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站在后甲板上,向下监视着厨师,这家伙爬到上面来晒太阳,暖一暖光头和胖脸,清清钻进鼻孔里的烟。“喂,厨师,”老大说,“我有一个任务交给你。你去打开船舱,把里面储存的大米、葡萄干、肉桂和上等的小麦面粉拿出来。看看你们的脸都快成绿生姜了。说不定那儿还会有一些杏仁糖,因为那位坎德先生有些高雅的口味。不要舍不得那些奶酪,如果你发现一桶好葡萄酒,可别忘了告诉我。总之,你去取出大量的最好的食物,给我们安排一顿让大家一辈子都能记得的盛宴。”
厨师微笑着摸摸大肚子,有一点儿战战兢兢。他认为在这样的事情上千万不能怠慢,以前他就一直很向往坎德船长餐桌上的吃食,所以一听到老大报出的那些食物名称,心就立即痒痒的了。“好的,船长,”他高声回答,“是为你和大副两人准备的吧?”
“不,你这条小气的狗!想想看,你这还像绅士水手的样子?时代已经变了!虽然我是船长,但在我的膳食里也没有特殊的盐。人人都可以和我平起平坐。”
老大原来的手下看着厨师那张茫然的脸,嗤嗤地笑开了。小侍从一想到自己要去伺候他们所有人,就吓得浑身发抖,因为那些人个个都爱敲他的脑袋寻开心。厨师下去了,对他的副手大叫大嚷,要他一起去帮忙弄出船舱里储藏的食物。威尔·坎特和菲尔相会了,他们半信半疑地交换了一眼,迪文玫瑰号上原来的船员都认为在海上举行盛宴不是明智之举。可其他愚蠢的家伙还在互相拍着对方的背,庆贺有了一个领导有方的船长。当然,没有人会疯狂到去和他们争论这个话题。
甲板之间的烟雾越来越浓重,过了一会儿,烘烤东西的香味飘了过来,那些傻瓜们馋得拍拍肚子,又舔舔嘴唇,低声谈论着马上就可以吃到的美味。小侍从在大船仓的餐桌上铺上了一块亚麻布,厨师的副手端着丰盛的菜肴一趟趟进出。厨师喊人去吊起一只大桶,里面装满了穷水手们从未尝过的美酒。人们欢呼着跑过去,纷纷伸手去抓绳子,远远超过了所需要的人力。
老大斜倚着船尾楼,得意地微笑着。亨利·马科姆走到他身旁,脸上同样笑容可掬。他们非常了解手下的心思,所以做任何事情都目标明确。
桌子已经铺好,宴席也摆上了,人们走进了船舱。驾驶舱里只剩一个人在掌舵,因为现在海面上微风徐徐,这大大减轻了他工作的负担。甲板上还有六个人,有的在值班,有的则闲站着。亨利·马科姆还在后甲板上,绕着一架轻型枪炮转来转去。厨师和副手已经从做饭的劳碌中解放出来,他们已经先行填饱了自己的肚子,在厨房里偷吃了美食,又喝了些桶里的酒,酒桶是在搜寻舱里的储藏品时发现的。大伙儿都挤进了大船舱,舱里再没有空地方可以留给门外那些蹲坐在甲板上的人,那些背靠着隔离壁和柱子坐着的人也能伸手够到桌子上的这顿盛宴。当众人都吃饱喝足之后,小侍从趴在桌子底下收拾掉在地上的肉块。
