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衣服我已经给你熨好了,快穿上吧,”巴尼娜说,“你身上的衣服像是穿了几年都没换一样。”
“我得快点走。”M.C.嘴上这么说,可并没有迈步。他先前从床上冲了下来,仿佛一直在梦中乱跑一样。
“听我的话,否则就不准出门。”巴尼娜说。
M.C.醒来时,已是下半夜 了。他身子发颤,手发抖,把睡皱了的衣服拉直、拉平,到萨拉山一边的小道旁上了厕所。然后他跑回来,穿过客厅到了厨房,看到巴尼娜也在那儿。潮湿的草浸湿了他的裤管,此刻他感到裸着的脚踝那儿一阵凉 意,很不舒服。
“你应该到外面看一看才好,”他说,“外面就像是在月亮上一样。”
“你要是再这么吵吵嚷嚷的,就让你到月亮上去。”巴尼娜说。
为了让母亲高兴,他到水槽那儿用热水冲洗了头和脖子。巴尼娜很疲倦,身子撑在烫衣板上。
“妈妈,到外面看一眼吧。”
“M.C.,你知道我还 有事呢。”她把毛巾递给了他。
“就看一眼吧,然后我就不打扰你了。”
“好吧,看什么?”她叹了口气,把熨斗倒放过来。
他领她到了门廊,两个人朝萨拉山一带远眺。
“眼下的情景你见过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什么。”她答道。
大山周围,重雾缭绕,这么重的雾,M.C.从来没有见过。雾穿过树林,分成了淡淡的一道一道的雾道,衬托得那些黑色的树木像是剪贴在一层白纸上。
“可以肯定,萨拉有史以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雾,”他说,“正是这样的雾,她有两天没有见到这座山了。”
“也许是吧,”巴尼娜说,“我知道,我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雾,希望在出门时雾能散掉。”
M.C.下了门廊。他仰起头,看不到山顶,看不到废土堆,只看到白浪飞舞,雾不仅很大,而且非同寻常。
他向后退缩。
“M.C.。”
“我得走。”他应道。
“换换衣服,瞧你那一身破破烂烂的样子。”
“来不及了。”他说着就慢慢移步。雾渐渐侵袭了他,两只胳臂上像是绕了一圈圈的白色绳缆。
“你别忙,吃点东西再走。”
“你看,我为什么醒得这样早?”M.C.对大雾说话,“我本想一直等到亲爱的巴尼娜走了以后,才着手干我想干的事。”
“这正是你令人担心的地方。你一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太过分了。”
“我做错事了吗?”
“回来。”
“我究竟、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在雾中,他的身影模糊阴暗。他在回答母亲。
“问题不在你有没有做错事。”巴尼娜说,她靠在门廊前,声音很轻,免得惊醒别的孩子。
“照料弟妹的事,我不是在做吗?厨房的卫生、房子的看管,我不是在做吗?”他早就该走了,他认为早该走。
“问题是,你那不过是做做样子,走过场,”巴尼娜说,“你根本不该多事,带别人游水道。”
“那并没有什么。”他说话声音小了,“我们昨天下午去的地方,你真该去看一看。”他朝周围扫了一眼。那些有巫术的人会不会在等待着,让他在巴尼娜的眼前消失?就像这座山曾经消失在萨拉眼前一样?
“一个姑娘根本不会游泳,你却带她游水道,”巴尼娜接着说,“弄得我一夜 都没有睡好觉,老在想你们俩会出什么危险,左想右想那可怕的情景。你如果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遭到不幸。”
“最近我一直碰到不愉快的事,可都是一场虚惊。”他说得很轻。
院子边上的雾把他裹得严严的。他悄悄地往右边走,等到快接近门廊时,他突然身子一纵,跳了出来,把巴尼娜吓了个半死。
“哦,M.C.!”
他轻声在笑,说道:“我要到那边去,帮她做早饭。”
“不准游水道。”
“你以为,有这么大的雾我还 游泳?”
“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来。”
“现在她像是多了几分担心。”M.C.在说话,好像母亲不在那儿一样,“我只不过在想,也许凭着赤手空拳,能帮她克服困难。”
“想怎么帮她都行,”巴尼娜说,“但是,可别对她抱什么指望。”
“妈妈,我走了。”他对她亲切地笑了笑,就又一次消失在雾中。这时已不见其人却听到他的声音,那话声像是带着一种神秘:“天黑再见,亲爱的巴尼娜。”
“M.C.,别那么倔强好不好?”
