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迪文玫瑰号上充满了阴郁的气氛,因为水手长也偷偷溜走了,搁在沙滩上的小船揭示了这一情况。
如果有人站在山上观望,会发现迪文玫瑰号扬帆启航了,像一只长着白色翅膀的大鸟在海面上滑翔。但事实上,当船启程时,并没有人在山上观望,也没有人去打破这个夏曰早晨海湾里的宁谧。太阳在澄澈的天空中冉冉升起,青翠的棕榈树叶在蔚蓝的海边沙沙地摇摆,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与陆地上,没有任何暴力残存的迹象。
菲尔连夜翻过了很多座山丘,穿过两个海湾之间的狭窄的半岛。热带地区的地面高峻而空旷,虽然路途艰难,但在太阳升起之前,他已经把半岛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后来,他钻进了一片沼泽地,发现藤条乱糟糟地纠结缠绕,黑暗中很难通过,于是他努力绕开,又回到岸上来。
在那里,他再次找到了一处容易行走的地方。黎明时,他奋力前行,穿过了一座森林,那里长着不可计数的各种各样的大树,鲜花繁茂,水果丰盛。之后,他又走过了一片茂盛的青草地。
太阳刚刚升起,菲尔到一个泉水边喝了点水,吃了几口面包,这面包是他在船上节省下来储存好的。但他不敢久留,随即就又踏上旅程。他路过两座小棚屋,门口晾晒着摊开的干果和渔具。地面上的热气越来越高,逼得他不得不找个阴凉地方去歇会脚。他还是不敢多停留,虽然他看见天空中密密的乌云越聚越多,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继续赶路了,他那颗坚定的心曾经让他从伦敦长途跋涉到比迪福德。
菲尔穿过这片陌生的土地时,心中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这给了他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但他暗暗发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决不再回那艘迪文玫瑰号!有时候,耐心和承受力足以让人获得前行的勇气。这样想着,他就更加坚定了决心,迈开了大步,哪怕风暴即将到来。
风越来越猛烈,乌云遮住了天空,雷声惊天动地,大雨倾盆而下,像千万把利剑一样刺进棕榈树叶。闪电明明灭灭,从这边的地平线窜到那边的地平线,划破黑到极点的浓墨般的乌云。雷声在群山之间隆隆地震响,沉闷的回声滚滚而来。这足以让一个勇敢的人想到黑色的天使正集合起来,在作最后一次决战。对于这个出生于英格兰、习惯在北方海域航海的少年而言,这场可怕的风暴只在水手们讲的故事里听说过。暴雨抽打着菲尔找来避身的棚架,浇到菲尔身上,把他淋得浑身都湿透了。狂风怒吼,雷电交加,使他惊恐万分。风暴持续了三刻钟后,终于平息了,太阳重又钻出云层,空中弥漫着蒸腾出的热气,这种闷热的景象真是难以形容。
菲尔走进一片树林,许多虫子嗡嗡地叫着,上来叮咬他的皮肤,尤其是从树叶和草丛中飞来的蚊群,几乎要使他染上瘟疫。
一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由于每年夏天都会遭到蚊子的攻击,他们对蚊子的毒性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什么反应,因为长期被叮咬之后,身体对此产生了免疫力。然而,对于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来说,那种毒效却十分厉害。菲尔的手肿得已经无法去拍打它们,脸已经肿得眼睛都难以睁大,两小时后,他的眼睛几乎瞎了。他又饥又渴,只好重又回到岸边,从眼皮缝里,他隐约地辨出海面上有一艘与迪文玫瑰号同样的船。他曾经从迪文玫瑰号逃离出来,并且发誓决不再返回,而现在,他实在痛苦难忍,如果能再次登上那条船,离开这种折磨,他将会非常乐意,尽管他们会把他吊死。但是迪文玫瑰号早已开走了,应该正行驶在阳光明媚的海面上,那里没有暴风雨。菲尔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内心充满了绝望,像死了那样一动不动。
两个当地的农民发现了他,感谢上帝,他们有副慈悲心肠,把他带回了自己贫穷的小棚屋,用他们那简单的药方来给他治疗并照料他,直到他从毒性中复苏过来,又能像以前那样看清东西。尽管不知道该走向何方,菲尔还是又一次踏上了路途。他的身上抹了一种味道很难闻的油膏,用以驱赶有毒的昆虫,那两个好心人送给了他许多这样的油膏。那天,当他吃掉那两个当地人送给他的最后一点食物时,从一座高山的一侧,他看见一艘陌生的大船停泊在下面的小海湾里。
现在,一艘船可能意味着一种好的出路,也可能意味着另一种坏的结局,他的命运会因为所遇上的船的情况不同而不同。
一条小溪穿过森林、越过岩石,最后流淌进小海湾,菲尔埋头喝足了清凉的溪水,重又走回树林,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他看见一只小船从大船那儿驶出,停靠在远处的岸边,几个人从小船上下来,一会儿就走出了菲尔的视线。一两个小时后,他们回来了,坐进小船,向大船返回。他看见水手们在甲板上和桅杆旁工作,听见吹奏的笛音,而且,随着风的强弱不定,他时不时还能听见比虫子的嗡嗡声还要微弱的水手们的说话声。
因为他所站之处高于海岸,所以蚊子少了些,风也能把它们吹得远远的。但即使他已经抹了驱蚊油膏,蚊子依然持续不断地上来叮咬,而油膏已经所剩不多。菲尔站在那里的时候,心里不由有点难过。要是他有胆量的话,他会立即离开这儿,跑向那艘船。不过,条件是那艘船要能拯救他,使他免于这种旅途之苦。现在的问题是,这艘船究竟是怎样的情况?它是否真的能帮助他脱离苦海?
