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倩玲阿姨要回美国了,她的皮箱都装得满满的,并排停在那儿待发。探亲期间,她似乎胖了些,眉字间也少了些焦虑,滋润许多,仿佛是淋了一阵春雨的树,精神缓过来了。中午,她把洁岚叫上楼,小声说:"来,帮我看看头上有没有自发。"
洁岚仔细地找着,兴奋地叫道:"找到了,至少有五根!"
"唔,真是个实心眼!"叶阿姨笑着点着她的额角,"快,帮我拔掉吧,轻一点。"
洁岚帮叶阿姨拔自发,不料,阿姨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小声地说:"洁岚,你想过不那么苦的日子吗?你现在太苦了,也没有家,早上这么早去学校,也没有什么热饭热菜,实在是……"
"我并没觉得苦呵!我们几个作伴,很开心的!"
"跟阿姨走如何?"叶倩玲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在美国,连讲话的人都没有,你去了,我就不孤单了。"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那儿?"洁岚很惊异。
叶倩玲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撇了撇嘴,说:"我们分居了。但是,他按月给我寄赡养费,那笔钱虽然不算多,可足够你同我花销,你可以每月有新衣服,有首饰。本来,我是想接我母亲去的,可她住惯了这儿,相信叶落归根,所以,这天大的好事就轮在你头上了!"
洁岚忽然觉得那干干瘦瘦,衣着灰溜溜的,喜欢吃各种药品的老奶奶十分可敬,她天天操劳着,但心安理得,忙忙碌碌,生活得有声有色。她不愿去异地,被一个不相干也不相爱的人养活着,过那种表面上舒舒服服骨子里却空空的日子。
"小傻瓜,说话呀!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叶倩玲阿姨等着接受洁岚的千恩万谢,"你总得表个态,我好去办各种手续,还得征求你父母的同意呀。"
"我不想去!"洁岚说。
"理智些,小傻瓜!现在多少人都向往去那儿!你哥哥都往我美国的公寓去了三封信,让我做担保。"叶倩玲阿姨说,"失去机会,你会后悔的!"
"是有许多人想去,"洁岚说,"但我不想让您或者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养活我。还有,阿姨,你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呢?靠别人赡养多难受呵!"
"你看不起阿姨?"叶倩玲面露愠色。
"没有看不起。"洁岚说,"只是,我不喜欢您这样生活。"
一向亲切的叶倩玲突然怒不可遏,她站起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洁岚呆呆地站了会儿,感到十分悲伤,也许她从此失去一个爱护她的人,她不知怎么会一下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的。她信奉直率,但这种直率可能只适用于同龄人,因为只有同龄人能相互通融得很深。
洁岚下楼把自己关在房间内独自沮丧了许久,后来,她听见叶倩玲阿姨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沿着楼梯一路嗒嗒作响。李霞同颜晓新下午去医院看郭顺妹,她们约洁岚同去,她摇了摇头,她听说叶倩玲阿姨今天下午要上飞机,她一定要亲口同她道别。
李霞不满地说:"洁岚,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丫广头!"
"我有事。"洁岚解释道,"其实我很想念郭顺妹!"
"算了吧,情义不值钱,"她怒气冲冲,"刘晓武待你这么好,你也能把他拒之门外!"
自从李霞从刘晓武那儿得知歌咏决赛的真情后,她就整个儿变了个人,在她嘴里,很少能听见赞扬人的话。口吻里随时带着怒气和牢騷。仿佛心里有股子愤怒整日冲来冲去,一有决口就汹涌地扑来。
"别误会,这不是一回事。"洁岚分辩道,"我至今感谢他的帮助。"
但是,李霞怎么听得进洁岚的解释呢,她不由分说,挽住颜晓新的胳膊就走。门被当成泄愤的工具,狠狠地响了一声,只留下怅然的洁岚。
少顷,门外响起敲门声,洁岚还以为是叶倩玲阿姨,喜出望外地打开门一看,不由叫道:"你?"