他已经走了。
他要跑。
只是因为大雾,他不能跑。下山时,他还 得择路而行。如果在夜 晚行路,他不会有丝毫困难。他在晚上就像在白天一样熟悉道路。但是,他不习惯在雾中行走。因此,过隘口也好,走山坡路也好,他都得担心别走错了方向。如果步子再快一些,他就走错了道。因此,走路时,他把手放在前面,摸着树枝或树丛。一会儿他担心手可能碰到别人的脸,一会儿又以为想像中的那条“大怒”跟在他的后面。
但愿有条狗就好了,还 要有一枝枪。在这荒山野外,身边总得有什么东西才好。
本呢?不可能,待会儿到了萨拉山上才能找到他。我出门,他怎么知道呢?
M.C.所具有的只是警觉和对道路的熟悉。矮树丛的尖顶还 隐约可见,可是它们似乎比比皆是。两只脚走起来总是不那么顺当。
要是穿上网球鞋就好了。
由于走路碰到树枝,他的裤管上溅了泥,衬衫也淋湿了。雾还 不见消退,也不会有太阳来晒干夜 间的雨水。但是浓雾总会越来越淡,淡得像一层没有光泽的金属。
我的杆子。
他连铁杆也忘了看上一眼。
走到霍尔山山口时,他裤管上的泥已溅到了膝部。周围那么宁静,他感到很奇怪;他置身其中,会不会对自然而又沉寂的气氛有所改变呢?
M.C.停住步,弯下身子,跪在地上,体会着古代高山耸立在他眼前的情景。他双手在摸着地下的草丛,摸着黑土。他没有理由在这儿停下来,这么做似乎给了他一种奇怪的预兆,会出现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呢?
泥土的表层有凉 意,但是他把手往土下掏就感到下面仍然很热。可是凉 意正在向下渗透。通过与泥土的接触,他曾经精确测出季节的变化。
学校要开学了,也许我进不了。
他站起身,知道已经过了山口。突然间,大地似乎在向上隆起。大雾弄得他神经过敏,一时间分不清上下高低。
她怎么能找到通向市政的道路呢?他因此而想起了他的母亲。
她怎么会在这遥远的北方找到路呢?他因此而想到了萨拉山。
我若不去帮她,她不可能走出这样的境地。努尔赫塔,怎么办,如果她……
他拖着步子在走。来到山脚下,他一时冲动想调头回家。但这时雾已经稍有消散,足以使他看清前面的路。
道路逶迤起伏,直通山顶,就像一个枕头横陈在床头板上。
倘若此刻还 在睡梦中,那该多好。
但是他仍在往前走,往山上爬,眼前空无一物,一直爬到了山顶。怪石沙沙作响;接着,就见雾已经消散。湖面上空大约二十英尺,白雾笼罩,使湖面变得一片乳白。雾像缕缕轻烟,在树林间缭绕。
M.C.双手抹抹臂膀,他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浸透,潮湿的水珠似乎把他的头发染成了一片白色。
沿湖岸看去,只见那儿有一堆树枝——那是她堆积的,用来掩藏她的帐篷。铁杆周围的群山起伏,一片寂静,在这样的气氛中,他向前越走越近。到了那儿,他忽地弯下腰,用手在石头上摸摸,仿佛走进帐篷的门。石头齐膝高,又硬又湿。他在地上搜寻。
一句话也没有。
他心里在翻腾。帐篷不见了。
连告别的话也没有。
努尔赫塔·奥特洛不留什么迹象就消失了。
她没有必要就那样离去。
几乎没留下任何迹象,只是在帐篷原先所搭的空地中心那儿还 有一把黑柄,紧贴在地下。M.C.端详了一会儿,把它抓住,这才发现柄还 粘附着东西。他还 得用力旋转,把它抽出来。
抽出来的刀子干干净净,又光滑又锋利,如同以往一样。这是一把适于打猎用的刀子。
留给我的。要么是她忘了?
