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日,狂风肆虐,路边的茅草被刮得东摇西晃,橡树叶子沙沙作响。菲利浦穿过绿色的田地,走进一个洁净的村庄,男人和女人们纷纷转脸注视这个陌生人。他经过一片空旷的野地,到一间小屋的门口坐下休息。远处的一个白嘴鸦巢里传来粗哑的叫声,小屋旁边种了两棵松树,风儿在树梢间低语。下雨了,雨滴敲打着地面和树木,老橡树的叶子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诉说什么。此时此刻,菲利浦觉得分外孤独,他将在这里过夜,而且不知道晚饭在哪里!阵雨过去了,他打起精神,坚持着走进荒野边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一个铁匠铺,有个人默默地站在门边。
少年蹒跚着走过铁匠铺门口。
那个男人严肃地看着他,好像怀疑他是否在装样子糊弄人。当他看见菲尔一声不吭地挣扎着往前走时,才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要去哪里?”从口音可以听出,他是个苏格兰人。
菲尔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无力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去哪里。”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不堪。铁匠大叫起来:“啊呀,这孩子要跌倒了!”他连忙抓住少年的手臂,把他从石头上扶起来,搀进了铁匠铺。
菲尔发现自己坐在一把靠背和扶手都做得笔直的椅子里,但座位上铺了一块织物,用宽边的带子松松地捆扎着,坐在上面的感觉就和坐在最好的鹅毛垫上一样舒适。“哦,终于过去了。”菲尔摸着额头说,“刚才我觉得一阵晕眩。现在好了,我要走了。我必须找到一个小旅店去过夜,得马上走。”
“安静,小伙子,你还没有完全好。”
那个男人往煤炉里扔了一块碎木头,而后点燃一支蜡烛,在熔铁炉后面的橱柜里翻找起来。他从柜子里取出四分之一条面包、一碟奶酪、一只水壶和一个里面装了半块肉馅饼的盘子,将这些东西摆在客人面前的一张被烟熏得乌黑的粗木桌上,又拿出一把大勺子和一只大杯子。他从壶里倒出满满一杯苹果酒,这酒用上等香料煮过并用酵母发酵过,香味浓郁。
“欢迎你!”铁匠说,“请喝吧,别客气。”
菲尔把酒端到唇边,一气喝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实在是饿坏了,其实在这之前早就饥肠辘辘,但因为紧张地奔逃就没有顾及。他狼吞虎咽地消灭了那四分之一条面包、奶酪和那半块肉馅饼,而后舒服地靠在了椅背上。主人又给他斟满酒杯,但他的肚子已经撑得再也容不下一滴酒了。
此刻,他第一次有心思打量四周:一盏提灯冒着烟,熔铁炉里的煤炭快烧尽了,发出晦暗的光,映照着坐在他对面的铁匠那张严肃的脸,也映照出铁匠铺里阴暗的角落。屋外正下着倾盆大雨,狂风怒吼。
“这真是个奇迹!”菲利浦没料到今晚会有这样好的栖身之处,他现在酒足饭饱,身上千爽暖和。暴雨抽打着铁匠铺的墙壁,狂风尖锐地呼啸着。光是听听这风暴的声音就足以让人浑身颤抖,但是熔铁炉里温暖的火光烤得人暖洋洋的,少年微笑着,打起了盹。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铁匠问道,嗓音有点低哑。
少年立即惊醒了,说:“我从伦敦来。”一说完,他又止不住地打起了瞌睡,紧张的逃亡已经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男人用手指捋着红色的胡须。“上帝保佑!”他轻声念叨,“这孩子竟然大老远地从伦敦跑来!”