门外站着个中年人,脸消瘦,但身体宽宽的,是那种很有风度的正气的样子,只是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使人感觉此人有点小小狡猾。这个人就是颜晓新的父亲,她们私下叫他"姓颜的"。
"呵,她不在?"他欠过身子朝房内张望了一下。
"她去医院探望病人了,一会儿就来。"洁岚应了一声。
这个姓颜的平均一夭要来一次,每次都不空手,或带两只苹果,或是一只腆麟蛋糕,点点滴滴,像办家家似的。颜晓新对她的父亲十分冷淡,因为那次父女在小绍兴聚餐时,他拒绝再回到颜晓新的母亲身边去。这是一道深刻的裂缝,触目惊心,让酷爱这个家的颜晓新感到绝望。
"哦,没关系。"姓颜的露出轻松的神色,"我只是来送东西的。等工作单位落实了,要去市郊了,我就没法天天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罐椰奶,说:"我看过广告,说这里头含锌含铁,晓新从小就贫血,吃这个有好处。"
一罐椰奶就能力挽狂澜,根治贫血?洁岚觉得这个父亲有些滑稽,像为做好人好事而去找好人好事做的小学生,一片热心,但解决的只是一些皮毛。颜晓新每次收到小礼物,都沉吟片刻,然后轻轻摇摇头,仿佛不让自己为此感动,将此否定掉。
姓颜的走进屋子,看看女儿的被子,又摸了摸垫被,看得出,他是个细致的父亲,也许他只擅长做好父亲,却当不好丈夫。他肩那么宽,可不肯挑重头东西,把痛苦平分在一家四口的肩上。他拆散了家,从此,世上就多了四个破了家的人。
他看出了洁岚眼光中的内容,因而对自己的举止也开始有所收敛,他在检查女儿衣食住行情况时,就有些缩手缩脚,就像在做一件分外的事。
"喔,这枕头太硬了些……"他嘟哝了一句,"该晒一下。我决定给你们在外面拉一根铅丝,粗一点的,可以经常晒被子。"
"房东老奶奶常常替我们晒的!"
"噢,我多此一举。"他尴尬地说,"我走了,别忘了同晓新说一说。"
他把易拉罐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很儒雅地冲她欠了欠身,说:"谢谢啦,再见啦!"
待姓颜的走后,才听见门口有汽车喇叭声。洁岚屏声敛气,忽然发现,楼上轻微的高跟鞋的笃笃声听不见了,她嗷地一下冲出去,只见房东老奶奶站在大门口,倚着门框,一只举起的手还在徐徐地招着。前方,一辆小汽车正疾速朝前驶着,一闪就不见了。洁岚踮起脚,扬起臂,但只见车后的淡淡的尘土拖出一条,而车已影踪全无。
"叶阿姨真的走了?"
老奶奶说:"是走了!她谁也不让惊动,就这么古怪的人。"
"可是,我,我。"洁岚噙着泪花说,"我想同她道别。"
"她留了信和礼物给你,"老奶奶说,"她很喜欢你。"
洁岚从老奶奶那儿接过一封信和一个小首饰盒。信没封口,一张光滑的信笺上写着流利的中文。
亲爱的洁岚:
分别总是令人伤感,我只能不辞而别。人生活在世上,有各种各样活法,你能选择,而我已难以选择。不过,我已不能挑剔什么了,我离开不了舒适,离开不了钱。你不喜欢我用丈夫的钱给你买礼物,那好,这副耳环是祖传下来的,送你留个纪念。愿主保佑你。
你的叶阿姨
洁岚捧着信,默默地读了许久,品味不出内心的滋味,只感到心往下坠着。她打开那个首饰盒,只见里面装的是一副镶着翡翠的耳环,十分美丽,但古色古香,中学生戴上这个一定不伦不类,只有那种做妈妈的人戴上才好看;或是少数民族女孩来戴,让入觉得这是风俗,见怪不怪。这精巧的小东西上凝聚着叶倩玲阿姨的一片心。她把它们放在手掌上,珍爱地端详着。
"呵,哪里弄来这个宝货!是假首饰吗?"有人说,"真没出息!"
