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网,我平生从来没有见过,”努尔赫塔惊叫着,“看,这才真正像个网的样子。”
“我知道,”M.C.答道,“而且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很轻巧地爬到了网上,紧挨着她和本。
编网的主意与造摇摆的桥是一样的,都是用绳子和藤,不过编网的想法要早一些。仿佛一场迷迷糊糊的梦此刻又逼真地闪现在眼前。M.C.上次见到这张网时一定还 很小,难怪他和本说到架摇摆桥的想法时,本的父亲很快就把桥架了起来,这是因为基尔伯恩先生在这块坡地上首先就有了那样的主意。他从不同的角度加以利用,也许用得更加恰当。M.C.并不算高明,只是采用了基尔伯恩先生的主意,不过稍稍有些变化,用了之后又还 给了他。
此刻他们三个人看到的是:由粗绳和粗藤做的绳子紧紧缠结在一起,把这一带的房子连结起来。导绳都系到每栋房子的屋檐下。屋檐下有铁桩,绳子和藤子就紧系在铁桩上。
三个人都坐在靠近网顶的位置上。每两根导绳之间,由于天长日久,绳子编织的地方都有点松动,网也变得柔和,那形状多少有点像老玉米穗壳。网上至少有八根导绳,每两根导绳之间都是松柔的网。靠地面越近,导绳也就靠得越近。网面上中心地方网拉得更紧,离地面大约有五六英尺高。网面均由这儿的网毂相连。网面的直径约二十英尺,长度也约二十英尺。由绳索和藤子松松地交织在一起,每一小块均是六英寸的正方形。
从导绳到网毂的外观正是一张大网的外观,它甚至是绿色和褐色的旭日形。在网毂上玩耍的有许多年龄、身高不一的孩子,大多数是基尔伯恩家的孩子,一个个都是苍白的病容。他们的头发有橘色的,也有红棕色的,看上去就像一群鲜艳的花朵,在微风中乱摆乱动,那身子在网毂牵着的正方形网面上荡来荡去。
“有多少小家伙?”努尔赫塔在喘气,一面问。
“不是很多,”本回答,“这儿大概有十七个。如果把我算在内,总共有二十三个。”
“看上去好像不止这么多。”M.C.思考着,说了以后就不吱声了,在观看。
稍大一点的孩子随时都有人在从网毂上爬到网里面,在网下面乱蹦乱跳,两手挥来挥去,然后又回到网毂上。他们把身子一个连一个,彼此用腿相互钩紧,悬到下面,一直悬到直接挨到了番茄垄或蔬菜垄上,然后轻轻一跳就下了地,开始拔草。随时可以看到三四个基尔伯恩家的孩子在卖力干活儿,常常在一会儿工夫就往蒲式耳篮子里装满了蔬菜;要么他们就在垄子上跳来舞去,往基尔伯恩太太的屋子里走去。他们总是往那座房子跑,跳着舞着上了台阶。门廊的桌子上放着柠檬壶,还 有蛋奶糕盛放在一个一个的瓦盘子里。女人们和穿着工装的男女青年走出房子,送来饮料,把空壶、空杯拿走。这些事做起来令人很惬意、很和谐。
孩子们在嘁嘁喳喳地讲话。女人们和男女青年一面工作一面也在彼此谈话,而且他们还 要照应一些小孩,因为他们还 小,不能在网上玩耍,却偏要溜出门廊,就像一个个桂圆似的。
努尔赫塔肃然起敬,连连赞叹。M.C.见此,心中滋长了一种醋意,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最好回去吧。”他曾建议过。可是她只是皱了皱眉头,不一会儿又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努尔赫塔两眼不停地打量,一会儿看看远在地里干活儿的男女,一会儿看看近处的人们,一会儿又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
“你们这儿的食物,足以养活一支部队。”她对本这么说了一句。
“看样子像是很多,”本说, “不过,大伙儿都只吃蔬菜,喝汤一类的家常便饭。有时候,雨下得很多很早;有时候雨水又很少,下得又很晚。溪流的水在变换着颜色。因此,年成好,风调雨顺的时候,我们贮备得很多。不过蔬菜的收成仍然比往常少。”
“我明白了,”努尔赫塔说,“你们还 要买——”
“——我们买牛奶、咖啡、面粉、衣服和布料,不过也就买这一类,为数不多。”本说。
“你们生活得——”
“——我们生活得挺不错。现在,爸爸已经有了冰窖,叉新买了发动机,日子过得很好了。”
“不过,你们全都是一家人吗?”