如果是忘记带走,刀子不可能像那种样子粘贴在地下。是她有意留给我的。
他把刀子和刀柄放在掌心上,把刀柄和刀尖夹在两个拇指弯处,就那样夹着艰难地后撤,往山顶上走。他本来应该休息一会儿,那两条腿感到很乏力,很松软。
M.C.一直拿着那把刀子,并对它产生了憧憬。想像到用它打猎,想像到用它直刺自己的心脏是何等容易。沿途一直往前走,仿佛携带着什么极其笨重的东西。
他终于走到了隘口,接着就登山。到了高地那儿,他止住步,就听到弟妹们下山的响声。烟消雾散,他们都很高兴,急急忙忙要到湖边来看M.C.和努尔赫塔。这时他继续往萨拉山上走,脚步沉重,还 对着刀子像火鸡一样地谈话。
此刻他在问刀子:“她为什么这样做?”
刀子仿照努尔赫塔说:“跟我走。”
往哪儿走?我怎么知道怎样找到你?
刀子不肯说话了。
在沟壑那儿的小道上,在相隔一英尺的树林里,他找到了本。本一声不响地往他这边溜过来,M.C.把刀子举起让他看。他在本四周打量,找努尔赫塔,但是本周围根本没有人,。
本摇摇头。
M.C.点点头。他再次带着刀子,仿佛刀子已经死了一样。他转身就走。
“M.C.,这一回你逮到的是臭鼬。我身上沾满了臭气,你闻不到吗?”本问。
M.C.立刻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臭气,弄得他心里作呕。
“那个逮兔器,我只得扔到沟壑,扔进小溪。”
M.C.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M.C.。”
他往家走,很快就冲过了隘口,吃力地往萨拉山坡上走,刀子还 平放在眼前。
到了凸地一带,周围一片寂静。巴尼娜已经走了,琼斯 也一定是到别处去了,因为大门是锁着的。由于弟妹们都不在家,他知道后门也一定紧闭着。两眼瞪着房子,他对努尔赫塔很反感。山上的泥和山间的风,使他家的护墙楔形板泥迹斑斑,颜色脱落;门廊那儿千疮百孔,台阶裂开成一块一块的;房顶下陷,上面熏的是一条一条的烟迹。
烧掉吧。不过是受不到保护的棚屋而已。
他虽然有一股无名的怒气,但是在没精打采的光线下还 是瞥见了他那根铁杆。金属的光泽柔和而又闪烁。对于杆子,他并不像对棚屋和姑娘那么厌恶。
多年没有见到你了。
他往杆子那儿走,往日对它的感情又恢复了。
让我们荡一荡吧。
他用牙齿咬住刀子,轻轻翻过了废汽车堆。他想起要用手一把接一把地抓住杆子,两条腿弯曲绕在上面往上爬。爬的时候,两腿蹬直,肌肉向上撑劲。爬呀,爬呀,他越爬越快。在光溜溜铁杆上爬的诀窍渐渐在脑中回忆起来。
死人的标记。可是我是活人。
M.C.还 得抓住自行车座垫,用手和臂膀在上面得劲儿,好使脚踏上踏板。肚子几乎要贴到座垫。在这儿,他可能会跌倒,摔在地下脑袋就开了花。但是他有娴熟的平衡能力,他没有摔倒,而是挺直了身子坐在那上面,刀子拿在手上。
你为什么要把刀子留下?
哦,出自好意,我不能不留下。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M.C.把刀子抵在胸前,抵了一会儿工夫,这么做只是为了体验一下感觉。
再也不教她游泳,也不向她介绍群山的情况。
她的离去对他的伤害,犹如大雾一样渐渐淡下去了。此刻他在空中,在杆上摇荡,荡成了弧形。他把刀子直捅渐渐聚集的云彩。雾已经飘散,飘到遥远的俄亥俄那一带。因此,M.C.用刀子捅向河流,把它截为两段,他把隐约可见的钢铁厂烟囱劈断。有一次他还 大声高叫,因为杆子摇摆扑通一声落下,把迷雾掩盖的哈伦顿城剁成了肉泥。
你既然根本不告诉我走哪条路——为什么还 要把刀子留下来?