洁岚回头一看,是哥哥郑峻岚,多日不见。他神色不怎么好,不如往常那样洋洋得意,但他在妹妹面前永远硬撑成个大亨,所以,一见面以一句虚张声势的训斥作为见面礼!
"哥哥!"洁岚说,"这是叶倩玲阿姨送给我的,是祖传的。"
"她回来了?"峻岚喜出望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快将她的住处告诉我!"
"她已经走了!今天的飞机。"
"该死!"峻岚气得眼珠子弹出来,像牛眼似的,"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害人不浅!"
洁岚弄不懂他为何气得如此咆哮:"你又没说过要我通知你……"
"你是木头人?有没有头脑!"他更凶了,而且,真像洁岚害了他什么似的,气得呼呼乱喘,"我要见了她,准能让她带我去美国,做她的干儿子也认了。呵,那样我能看到著名的赌城,还能去超级市场买豪华汽车,噢,这种机会被扼杀了!"
"你光想享福,难道那儿地上有金子捡?叶阿姨自己还靠别人养活呢!"
"反正,"峻岚往上翻翻眼皮,"我在学校里混够了,他们居然处分我。"
"处分?"
"嗯,就为上次旷课,还有所谓的早恋。妈的,给我记个大过!"峻岚轻描淡写地提道,仿佛是做错了一道题目,"随他们去,反正是处分,又不是罚款。"
"那么,你这次又旷课了?"
"不,这次是专程来照料病人的。吃一堑长一智,我说你病了,学校就准了三天假。"峻岚笑笑,胸有成竹地说,"你总不会去告发我吧?"
"那个女生也来了?"洁岚不满地问。
"不,不,我们分道扬镳了!"哥哥说,"你看我干吗?难道我会是一个想不开的吞安眠药的傻瓜吗?曾经有过,何必永远拥有?这支歌可以给你洗洗脑筋。她是校花,追求者一大帮!喂,向你透露个消息,刘晓武有女朋友了!"
洁岚的头一下子涨开了,她不知刘晓武会怎么对峻岚谈到她。
"是个女中学生,很漂亮,他就说这些,死不肯透露女友的名字。嗬,恋爱有什么意思,一场空!我劝他别去赶这时髦,他说这女生天下无双,他还说觉得她像天使!"
洁岚的心怦怦乱跳,她感觉两腮热腾腾的,那曾是刘晓武向她表白过的话,当时,他话的原意就是如此。没料到,一段日子过去后,他仍对此矢志不渝,念念不忘。尽管这一切都变得很遥远,但此刻,真像特写镜头似的推近时,仍会带给她莫名的温情。
"你怎么了?"峻岚说,"无精打采的样子,你得好好读书,否则,我们家就出不了一个大学生!要靠你撑门面的!"
他就是这样,很放纵自己。但对妹妹的要求却从不含糊,一丝不苟,摆出长子的架子,洁岚也习惯了。她告诉峻岚外公受伤的事,他点点头,说:"好,你给我个地址,我去看看那老糊涂!对了,借些钱给我,得买些礼品,他是我妈妈的老子,也算是家里的老祖宗了。"
洁岚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些钱交给峻岚,又陪他走到车站。一边走,峻岚就一边不耐烦地催道:"快点!快点。跟女孩子一块就是拖拖拉拉,无法潇洒!"仿佛是洁岚有求于他。
"看完外公你还来吗?"洁岚问。
"你让我三天假期都泡汤吗?我想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峻岚说,"我住刘晓武那儿,这两天基本排满了,可能抽不出空来接待你。"
他把自己看成是重要人物,举足轻重。不过,假如他很谦虚,洁岚反而会感觉不怎么正常。
目送峻岚上了车,洁岚才打道回府。她想着哥哥的垂头丧气。受了处分,他一定是很沉重,只是不愿气馁,硬在那儿摆出潇洒的样子罢了。峻岚胆子并不大,充好汉时,口气狂得很,看起来十分滑稽,洁岚今天一句也没冲着他发火,因为他已经受到大教训了,她有些体悯哥哥的落魄。
回到宿舍,李霞和颜晓新已经回来了。她一走进门,她们都争先恐后地发布新闻:
"喂,郭顺妹胖了许多,"李霞说,"比我活得还好!"