“我们都是亲属,”本对她说,“只是有几个,也许关系不是很近。有的不过是个朋友而已。”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
“住多久?”本重复了一遍,目光盯着那些在网下的孩子,只见他们有的三三两两在游戏,有的安安静静地在看下面的作物,还 有几个仰面躺在那儿,恬静地睡觉,“我奶奶九十六岁了。”
“她从哪儿来的?”
“她说她不知道,她一向就在这儿,”本回答说,“她说,这周围的蔬菜地都是番茄地。你看,她那么老,常常自己跟自己说话。”本咧着嘴笑,“有时她会像个年轻的姑娘,同墙上的照片谈话。说起话来就好像墙上的画也在同她谈话一样。”本说着便轻松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母亲会给她树皮和飞蛾翅膀,她就会把它们碾碎,干完了就拿出自己的杯子来。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本和努尔赫塔,他们在一起很火热,很亲近。而M.C.只是在一边看着,受到了冷落。他什么也说不上来,要想和他们插话,却又无言可对。
他搓着手,很不耐烦地说:“我们难道就这么一直坐着不动了吗?”
本看着他,多少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M.C.小气地想到巫术的眼睛,巫术的手指。
努尔赫塔突然抓住了本的手,仿佛他的第六个手指头对她根本不算一回事。她靠在本的臂膀上,开始往网毂下走。
他们把M.C.抛在后面。如果他还 想跟着努尔赫塔,就不得不跟着他们。
孩子们围在网毂中间,跳来蹦去,弄得网毂就像弹簧床一样。努尔赫塔笑声不断,差点笑得跌倒了,幸好别的孩子站起来扶住她。
“你叫什么?”她问一个孩子, “你呢……还 有你呢!”他们一个一个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似乎没有一个孩子为她所惊讶。那些孩子都很大方,一点也没有什么忸怩。谁也不问她的名字。在任何地方都一样,名字并非那么重要。
孩子们还 在网毂上蹦跳,就爱听她的笑声。这期间,她一直紧紧抓住本。她那挺好看的脸蛋、那微笑,已经征服了他,使他成了她的俘虏。
把他陷在网里了。
其实,他们在网毂上玩了仅仅有十分钟,可是在M.C.看来似乎是没完没了。这么多基尔伯恩家孩子围在他身边,他很反感。他们那些举止,似乎总是一个在模仿另一个,仿佛是在看穿衣镜。不时地有孩子要么抓住他的肩,要么抓住他的膀,好像他是个不动的桩,让他们在上面得力似的。他们一方面靠在他身上,同时又似乎并不重视他的存在。
M.C.把手深深插在口袋里,但是身子仍然难以保持平衡。有一次,一只脚滑落下去,往下沉,虽然不会受伤,可是那些孩子在拉他,使他感到很窘。如果要不请他们帮忙,他在毂上忽上忽下,怎么也不能恢复原位。
“快松开我。”M.C.一旦站直了身子就咕哝着。巫术的手,到处都是。他对那些手指头连看也不敢看。“本?我想下去,下去!”
