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七年四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海豚号双桅船驶离大海,轻快地穿过海湾,来到康涅狄格河宽阔的河口,进入赛布伦克港。基德·泰勒从天一亮就呆在艏楼甲板上,靠着船栏站着,迫不及待地注视着五个星期来第一次看到的陆地。
“那就是康涅狄格殖民地,”耳边有人对她说。“为了看到它,您可走了不少的路啊。”
她抬起头,有些吃惊,不过对方的话听得很顺耳。一路上,船长的儿子很少和她讲话,而她却常常注意到他。当他轻松自如地扬帆时,她注意到他那消瘦、结实的身躯;当他埋头整理绳索时,她注意到他那风尘仆仆、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头发。他就是大副纳桑尼尔·伊顿,但是他母亲管他叫纳特。现在,当他就在自己身旁时,她吃惊地发现,虽然他看上去如此纤细,却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
“您觉得它怎么样?”他问道。
基德不知如何作答。她不想承认第一眼看到的美国,竟然令她如此失望。阴沉的港口,四周是光秃秃的海岸线,与故乡巴巴多斯 岛的蓝绿色海湾四周那熠熠闪光的绿色和白色,形成鲜明的对照,令人大失所望。临河的城堡东墙赤裸而丑陋,而城堡后面的房子充其量是一些难看的木头箱子。
“那就是维莎菲尔德吗?”她问道。
“哦,不,维莎菲尔德还 在河的上游。那是赛布伦克港,是我们伊顿家的故乡。父亲的造船厂在那里,就在码头后面。”
她勉强可以辨认出一排排平淡乏味的小屋,未加工的新木材在闪光。她的微笑纯粹出自一种解脱。至少这个鬼地方不是她的目的地,而维莎菲尔德的殖民地一定会比这里好一些的。
“我们今年加快了航速,”纳特接着说。“航道现在修得很不错了,对吗?”
“哦,是的,”她灿然一笑。“不过,我还 是很高兴它总算过去了。”
“是的,”他表示赞同。“我自己也从来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好,是离开还 是返回港口。您过去坐过船吗?”
“只有岛上的小舢板。我一直都坐舢板。”
他点点头。“所以您学会了保持平衡。”
他已经注意到啦!令她感到骄傲的是,她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个天生的水手。自然,她没有像有些乘客那样,在整个航程中不停地呻吟和呕吐。
“不管怎么说,您不怕海风和海水的咸味。至少您经常呆在甲板上。”
“但愿我可以呆在下面,”她笑出声来。他认为会有人愿意呆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小船舱里吗?如果她在预订船票之前,就知道货舱里的白糖和蜜浆交换的是康涅狄格州的马匹,知道大西洋全部的海风都无法吹掉船上的那种无法忍受的臭味,她还 会有勇气进行这次航行吗?“那是我在有风暴时最受不了的,”她接着说,“整整四天关在下面,只有舷窗盖开着。”
“您害怕了吗?”
“害怕得要死。特别是在船身立起,海水从舱门下进入的时候。但是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这样一次体验。那是我遇到过的最令人激动的事情了。”
他的面容因赞赏而变得轻松起来,但完全是出于对这条船的赞赏。“海豚号是一条结实的船,”他说。“她挺过了许多比这还 要厉害的打击。”他的目光温情地打量着顶帆。
“出什么事了?”基德问。她注意到甲板上突然发生的情况——四个健硕的水手,穿着蓝色上衣,系着鲜艳的围巾,急急忙忙地前去操作绞盘杆。船长伊顿身穿讲究的蓝制服,正从后甲板上大声地发布命令。“我们要在这里停船吗?”
“有乘客要上岸,”纳特解释说。“我们也需要食物和水,好继续向上游走。但是我们错过了涨潮,西边的风又太强,让我们无法靠岸。我们要在这里抛锚,划长艇上岸。所以说我得去照看一下了。”他转身离去,动作轻快而自信,步履中的跃动与眼中的笑意适成对应。
基德吃惊地看到准备下船的乘客,也包括船长的妻子。难道她现在就要向伊顿夫人道别了吗?她们是海豚号上惟一的两个女人,因而关系密切,而这位年长的女性也始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现在,基德看到她急急忙忙地沿着甲板走来。
“您要下船了吗,伊顿夫人?”基德急切地向她打招呼。
“是啊,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要在赛布伦克离开你吗?不要难过,孩子。维莎菲尔德已经不远了,我们会再见面的。”
“可是,我还 以为海豚号是您的家哪!”