因为我并不住在山里。
把刀子给了我,多谢你了。
他看到眼前的群山或隐或现,一点也不稳固。
他在一座山的侧面挖了一个洞,可是要他谋害群山,那气愤的力量还 嫌不足。他感受到群山的脉搏和他自己的血脉一样在有节奏地跳动。如果群山永远消失了,他自己的脉搏会不会也停止跳动了呢?
住在山里,你需要刀子。
我感谢你,是因为这把刀,并不因为你走。
铁杆在抖动,又归于平静。他再次用牙齿咬住刀子,顺着杆子滑下来。M.C.在废汽车那儿绊倒了,一片锯齿状的铁片刮破了他的腿。他一点也不感到疼,连流血也不知道。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看到了母亲所喜欢的那一棵向日葵——就在水泵附近,头已经低垂。没有太阳,向日葵就是那么奄奄一息的样子。
在迷迷糊糊中,他跌跌撞撞地冲到耸立在房子后面的萨拉山边,仿佛要从山里直穿而过。但是他突然停住而且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握住刀柄,用刀片直捅泥土。他浑身颤抖,义愤填膺,更加带劲儿地拼命捅着泥土。
一块块岩石,一块块泥土松劲了,堆落在M.C.的膝旁。那些石和土有凉 意,还 散出一种淡淡的腐臭气味。他对它们瞪着,刀子稳稳地拿在前面。他在等着,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又用刀子捅。下过雨以后,泥土表层有一英寸或一英寸多一点,比较松软。他旋动刀柄,可以凿出大块大块的泥土和岩石,很快就挖出了一小堆。他后退几步,看看自己工作的成绩。然后,他又看看萨拉山,只见废土堆那阴暗的底面已经扩展到大道上了。
他走到铁杆周围的废汽车堆那儿,牙齿衔着刀子,双手在拔一块挡泥板。板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但已经松动了。
谢谢你,努尔赫塔。
谢什么?我不过留给你一把刀子。我喜欢四处游荡,而不喜欢扎营在一个地方不动。游荡时最好不要带刀子。
“今年夏天我干了些什么?”努尔赫塔·奥特洛问。
听那口气像是我当小学生时老师要我写一篇作文一样。做作文首先要有一个像样的标题。
这个题目如何?——“群山、大山和隧道”——努尔赫塔·奥特洛建议。
他们要你把第一个单词用大写,后面的每一个名词也要大写。但题目仍然太长。
好吧,我有了题目了,努尔赫塔·奥特洛说:
“M.C.希金斯 ,真了不起。”
你挖一条沟,放上挡泥板,然后往四周堆土、堆石块。
我说:“M.C.希金斯 ,真了不起。”
我也听到你的话了。我十分喜欢那样的标题。
要么你把挡泥板靠在土石堆旁,再挖一堆泥堆在后面。把泥弄紧,等到挡泥板能竖直,再往上堆土,一直堆到把挡泥板掩埋起来。不过这要很费时间。
你觉得你还 会回到这儿来吗?
他的神思凝滞了。他在忙着往挡泥板周围堆土,让板竖直,就在这时麦西尔·帕里走到他的后面。她站在那儿,喘着气,定了一会儿神。
她终于说话了:“M.C.,你在干什么?爸爸已经去干锄草的活儿了。”
“他不喜欢干那种活儿。”M.C.说。
“但是他毕竟去干了,”麦西尔说,“M.C.,瞧你那条腿,流了一腿的血。”
M.C.看看脚踝以上的腿部,不知在什么时候刮破了,感到很惊讶。他用土往刮破的肉上贴。
“M.C.,你在干什么?”麦西尔问他。
“砌一道墙。”他告诉她。
“什么墙?”
“等砌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哈帕和伦尼·普尔也来了。他们和麦西尔一起,坐在离M.C.用刀子干活儿的地方附近。
“在砌一道墙。”麦西尔向他们解释。
他们没有问她砌什么样的墙,甚至连为什么要砌墙也没有问。因为刚才他们三个人去了湖边,发现帐篷和那位姑娘都不见了。现在他们一心注意着M.C.,心里很奇怪,但一句话也不说。
小男孩很快就走过来,用M.C.从山上松出来的土玩耍。见M.C.并不反对,他们凑得更近,开始往挡泥板周围的土堆上堆土。
麦西尔·珀里也爬过去帮助M.C.砌墙。她仔细看着M.C.的胳臂在土中捅进拔出,注意他手的动作,还 注意他那脸上的表情。
“你哪儿来的刀子?”她问。
这个问题,M.C.一时还 答不上来,因为他很难集中注意力。不过,他跪在那儿,挺了挺身子,抹掉脸上的汗水,过了一会儿终于答道:“她留给我的,就在沙地上。”
“是努尔赫塔·奥特洛?”