一天前,也正是在这扇门边,弗朗西斯·坎德船长被刺死在地,可是人们已经淡忘了这件凶杀案。这些“绅士”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他们都是有着铁石心肠的粗野的家伙,从不会因为手上沾染了别人的鲜血而做噩梦。老大坐在桌首,一任手下吃喝吵闹。木匠兴奋地眨巴着那只独眼,抖动着山羊胡子,飞快地吃喝,生怕别人抢去了碗碟里头的好菜。他被安排坐在老大的右边,这是一种荣耀,因为他用厚木板修好了被海浪冲破的大洞。一位被营救上船的粗壮的水手,名叫鲍尔·格雷——正是他连刺两下杀死了舵手,他坐在老大的左边,埋着头一个劲地狼吞虎咽,直到肚子里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为止。他简直就是一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脾气暴躁的公牛,这种吃法对他并没有好处。另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名叫约瑟夫·科克,他大笑着一会儿坐到这个人旁边,一会儿坐到那个人旁边,一次次地跟人家干杯,喝得头都歪倒了。角落里坐着一位长着鹰钩鼻的小个子,虽然他的年纪比船舱里的那些人都要大,但是他刮过胡子的光洁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眼睛深处闪着鹰隼一样凶悍而狂野的光芒。
这个人很少说话,当他开口时,厚重的喉音使语句含混不清。他总是喜欢待在角落里。人坐在角落里,两边是墙,后面又没有人,这样往外看到的范围不是比别人大得多吗?他的教名叫加克比,除此之外,大家对他一无所知,有时人们会戏称他雅克比,他会对此玩笑做个鬼脸。但是人们不敢进一步去开他的玩笑,别看他寡言少语,可这种沉默却很有威慑力。
老大站起身,头脑还非常清醒,手里稳稳地端着满满一杯酒,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他停顿了一会儿,环顾了一圈坐在长桌四周和蹲在门前的粗野的水手,然后举杯大喊:“祝贺国王!”
那些不了解他的人疑惑地望着他,弄不明白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庆贺。他们看见老大的眼睛眨动着,看着角落里的老加克比。于是,老加克比面带着众人熟悉的谐谑般的微笑站起身,同样高高地举起酒杯,扫视着人群,用他那厚重的外国口音回应老大:“祝贺国王和他的舰队——灭亡!”
热烈的欢呼声、叫嚣声震得船舱摇摇晃晃。独眼龙木匠第一个跳了起来,接着,是被救上船的、还没有醉到站不住的那些人。原迪文玫瑰号的水手中,有些人表现得非常热切,另一些人则心想还是安静为好,他们知道同伴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表达对老大这个当权者的归顺而已。
老大的目光从这一个扫到那一个,他冷漠的声音穿越了嘈杂的醉酒的欢笑:“我发现威尔·坎特是个很勇敢的人,但是当这些高大的伙计在举杯拿国王开涮时,他的酒杯却放在桌子上。”
“懒家伙,懒家伙!滚一边去,我的心肝,到哈里夫科斯引擎那儿去……”约瑟夫·科克醉醺醺地叫嚷着。
“哦,是这样,”威尔·坎特解释说,他白皙的脸颊上已有了两朵红晕,“在你说完那些话之后,我就把杯里的酒给干了。事实上,我并不是那种憎恨国王的唠唠叨叨的清教徒。”
在闹哄哄的一片说话声中,老大的嗓门又提高了些:“那么,在你看来,我们中有人是胡说八道的宗教人士?”