“在冬天是这样的。我们要在冬天去西印度群岛。但是我出生在赛布伦克,每到春天,我都会想念我的房子和花园的。另外,虽然我从来没有告诉我的丈夫,但是夏天的旅行是很乏味的,就是在河上来回往返。我这时候呆在家里,像个好主妇那样,照看我的菜园,做我的针线活儿。到了十一月他再次启航去巴巴多斯 时,我又可以和他一起去了。这是一种很不错的生活,其中最好的事情之一就是可以在春天回家。”
基德又一次看了看那个令人生畏的海岸。她实在看不出这个海岸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任何人的眼中闪烁出这样一种期待的光芒。难道海港中有某种从这里看不见的魔力?她突然冲动地说。
“船里还 有没有地方了,好让我同您一起上岸?”她恳求。“我知道这很愚蠢,但是,我生平第一次这样接近美国,不能踏上这块土地,会让我受不了的!”
“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基德,”伊顿夫人微笑着说。“有时候很难相信你只有十六岁。”她请求自己的丈夫同意。船长皱着眉头看了看小姑娘被海风吹红的面颊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然后耸耸肩表示同意。当基德提着沉甸甸的裙子,笨手笨脚地爬下摇摇摆摆的绳梯时,长艇里的男人们好心地把他们的包裹堆在一起,给她腾出地方。随着小船驶离海豚号黑色的船身,她的情绪上下起伏,像是海港中白色的浪花。
当船头碰到停靠的木桩时,纳特跳上岸,抓住缆绳。他帮助母亲上岸后,又伸出一只有力的手,帮助基德跨过船帮。
她从船边一跃而过,落脚在美国的土地上。她站着,深深地呼吸着带有盐水和鱼腥味道的空气,一边四处找人来分享自己的兴奋。她完全被人遗忘了。码头上一群男人和男孩子吵吵嚷嚷地围拢到伊顿一家三口周围,她可以听见人们争先恐后地讲述过去几个月的新闻。其他的乘客沿着码头,匆匆忙忙地走向外面的那条土路。只有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在基德身边转悠,在难以抑制的急切之情驱使下,基德微笑着准备开口讲话,但是她们那种肆无忌惮的好奇目光,却让她突然退缩。一只手鬼鬼祟祟地对她乱成一团棕色发卷指指点点。她的样子一定很邋遢!不戴手套,头发毫无遮盖,脸被几个星期的海风吹得粗糙发红。但是,她们这样死死地盯着人看,是多么没有礼貌啊!她把鲜红斗篷的帽子拉到头上,转身走开。基德第一次有了一种尴尬的感受。岛上从来没有人胆敢那样凝视弗朗西斯 ·泰勒爵士的孙女。
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的是,脚下的美国也开始发生异常的状况。当她向前迈步的时候,码头就向上翘起,她奇怪地有了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就在这时,一只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臂肘。
“站稳了!”一个声音告诫道。“您还 没有适应在陆地上行走。”纳特的蓝眼睛笑着向下望着她。
“很快就会过去的,”他的母亲安慰她。“凯瑟琳,亲爱的,我实在不愿意让你一个人走。你肯定你姨妈会在维莎菲尔德等你吗?他们说船上有一位格拉夫太太,我会告诉她照看你的。”她很快握了一下基德的手,然后离去,而纳特也毫不费力地扛起她的箱子,跟着她沿窄窄的土路走去。那些怪异的、小箱子似的房子,哪一个是他们所谓的家呢?基德思量着。
她转过身,看着水手们将补给装入长艇。她已经后悔这次心血来潮的上岸。这个寒冷的赛布伦克码头,不欢迎她的到来。当船长终于把返船的人聚集起来,她也总算回到长艇中时,她如释重负。有四个新的乘客登船到上游去,包括一位衣衫褴褛、面色阴沉的男人和他的妻子,还 有他们的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手里抓着一个木头玩具,一个高个子、瘦削的年轻男人,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宽边黑帽下面留出齐肩的秀发。伊顿船长在船尾就位,并没有打算介绍新的乘客。水手们准备好了船桨。接着,沿路跑回来的纳桑尼尔从泊船处松开绳子,并在船驶离码头时,敏捷地跳到自己在船员中的位置上。
船行驶到港口中间时,那个孩子突然痛苦的哭叫起来。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一下子跪倒,危险地爬在晃晃悠悠的船帮上。她的母亲伏身向前,抓住孩子的毛背心,要把她拽回来,一边用力打了她一巴掌。
“妈!娃娃走了!”孩子哭叫着。“奶奶给我做的娃娃!”