“怎——怎么啦?嫌太高了吗?”本在逗他。
“他头晕了,”努尔赫塔说,“我知道,我也是。”
因此,他们从网毂上下来,一个一个往下跳,脚落地时还 小心别踩着蔬菜。本带头,领他们一起往门廊那儿走。他很神气,很高兴,因为有朋友到他这儿玩耍o M.C.落在后面,看着这周围的一切——前面是门廊,后面是网毂。另外还 有三幢房子,其中最远那一幢和基尔伯恩太太的房子相对。另外两幢位于她的房子两侧,中间隔着公共地带。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尽管孩子们有说有笑,但是那声音也打破不了寂静。听不到哈伦顿城的声音,也听不到河流上轮船的汽笛声。四面八方唯有寂静,正如四面八方只见阳光一样。
萨拉山的宁静通常只在早上的几个小时。
基尔伯恩太太出了屋,来到门廊,她手里拿着馅饼,放在桌上。一个系着围裙的十几岁的孩子送上了盘子。他一身都有面粉的痕迹,很明显,他一直在忙着烙馅儿饼。此刻,空气中香气扑鼻,热气腾腾。基尔伯恩太太把馅儿饼切开,分放在盘子里。孩子们进了门廊以后,她给每个人一只盘子。
“甘薯馅儿饼。”本说。
“是吗?”努尔赫塔尝了一口,“嗯,好吃!”
M.C.把盘子凑到鼻子底下,他本想说:“谢谢,我不吃!”可是那馅儿饼实在难得,香喷喷,热腾腾,使他想到寒冬腊月的情景。他慢慢地吃开了,不能三口两口就把它吞下去!
努尔赫塔和基尔伯恩太太在谈话。维奥拉·基尔伯恩不时也同M.C.说些话。
“M.C.,好久没看到你了,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长这么高了。”她的声音很柔和,很亲切。
“是啊,我还 是在那一带,”M.C.答道,“我差不多天天见到本呢。”
“啊——”基尔伯恩太太“啊”了一声,山里的女人通常都是这么说话的。那是一种声调,说出来有一种同情味,听起来也很舒畅。
“巴尼娜还 好吗?”
“是啊,她很好。她唱歌,有个带录音机的人来了,录了她的音。”M.C.话一出口就感到后悔了。不过,对基尔伯恩太太这么说也很自然,话一溜就出口了。
“啊——”
M.C.叹了一声,吃起馅儿饼来。
他感到脚下有个沉重的东西。原来是个小娃娃坐在他的脚上,娃娃很轻柔,那种压力几乎很难感受到。娃娃那么小,在啃着一块馅儿饼片,在舔甘薯那甜甜的薄边。孩子把馅儿饼片嚼得很湿,馅儿饼片都变成了软绵绵的面团。
他发现了那孩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大伙儿都看着他。他把脚轻轻地移开,弯下身子给孩子喂了一些甘薯。孩子见到食物就张开了嘴,睁着又大又信任的眼睛。孩子的脸上长满了雀斑,雀斑的颜色和头发颜色完全一样——橘黄色。孩子咬着叉子上的甘薯,嘴巴咂咂作响,嘴张得完全成了“O”型。M.C.又笑了。大家也都哄然大笑。
基尔伯恩太太面带微笑,把孩子一下子就抱在怀里,齐腰夹住,使她好像坐在一包糖袋子周围。孩子的位置和重量对她和孩子似乎一点也不碍事。孩子继续在舔馅儿饼片,她仍然保持愉快自如的姿势与努尔赫塔交谈。
“这样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肯定都不想离开这儿,地方多美啊。”努尔赫塔在说话。她既激动,又好奇,挺腼腆地哈哈笑着。“这么多孩子,你怎么照应过来?还 有吃的东西!摆到哪儿呢?”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稍停片刻,等着基尔伯恩太太平心静气答话。在遇到M.C.和他的弟妹们时,她表现得既害怕又谨慎,可是对基尔伯恩家的人,她的态度丝毫也看不到那种表现。