他站起身,把菲尔带到黑暗墙角里的一张床上,给他盖上被子,让他在那里安心地睡上一觉。他自己则走到门边,凝望着外面的雨,久久地伫立不动。
两个男孩急匆匆地从雨中跑过,借着铁炉里昏暗的光,看见他站在那儿,就用嘲笑的口吻对他大声叫嚷。狂风吹走了他们的声音,所以听不清他们究竟骂的是什么。其中一个男孩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向铁匠掷去。石块砸在了他的额头上,那两个恶作剧的家伙幸灾乐祸地尖叫着跑开了,消失在黑暗的雨中。鲜血从他的脸上奔涌而下,滴落到他的手上和身上穿的人革皮围裙上。
到第二天早上,风暴终于停止了。菲利浦一醒来,从胳膊肘上抬起头,透过铁匠铺的门望出去,天空干净而清爽,路上有一些小水潭。
他酣睡了整整一晚。头紧紧地顶在橱柜后面,脚放在熔铁炉的大风箱下面,铁匠在这个狭窄的地方搭了张帆布床。菲尔环顾四周,看不出昨晚主人自己睡在哪里。
铁匠正站在门口,“哪,哪,”他开口说道:“你睡这个铺位可是要付钱的啊——用银子支付,或者就干脆什么也别付……”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像一串嗒嗒的马蹄声。当铁匠转向熔铁炉时,他的脸膛像火焰一样红彤彤的。他用手指摸着红胡须,眼睛里闪过一丝发狠的神情。他握着风箱的手柄,憋足气用劲地向炉膛里吹火。那吹气的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连锻铁炉风箱旁的摆动杆都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然后,他搬起一块金属,放在铁砧上,举起巨大的锤子一上一下地敲打。他仔细地察看金属灰色的表面,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他把这块金属扔进白色的煤炭里,并用铲子拍打。
现在,掏出这块金属,可以大概看到它的热度已经散去了一些。他重又快速地把它扔进煤堆.送进白色的火苗中,再迅捷地用钳子把它夹出来,放在大铁砧上。他用铁榔头一次一次地敲击,好让它成形,然后又再次把它扔进煤堆,把火吹旺,再把它取出放在铁砧上,重重地捶击它,直到它迸溅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他的熟练手艺使少年感到十分惊奇,在一阵猛烈的敲击声中,一把短剑就打造成形了,这一切让菲利浦看得目瞪口呆。
最后,铁匠又把它扔进煤炭里加热,等它烧到血一样的通红,再将它扔在地上冷却。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嘴里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拿起它,按照工序用锉刀锉起来。粗糙不平的刀面逐渐变得完善、光滑,他认真地工作着,用指尖在刀上试验是否平滑锋利。他做这些事情时,手法熟练至极,好像有魔鬼在胳膊肘里操纵着他。他急切地完成所有的工序,直到那剑的形状和光滑程度令他满意为止。
而后,他又把它扔进煤堆,轻轻地吹火,非常专注地观察着那块金属。当它被烧得血红时,他就赶紧将它取出,放进一盆水里急速冷却,然后再放在一条长凳上,用磨刀石反复磨砺,直到上面黑色的皮屑全被磨掉、金属开始闪闪发光才罢休。之后,他重又把它塞进煤炭里,慢慢加热,更加仔细地观察着,当这块钢变成白金的颜色、转而又变成黑金的颜色时,他用夹子灵活地给它翻个身.迅速夹出来,扔进一盆水里,冷水整个地将它浸没。
他专心工作着,起初的狠劲和匆忙的神色不知不觉地消隐了。现在,他取出那块金属,认真地研究着,脸上泛起了笑意。他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了菲利浦的视线,这个少年已经坐在那儿认真观看了他一个小时。铁匠惊叫起来:“上帝原谅我!我光顾着打铁,忘记了你这个小伙子。”
他立即把活儿丢在一边,将那张昨晚用过的、被烟熏黑的桌子推到椅子跟前,在上面放了一只碗、一把勺子。他端了一只锅放在熔炉上,又低头吹旺炉火,直到锅边开始冒热气。然后,他把锅里的麦片粥倒进碗里,从橱柜里拿出四分之一条面包,对少年点点头,想了一下又招呼道:“屋外有一桶水,你可以先去洗洗脸。”
菲利浦起身走到屋外,找到了水桶,把头和脸整个地埋进水里,清凉的水顿时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回到屋里,坐下来吃面包和麦片粥。
当菲利浦吃早饭时,铁匠在打磨一小块铁,想把它制作成一把小短剑。
他用一把很特别的锤子轻轻地敲打着,又从帆布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一个箍,敏捷地把短剑捆绑好。然后,他坐下来长久地注视着菲利浦,用手指捋着胡须,频频地点头微笑。接着,他又拿起一种工具,专心致志地修整那个箍。他从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非常友好的神情,而这种友善正是铁匠在英格兰几乎从未得到的。人们来买他的铁器,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作坊的工匠。但是,那些英格兰乡下的平民对在杰米国王时代来到南方的苏格兰人没有一丝好感,他们总是用尖利的眼光盯着苏格兰人,以防他会去偷盗或做出比偷盗更恶劣的事来。铁匠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他的客人,手指摸着胡须,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菲利浦·马歇尔姆。”
“你能为我拼一下吗?”
