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自修课,洁岚的表妹容子到初二(1)班的教室门口探了一下身子,就小鹿一样蹦跳着消失了。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细细长长的身架,两只手习惯地交叉着,护着胸,很纤秀的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她在探身进来的刹那间已经同洁岚交流过眼神了。
在舅舅家,容子是惟一使洁岚留恋的人。容子比洁岚小一个月,在邻近的卫民中学念初二,是重点中学的品学兼优的学生,就是从不肯多说话。舅妈对洁岚的种种作派,使这小姑娘很失望,她也许更喜欢有个心地美丽的母亲,所以她总用冷淡母亲来声援洁岚。
洁岚向班长请个假,跟着容子的踪迹出了校门。容子就像那种羞怯的小动物,她怕跟任何陌生人交往,所以就只能这么逃来逃去。天已有些凉意了,容子穿着厚料子的裙子,露出两条细而矫健的双腿,她靠在学校的院墙上喘息。
"容子,你来了!"洁岚间,"家里都很好?"
容子说:"妈妈居然把你气跑了--我和她的灵魂不同,所以没有共同语言。"
"别为我不平,我现在很好。"洁岚说。
"我也恨你!"容子说,"你一走了之,爸爸很难过,成天生闷气。"
洁岚眼前浮起舅舅那张陰郁的脸,她知道他是无可奈何被变成这样的,但是他把周围的快乐都熄掉了,她不喜欢在他身边,她有点可怜容子。她一走了事,可容子至少得年满十八岁才能离开。
"爷爷来信了,问到了你,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容子说,"我抄给你他的地址!"
"信呢?"
"给我妈妈烧了。"容子又一次将手护住前胸,"她没料到我抢在她前头看了信。"
"容子,你真好!"
"好什么?我就喜欢做妈妈反对的事。她喜欢爷爷永远恨你妈妈!"容子脸上一片浅红色,"爷爷很古怪,他与众不同,但我不喜欢他!"
正在说话,黄潼低着头闷闷地从马路过来,他有些神情沮丧,背包的带子放得长长的,拖拖拉拉地拍打着胯部。容子忙一闪身,躲在洁岚身边,小声嘀咕说:"这个人来了,我不愿见他!"
"你认识他?"洁岚诧异极了。
"我们是一个文学班的,你不知道,他有说不出的讨厌!"容子说着,眼睛却笑得弯弯的,水汪汪地扑闪着,显得机灵又调皮。
黄潼走近了,他的目光掠过洁岚的脸,猛地避开,高高仰起,挺着胸,旁若无人地抬着头走进校园,两个大裤腿飘飘欲仙的样子。
"他会不会已经看见我了?"容子若有所失,"如果那样就糟了,他会误会的。"
洁岚没说话,黄潼那个怒气冲冲的样子真令人费解。听说他知道雷老师出面要求取消处分时,非但不感谢,反而固执地说怪话,觉得这是校方证据不足的表现,还坚持要澄清事实。
"真是怪物一个!"洁岚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说。
"是个怪物,坏蛋!一点不错!"容子狠狠地说,又笑了,捂住嘴。
洁岚只觉得孤独的容子现在变得容光焕发了,活泼得像只乌,也笑了。下雨了,洁岚用手去接小雨点,她根本没料到,又有一场风波尾随而来。
容子用手抹抹脸上的雨丝,就低着头飞快地走了,她永远同这一类麻烦无关。也许,她的运气决定她是个单纯文静的小姑娘,各处都受到照顾,不像洁岚,注定辛苦奔波,独挡一面。
洁岚返回教室,接近放学了,有些闹哄哄的。她坐回去看书,听见后座的黄潼和他的同桌打起扑克来,示威似的僻僻啪啪地把牌甩得很响亮。她悄悄地回过头去,看见黄潼正在与同桌耳语。
临近放学时,忽听黄潼拉开嗓门猛唱两句信天游: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整个班级沸腾了,全都舒畅地摇头晃脑起来。在喧闹还未结束时,洁岚忽听黄潼急促地叫她:"郑洁岚,郑洁岚!"
洁岚回过身去,只见黄潼把一厚叠扑克牌推过来:"这副扑克还给你!"
郑洁岚敛起眉正迟疑,忽听从门口响起了不动声色的叫声:"黄潼!你玩得很开心!"
