西会怕她呢?仅仅因为黛西比她要矮小瘦弱得多吗?“我没有怕。”她说。如果明娜知道她的经历,尤其之前那个夏天所做的那些事情,就不会这么想了。接着,老师让大家集中精神,开始上课了。
黛西回到家时,看见厨房的桌子上有三件半旧的男孩子的衬衫。当外婆和萨米进屋的时候,她问起了衣服的事:“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从阁楼上。”外婆说。黛西把手上的凉 牛奶喝完之后,拿起最上面的一件。这是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衫,领子向下翻,用扣子固定住领角。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个阁楼。”她说。
“这是给你穿的,我改了一下。”外婆说,“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穿T恤了。而我们还 要等几周才能领到福利办公室的钱。”“我不知道您还 会缝纫。”黛西说。而且还 是为她。她摊开衬衫,摸摸它的面料,它已经被磨得十分柔顺。两侧能看见新缝的褶。
“在我房间里有台老式的缝纫机。”外婆说。“你不试穿一下吗?”
黛西脱下T恤,换上衬衫。她把扣子一直扣到最上边,只留下领口的扣子,然后拉直并扣上了袖口。衬衫穿起来很凉 爽、松软,感觉得出是刚熨过。外婆打量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她把衬衫下襟掖进了裤子,却发现自己的胸部把衬衫前面撑了起来,于是又迅速把衣角拉了出来。
“谢谢。”她说。她拥有了一件白衬衫和两件蓝衬衫。虽然她感到自己有更多话要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想问这些衬衫以前是谁的。
“衬衫很适合你。”外婆说。
后来进屋的詹姆斯 也表示同意。“比T恤好多了,”他赞成地说,“楼上天花板里的门打开以后就是阁楼么?”
外婆点点头。
“上边有什么东西?”詹姆斯 问。
“没什么。”
詹姆斯 盯着外婆,决定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接着,他宣布,“我也找到了一份工作。”
“什么?你怎么找到的?”黛西问。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去打工。
“我们班有个同学,他有个专门送从巴尔的摩和安纳波利斯 来的报纸的工作。他抱怨他的工作太辛苦,我说我可以接替他。这活儿一个月可以赚十二美元。”詹姆斯 说。
他看着黛西,然后看着外婆。她们都一言不发。
“没关系,”他对外婆解释道,“我还 没有答应他呢,只说了要先回家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詹姆斯 总是把事情处理得很得当,黛西想。她希望他有时会犯点小错,哪怕就一两次。虽然他的确偶尔犯过错,但大人似乎总是能轻易宽恕他,甚至会称赞他。
突然萨米冲进房间,直接撞到了黛西身上。她转过身,正准备呵斥他,却发现他抗拒的眼神,脸红彤彤的。
“我用最快的速度骑了一英里,”他大声道,“但我一点儿都不累。所以我可以帮詹姆斯 送报纸。”外婆对他微笑了一下,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们都不再依赖她了,黛西想。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以前,例如在布里奇波特的尤尼斯 表姐家,结果一定会很糟糕。但是在这里,在外婆农场的家里,他们安然无事。她不知道詹姆斯 是否已经到了可以打工的年龄,也不知道他是否对骑着自行车送报纸这类的体力活儿有足够的认识。萨米现在不在学校里打架了,这是好事。但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下国际象棋或者帕奇思棋输了的时候哭鼻子。美贝斯 看起来对她的第一节钢琴课很满意,对学校的作业也一点儿都不在意。
不管怎样,现在没有人跟黛西诉苦。因此她觉得,即使没有她,他们也能过得不错。
“我去谷仓待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她说。没有人回答,也许他们根本都没听到她说话。她把杯子放进水槽后,便走出屋去。不需要承担某些责任之后,她感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如释重负。做事情的时候再不用担心孩子们了,这种感觉确实不错。如果萨米能成为外婆的宠儿,詹姆斯 总是做对事情,而美贝斯 能赶上教学进度且大家都为她和她的钢琴课感到自豪,她还 有什么可介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