“我的朋友,除了多嘴多舌的清教徒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们是因它而祝酒!”加克比大声说。
老大微笑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小题大做的人。他就像奔流的水上闪烁的光,尽管表情会像水光一样闪烁不定,但是在那被外表掩饰的内心里,其实流淌着强烈的喜好或厌恶之情,所有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早晚都会尝到这种厉害,受宠的人可能会觉得惊喜,而受打击的则会备感痛苦。“够了,够了!”他说,“威尔是个好小伙子,我相信,当有炮火需要去扑灭时,他会很好地为我们服务,威尔,希望我没有冒犯你。事实上,我们的船本就是一艘国王舰队的船,而且比之还要厉害。难道我们三十个人不是国王,在为我们自己而战?我们会把自己的旗子插到世界面前,随心所欲地去掠取珠宝,我们每个人都会拥有国王的宫殿和众多的妻妾。不,上帝会帮助我们的!勇士们,我们把财富带回到泰勒大妈那儿去,就可以擦掉在科威尔和迪文留下的每一处污点。威尔·坎特也会和我们一起到那里去喝酒庆祝的。”
“好啊!”众人激动地用拳头使劲敲打桌子,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老大依然面带微笑,但这种虚伪的笑容瞒不住所有人。
“过来,小侍从,斟酒!把每个人的杯子都倒满酒!”他大喊着,“过来,快来干你的活,好好倒酒,不要让人家感到不足。记住去把威尔的酒杯注满!”他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用大拇指和食指擦了擦胡子。“现在,勇敢的小伙子们,让我们一起来商量一下:目前我们离新大陆还有一百里格,你们认为我们是到那里再调头返回,通过勇敢的行动获得大笔财富呢,还是去尝尝新大陆的肥龙虾和大鳕鱼?我们正儿八经地来讨论冒险的事情吧,大伙是想去安角,还是去瑙姆基格,或是去朴茨茅斯殖民地?”
“好,好!我要去安角!”约瑟夫·科克叫嚷道,他抬起醉醺醺的脑袋,骂骂咧咧地发表意见:“我的兄弟去过那里,很多很多年以前,跟着多查斯特商队。对,他还告诉我关于肥美的大鱼的稀奇故事,那种鱼的味道可真是妙极了。”
“不,你的兄弟跟你一样是个大酒鬼。”有人打断了他的话,约瑟夫顿时来了火,但是众人的喧闹声使他不再反驳,他无精打采地蔫了下去,又变得呆头呆脑。
“我认为,”马丁嚷道,他又开始逞能了,“我们去朴茨茅斯打击那些清教徒。你只需告诉我他们那里藏了很多金子,我就一定去。只要有金子可图,一个圆脑袋的无赖就敢于和一头美洲狮搏斗,这事难道没听说过吗?”
“那么你自己就跟那个无赖一样愚蠢,”老大说,“你曾经不止一次地把全船的人从睡眠中叫醒,去看那会诱惑人卷入危险的美人鱼。而当清醒的人踏上甲板,那里除了一条嬉戏的海鱼之外,什么都没有。至于狮子,我倒的确曾听见过狮吼,但那是在非洲,而不是美国。想要搜罗财宝的欲望已经让你晕了头!”
喝醉了的约瑟夫从昏沉中突然醒来,接上了话头:“我兄弟在开普·安的农场曾经见过狮子,我兄弟——”他拔出一把刀,野蛮地挥舞起来,但随后就大笑着、迷迷糊糊地向后跌倒了。
马丁遭到别人的质疑,想要大发雷霆,他闷闷不乐的目光碰上了老大的眼神。
老大斜对着餐桌,带着嘲弄的调子低声说:“你难道从未见过有人在半空中跳舞吗?啊,那会使你感觉喉咙里呼吸不畅、肚子里空空荡荡!”
通常来说,在一片嘈杂声中,只要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说话,那么吵闹声立即就会平息,低声所说的每个词语都会像皇冠上的珠宝发出的清脆响声一样被听得一清二楚。菲尔看着桌子对面的老大那双冷酷的蓝眼睛,此刻,这双眼睛正带着戏弄的神情紧盯着马丁。菲尔看到马丁拼命吞咽着口水,仿佛被鱼刺卡着了,但脸上还带着尴尬的笑容,想要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他试图说些什么,可只是用舌头舔舔嘴唇,似乎觉得嘴唇太干、需要湿润。
“来吧,加克比,你来发表高见吧,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加克比!加克比!”水手们开始大叫,“站起来,加克比!”