“当然,不是她还 能是谁?”M.C.答道。
“她走了吗?”
“走了。”
“你看,她会不会还 回来?”
“我看不会,永远不会。”M.C.回答。
“啊。”
今年夏天,我乘车在山中游荡,碰到了许多奇怪的人。那些人的生活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有一张蜘蛛一样的网,你可以坐在上面。我学会了怎么样游水道,怎么样逮兔子,怎么样杀兔子。我碰到了M.C.,了不起的人,他有一根很高的铁杆。
土堆越来越高,孩子们又拖来一块挡泥板,一个发动机,还 有一部分曲轴。快到中午,琼斯 这时来到了萨拉山边。他看看孩子们在忙些什么,就听到厂里的笛声,吃午饭的时间到了。空气沉闷,汽笛声也令人感到沉闷。孩子们和M.C.还 没有注意到,也根本没有觉察到琼斯 这会儿来了。
琼斯 更加凑近了他们,注意观察。他从土堆看到M.C.那挥动的胳臂。每当M.C.举起胳膊时,他特别仔细看那把刀,同时又在找努尔赫塔;接着,他又从土堆上的几件铁器,看到铁杆周围废汽车堆。当他意识到M.C.要想干什么时,他两眼又瞪着萨拉山的山顶,只见黑压压的庞大的废土堆在迷雾中升起,就像一股毒气在向周围扩散。他低下头,看看孩子们弯腰驼背地在干活儿,渐渐地滋生了惊异。他朝他们摇着头,但仍然站在那儿,默默地注意着M.C.的胳膊,注意他每次捅出去以后所松动的泥土和石块。
琼斯 站了很久以后,这才转身往门廊前面走。他跪在门廊一侧,几乎是在向前爬行,腿伸得又直又紧。当他出来时,他拖了一把铁锹。那是一把生了锈的旧铁锹,上面的柄子已经残破不全。琼斯 站起身,把铁锹翻来晃去.又往地下戳一戳,然后拿起来一看,就见到铁锹的锈斑一片一片地落下来。后来,他把铁锹带到M.C.那儿,靠放在M.C.忙着的土堆旁。
M.C.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铁锹,他看到了琼斯 ,顿时火冒三丈,眼睛发黑,脸拉得老长。然后他看到了铁锹,但是并不想用锹来替换刀子。琼斯 拿起锹来,夹在双手之间,用脚踩在铁锹的宽大的锹片上。
“用这东西挖土,一次挖的土更多一些。”他说着就用力按下锹柄,就见锹片上铲出一大锹碎石土来。
琼斯 继续在挖,直到挖出了一大堆石头和泥土,才停下来,但是M.C.仍不肯用铁锹。琼斯 走到了萨拉山一边,在那儿找了一些断树干、树枝,并把它们都带到M.C.这儿。
“砌墙还 可以掺进别的东西——树枝,或其他任何东西,这样的墙砌得厚,也更加坚固,”他对M.C.说,“而且还 可以砌得又高又宽,永远也不会坍塌下来。”
“我想怎么砌就怎么砌,”M.C.答道,“这个点子是我想出来的。”
“用铁锹。”琼斯 说。
“我爱用什么就用什么!”M.C.紧紧握住刀子,回答说,“你一向就这样指手画脚。想什么——明年夏天,弟妹们自己照料自己……因为我要工作。如果基尔伯恩先生付不了我的工钱,我就用他的蔬菜换钱。”
“基尔伯恩!”琼斯 说,“说起话来就像个傻瓜蛋。”
“谁是傻瓜蛋?”M.C.反问道,他的语气柔中有刚,“这么多日子,我本来可以为他们干活儿的。”
“这一类的钱,我连一个子儿都不想要。”琼斯 说。
“那就说明你是傻瓜蛋。”
“瞧你,同我竞说出这种话,”琼斯 说,“那个姑娘走了给你留下的,是不是?”
