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安徒生写过一篇故事,叫《皇帝的新衣》,想来看过的人很不少。
这篇故事讲一个皇帝最喜欢穿新衣服,就被两个骗子骗了。骗子说,他们制成的衣服漂亮无比,并且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凡是愚笨的或不称职的人就看不见。他们先织衣料,接着就裁,就缝,都只是用手空比划。皇帝派大臣去看好几次。大臣没看见什么,但是怕人家说他们愚笨,更怕人家说他们不称职,就都说看见了,确是非常漂亮。新衣服制成的一天,皇帝正要举行一种大礼,就决定穿了新衣服出去。两个骗子请皇帝穿上了新衣服。皇帝也没看见新衣服,可是他也怕人家说他愚笨,更怕人家说他不称职,听旁边一齐欢呼赞美,只好表示很得意,赤身裸体走出去了。沿路的民众也像看得十分清楚,一致颂扬皇帝的新衣服。可是小孩子偏偏爱说实心话,有一个喊出来:“看哪,这个人没穿衣服。”大家听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终于喊起来:“啊!皇帝真个没穿衣服!”皇帝听得真真的,知道上了当,像浇了一桶凉水;可是事儿已经这样,也不好意思再说回去穿衣服,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
以后怎么样呢?安徒生没说。其实以后还有许多事儿。
皇帝一路向前走,硬装作得意的样子,身子挺得格外直,以致肩膀和后背都有点儿酸疼了。跟在后面给他拉着空衣襟的侍臣知道自己正在做非常可笑的事儿,直想笑;可是又不敢笑,只好紧紧地咬住下嘴唇。护卫的队伍里,人人都死盯着地,不敢斜过眼去看同伴一眼;只怕彼此一看,就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民众没有受过侍臣、护卫那样的训练,想不到咬紧嘴唇,也想不到死盯着地,既然让小孩子说破了,说笑声就沸腾起来。
“哈哈,看不穿衣服的皇帝!”
“嘻嘻,简直疯了!真不害臊!”
“瘦猴!真难看!”
“吓,看他的胳膊和大腿,像褪毛的鸡!”
皇帝听到这些话,又羞又恼,越羞越恼,就站住,吩咐大臣们说:“你们没听见这群不忠心的人在那里嚼舌头吗?为什么不管!我这套新衣服漂亮无比,只有我才配穿;穿上,我就越显得尊严,越显得高贵:你们不是都这样说吗?这群没眼睛的浑蛋!以后我要永远穿这一套!谁故意说坏话就是坏蛋,就是反叛,立刻逮来,杀!就,就,就这样。赶紧去,宣布,这就是法律,最新的法律。”
大臣们不敢怠慢,立刻命令手下的人吹号筒,召集人民,用最严厉的声调把新法律宣布了。果然,说笑声随即停止了。皇帝这才觉得安慰,又开始往前走。
可是刚走出不远,说笑声很快地由细微变得响亮起来。
“哈哈,皇帝没……”
“哈哈,皮肤真黑……”
“哈哈,看肋骨一根根……”
“他妈的!从来没有的新……”
皇帝再也忍不住了,脸气得一块黄一块紫,冲着大臣们喊:“听见吗?”
“听见了。”大臣们哆嗦着回答。
“忘了刚宣布的法律啦?”
“没,没……”大臣们来不及说完,就转过身来命令兵士,“把所有说笑的人都抓来!”