加克比在角落里站起了身,把长发从高高凸起的前额掠到后面,紧张地拧着眉头,他的大鼻子、上翻的厚嘴唇和小下巴搭配在一起很不协调,或许在别的场合,看上去还会有点像学者的样子。人们很恭敬地保持着安静,等待他开口。
“这样乱七八糟的争吵当然不会让我们知道该去哪里。我们是继续前行还是返回?我们是往北去还是往南去?这些都是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如果我们继续前行,我们会发现几只渔船,但是只能得到些鱼,却没有叮当作响的钱币,而且我们很快就会吃腻了鱼。如果我们坐着这条上帝发善心赐予我们的好船返回港口,那么,等待我们的将是绞刑。我们还可以去泰勒大妈那里,但是我们必须乘坐另一条船回去,你们知道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勇士们,如果我们继续前往新英格兰,那么我们会一无所获,因为新英格兰非常贫穷,人们住在小棚屋里,未开化的野蛮人会从树林里冲出来大肆杀戮。那里是否有狮子,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是那些野蛮人我曾经见过,他们看上去十分丑陋。到了冬天,英格兰的大农场冷得简直像地狱。英格兰很穷,人们过着穷困的生活。
“如果我们往南去呢?啊哈!那就是西班牙!那里阳光明媚、气候温暖,盛产水果和香料。他们拥有我们想要的金子、银子和昂贵的宝石!英格兰人生活得都像穷鬼,而西班牙人生活得都像皇帝!在新英格兰,我们只能吃到咸鳕鱼甚至挨饿,其实二者是一回事,因为咸鳕鱼已经是很差的食物了。但是往南开,我们也许能抢劫到一条满载珠宝的大船。”说完这些,他就坐下了,表情严肃且充满自信。
“好啊,加克比!好啊,加克比!”人们大叫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有节奏地欢呼着。
鲍尔,格雷,那个因为贪吃而超重的家伙,吹奏起了笛子,声音很尖利。“好啊,加克比!”老大一拍桌子,咧嘴大笑,他和加克比一起出航过很多回,知道他神机妙算。菲尔和威尔·坎特听他们提到西班牙大帆船的时候,觉得非常刺耳。众所周知,那蓝色的加勒比海和蓝色的主要山脉都是虚构的,根据过去的旅行者的讲述,在卡塞或者在从天堂流出的四条河中的第一条河的岸边,能够掠取到大笔的财富。对于最不受法律管制的英格兰海盗来说,一条西班牙大船不是最好的猎物吗?
他们坐在那里议论纷纷,毫无疑问,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念头:背对贫瘠的北海岸,向南去寻找金色的财运。但是讨论忽然中止了,因为甲板上传来了一个犹犹豫豫的喊声:“一条——船——船!”
老大立刻跳了起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现在发现了一条船,你们说该怎么办?”
“不要错过上帝赐给我们的货物!”加克比坚定地说。
“好啊,加克比!”
“快上来,驾驶舱里的狗娘养的!一艘高大的船!一艘高大的船!”
一个喝醉的水手趴在桌子边,另一个冲出门去,被睡在门槛那儿的一个人给绊倒了。
“起来,懒狗!那条船在哪儿?”
他们潮水般地涌出船舱,上了甲板。
“船头在下风处!”