“她走了,但留下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琼斯 问。
M.C.深深叹了口气,看看灰色的天空,回答说:“我终于得到了一些启示。”
“什么启示?”琼斯 在问。
不要得过且过地住在山里。可是我,住在山里。
生活在……任何地方。你像样地生活。
“我想同谁玩就同谁玩,”M.C.说, “这是我的家,我也住在这儿。”他背对着琼斯 ,往大门口那儿走,叫着,“是本吗?喂,是你呀,本?”
他两眼盯着琼斯 ,只见他朝自己这儿慢慢走来。他到了萨拉山边,目光还 是盯着父亲,同时用真假嗓音在呼叫。一开始,声音很小,富有节奏,声音越叫越响,后来就像个公火鸡,咯咯大叫,震耳欲聋。声音回荡在群山之中,回旋缭绕,到处听到咯咯的回响。
M.C.钻进了带刺蔷薇丛,拼命呼叫本的名字。不一会儿,他又钻出来,猛然跳到他们面前,吓得琼斯 连连后退。M.C.并没有停步,而是迅速赶到他正在砌的墙边。他又跪在那儿,这时候本已经出现在M.C.先前叫唤他站的位置上。
“本,快过来!”M.C.叫着。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改变胳膊挥动的节奏,“你看,我正在砌一道墙。”
本从M.C.的铁杆周围绕道而走,但并没有再向前行。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琼斯 。他小声在问:“砌什么墙?”
“啊,”M.C.应道,“既然我不得不住在这儿,我想在我和废土堆之间隔一道大东西。”
“那可是很大很大。”本答道。
“我嗅到了一种气味。”琼斯 盯着本在说。
“是有气味,先生,”本轻声回答说,“M.C.逮到了一只臭鼬,我得把它取出来。我回了家,洗了洗,还 换了衣服。”那灰色的眼睛盯住琼斯 ,显得很害怕,很天真。
M.C.在注视着,手紧紧握住刀子。如果本被赶走,他知道他会动刀子伤人。他特别小心,调整了刀子的位置,把刀片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可是,他是你的父亲呀。
如果他赶走本,就算不得父亲了。
琼斯 的臂膀被蚊子咬了,他心不在焉地在搔痒。蚊子咬过的地方已经发炎发肿。他眯起眼睛看着本,似乎从头到脚都在微微颤动,接着便急剧抖动,他无所作为,只好搔搔蚊子叮的地方。大家都默不作声,心里七上八下,因为琼斯 猛地用劲儿,似乎还 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用手蒙在蚊子叮过的地方——那儿一定热得烫手。他没有再搔痒。
“那你应该让M.C.自己处理。臭鼬比什么动物都难弄。”琼斯 口气平和地说。
“是的,先生,”本答道,“M.C.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替他照料捕兔器。”
“你替他照料——难道你就不怕那种气味?”琼斯 说得一本正经。
“是呀,先生,我不在乎什么气味。”
琼斯 用手拂抹了一次脸,又掸掸脚前,把粘在鞋子上的泥土掸掉。他二话没说,就进了屋。
M.C.和本彼此咧着嘴在笑。
“想帮忙吗?”M.C.问。本就蹲在他旁边。
“你要把刀子弄坏的——是她给你的?”