下午,菲尔看见一艘船从蔚蓝色的海面缓缓驶来。他那双经过长期训练而格外清明的眼睛,远远就发现那艘很像迪文玫瑰号的船在波浪中剧烈地颠簸着。他站在山丘高处,所以能比那艘泊在海湾里的船上的人员看得更远。由于一块伸出来的陆地隔开了两船,因此估计两艘船上的人暂时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但菲尔从高高的山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两船的位置。直到夜晚来临,停在海湾里的船员还不知道有一艘船正在向他们靠近。
从迪文玫瑰号逃跑的水手长,虽然已经花了好几个小时去观察海湾里的船,但依然看不出它从什么国家出发或从事什么行当。渐渐地,他的耐心用尽,不想再耗费时间去猜测了,于是选择了一条下山的路,沿着小溪跑到了岸边,在那漫长的观望过程中,他不时喝着溪水解渴。他十分小心地沿着海岸跑动,来到了离那条船最近的岸边,在那儿他能很容易地听见船上的说话声。船尾和甲板上亮着灯,有几张吊床在主甲板的枪炮架上晃荡。
最后,菲尔拿定了主意,他脱下上衣和外裤,把衣服堆放在岩石上,又用带子把短剑捆在腰间,轻轻地走人海里。到达水深处时,他犹豫了片刻,但是当他用能找到的理由来增强了决心之后,就坚决地开始游起来,尽量不弄出声响。他把身体深深地埋在水里,速度很慢地游到了船的阴影里,没有引起船上人的注意。一摸到那粗糙的木头船身,菲尔感觉很亲切。他在后甲板下游着,来到舵柱下,伸手抓住它,在那儿休息了一阵。他抬起头,能看见上面有一扇亮灯的舷窗。
他从水里慢慢地探起身子,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颇为沉重。他举起一只手,略略超过舵柄的舵柱顶端,够到头顶上雕刻着花纹的地方,抓住那个用粗糙的橡木做成的涡卷形的把手。他把脚放在舵柱上,另一只手牢牢抓住雕刻在上面的龙的一只脚。多亏了那些凸起的装饰,他才能登上轮船甲板。然后,他像只苍蝇一样紧抓住龙的口鼻,整个身体钻出黑暗的水面,海水在舵柱和船身周围汨汨流转,还好,他没有被人看见,也没有引起一丝猜疑。
就这样,他悄无声息地爬上船尾,爬到了亮灯的舷窗边,偷偷向里瞥了一眼,发现那地方一个人也没有。桌上铺着一块布,布上摆着他做梦都没见过的昂贵餐具。罕见的淡色玻璃杯里还剩下几滴葡萄酒,在明亮的烛光下闪闪烁烁,像漂亮的石榴石。而那些银质的高脚杯,简直就像是用金子做成的。盘子非常精致,周围镶着金边。那里有一大堆的银质餐具,一只很大的玻璃水瓶上面还装饰着珍贵的黄金和宝石。在生活朴素的人所期望的天国中,可能都没有如此华贵的奢侈品。
菲尔听见有脚步声,赶紧缩回身子,从船尾倒挂下来,吊在水面上。
一个小侍从走进船舱,动作敏捷地收拾餐桌。说话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他们说的竟然是英语!“对于迪文玫瑰号来说,这艘船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战利品啊!”菲尔这样想着,不由得无情地微笑起来。
“侍从!”船身下部有个声音喊道。
“是,是,上尉。”小侍从大声回答,像只受惊吓的小鸡一样急匆匆地走出船舱。
菲尔抬起头,手又重新抓紧一点,因为他不可能老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吊着。他该如何对他们解释自己上船的原因呢?他心里盘算着这个问题,把一条光腿搁在舷窗的窗台上,这样能休息一下缓缓劲。看上去,这艘船上的人应该是正直的英国人,菲尔非常愿意加入到他们当中去,但是如果像个小偷一样在夜晚偷偷上船,他们肯定会怀疑他有不良动机。他左思右想,觉得最好的方式就是重新爬下去,落进海里,游回他刚才来的岸边,到那儿去穿上衣服,然后向他们请求救援,相信没有谁会冷酷到拒绝帮助一个从海盗手里逃走的少年。
想到这里,他就抬起那条搁在窗台上的腿,想赶快离开,可是,正当他开始实施计划之际,有只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脚踝,顿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试想一下,如果你想用窗台上的一条腿在窗户外保持平衡,你会发现,要从窗户里的人手里挣脱开而又不让自己掉下去真是极其困难。一开始,菲尔还不愿意鲁莽地跳进海里,他慢慢地转动脚腕,试图向外拔,但是毫无用处。他越来越用劲地挣扎,猛力拉扯、踢蹬,但都失败了,依然无法从那只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