M.C.在思考着:但是我曾在黑暗中吓过她。他们那些人有巫术,她甚至根本就不明白。
然而事实上,基尔伯恩家的人举止一点也没有异常;维奥拉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治病的巫力。
她是会捉弄人的,努尔赫塔最好留神自己。
M.C.想到这些,又觉得有点难为情。
M.C.坐在那儿,背对着公共场地,对着在网毂上玩耍的孩子,吃完了馅儿饼,把盘子放在身旁。他一直在注意看本,因为本在注意基尔伯恩太太和努尔赫塔,高兴得不得了。
我甚至忘了我是待在什么地方。
M.C.不时地看看基尔伯恩太太抱着的那个胖乎乎的孩子。孩子又叫,又咧嘴笑,一会儿扭动身子,一会儿又伸出双臂。M.c.这才朝后面看,只见后面站着两个男人,就在他背后的门廊前。他浑身颤抖。他不知道那两个人在那儿待了多久,也没有听到他们来时的动静。但是,他们却一直在听这儿的谈话。其中有一个是本的父亲,离他很近,他连基尔伯恩先生脖子上在滴汗也能看得分明。
M.C.身子吓得缩成一团,怎么用劲儿也站不起身来,只好迫使自己仍然待在原地不动。与此同时,两个穿着褪色的工作服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经过公共地带到地里干活儿去了。
那第二个男人是谁,M.C.并不认识。那人比本的父亲年轻,比本的李叔叔、乔叔叔也要年轻,但看上去仍然像基尔伯恩家的人。他伸出手,接过基尔伯恩太太递过来的孩子。
基尔伯恩先生虽然已在烈日下干了活儿,但是他那崭新的浆得挺直的工装并没有完全软垂下来。另外那人与他穿得一样。他们的口袋和背带缝制得很漂亮,仿佛他们是事业兴旺的农民。他们戴的帽子本来也是一样,都是旧毡帽。但是他们都在毡帽上面挖了三角孔,以便帽子里空气流通。他们把原来的帽檐削短了一英寸,削短了的帽檐又深削成锯齿状,这样的帽子等于是对原来那种毡帽的一种改进——M.C.对此深信不疑。这样的造型很耀眼,戴在头上像是戴着一顶王冠,很有气派。
他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样一顶帽子。
“M.C.希金斯 先生,”基尔伯恩先生招呼着,但眼睛并不看M.C.,而是看着妻子和努尔赫塔,而她们都捉摸不定,只是对他笑笑。他叫出了M.C.的名字,同他打招呼,声音很低,出气却很粗,但多少还 带有一点敬意。因此,M.C.不得不站起来。他很不自在,很尴尬,眼睛望着地上。这也算是一种道歉,因为这天早些时候琼斯 还 那么大吵大闹的。
“爸爸,她在湖边搭帐篷野营呢。”本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父亲。
“啊,挺高兴的。”基尔伯恩先生应了一声,目光并不完全看着努尔赫塔,而是注意她的动静。他头侧向一边,但目光却乜斜着,注意看她的右侧。他这么看着,同时注意M.C.的动静。然后看看本,又看看努尔赫塔。
“努尔赫塔小姐——”基尔伯恩先生招呼着。
“我叫努尔赫塔·奥特洛。”她轻声回答。
接下来的片刻沉默期间,基尔伯恩先生把拇指放在那崭新的带有围裙的工装背带里,慢慢地扣成了环形。
“但愿别把藤杖折断!”基尔伯恩先生说,“奥特洛?这就对了!”他忽然一阵大笑,“你肯定找对了地方。”