“当然可以。”菲利浦将自己的姓名拼了一遍。
铁匠干了一会儿活,似乎也经过了一番思考,又说:“你能留下来和我住一阵吗?”
“对不起,我必须赶路。”
铁匠沉重地叹息一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少年站起身,手插入怀里,似乎要准备离去。
“噢,噢!请不要着急。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还有一点事情没做完。”
铁匠转脸继续认真地工作起来。他将那块铁做成了一把短剑,上面用银箍绑着。他极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说:“剑很锋利,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像我这么好。”
他指着那块大磨刀石,一字一句地念道:
“要使刀刃很锋利,
须将厚的磨成薄。”
少年在这块磨刀石上坐下,想把剑翻过来。铁匠舀水猛冲这把短剑,双手按住剑来回磨砺。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只听见铁剑在石头上霍霍的摩擦声,还有他反复念叨的那两句话:
“要使刀刃很锋利,
须将厚的磨成薄。”
最后,他身体往后一靠,说道:“完工了!这样好的短剑只配给勇敢而且高尚的人,而不能给沾沾自喜的暴徒。”
他用大拇指试一试刀锋,满意地微笑起来。木板上有一个小铁块,他用短剑利落地把它砍成两半,刀锋上却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裂口或受损的痕迹。
菲利浦站了起来,从里面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银子,说道:“我要付钱给你。”
苏格兰人惊讶地瞪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他气愤地站起来,似乎要把短剑插进菲利浦的胸膛。
“你说这话真是愚蠢透顶!”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根本不会要你的一分钱。如果你是个长胡子的成年人,我才不会这样热情地款待你。”
少年难为情得一下子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啊,我只是想表达对你的谢意。请原谅!”
铁匠挺起胸脯,本打算狠狠地批评他一顿,但他看见少年的眼睛里充满诚意,立刻明白这少年根本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摸摸胡子。“差点忘记了,”他大声说,“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所以我亲手给你做了一样东西,这把短剑就作为礼物给你在路上防身用。因为你马上就要走,我来不及给你做剑鞘了,你就把我的剑鞘带上吧。”
他将刚磨成的新剑装进旧的皮革剑鞘里,递给少年,说道:“它是用奥德马斯科铁做成的,在英格兰没有第二个铁匠能打造出这样锋利的剑。”
就这样,他们没说多少话,但却非常友善地告别了。菲利浦沿着荒地走去的时候,心里在想:一个苏格兰铁匠怎么会定居在南方边界稠密的英格兰人群中?那段时期里,许多苏格兰人来到英格兰,他们跟随大批的乡下人来这里,试图改善他们的命运,但菲利浦很少有机会碰见他们。
直到走出了好几里之外,他才抽出短剑,仔细读着刻在银箍上的古老的文字:“科林·山姆森送给菲利浦·马歇尔姆。”有人会说,这是圣经时代之后的一个奇迹,但无论是菲利浦·马歇尔姆还是我本人,都未曾见过一个苏格兰人不愿意和一个比他更穷的人分享他的晚餐。
