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也许是学习的最佳时机,洁岚最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学习,外语测验。数学测验都得了高分,雷老师已经连续三次在班里表扬郑洁岚的勤奋。其实,早出晚归的要数黄潼,每天一早,她总能碰见他已在伏案奋笔了!
"你不错,"黄潼私下里对她说,"准能进重点高中。等进了重点高中,等于一脚踏进大学。我在新疆的学校里,学生编了句顺口溜,叫做:考上大学,跨进天堂,拿张文凭,去吃皇粮。"
"我不认为进大学就是进天堂,但是进大学是件好事,我一直很向往。"洁岚说。
"你没错。可是我却想走另外的走也走不通的路。"黄潼说。
洁岚说:"我知道你想当作家!"
"谈何容易!我的稿子寄出去都沓无音讯!"黄潼忿忿然地说,"这帮编辑都像'皇帝的新装'里的大臣,全是一帮有眼无珠的人!"
正在说话间,郭顺妹急急忙忙闯进来,说:"知道吗?颜晓新同她妈妈大吵起来。我吓得赶紧起床!"
"是为了她妈妈不让她画画?"
"好像是。她们争论了一阵,颜晓新就痛哭起来,她妈妈也是,大专制了,还算个什么教师!"
颜晓新的妈妈是北方一个县城里的高中毕业生,读过函授大学,现在就在那个县中学里教历史。也许是教历史的容易受封建思想影响,反正,她看上去很古板。她其实是很爱女儿的,给女儿买了四季的服装,还有半纸箱各种学习用品,这些天,她也不出门办公务,就在她们的宿舍中,白天为女儿烧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中午送至学校;到了晚上,她就陪着女儿温课,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她,大家都感觉她有些古怪。
中午,洁岚在食堂碰上颜晓新,她的眼皮略微有些肿,眼睛也变得不如往日有神采。
"你妈妈没来送饭?"洁岚轻轻地问。
颜晓新说:"我也希望她别在这儿管我了,她其实不是来公出的,学校这时候正是忙季,不可能派她走开,她是请事假来的!"
"也许她想念你,专程来看你的!"
颜晓新端着碗,执拗地扬起微微翘起的下巴:"不大可能吧,她不像一般的母亲,总是那么严厉,我从小就觉得她是个教师,总是教训我,板着脸。一会儿不允许我干这个,一会儿不允许我干那个,小学没毕业她就对我谈进重点大学的事!"
"可你肯定想进美术学校!"
"不,那只是个梦……"颜晓新说,"我不再想,只是寂寞时画一画打发时光。妈妈怕我分心,把我的速写本也藏起来,所以;我们就,就……"
这天下午,那位历史教师火烧火燎地跑到学校,为颜晓新请了一天半假,连夜带着女儿和女儿的速写簿走了。这时正在课间,洁岚看见那个母亲一脸漠然的笑,只是反复催颜晓新动作快一些,说是长途车要开了!
至于她们去了何方,结局如何,没人知晓。颜晓新两天后回到宿舍,发肿的眼皮红红的,而那个历史教师却没再回来。一天之后,童安格和外国影星重新回到显眼的位置,被子也不再规范化了,一切又都松松垮垮起来。
颜晓新更爱画马了,仍是黑白的,只是不再临摹,而是画自己心目中的马。
学习走上正规后,步步加紧,功课也铺天盖地。因此,洁岚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探望刘晓武,仿佛纳入了一个轨道,就无法顾及别的,否则一切都会被搅乱。刘晓武这其间去过她们宿舍两次,留下些水果就走了。
今天,颜晓新的母亲带走颜晓新后,洁岚心里怅怅的,那历史教师庄重的脸上露出的那种辛酸和无奈使她难过,从那弯着的嘴角边,可以看到里面藏着说不出的凄凉。洁岚忽然从心底涌出一种悲痛:一个人假如没有梦了,灰头灰脑地活在世上,才会有这样漠然的微笑!