努尔赫塔也扑哧一声笑了。一时间,在她和本的父亲之间,她和基尔伯恩家其他人之间有了一种同感,仿佛他们突然开了一扇神奇的窗户让她进去。
“我爱这地方。”她说得直截了当,似乎这话对她的姓名做了解释。
“比山还 好?”基尔伯恩先生问,然后又刺耳地大笑,目光仍然不看M.C.。
“比什么地方都好。”她答道。
M.C.低着头,谁也不看他。他觉得自己好像莽撞地误入了一个狭窄的空间,连身子都难容。
等到基尔伯恩太太走开去很快又带回来一壶水以后,这里的气氛才有了一些缓和。基尔伯恩先生和另外那人分别喝了三杯水,努尔赫塔也喝了一杯。大家都同她说话,好像他们是老相识。谁也不特别殷勤,也不特别拘于礼节,准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巫术。
努尔赫塔在说话,说她看到的房子里、院子里没有草,而有菜园,这是多么新鲜。
“孩子们踩来蹦去的,草长不起来。”基尔伯恩先生解释说。“但是,即使是很小的孩子都会喜欢蔬菜,他们懂得:蔬菜是人体的组成部分。”他朝周围看看,好让大家都注意听他说话,“人体的一部分,你要连根除掉,有的部分枯萎了,要么割除,要么进行治疗,这完全视情况而定。”他自个几点点头,别人也跟着他在点头,“要么干脆把它吃掉,它仍然是人体的一部分。”他说着把手松开了背带,还 举起来,以加强语气。
巫师的手。
六个手指清清楚楚,完全自然。“这如同土壤一样,土壤也是人体的一部分;小溪、大山都是。”基尔伯恩先生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个看管的人,在这儿尽点力。”
“没有?”努尔赫塔奇怪地看着他,问道,“你们什么都没有?”
“怎么,连太阳东起西落你也不相信?”
她只得笑,基尔伯恩先生与她一起笑。她说:“这不过是一种说话方式而已。”
“当然是,”他说,“实际上,我们都不过是在光明中摆动、进进出出的肉体罢了。”
“你是说,土地是这样的。”她说。
“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万物都是如此。”基尔伯恩先生说。
努尔赫塔深感兴趣,连连点头。她说:“可是,这样的事我并不是天天都想到的。”
“的确是,你说得很对。”基尔伯恩先生说,“如果你天天在想这样的事,那么你什么也不可能得到,也不想得到。如果你不是天天在考虑这样的事,那么你就会逐渐相信:你有权得到它。你的体内渐渐有一种疼痛感。”他眯起了眼,但目光炯炯有神,接着说:“疼痛就结痂,痂越长越大,使你难过,使你痛苦。”
基尔伯恩先生突然咧着嘴在笑。他抬起了头,高兴地击着缓慢而有节奏的拍子,那响声在寂静的气氛中回荡。接着他仰起头,大笑。基尔伯恩家其他的人都跟着他笑;努尔赫塔也在笑。
“爸爸,”本说话了,“我们存放东西的地方,能不能让她看一看?”
“当然可以,现在就去。”基尔伯恩先生话音一落,立刻就转身走了。努尔赫塔和本紧紧跟在后面。他们这时走到一条豆子垄旁,她隔着他的肩膀在和他说话,先前有关“人体”的那些话统统撂在了一边。
“没想到我们走到这儿来了。”她边走边说。M.C.勉强跟着,有点无所适从。
“说实话,最好不要在这一带踩来踩去的,”基尔伯恩先生说,“如果从别处走确实要好得多。”
“这里的那个像蜘蛛网一样的东西,我真的很喜欢。”她说。这时他们正走在网毂下。
“不像蜘蛛网,”基尔伯恩先生说,“那看上去就像一只眼睛。”
“什么?你说像一只眼睛?”