这天傍晚,他在一户农家买了一点食物,那个吝啬的农妇毫无顾忌地几次三番向他收取饭钱。夜里,他躺在篱笆下面睡了一觉。第二天,他碰见了一个牧羊人,晚上就和他一起睡在了山上。第三晚,他住进了一家小旅馆,结账就花去了几乎所有的钱,只剩下了几个可怜的分币。当他在次日早上动身时,压根儿不知道晚饭将在何处,也不知道今晚会睡在什么样的屋檐下。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蔚蓝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颜色光亮洁净得像出自一幅水彩画,这幅美景让一个长期生活在海上的水手感到分外惊奇。草地上的青草随风摇摆,如波浪起伏。山谷里的溪流非常狭小,清澈的溪水静静地流淌。在从小于海上长大的人眼里,它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水流,倒像是小山之间的一个玩物,两岸的山谷对于孩子们来说也像是玩物。菲利浦步伐轻快地爬上山丘,从那里可以看见一片开阔的风景。菲利浦没有发现一条大毒蛇正在他的附近,它躺在阳光下,晒着黄褐色的两侧和布满黑色花纹的脊背,菲利浦的脚步声吓得它马上钻进了草丛。这条游过去的蛇也把菲利浦吓了一大跳,但他马上就镇静下来。站在山丘上,他看见山谷伸展开去,绵延数里,眼前的自然万物充满了勃勃的生机。虽然菲利浦还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漂泊,既没有地图、也没有罗盘来指示方向,但他感觉到重又获得了强健的力量。在这样可爱的季节出游,他的心情无比欢畅。这时候,他已不再是那个由于缺少方向和力量而徘徊不前的懵懂少年,前行的目标终于明朗起来了,他开始遐想未来的美好前景。此时,他看见大路上有个人远远地走在前头,立即兴奋地跳跃着跑下山去,在那人后面奋力直追。
在菲利浦赶上来前,那个人已经又走了一英里路。他的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大书,样子显得颇为高贵。听见菲利浦粗重的喘息声,他转身察看跟在后面的究竟是什么人。虽然他的脸上显露着大人物的神情,但是他那件斑斑点点、袖口肮脏的破旧上衣揭示了他真正的身份。他皱皱眉头,低下头,继续默不作声地赶路。
“早上好!”菲利浦大声招呼着,走在了他的旁边。
那个人并不回答,只皱皱眉头,夹紧书本,加快了脚步。
看到这人如此傲慢无礼,菲利浦非常生气,他手握短剑,喊道:“早上好,喂,难道你的牙齿间没长舌头吗?”
那家伙把书抱得紧紧的,黑色的眉毛也更拧紧了,他使劲地摇着头,大声回答:“不,我还从来没有遭受过你这种稀奇念头的侮辱!难道非得要像田鸡、田凫那样回应地叫上一声‘早上好’?我要让你知道,我是那种张嘴咬比开口叫还要动作快捷的人。”
他愤怒地大踏步往前走去,而后又抽出那本很重的大书,夹在另一条胳膊下,将步子迈得更大也更快了。
碰了这么个硬钉子,菲利浦在后面紧迫不舍。
“什么‘田鸡’、‘田凫’?”他嚷嚷着,“你这个捣泥浆的江湖郎中!”
那人听了陡然停下,愤怒地盯着菲利浦,而后悲哀地摇摇头,说:“那是一个秘密的而且最恶毒的打击。”
“我刚才向你道早上好,可是你不仅不回礼,而且还用了恶意的语词。”菲利浦据理力争。
“什么样的鞋就适于什么样的脚。我根本不愿意和一个虚荣而糊涂的花花公子一起在乡间行走。嗯,就像我说的,我不喜欢与人同行,因为两人的许多思想不易一致,就会遭致不愉快。不过,既然魔鬼教会你骂那样恶毒的话,看来你知晓我的一些事情,我即使不喜欢,也只好和你这种人结伴同行了。呵,虽然你握住了那么锋利的武器,但我相信,这种堕落的杀人行为只有那种陷入魔鬼的泥沼中的人才干得出,他们的双手会沾满鲜血。”
说完,他就继续赶路,但已改为了正常的速度。这一番宏论让菲利浦深感迷惑,他跟上了那人的步伐。
过了一会儿,那个家伙又一次悲哀地摇摇头:“一个秘密的而且最恶毒的打击。你是从迪文那个地方来的吗?”