教室里,照例又剩下了她和黄潼。洁岚在做一道复杂的文字题,忽然听黄潼一拍桌子,大叫道:"哈,真是绝妙的评点,大喜!大喜!"
洁岚回头去看,只见黄潼拿着笔,不停地在桌面上打着顿,一手点着放学前发下来的作文簿。他说:"槁子为什么不录用?不是我的水平低,我现在才明白,我的水平其实并不低!"
他把评语翻开给洁岚看,只见上面用红笔赫然写着:希望今后写作切勿抄袭,要实事求是,千万不要再做文抄公!
"你从哪儿抄来的?"
黄潼哈哈大笑:"哪是抄来的,百分之一百的自制产品。"
"为什么不去评理?"
"评理?"黄潼说,"我简直想给老师写感谢信,他让我从此走上新的里程碑!哈,编辑部不录用,是因为我没名气,我要给那些讲究名气的人物吃点小亏!他妈的,这帮市侩!"
"你准备怎么去做?"
"暂且保密!"黄潼得意洋洋地说,"到时我会把这事公布于众的!"
有人敲了一下门,就径自走进来,原来是肖老师,他抽着烟,问洁岚:"李霞呢?她没对你说为什么不来练声吗?"
"她没说!"洁岚回答说。
"复赛临近,她倒打退堂鼓了,你们女生,这一点最不好!"肖老师说,"动不动就怄气了,动摇了。"
"她不会动摇的,她做梦都想得大奖!"洁岚说,"明天开始如何、我通知她。"
肖竹清递给洁岚一张剪报,说:"这是李霞最崇拜的歌唱家谈演唱风度,这一课她得补上。"
肖竹清抽着烟,在班里踱了几步,同黄潼又聊了几句。他们之间的交谈有些称兄道弟的味道,双方抱手肘,谈谈聂卫平什么的。然后,肖竹清将烟蒂扔在墙角的垃圾箱里,信步走了出去。
那烟头冒出一股淡淡的青色的烟,袅袅地摆动着,洁岚心里一震,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那场风波,她赶上去一看,心一下子抽紧了,那烟上明明白白地标着二个字:金貂!
"干什么?"黄潼说,"你怎么像发现敌情似的!"
"肖老师是不是有时一情早就来?"
"常常来!"黄潼不容置辩地说,"他需要有人谈谈时就来。他住校,除了校园里的树,我就是他的知音!"
"他是不是一直抽金貂牌烟?"
"你怎么知道的,看不出,你对香烟也有兴趣!肖老师未来的岳父在北方当烟草局局长,当地出金貂牌香烟。对了!你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
洁岚心里乱糟糟地说:"黄潼,为了那个抽烟事件你被撤了职,一定是很冤枉的,对吗?连学生会也不信任你了……"
"又来了!又来了!"黄潼挥挥手,像赶虫子,"我们已经两清了。"
"不,没清呢!我现在才想起,那天我看见的烟头一定是肖老师扔下的!"
黄潼的嘴角牵动了一下,说:"谢谢你的坦诚!"
"我必须向雷老师向校长去承认过失!"
"不,你镇静些!"黄潼说,"我消息多,学校里对雷老师不满的人很多,你把这事捅出去,会弄得她很窘的!"
洁岚惊愕地看着黄潼,感觉他像个政治家。
"当时我骂她组织伪证,今天才知,只是个误会。所以,我同她也已两清了!"黄潼耸耸肩说,"好,别再提起它了,我要干那大事业了!"
当夜,洁岚把作业全扔在一旁,坐在铺上给刘晓武写信,不知怎么,在这种时候,他就成了最可信赖的人,仿佛一个家长,他不会责怪她,也不会袖手旁观,会像一阵及时雨那样把一切都理出头绪。信写得不算长,写完之后她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轻松极了。
"复赛只剩三天了!"李霞叫道。"真想找个算命先生给我算上一卦!"
颜晓新的床铺空着。郭顺妹正低头补一双袜子,针在那儿穿来穿去,她人很粗,但手工活却很在行,特别是她侧着头咬断线头的样子,很像电影中慈祥的苏区老大娘。她含含糊糊地说:"要看那个马老是不是肯开恩!"