“把舵向上转,再去一个人帮忙!”老大咆哮着,他眯着眼睛往大海远处眺望,“过来,亨利,到船尾这儿来,告诉我,那是不是艘双桅船?现在,它又跌进了海浪里。这是一场追逐,我们开始吧。”
小个子大副敏捷地爬上了梯子。
“舵手,贴风行驶!”他说得太轻、太快,舵手没有听见。“舵手,贴风行驶!贴风行驶!伙计,你耳朵聋了吗?海浪盖住了它,那儿,它又浮起来了。是的,是条双桅船。让我看看,现在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小时。如果我们朝着它的船头开过去,一直紧盯不放,那么在天刚黑的时候我们就能追上它,而且这个时间很合适。”
他那轻声而尖锐的谈吐,虽然完全不同于老大那狂暴的叫喊,但这种方式自有一种奇怪的魔力,甚至能直接影响到老大本人。一个人只要掌握了很好的做事技巧,并且不被任何的吵闹或情绪所扰,就能在团伙中站住脚。平静的声音也能激发全体船员采取行动,就像一根慢慢燃烧的火柴能点着一架大炮。
“现在,小伙子们,”马丁吼叫道,“解开前面和主要的顶帆。”
“不,不,不!”亨利连连喊道,他几乎已经把嗓音提到了最高点,“你太急了,你这个急红了眼的傻瓜,你会害死我们大家的。你也不想想,如果他们看见我们顺着风扬起了所有的帆,他们一定会准备好枪炮,每个枪炮手拉好炮索、点着火柴,他们会允许我们靠近吗?不,虽然它只是一艘双桅船,但还是让我们的船像一只瘸腿母鸡那样,慢慢地向着它的船头行驶为好。”
“说得对,每个人卧倒在各自的枪炮旁边,这样就不会被他们发现,等会儿再拉开炮门,显示我们这条船的赫赫威力。”加克比边说边爬上梯子,站到亨利的身边。
老大俯视着下面的甲板,碰碰大副的胳膊。
“是的,我看见那两个毛头小伙在一起了。你想怎么做?”大副说。
“看起来,”老大说,“我们的水手长喜欢那个家伙。”
“而且那个家伙也喜欢我们的水手长,你认为呢?”
“那不是很好吗?”
加克比的长鼻子插进两人中间,说:“你说‘很好’,意思是‘不好’,这就像你祝酒诅咒国王时的说法一样。”
高高的船尾楼上,三个脑袋聚在一起,时不时地看看下面那两个站在船腰的少年——他俩也正观望着远处的那条船,太阳落到它后面去了,船身的颜色变黑了。
太阳下去后,海面上的黑暗更加浓重了,那条船上点亮了灯火,似乎要显现出它对抗迪文玫瑰号的充分的信心。
当他们看见那条船改变了航程时,不由哄笑起来。那些醉酒的人,脸上被泼了一桶冰冷的海水之后清醒了过来,不高兴地咒骂着。高高的船尾楼上,三个身影又凑在了一起。
“水手长先生,”老大大声呼唤,但声调很柔和,“你已经开始履行你的职责了吗?虽然这似乎超出你的管辖范围,但还是请你去检查一下火药、炮弹、炮索、枪刷和撞锤是否都已经准备就绪。”
亨利·马科姆大副弓起背,敏捷地爬下梯子,从装武器的箱子里,掏出了步枪和手枪。
“听着,下面的伙计们,敲开你们的炮门!”这是老大的声音,但是调子低柔而且语速很快,听上去倒像是亨利在吩咐似的。
昏暗中,甲板上的人员小心地移动,低沉的命令声又一次传了过来:
“所有的枪炮都做好准备,大家站在一边待命,只要一听到命令,就立即射击。每个人都守住自己的岗位。现在,我的心肝,准备着好好表现你们的勇气吧,我们会劫获这艘正在漫游的双桅船,让它给我们的迪文玫瑰号当僚舰。”
亨利沿着甲板匆忙奔了过来。“这是谁的炮?这又是谁的炮?不,你们人来得太多了。伙计,你到这里,动作要快。你,到那里。谁在玩弄炮门,难道你从没听到过炮的轰隆声吗?你明白在执行的任务吗?好的,很好!”他在甲板上检查了一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静默中,大家只听到他的嗓音以及啪嗒啪嗒快速走动的脚步声,却看不见他沿着枪炮移动的身影。
他们越来越逼近那条陌生的船,不久就要向对方开火,或者遭对方攻击。一个人影从驾驶舱里出来,在黑暗中走到了后甲板梯子旁菲尔的身边,把他吓了一大跳。菲尔一转身,那个人悄声说:“原来是你!感谢上帝!我还以为是别人呢。跟我一起来,到这儿,我们肩并肩地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在一片阴影中从后甲板走到船腰,木匠已经给破洞钉上了一块新木板,裂口修好了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他俩抬起了放在左舷边的一捆东西。这会儿,其他人都集中到了甲板上去看那条陌生船,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要有人在他们上面走动,他们就停留一会儿。一串缓慢的脚步声向他们靠近,从那厚重而低浑的调子可以辨别出来人是加克比。当他走后,拖来那捆东西的威尔·坎特低声说道:“把它扔得远远的!”于是,他俩使劲地把东西抛入大海。
在后甲板阴影的笼罩下,他俩悄悄地溜了回去,没有被人察觉。听到海里的动静,亨利和加克比分别从两头急忙赶来,但他们只看见了溅起的水花,没有发现谁在那儿,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干了你之前所说的事?”菲尔喘着气低声问道。
“是的,我干了。”威尔·坎特回答。
“那么我俩很可能被绞死,但你是比我稍大的高个子,我喜欢你、信任你。”
远处海面上传来一个清晰的喊声:“你们的船从哪里来?”