“不,我可从来没有到过什么迪文。”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瞪着他,把书从左胳膊换到右胳膊底下。
“你从未到过迪文?我想你还会说,你的脚从未踏进比迪福德?”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把书从右胳膊换到左胳膊底下。
“我从未听说过比迪福德。”
“一个最恶毒的打击!那是对我的奇耻大辱!”过了一会儿,他又压低嗓门说:“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你要么是对我撒了个拙劣的谎,要么是杰米·巴维克曾经告诉过你。”
那人笃定地看着菲利浦,就像猫盯着老鼠一样把握十足。因为他看到,菲利浦一听到杰米·巴维克的名字,就立即惊杲了。
“噢,我知道了!”他大叫起来,“肯定是他说过,他会说出去的!他会把发生在迪文的故事到处传播。他是个长得很高大的家伙,但我还是会去揍他。不过,那不是我的错,尽管我想你不会相信它。”
这句话激起了菲利浦的一段痛苦的回忆。那个带枪的乡下人的名字,让他想起了那个下午,他为了活命从摩尔酒馆逃走的悲惨情形。现在,这个离群的家伙,胳膊底下夹着大开本的大书卷,从一团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言词中,突然地将杰米·巴维克的名字掷在了他心上。
“看来,我们两人必须把这件事讲清楚。”那人下决心似的说,他的呼吸变得有些艰难。“我再也无法承受那些阴影的笼罩了。来吧,我们坐下来谈一会儿,也好在旅途中休息一下。你听,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我和杰米·巴维克都曾经在迪文干过,为约翰爵士服务。杰米在马厩里干活,因为他擅长和马打交道。虽然我极富智慧,但没有人赏识我,让我去当管家。不过我马上会让你知道,那儿没有什么人可以和我渊博、奇妙的知识相匹敌,比如我知道月亮的盈亏问题、种植玉米的时节或者行星的运转对各种耕作方式的影响等。而且,我还持有上帝的契约,它会让所有的魔鬼在地狱里颤抖。如果英格兰能够持有这契约,她就能从被焚烧的厄运中得到拯救。我跟随约翰爵士左右,他对自己土地上的一切事务都非常警觉,你得有一个粗壮结实的心脏才行——哦,我会让你知道,因为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曾对他说,如果他照着我的建议投资一百英镑,一年后我能在本金之外多归还他四倍的利润。”
“可约翰爵士说:‘啊哈,’”他讲述道,“‘这种言论是我从未听过的。你说投资一百英镑?收起这个念头吧!只有真正能够运用自己才干的人,才会成为我庄园里的雇员。但是,请记住’——他将手指放在鼻子上,因为他很善于开玩笑——‘尽管我觉得这就像拿一块肉在狗的身上做试验一样,但你还是可以从我这儿拿一笔钱,去找任何一个地方做试验。如果你失败了,那么就请去收拾东西,带着你的行李走人,否则一群狗会把你逐出庄园。你觉得这笔交易怎样?,
“现在,你会发现,他说话的方式和我的大为不同,因为我习惯于和文雅的人打交道,我总是宁可把我的智慧用于学习书本或圣经,也不愿用于和人吵嘴。但那时我不能反对,因为他掌管着我们这些仆人。他得胜地笑了,我真不喜欢他那种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大笑的方式。于是,我就答应了。后来,我拿了他的钱,以我自己的名义,花了三十多英镑购买了五十亩沼泽地,犁地花了八英镑,烧荒地用了十六英镑,种油菜籽花了九分钱一亩地,而后第二次犁地又花费了十二英镑,围上栅栏花费十一英镑,这些开销都从约翰爵士的腰包里支出。他这人对魔鬼也公平相待,所以放手把钱给我。如果上帝能像通常那样保佑我的田地,我将会大获丰收,至少能收获三百或四百甚至五百夸特上等的油菜籽。