李霞说:"马老绝对好。我后来又去过两次,把准备的歌唱了一遍给他听,他很满意!"
郭顺妹说:"喂,喂,你这不是开后门吗?你讨厌人家张玥这么做,可你自己……"
"这叫谦虚求学,懂吗?"李霞得意地说,"假如这次能获胜,全是大哥哥的点子好!"
"大哥哥的点子?"洁岚间。
"对,洁岚,你哥哥来过两次,每次都给我出许多点子!"李霞说,"他真好!"
"好个鬼吧!"郭顺妹嘟哝一句。
李霞无心恋战,她不知从哪弄来许多缎子的小零料,说要做个大大的头饰。她轻轻地哼着歌儿,美丽的双手忙碌着,完全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喂,听说只要参加决赛,不但能上电视,还至少能有鼓励奖,奖状、鲜花,还有一大笔奖金呢!到时候,我也要像张玥那样阔气地请一次客!"
洁岚说:"你别光想这个,还得多练习呵!这是我的忠告!"
"练当然要练。"李霞说,"肖老师永远是我的恩师!"
郭顺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男生永远比女生有趣!"她蒙上那厚厚短短的被子睡觉,一会儿,又霍地坐起来,恨恨地说:"睡觉难,难睡觉!"
"你一定有心事!"洁岚说。
"没有什么心事!"郭顺妹说,"大家都把我当小丑,小丑会有什么心事呢?我只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似的。"
"又胡思乱想了!"李霞说。
"不是胡思乱想,绝对是难受--"郭顺妹身子晃了晃,忽然俯下身呕吐起来。
这下,那两个女孩着急了,又是倒开水,又是给她捶背。郭顺妹的脸一下子变得一片惨白,她软软地倚在那儿,见洁岚找来扫帚准备打扫秽物,她连忙说:"别动,别动,这很脏,我自己来!"
郭顺妹一欠身子,又是一阵狂吐,她喘息着,说:"你们一定讨厌我了吧?"
李霞说:"我们住在一起,就像一家人,怎么会讨厌你?"
"有的人当小丑是不得已的。"郭顺妹眼圈微微发红,但她控制住自己,说,"因此,心里会很难过!"
房东老太太闻讯赶来,她既爱沪剧又是个善于保养身体的人。饭前饭后都能看见她干练地一仰脖子,吞进若干药片,天天如此,从不间断,像日出日落一样固定。因此,她手头有不少药品。她见郭顺妹吐成这样,连忙上楼抱下一只硕大的饼干箱。
"我不想吃饼干!"郭顺妹坚决地说。
老太太笑了,她笑起来脸上显得饱满而又有光彩。她把饼干箱打开,哗一下倒在床上。霎时,五颜六色的药品铺了半张床。"我可以开个诊所!"她又笑起来,仿佛在炫耀她的财富。
郭顺妹吞下了几片止吐的药,立刻安定下来。房东老太太很热情地帮她们收拾,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洁岚说:"你们班主任来看过你!"
"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
"那时我在教室,她可以在那儿找到我!"洁岚说,"会有什么事呢?"
"她也不急着走,东问西问,打听你们几个平时的情况。"老太太说,"我说你们都很规矩,每天早早就睡觉,除了洁岚的哥哥,没有别的男孩子上门的!她就放心了!"
郭顺妹在混沌中还不忘记嘟哝一句:"雷老师就喜欢这么私访!"
提起雷老师,洁岚又是心事重重,她对雷老师的感情有些特别,也许是班主任大锐利太精灵的缘故,她总感到横陈在她们之间的距离;但雷老师偶尔露出的真情的微笑,又使洁岚感觉到那种戒备心理是如何可恶,辜负了班主任的情义。
这一晚,洁岚恍恍惚惚地做了许多梦,每个梦都有那站得笔挺脸相憔悴的雷老师,也许这是个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