“回到你们的枪炮边去,笨狗!”马科姆大副提高了嗓门,以便让全甲板的人都能听到。
“从英格兰来。”站在后甲板上的老大回答,“那么你们从哪里来?”
对方没有回答,在一阵沉默中,两条船靠得越来越近。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那些勇敢的心脏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怦怦直跳。
“你们从哪儿来?”老大第二次叫喊道。
那条陌生船上传来了一个声音,还有一串粗鲁的笑声,“你们是做生意的商人还是打仗的人?”
“我们是海盗!”老大雷霆般地咆哮着,对方绝对想不到这种吼声乃是来自于一个瘦削的人,“开始射击,勇士们!先开追击炮!迫击炮——追击炮!”
“舵盘向上——舵盘向上!现在,准备射击,我的心肝,开火!”老大下命令。
此刻,对方的声音又一次从汹涌不息的大海上穿了过来:“我们的船可是豪猪双桅船,豪猪的刺也已经竖起来啦!”
在两船之间,黑色的大海波涛翻滚,间或可以看到一点对方的船。这个夜晚漆黑一片,但是水面反射的天空的光线,形成两条像由喷气式飞机喷射出的气流那样的黑色光影,它的形状比最灵巧的手雕刻出的还要好看,每一根线条、每一缕细丝都历历可见。
现在豪猪双桅船甲板上的炮突然开火了,紧接着灵活的步枪也噼噼啪啪地打响了。
“现在,伙计们,”老大咆哮道,“开火,我们要打个漂亮的胜仗。开火!”
主甲板上的一架炮轰隆隆地开火了,另一架炮也紧跟着开了火,但是因为这些水手都缺少实战的经验,不免有些生疏和迷惑,等到第三架炮开火,已经错失了宝贵的攻击时机。亨利大副在甲板上面斥骂,老大在甲板下层大发雷霆,他们听见了对方的船长正在召唤枪炮手射击。让迪文玫瑰号上的人大吃一惊的是,他们一直误认为对方是一艘很容易被击败的船只、很容易到手的战利品,但是现在看来,那条双桅船上好像有十二架炮在发射。炮声隆隆,震动着海浪,炮弹在船桅之间炸响,有一发炮弹打中了迪文玫瑰号的船首楼,击毁了隔离壁。
那条双桅船开始转向,似乎想从另一边来射击,它灵巧地突然后转,在老大和亨利还没有弄清楚它的意图时,就听见对方的甲板上有一个声音在高叫:“坚持住,向对方靠近!”“打对方的后甲板!”“准备射击!”
“快避开!快转向!”老加克比怒吼着,“我们的弹药一点儿不管用。没错,那家伙的确是一条棘手的豪猪船。”
“一旦我们被撞击,就把所有东西都扔掉,让船轻快些。”老大喊道,“舵盘向下转!打开帆布!解开气象帆布和支架。那边,再高一点,把主帆桁处理好,刚才炮弹击中了它。水手长,你真是个好小伙!”