进来的正是被噪音惊动的雷老师,此刻她感情激奋,那意外发现,像气流冲击着全身,顶得她人都有些随着情绪前后微微地摇撼。洁岚想回转身来,但黄潼猛地把牌推过来,霎时,扑克牌散落一地。
"上自习课先是迟到半小时,再就是打扑克,这可真是新发明!黄潼,请你来一下!"
"迟到半小时是因为文学班今天同作家见面,我请假你不准,我只能旷课;至于扑克是洁岚提供的,她邀请我们打扑克来着。"黄潼挑战地说。
雷老师的目光焦急地落在洁岚脸上,而洁岚完全是惊呆了,黄潼的活像一个响雷,震得她差点要捂住耳朵。那头的雷老师显然是感到棘手,说了声:"这不可能!你说话要负责!"便改变了主意。把黄潼撇在一边,而把黄潼的同桌叫了出去,大概想各个击破。
黄潼的同桌外号耗子,是个脸瘦瘦嘴尖尖的男生,他崇拜黄潼,但永远成不了黄潼这样的人,因为什么事他都是缩头缩脑,从来没成什么气势。耗子出门前还开心地笑着,五分钟之后,脸灰灰地回来了,大概是被训斥到痛处了。
他一屁股坐在座椅上,吸着冷气:"雷老师真厉害,追恨刨底!"
"你就说实话嘛,我们三人做事三人当!"黄潼说,"人证物证都有,难道我们做了伪证?"
洁岚全明白了,黄潼是在报复她!这时她思路全乱了,黄潼的形象一下子倒塌了:他这样泄私愤吗?无中生有!还有耗子的帮腔。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地对自己?当她茫然地望向四方时,看见大家也茫然地望着她,特别是,她看见了郭顺妹的眼睛,她显然清楚这是报复!一定是她告密给黄潼的,而现在,她居然脸不变色心不跳!
"太坏了!你们大坏了!"洁岚大叫一声,捂着脸,呜咽地奔了出去。
天下着大雨,仿佛也在痛苦,她冲进雨中,密密的雨顿时就打湿了衣服,让她觉得滚烫的身子在微微打颤,但却带来说不出的惬意。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她的头发是她的自豪,总是那么光滑柔顺,有人说头发就能代表人的性格,也许她就是那种软弱的女孩,天生的,因此就处处受人欺侮。往日她能咬住牙将什么都吞下,可今天心都灰了,种种的不如意、种种的艰难如今都泉涌般汇集在一起,令她感觉满心苦涩。
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可她不愿意任何人来打扰她,她要走,走得远远的。很快她就成了个雨人,感觉到湿漉漉的衣裳紧紧地粘在后背上,脚上也隐隐地有一种肿胀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在洪水里游着,向更深更干净的地方奔去。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为什么?难道这就是社会的真正颜色?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数个问题搅得她头脑涨痛,忍不住想呻吟,她似乎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她的所有的思路都断掉了,只留下奔跑这一机械的动作。
洁岚终于停下来了,是被一个人的胸脯挡住了去路,她木木地抬起脸,透过雨帘,忽然发现那人居然是黄潼。
"走开!我不想见你!"她很凶地说,努力想挣脱他的手。
"我们两清了,不是吗?"黄潼横着东挡西挡,不让她前进,说,"你冤枉了我,我也让你尝到了受冤枉的滋味,你很清楚,我们从此可以和平共处了!"
"你胡说,我从未冤枉你!我亲眼看见烟头了!"
"你敢发誓吗?"黄潼说,"以人格担保!"
"我敢,我敢发誓,这千真万确!"
黄潼松开手,忽然重重地叹息一声,发出那种震人心腑的沉闷的响声,洁岚忽然从心里涌出一种酸楚:为什么?他居然也这么痛苦?
同学们都纷纷赶来,雷老师也气喘吁吁地撑着伞,她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走,跟我回去换衣服!"
耗子从人堆里挤出来,他没打伞,淋得精湿,头发耷拉下来,更像一个可怜的老鼠了。他战战兢兢地说:"郑洁岚,你真是吓人。我以为要出人命大案呢!好,好,我不当证明人了!"
几个女生拥簇着洁岚往回走,她看见黄潼一个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踩着水,吹着幽幽的口哨,显得那样困顿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