“是一只眼睛,”基尔伯恩先生说,“比任何有经验的眼睛都强,都大,这是上帝的眼睛。”他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又在开玩笑。
他们走到屋后面最远处的一片场地,只见那儿周围有篱笆相隔,这里是一个养鸡场。篱笆那边是仓房,还 有一扇敞开的侧门,通向又小又暗的房间,那是小鸡栖息的地方。他们走到仓房前,M.C.看出来:仓房很大,而且在很久以前全都粉刷过。只是现在已经退色,成了银灰色,与其他外围的建筑完全一样。就在这时,他发现:这块坡地上的一切都能随时突然闪出光来。房子、仓房、建筑的实体轮廓部分随时都会闪光。
他想:这是因为阳光很强烈,周围没有树木,没有掩阴的地方。
只有炽热的阳光照射着一切,一切都沉浸在闪光发亮的热浪中。
他们进了仓房。仓房有两扇门,其中一扇敞开,那是为了通风,也为了采光。房子里是一座巨大的双层壳体,有墙壁、屋顶以及大橡树横梁跨在高空。从横梁上悬垂着大量晾干的东西,厚如皮毛。那不是蔬菜,而是许多草本植物及香菌。从屋顶到地下的墙壁上挂的是瓜类,色彩鲜明,像是有人涂了色一般。墙上悬挂的还 有一排一排的玉米,沉甸甸的。M.C.的确还 记得,土坡那头地里生长的一排排玉米。由于放久了,玉米都由黄色变成了橘黄色、红色,有的还 变成了黑色。
仓房的地是黑色的板实的泥土,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凉 气。仓房早被挖成了一个一个地窖,每个地窑直径约五英尺,周围都拉了铁丝网,形状像倒立过来的空荡荡的金字塔。有的地窖里贮满了蔬菜,上面用藤网覆盖。有的地窖是空的,或者是半空的,上面的藤网卷起。蒲式耳篮子装着产品,排列在一边,里面的产品随时归类,然后贮存在地窖里。
“天哪!”努尔赫塔发出感叹之后突然不说话了。地窖与地窖之间都留有余地,可以供人在周围行走。仓房里,从敞开的门口、墙缝以及屋顶上都有清凉 的光线。M.C.还 注意到:靠右边有一扇紧闭的小门,小门后面有小鸡在咯咯叫。
在这寂静的气氛中——一道一道无声的光,一个一个张开大口的地窖——只见在一把绿色的折叠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迈而枯瘦的老太太。她从蒲式耳篮子取出白菜,然后把菜卷得像皮球,扔在地窖里,口中不时地诅咒那些白菜头。大家渐渐走到她身旁,她并不停下手中那缓慢而又有节奏的活儿,而是对一棵白菜头咧着嘴笑,笑得那么开心。
“嘿,奶奶。”本先叫了一声,然后又对努尔赫塔说,“她是我祖母。”说着就绕过地窖,走到老人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丑八怪,老巫婆。
“这是努尔赫塔——奶奶,你看见了吗?”本说。
努尔赫塔走近了,靠在本的身边盯着老人,只见她身穿灰色法兰绒内衣,外罩长睡衣。
“奶奶,你好!”努尔赫塔招呼着。她有点犹豫不决地把手伸了出去。
老太太撕下一片白菜叶,用颤抖的手迅速卷了起来,还 卷得很紧,笑着递给了努尔赫塔。
“这个她不想要了。”本解释说。
“那好吧,”努尔赫塔接过那叶子,问道,“她就这么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这地方是她的。”本说。
努尔赫塔听了不再吭声,在仓房里走着。其他人跟在她后面,只听到身后卷白菜的节奏声,以及白菜扔到地窖里的扑通扑通声。
M.C.心想:这么多呀,足够大伙儿吃的。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来过这样的地方,也根本不记得老太太这个人。他也跟着本和他父亲走了。
一个屋子里待了这么多基尔伯恩家的人,他看看也不那么害怕了。
老太太突然格格笑了起来,弄得他全身毛骨悚然。她说:“那儿走的是谁呀?我认识你,吹号的!”