基德可以看见那个小木头娃娃,胳膊僵硬地向上伸着,无助地在不远处的水里漂浮。
“没出息!”那个女人斥责道。“白白耽误工夫。成天闹着要一个玩具,刚刚得到,你又把它给扔了!”
“我是把它举起来看船的!求求你,妈,把她拿回来!求求你!我再也不会弄丢了!”
玩具离船越来越远了,像是一根无用的树枝,随着流水漂去。船里没有人采取行动,甚至没有人表示丝毫的关注。基德无法保持沉默。
“掉头,船长,”她冲动地发出命令。
“娃娃很容易拿到的。”
船长甚至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基德不习惯被人置之不理,她开始冒火。当孩子微弱的呜咽声,被一记恶狠狠的巴掌所打断时,她的愤怒越过了极限。她毫不迟疑地行动了。她踢掉扣住的鞋子,扔去羊毛斗篷,一头扎进水里。
被完全出乎意外的冷水一击,她几乎失去知觉。当她浮上水面时,差点儿喘不过气来。但是,在短暂的头晕目眩之后,她看到了那个上下漂浮的小木块,她本能地奋力朝它游去,这使她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拿到娃娃后,她在几乎失去知觉的状态中意识到又有一次跳水的声音,她转过身,看见纳桑尼尔在自己身边,用笨拙的划水动作,在水中挣扎着。她在游过他身边时,忍不住笑起来,并且领先游回到船边,心中升起一种胜利的感觉。船长伏身向前,从船边把她拉回来,而纳桑尼尔在她后面独自爬进船里。
“好冷的水啊!”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水会这么冷!”
她把湿头发甩到后面,她的面颊灼热。但是,看到所有人的脸色时,她的笑声渐渐消失了。人们带着震惊、恐惧和明确无误地愤怒注视着她,甚至就连纳桑尼尔的年轻面孔也因为怒气而变得阴沉。
“你一定非常愚蠢,”那个女人从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竟然跳进水里,把那些衣服都给毁了!”
基德猛地扬起头。“为衣服操什么心!它们会干的。而且,我还 有很多衣服呢。”
“那么您也应该为别人着想啊!”纳特大声说,一边把水从他那水淋淋的马裤中拍打出来。“这些可是我惟一的衣服哦。”
基德目光一闪。“你究竟为什么要跳进去?你本来不需要担心的。”
“我要是知道您会游泳,”他反唇相讥,“我是一定不会跳进去的。”
她的眼睛睁大了。“游泳?”她蔑视地重复。“我刚刚会走路,祖父就教我学游泳了。”
其他人怀疑地注视着她,似乎眼看着她长出了鱼尾和鱼鳍。这些人是怎么啦?水手们更加用力地划桨,再没有人说一个字。一块厚厚的不予认同的阴云,笼罩在这个湿漉漉的女孩儿头上,比四月的微风更加寒气袭人。她的好心情急转直下。她让自己显得荒谬可笑。她的祖父告诫她多少次,在发火之前要三思?她在红斗篷下抱紧膝盖和臂肘,咬住牙不让它们打战。水从她蓬乱的头发上滴下来,然后冰冷地顺着脖子流下。接着,当基德挑战的目光,从一张张敌意的面孔扫过时,她找到了一点点儿安慰。那个戴黑帽子的年轻人,正在严肃地看着她,突然,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弯曲了一下。他的眼中带着微笑,那样温暖而富于同情,基德有些哽咽,移开了目光。随后,她看到了那个孩子,默默地抓着她的湿透了的娃娃,正以无限崇拜的目光盯着她。
两个小时后,当基德穿着鲜绿色的绸袍,正在被太阳晒热的甲板上,把湿衣服和羊毛斗篷摊开晾干时,视线里出现了那顶宽宽的黑帽子,她抬起头来,看到那位新乘客正朝她走来。
“如果你允许,”他说,带着生硬的礼貌,一边摘下帽子,露出高而优美的前额,“我希望可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约翰·霍尔布鲁克,坐船去维莎菲尔德,就我所知,那里也是你的目的地。”
基德没有忘记给她带来慰藉的那个微笑。“我是凯瑟琳·泰勒,”她随即答道。“我要去维莎菲尔德,和姨妈伍德夫人一起生活。”
“那么马修·伍德是您的姨父了?他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是的,不过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见过姨妈。我甚至不是很了解她,仅仅知道她是我在英格兰的母亲的妹妹,而且听说她非常美。”
年轻人显出困惑的样子。“我从来没有遇到您的姨妈,”他彬彬有礼地说。“我来找您,是因为我感到应该请您原谅今天上午我们大家对您的态度。毕竟那是一件您诚心去做的善事,要为那个孩子取回玩具。”
“那是非常愚蠢的事情,我现在意识到了,”她承认。“我总是在做愚蠢的事情。即便是这样,我还 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会让大家这么生气。”
他严肃地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您让我们大吃一惊,不过如此。我们当时都相信,您会在我们眼前淹死的。看到您在水里游泳,真令人惊奇。”
“难道你不会游泳吗?”