“我猜想,她在临走前留下来的。”M.C.回答。
他们打量了刀子,刀锋已经不怎么锋利了。
“我会把它用得很钝。”M.C.说。
“我们能让它锋利起来,”本告诉他说,“爸爸家里有个磨轮。不过最好不要再用了。”
M.C.站在那儿,他的背有点疼痛,但是绝没有想到后退。他把刀子放在眼前,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擦得干干净净,衬衫胸前留下了一道道泥迹。
“她走时也没有和我告别。”本说。
孩子们在看着他。当本离他们很近时,他们一个个挺不好意思,一齐走开了。
“我真的就那么让人觉得气味难闻吗?”本一面看看那些孩子,一面问M.C.。
“并不像今天早晨那么难闻了,”M.C.说,“不管怎么说,臭鼬和树林里其他动物一样,我从来就不介意。”
“我也不在乎。”本说。两个人又彼此在嬉笑。
M.C.撩起衬衣下摆,轻轻把刀子包起来。他很细心地往上卷,把它固定住。
琼斯 从后门出来,叫孩子们回家吃中饭。他们都很高兴,一个一个地走,还 回头看看本和M.C.。
“我等一会儿吃。”M.C.回答琼斯 。琼斯 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门口等孩子。
“他们似乎不大喜欢和我接近。”本说。
“他们会慢慢习惯的。”M.C.答道。他看着铁锹,弯下身子摸摸锹片,试了试锋芒,然后用脚往下踩,那踩锹的姿势与琼斯 一样。他一锹挖了许多石块和泥土,堆到了土堆上。本很快把表面平整了。
“不妨把爸爸带来的树枝那些东西放进去。”M.C.说着又在挖,本还 在平整。他们砌好了土堆。
M.C.先前在内心里那种寂寞的对话,这时已归于平静。他不再时时听那种对话了,因为努尔赫塔的声音在他的记忆中已渐渐淡下去,但是对她那把刀子,他并没有忘记。他挺稳当地放在身上,那刀刃仍然锋利,还 能捅得很深,不过锋利的程度毕竟比先前要差多了。
孩子们很快又回到M.C.和本这儿。他们再也不羞答答地离开,而是和他们越来越亲热。很快地,本那红头发,那淡白而又多雀斑的皮肤似乎也不觉得奇怪了,甚至连他的手看上去也几乎很平常。他们还 想到,要从铁杆周围的废汽车堆那里拖些东西来帮忙。就在他们卖力干活儿的地方,琼斯 稍后也过来了。他站了一会儿,然后也在找活儿干。
琼斯 两只脚轮番支撑身子,那样子像是要走,可是要走不能不有个理由。他那刻板的表情似乎在消失,因为这时他看到M.C.在专心致志地干活儿。一刹那间,他的目光充满了自豪。接着他又站着不动,脸上又露出那种孤寂的表情。
琼斯 走回去,爬到了门廊下面。孩子们都停下活儿,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爸爸,你要干什么?”麦西尔问。
没有回答。
提了问题,接着出现的是沉默,这引起M.C.的注意。他停止干活儿,注视着。他只能看到琼斯 的脚踝。过了一会儿,琼斯 爬了出来,还 拖着一样东西。他头上满是泥土。他跪在那儿,把裤子上、脸上的灰尘拍拍干净,然后又站起来,搬起那沉甸甸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往M.C.那儿走,把它放在土堆上。
“就这一样,”琼斯 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这一样东西。”他说着就转过身,从孩子们身边走过,绕着铁杆,又走到萨拉山边。
孩子们往前走近,见到M.C.用手在抚摩那块石板,大家都默不作声。石板上还 有标记。
“是块墓碑?”本在问。
“是,他一直不肯拿出来,”M.C.声音轻微,说道,“但是他拿出来了,我很高兴。”
“让我看一看。”本说。
“看吧,”M.C.说,“这是老祖宗萨拉的墓碑。”上面的标记已经模糊,但名字仍清晰可辨。
“你父亲把它搬出来干什么?”本想追根究底。
“这是因为——”M.C.想了又想,还 用手在墓碑上摸摸,过了好半天才笑着说,“要让那堵墙砌得坚实。”
M.C.开始给墓石奠基,其余的孩子个个都干起活儿来。他挖了一个长方形,不大不小,本就把墓碑放进去。M.C.用铁锹铲土往上面填,别的孩子帮着本抬墓石。
萨拉,再见。
这期间,天色一直灰蒙蒙,萨拉山也是灰蒙蒙的。但是,随着下午时间渐渐消失,雾已经聚成了云,飘浮在山上与河流一带。云幕低垂,笼罩在M.C.的高高铁杆上空。
M.C.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但是他意识到云在聚积。他知道他的工作很紧急。
努尔赫塔,再见。
了不起的M.C.希金斯 ,再见。
土堆渐渐成形,很长,很坚实。孩子们为其加工。M.C.用锹挖土,本往上填。这天傍晚,萨拉山一片寂静,他们砌了一道墙,而且这墙还 在渐渐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