"她谈笑风生,风度好极了!"颜晓新补充着。
"知道吗,你们班主任每天去医院给她补课!"李霞点点头,"这个雷淑敏真是很耐心,是个雷锋阿姨!"
洁岚不喜欢李霞轻慢的口吻,她仿佛总在揶榆一切。洁岚说:"雷老师是我最尊重的老师。"
李霞立刻尖叫起来,"好了,好了,别摆出正宗的样子!"
洁岚将那罐饮料给了颜晓新,忽然发现放在桌上的那个小首饰盒不见了,只有那封信还在。她紧张起来,手心都出汗了、到处翻到处找,可就是不见踪影。
颜晓新问:"喂,你找什么?"
"一副耳环,是叶阿姨送我的。我记得放在桌上的,现在不见了。"
"呵,失窃了!"李霞从床上跳起来,尖刻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拿的?那好,你去报公安局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洁岚让她逼得喘不过气来,"请你别误会。"
"算了吧!"李霞说,"反正,没人会干这种事的,你不相信可以来捉赃!"
洁岚急得团团转,她真受不了李霞这样的冷讽热嘲。这些日子,李霞总是斜着眼看她,目光冷冰冰的,像着了什么魔,让洁岚看了周身寒彻。究竟为什么,洁岚一无所知。颜晓新听了李霞的话,走过来,说了句公道话:"何必这么呕气,洁岚,我帮你找!"
两个人又是一番忙乱,还是一无所获,洁岚心里充斥了一种闯了祸后的自愧。她拿起信封,无意中瞥见信封上多了一行小字,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留着哥哥一律往左倾斜的怪字:那首饰由我代为保管,就像电影里面红军留借条一样。
"看看,"李霞高高地翘起下巴,"我说过,这儿没有窃贼吧!你那个哥哥也真是手脚灵敏。哈,要是报了公安局那就好玩了。"
洁岚很火地回敬了一句:"你就喜欢事情搞糟对不对!"
"好尖刻的女孩!"李霞双手插腰,凶凶地说,"你为什么把我看得这么坏!"
两个人都陷入了僵局,仿佛把说话的余地都排斥掉了。十分钟的沉默之后,颜晓新说了句打圆场的话,可那话轻飘飘的,根本无力打开那两个女孩内心的结。说不出为什么,反正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陰影早已经笼罩在她们心上,它像一层黑雾,挡住了双方的视线。本来,它还是零零碎碎的,但经过这一天两次的交锋,它得到了证实,变成一种结结实实的成见。
从那一刻起,这个俱乐部其实就不存在欢乐了,颜晓新曾竭力调节气氛,可一无所获后就一下子走起极端来:她不理她们两个,认为应该生这两个翻脸不认人的女孩的气。
这个宿舍变成个单调的卧室。洁岚整日在教室里用功,外界的因素促使她的中考成绩一跃为全年级第三,她总是怕回这冰冷的地方,天天挨到天黑透了,校工来锁教室时才匆匆回家。颜晓新则极有耐心地一笔一笔在那儿画马,她的笔法变得成熟,而且一沉浸其中就听不见任何声响,总是给轻手轻脚摸进来的洁岚一个执拗的背影。
至于李霞,她早放弃练声了,也不知她在哪儿混,反正不到点她是绝不会回宿舍的,每晚回来后,她总是忙忙碌碌准备第二天的装束,发现衣角皱了,就倒一茶缸烫水,用茶缸底在折皱上熨来熨去。她新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衣服,光比试它们就得好长时间。听说李霞中考成绩一塌糊涂,有两门开了红灯,洁岚很为她难过,可她本人,脸颊放着光彩,活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