菲尔高高地爬在帆桁端,抽出了短剑,割断了急剧晃动的绳子,那里被一颗炮弹严重损坏了。当两条船并排摇晃着时,菲尔一眼看见那条船的桅杆边站着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
老大正确地指挥他的船只,下令抢风行驶,位置与对方正在发射的枪炮相并列。对于迪文玫瑰号来说,碰到劲敌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条“长刺”的豪猪船,虽然船身较小,装载了很多人,但现在看起来,船上每个人都非常明确自己的职责。菲尔从甲板上方俯视着对方的船,看见那些枪炮手一直在熟练地射击。
这条豪猪船就像大海上嗜血的漫游者,在那些荒无人烟的遥远的海域,海盗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兄弟联谊。当海浪把船卷起,迪文玫瑰号的主帆桁顶端向对方的船桅摇晃过去时,那个大胡子抓住了桅杆上的一根绳索往上爬。过了一会儿,两条船都横过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肩并肩地并排漂着。
菲利浦又一次抽出科林·山姆森为他打磨的短剑,斜斜地甩出身子,对着那家伙的胸脯刺去。那人赶紧荡回身去,躲开了攻击,身体丝毫未损。接着,那家伙又荡了过来,手里握着刀子去袭击菲尔。打了结的绳索被那家伙拽得嘎吱作响而且越来越紧,他刺中了少年,得意地欢呼起来。菲尔荡到另一边,顽强地回击。
这场荡在半空中的战斗显得异常艰难而勇敢,作战双方就像两只打斗的蜘蛛,在黑暗中盘旋、摇摆着去攻击对方。但这个少年毕竟年轻了很多岁,而且身手也更加灵活,他那把锋利的短剑迅捷地刺破了对方的大腿。那家伙紧紧抓住了支桅索,伤口的疼痛削弱了他的攻击力。这时,又一个迪文玫瑰号上的人爬到菲尔上边来援助,这样,吊在下面的菲尔砍断了帆桁上的绳索。
“我们轻松了!我们轻松了!感谢上帝!”老大欢呼起来。
与此同时,迪文玫瑰号左舷边的三架炮都已成功地开始了射击,严重地摧毁了对方的一些装备,最大的一张前帆从顶端往下降落,扬帆绳也立刻掉落下来,乱成一团,整理好它得需要很多时间和很亮堂的曰光才行。这样,迪文玫瑰号就得以从对方的袭击中逃脱出来。
迪文玫瑰号轻快地溜过了双桅船,对方还在费劲地清理船桅的装置,并试图追上来。古老的迪文玫瑰号最终摆脱了原先的追逐,在黑夜中远远地逃开了。船上的灯光都熄灭了,所有的帆都张扬起来,在黑云和迷雾的隐蔽之下,它顺利地逃脱了,但在船头和船尾都有不满的咕哝声,还有一个被打死的船员等着被抛入大海。
菲利浦在帆桁端与敌人展开的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斗,得到了老大的赞赏。虽然夜色一片漆黑,但是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老大的眼睛。尽管汤姆·乔丹的脾气有些古怪,常会动怒,但他对于自己认为可靠的人还是十分信任的。
当菲尔擦拭短剑上的鲜血时,他满怀感激地想起了好心的铁匠科林·山姆森,而后又想起了在旅店邂逅的年老的绅士和夫人,想起了奈尔·艾丁克,还有直率的约翰爵士。他多么希望能够离开这艘迪文玫瑰号啊!可现在他的命运已经与这条船紧紧维系,尽管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老大他们所干的非法勾当,但是没有人能在海浪澎湃的夜晚,从一条船上成功逃离。
这一夜,大家都没睡觉,一直站着守望黎明的到来。直到太阳升起,海面上看不到任何船只,老大才放心地走进大船舱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