至于收割、脱粒和其他所有相关的事情,平均一夸特油菜籽的收获费用需要花四到二十先令。我不仅可以归还约翰爵士起先支付的几百英镑,还可以回报他三倍甚或四倍的利润!如果不是成群的害虫侵蚀了我的田地,我想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后来,乌云般密集的鸟儿飞来,吃光了我所有的油菜籽和刚长出的嫩苗。于是,我付出的一切全泡了汤。我请求约翰爵士让我到第二年再做一次试验,如果上帝保佑,我一定会把损失的钱加倍偿还给他。可是,他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他大声斥责我,说开玩笑也是值钱的,然后就放出一群凶猛的狗,毫不留情地把我逐出了大门。看见我被赶走的狼狈样,杰米·巴维克嘲讽地大笑,直笑得那肥肚皮一个劲儿地乱颤。我一直都很害怕狗,这些高大的畜生冲着我狂吠乱叫,扑上来就咬。我吓得魂不附体,我想它们会把我撕成碎片的,于是不顾一切地逃跑。传到我耳朵里的最后几个词,是约翰爵士对我的辱骂:‘你这个捣泥浆的江湖郎中!’杰米·巴维克在比迪福德到处传播这句话,引得人们开怀大笑,害得我在那儿再也杲不下去了,所以我才不得不赶紧离开那个乡村。呵,可是你看,即使是你这样一个从谈吐到衣着都不属于那个乡村的人,都会用杰米宣扬的恶毒的话语来刺激我!”
菲利浦为自己说了那样侮辱性的话而感到尴尬和不安。他问道:“那么,请告诉我约翰爵士是谁?”
“约翰爵士是谁?”那人转脸看着他,“看来你来的地方比我猜想的更远,因为你竟然不知道约翰,布里斯托尔爵士。”
“约翰·布里斯托尔爵士?我真的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你从未听过他的大名?你在这一带可真是个地道的陌生人。约翰爵士是个非常严厉的人!毫无疑问,我的坏收成是上帝对我的一个惩罚,因为我竟然去给一个那么冷酷而且亵渎神祗、支持圣公会教和大众祈祷书的爵士做雇工。”
“你现在还为那个爵士工作吗?”菲利浦问。
“啊,我有着熟练的技艺、忠诚的信仰,而且考虑事情细心周到,本可以做一个好管家,但现在却只能在一所小学校里教书,为乡下人建立~种算命用的占星术。严厉的爵士对那件事情的恶劣态度把我抛到了底层。哼,他说什么‘开玩笑也值钱’,但是如果他有智慧和耐心等到明年,我就能偿还给他很多的金币。”那人闭上眼睛,把长头发甩到肩后,手按在前额上,痛苦地嚷道:“噢,不,不,一个人怎么可以忍受那样的奇耻大辱?”
菲利浦审视着他,心想:这个长头发的破衣烂衫的人真是世上少有的笑柄。
陆续有人从大路经过,一个老人驾着马车驶过,后面跟着两个抬着大酒壶的男人,再后面是一个妇女。但是菲利浦几乎没有去注意他们,甚至连那个坐在他身边的瘦长男人,他也没怎么在意。他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直到那个神色痛苦的家伙站起身,双手紧抱大书,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他才缓过神来。
那家伙的嘴唇紧张地嗫嚅着:“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了。那些人还会不断地取笑我,要是我再不躲开他们,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哦,上帝啊,上帝!他们在暗中监视我呢!如果我走大路,他们会来抓住我。我必须从树林和田野里穿过。”
他猛地一转身,冲进一片矮树林,翻过一座小山,那匆忙的步态显露着恐惧,转眼间他就消失不见了。
这时正有两个男人路过,他们把大酒壶放在道旁,看着那家伙慌慌张张逃窜的模样,笑得身体东摇西摆、你碰我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