他脸红了。“我一点儿也不会,这条船上别的人也不会,真的,除了纳特,他是在水上出生的。他们在英格兰什么地方会教给您那种东西?”
“不是英格兰,我出生在巴巴多斯 。”
“巴巴多斯 !”他注视着她。“西印度群岛中的那个未开化的岛?”
“它不是未开化的岛。它和英格兰一样文明,有出名的城镇和好看的街道和店铺。我的祖父是第一批种植园主,有国王的特许。”
“那么说,您不是清教徒了?”
“清教徒?你是说圆头党吗?那些谋杀了查理国王的叛国分子?”
(①圆头党是指1642-1652年间英国内战时反对贵族的清教徒议会党。——译者注)
一种表示抗议的眼神,从他温和的灰眼睛中一闪而过。
他欲言又止,转而用轻柔的语气问道:“您要在康涅狄格住下来吗?”
在他认真的注视下,基德突然感到不自在。她受到的盘问已经够多了。“你也住在维莎菲尔德吗?”她转守为攻。年轻人摇摇头。
“我家在赛布伦克,但是我要去维莎菲尔德,跟布克雷牧师学习。我希望再过一年,就可以独立担任教职工作了。”
一个教士!她本应该猜到的啊。他那与众不同的微笑中,带有一种庄重。但是,即便在她这样想时,他那优美而整齐的嘴唇所流露出那种幽默,还 是令她感到惊奇。
“我担心您会让维莎菲尔德的良家百姓感到吃惊的,”他温和地说。“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看待您?”
基德心里一惊。他已经猜到了吗?不可能有人告诉他的。她甚至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给船长的妻子。她还 没有来得及请他解释,就看见纳特·伊顿沿着甲板,大摇大摆地朝他们走来。他那身薄薄的衣服已经干了,但是早上的那种友好的笑脸,现在却换上了一种疏远和嘲弄的笑容,清楚地表明他对上午跳水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
“家父让我来找您,泰勒小姐。”从他的口气,谁也不可能猜出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讲话。“自从家母离船后,他认为您最好与格拉夫太太和她的家人一起吃饭。”
基德皱了皱眉头。“啊,”她叫了一声,“她那种难看的脸色,会把我的饭菜都凝固住的。”
纳特短促地一笑。“她也一定会这么说您的,”他回答说。“她一直坚持对家父说您是一个女巫。她说任何令人尊敬的女子,都不可能像那样漂在水里的。”
“她竟敢这么说!”基德怒气冲冲,并且对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时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同样感到气愤。
“您听说过水上审判的事情吗?”纳特的目光别有用心地嘲弄着她。“那是一种很灵验的测试。我亲眼看到过。一个真正的女巫总是会漂在水上。而无罪的人就会像石头一样沉下去。”
他显然是在报复早上受到的羞辱。但是,她却吃惊地看出约翰·霍尔布鲁克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好笑。他那庄重的面孔甚至变得更加严肃。
“那不是应该取笑的事情,”他说。“那个女人是当真的吗,纳特?”
纳特耸耸肩。“她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承认道。“但是家父让她平静下来。他知道巴巴多斯 。他解释说那里的海水始终是温暖的,即便是令人尊敬的人,有时候也会在里面游泳的。不管怎么说,凯瑟琳小姐,”他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情补充说,“既然您到了康涅狄格,我建议您忘了曾经学过游泳。”
“你放心,”基德颤抖了一下。“我不会再靠近你们那条冻死人的河,去拯救世界了。”
她的话让他们两个人都笑了,但是,在她若无其事的外表下.基德却感到不安。尽管纳特使用了嘲弄的口吻,他却明确无误地警告了她,就像她现在所知道的,约翰·霍尔布鲁克也准备向她发出警告。美国这个国家有某种奇怪的东西,他们似乎都在分享并理解这种东西,而她却不。当约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和您一起吃饭。就是为了确定没有谁的饭菜会凝固住的。”并且再次闪过那种令人惊异的温柔的幽默时,她的不安仍然没有完全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