街上一阵大乱。兵士跑来跑去,像圈野马一个样,用长槍拦截逃跑的人。人们往四面逃散,有的摔倒了,有的从旁人的肩上蹿出去。哭的,叫的,简直乱成一片。结果捉住了四五十个人,有妇女,也有小孩子。皇帝命令就地正法,为的是叫人们知道他的话是说一不二,将来没有人再敢犯那新法律。
从此以后,皇帝当然不能再穿别的衣服。上朝的时候,回到后宫的时候,他总是赤裸着身体,还常常用手摸摸这,摸摸那,算作整理衣服的皱纹。他的妃子和侍臣们呢,本来也忍不住要笑的;日子多了,就练成一种本领,看到他黑瘦的身体,看到他装模作样,也装得若无其事,不但不笑,反倒像也相信他是穿着衣服的。在妃子和侍臣们,这种本领是非有不可的;如果没有,那就不要说地位,简直连性命也难保了。
可是天地间什么事儿都难免例外,也有因为偶尔不小心就倒了霉的。
一个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一天,她陪着皇帝喝酒,为了讨皇帝的欢喜,斟满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送到皇帝嘴边,一面撒娇说:“愿您一口喝下去,祝你寿命跟天地一样长久!”
皇帝非常高兴,嘴张开,就一口喝下去。也许喝得太急了,一声咳嗽,喷出很多酒,落在胸膛上。
“啊呀!把胸膛弄脏了!”
“什么?胸膛!”
妃子立刻醒悟了,粉红色的脸变成灰色,颤颤抖抖地说:“不,不是;是衣服脏了……”
“改口也没有用!说我没穿衣服,好!你愚笨,你不忠心,你犯法了!”皇帝很气愤,回头吩咐侍臣:“把她送到行刑官那里去!”
又一个是很有学问的大臣。他虽然也勉强随着同伴练习那种本领,可是一看见皇帝一丝不挂地坐在宝座上,就觉得像只剃去了毛的猴子。他总怕什么时候不小心,笑一声或说错一句话,丢了性命。所以他假说要回去侍奉年老的母亲,向皇帝辞职。
皇帝说:“这是你的孝心,很好,我准许你辞职。”
大臣谢了皇帝,转身下殿,好像肩上摘去五十斤重的大枷,心里非常痛快,不觉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可好了,再不用看不穿衣服的皇帝了。”
皇帝听见仿佛有“衣服”两个字,就问下面伺候的臣子:“他说什么啦?”
臣子看看皇帝的脸色,很严厉,不敢撒谎,就照实说了。
皇帝的怒气像一团火喷出来,“好!原来你不愿意看见我,才想回去。——那你就永远也不用想回去了!”他立刻吩咐侍臣:“把他送到行刑官那里去。”
经过这两件事以后,无论在朝廷或后宫,人们都更加谨慎了。
可是一般人民没有妃子和群臣那样的本领,每逢皇帝出来,看到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气,看到他那干柴一样的身体,就忍不住要指点,要议论,要笑。结果就引起残酷的杀戮。皇帝祭天的那一回,被杀的有三百多人;大阅兵的那一回,被杀的有五百多人;巡行京城的那一回,因为经过的街道多,说笑的人更多,被杀的竟有一千多人。
人死得太多,太惨,一个慈心的老年大臣非常不忍,就想设法阻止。他知道皇帝是向来不肯认错的;你要说他错,他越说不错,结果还是你自己吃亏。妥当的办法是让皇帝自愿地穿上衣服;能够这样,说笑没有了,杀戮的事儿自然也就没有了。他一连几夜没睡觉,想怎么样才能让皇帝自愿地穿上衣服。
办法算是想出来了。那老臣就去朝见皇帝,说:“我有个最忠心的意思,愿意告诉皇帝。您向来喜欢新衣服,这非常对。新衣服穿在身上,小到一个钮扣都放光,您就更显得尊严,更显得荣耀。可是近来没见您做新衣服,总是国家的事儿多,所以忘了吧?您身上的一套有点儿旧了,还是叫缝工另做一套,赶紧换上吧!”
“旧了?”皇帝看看自己的胸膛和大腿,又用手上上下下摸一摸,“没有的事!这是一套神奇的衣服,永远不会旧。我要永远穿这一套,你没听见我说过吗?你让我换一套,是想叫我难看,叫我倒霉。我看你向来还不错,年纪又大了,不杀你;去住监狱去吧!”