看来,刚才是有个绅士坐在小桌子边——菲尔起初没把头全部伸进窗户,所以没看到他。那人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有条光腿伸进了窗户,就敏捷地站起身,轻轻地朝那条腿走过去,在菲尔正要撤离之际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位绅士对发现的这个情况感到万分好奇,很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十分容易地抓住了那个脚踝,避开了那个被抓的人有意识的第一下踢蹬,他也预估到只要用双手牢固地扣住那只脚后,凭那人怎么挣扎都将是白费力气。当那被抓者试图晃动身体、来个大幅度的跳跃冲进海里去时,那位绅士更加紧抓不放。菲尔的一条腿被扣住了,他就像一只被抓的猴子那样悬吊在舷窗下摇来摆去。
显然,菲尔想要逃跑的努力十分愚蠢,但是正如我所说的,他不希望自己像个夜晚入屋盗窃的小偷那样被抓住,而且因为那一刹他受的惊吓太厉害了,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去集中精神想法摆脱困境。他最终还是被抓住了,被人扣住脚踝吊在那儿,情形真是十分糟糕。
“侍从,”那个绅士说道,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这人喜欢开玩笑,“去叫威特顿上尉来。”
从里面的动静可以得知,那个小侍从刚才已经默默地进来了,他听到吩咐,又咚咚咚地匆忙跑走了。
而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过来了,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你这是在玩什么鬼把戏?”
“快去抓住他的另一条腿,查尔斯,我们马上就会让他平安地上船。我还不知道这究竟是哪种把戏,只能说它稀奇古怪。”
于是,第二双手抓紧了菲尔的另一只脚踝,不管他愿不愿意,将他迅速地拖进了舷窗里。
“年轻人,”第一个抓住他的绅士说,“你是谁?来这儿干什么?你又从哪里来?”
“我叫菲利浦·马歇尔姆,是迪文玫瑰护卫舰的前任水手长。我来这里是想了解你们这艘船来自哪个国家,并请求你们的帮助。我自己乘迪文玫瑰号从比迪福德出航,但是,后来落到一帮海盗的手里,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上尉并占领了我们的船,我被迫替他们服务了几个月。前不久,我成功地逃离了他们。我是从陆地上来这儿的,你可以看到,我在路上受到了蚊虫的叮咬。我请求你们看在上帝的面上,可怜可怜我,把我带回英格兰老家。”
“这倒是真的,”那个绅士说,“那些可恶的飞虫狠狠地攻击了他。他的脸还肿着,嘴唇肿得像几内亚奴隶。”他轻声说,几乎没去考虑菲尔的话,因为他一心只想寻开心。他在很多方面都有着上流绅士的趣味,特别留心那些滑稽好笑的事情,习惯于别人把所有事情都为他打点得好好的,例如他认为小侍从在自己椅子后面站到天亮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自己决不能放下尊严去给自己拿想要的东西,所以他对这个几乎光着身子的年轻人也没有丝毫的同情。
另一个人——威特顿上尉走上前来,这位高个子上尉看上去很严肃,硬朗的脸上有着一双十分冷峻的眼睛,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记得我吗?”
菲尔看看他,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但他并不害怕。“记得。”他回答道。
威特顿上尉微笑起来,他就是那晚菲尔在吃晚饭时,闯进大船舱里来的三个人当中的一个。
菲尔立即想到只有把所有真实的情况说出来,他才会有一点希望。
“我从他们那儿逃走——因为他们强迫我去为他们服务!——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不,请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是个说谎的人!我建议你们今晚一定要多留心,因为有一艘船看上去简直就像迪文玫瑰号的双胞胎,它此刻正在你们不远处的地方。”
“啊哈!你说你从比迪福德出航,这点我相信。无疑,你记住了那个日子。”
“啊,那是在五月初。或者——等一等,让我想想!那天是——”
“够了!够了!上尉……”一开始抓住菲尔脚踝的绅士想阻止上尉的盘问。
“虽然我记不清具体是星期几或五月几号,但是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次出航的情形。”菲尔认真地回答。
“毫无疑问,”上尉干巴巴地说,“但是如果你能说出来,就能节省审问的时间。请不要打断我,只有当我叫你开口时,你再说出你的理由。现在,请告诉我指挥那艘从比迪福德驶出的最优秀的船的那位合法船长的姓名。”
这位国王军队里的上尉头脑敏锐、性格沉静,他并不认为这个囚犯能够当场编造出这样一个故事。因此,他进一步地接二连三地提出问题,都是关于这个故事的特殊细节,他自己也希望能够了解清楚。他从各角度来考察验证,随时密切观察被审者的表情。少年身处这样一个地方,根本没有机会从开着的舷窗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