那老臣算是白抹一鼻子灰,杀人的事儿还是一点儿也没减少。并且,皇帝因为说笑总不能断,心里很烦恼,就又规定一条更严厉的法律。这条法律是这样:凡是皇帝经过的时候,人民一律不准出声音;出声音,不管说的是什么,立刻捉住,杀。
这条法律宣布以后,一般老成人觉得这太过分了。他们说,讥笑治罪固然可以,怎么小声说说别的事儿也算犯罪,也要杀死呢?大伙就聚集到一起,排成队,走到皇宫前,跪在地上,说有事要见皇帝。
皇帝出来了,脸上有点儿惊慌,却装作镇静,大声喊:“你们来干什么?难道要造反吗?”
老成人头都不敢抬,连声说:“不敢,不敢。皇帝说的那样的话,我们做梦也不敢想。”
皇帝这才放下心,样子也立刻显得威严高贵了。他用手摸摸其实并没有的衣襟,又问:“那么你们来做什么呢?”
“我们请求皇帝,给我们言论的自由,给我们嬉笑的自由。那些胆敢说皇帝笑皇帝的,确是罪大恶极,该死,杀了一点儿也不冤枉。可是我们决不那样,我们只要言论自由,只要嬉笑自由。请皇帝把新定的法律废了吧!”
皇帝笑了笑,说:“自由是你们的东西吗?你们要自由,就不要做我的人民;做我的人民,就得遵守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铁的法律。废了?吓,哪有这样的事!”他说完,就转过身走进去。
老成人不敢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略微抬起头来看看,原来皇帝早已走了;没有办法,大家只好回去。从此以后,大家就变了主意,只要皇帝一出来,就都关上大门坐在家里,谁也不再出去看。
有一天,皇帝带着许多臣子和护卫的兵士到离宫去。经过的街道,空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家家的门都关着。大街上只有嚓、嚓、嚓的脚步声,像夜里偷偷地行军一个样。
可是皇帝还是疑心,他忽然站住,歪着头细听。人家的墙里像有声音,他严厉地向大臣们喊:“没听见吗?”
大臣们也立刻歪着头细听,赶紧瑟缩地回答:
“听见啦,是小孩子哭。”
“还有,是一个女人唱歌。”
“有笑的声音——像是喝醉了。”
皇帝的怒火又爆发了,他大声向大臣们吆喝:“一群没用的东西,忘了我的法律啦?”
大臣们连声答应几个“是”,转过身就命令兵士,把里面有声音的门都打开,不论男女,不论大小,都抓出来,杀。
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兵士打开很多家大门,闯进去捉人;这许多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就一齐拥出来。他们不向四外逃,却一齐扑到皇帝跟前,伸手撕皇帝的肉,嘴里大声喊:“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
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又混乱又滑稽的场面。男人的健壮的手拉住皇帝的枯枝般的胳膊,女人的白润的拳头打在皇帝的又黑又瘦的胸膛上,有两个孩子也挤上来,一把就揪住皇帝腋下的黑毛。人围得风雨不透,皇帝东窜西撞,都被挡回来;他又想蹲下,学刺猬,缩成一个球,可是办不到。最不能忍的是腋下痒得难受,他只好用力夹胳膊,可是也办不到。他急得缩脖子,皱眉,掀鼻子,咧嘴,简直难看透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兵士从各家回来,看见皇帝那副倒霉的样子,活像被一群马蜂螫得没办法的猴子,也就忘了他往常的尊严,随着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大臣们呢,起初是有些惊慌的,听见兵士笑了,又偷偷看看皇帝,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兵士和大臣们才忽然想到,原来自己也随着人民犯了法。以前人民笑皇帝,自己帮皇帝处罚人民,现在自己也站在人民一边了。看看皇帝,身上红一块紫一块,哆嗦成一团,活像水淋过的鸡,确是好笑。好笑的就该笑,皇帝却不准笑,这不是浑蛋法律吗?想到这里,他们也随着人民大声喊:“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撕掉你的空虚的衣裳!”
你猜皇帝怎么样?他看见兵士和大臣们也倒向人民那一边,不再怕他,就像从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砸在头顶上,身体一软就瘫在地上。
1930年1月20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