大家都回过头来。本挺和蔼地说:“奶奶,加布里埃尔不在这儿呀。”
M.C.本不想老太太会突然对他说什么话。不过她仍然坐在那儿,仍然在看着白菜。靠她那边的门口那儿站着一个人影。
“乔叔叔。”本叫着,对那人影招呼。M.C.怎么也不明白:本怎么会认出那人是乔叔叔,他只能见到模模糊糊的人形。那红头犹如细小的藤蔓巧妙地缠结在一起,阳光只照射到他的肩上。因为这束阳光,不过像根火柴光大小;但新蓝布衣上肩带的搭钩却被照得闪闪发亮。
M.C.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一句话不说,一点也不动。
“我想走了。”M.C.说。他在想像中,以为自己上了圈套,永远不能自拔。
基尔伯恩先生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你要个西红柿吗?”本问努尔赫塔。
“当然!”
“那就给你。”
“谢谢!”
“很干净,直接就能吃。我们在晚上把西红柿洗干净,还 用布擦得亮堂堂的。”
“拿在手里很凉 ,”努尔赫塔说,“就好像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
“地窖里的土有凉 性,”基尔伯恩先生对她说,“保留时间很长,而且又新鲜又清凉 。”
基尔伯恩先生没有问M.C.是否要一个。“我还 得去剥兔子皮。”M.C.说。他两只脚不时地交换着支撑身子,手搓来搓去。大伙儿都很反感。“努尔赫塔,你去看吗?”
“啊,不去!”她答道。
“兔子就那么死了躺在那儿,难道你不感到讨厌吗?”本急切地说,对她很表同情。
“正是你对我说的,捕兔器里有只兔子。”M.C.说话声音都颤抖,因为他对本一肚子火。
“啊,就因为兔子被逮到了,”本说,“把动物逮起来,这也太野蛮了。”
“你答应帮我剥皮。”M.C.说。
“我并没有那么说。”本回答道,眼睛并不看M. C.。
“我家的孩子从来就不准逮动物,更不用说剥动物皮了。”基尔伯恩先生说。
“你杀蛇。”M.C.轻声地说,不想大声嚷嚷,说基尔伯恩先生和他一样也杀动物。
“那是必要时才做的,但是我不吃它们的肉。”基尔伯恩先生答道。
大家都在笑M.C.。背后的那位老太太又传来了格格的笑声。
有巫术的眼睛,比比皆是。
“我得走了。”但是,似乎谁也没有在注意他。他站在那儿,既不肯留下,又不敢离开。
“你喜欢蛇吗?”基尔伯恩先生问努尔赫塔。
“啊,不怎么喜欢。”她说。
基尔伯恩先生哈哈大笑。“那你看吧。”说着他就走到一只蒲式耳篮子那儿——M.C.先前并没有注意到那只篮子。篮子有个木板盖,盖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基尔伯恩先生把石头移走,打开盖子,手伸进了一团微微颤动的黑糊糊的东西里面。
“啊,不!”努尔赫塔惊叫。
“那不过是翠青蛇。”本说。
“我不得不惩罚它们,”基尔伯恩先生说,“不过,先让你看一看。”
他小心地把篮子又盖起来,回到他们中间。他把手捏成了拳头举起来,只见拳头缝里探出了一个小青头。
努尔赫塔吓得后退。
“别怕,它不伤人,”基尔伯恩先生对她说,“你看,它现在多斯 文。别怕,凑近点看。”
大家都凑得很近在看,连M.C.也在看。那蛇的颜色是很淡很淡的青色,每片鳞都是又淡又青,只有蛇口周围的鳞呈现出红色,使蛇看起来像是刚刚吃了带血的东西。
“现在可以摸摸它的头。”基尔伯恩先生对大家说。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有风趣。
努尔赫塔小心谨慎地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地拍拍蛇,等到蛇伸出了舌头,她吓得把手缩了回去。
“它不会咬人的,”基尔伯恩先生说,“它的舌头就是一个触角,正如昆虫有触角一样。它就是用这种方法发现并告诉我,你是朋友还 是敌人。”基尔伯恩先生说罢哈哈大笑。
努尔赫塔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摸摸蛇,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惩罚它?”
“啊,是这样的,”基尔伯恩先生解释说,“像这一条,我给它取名叫‘三月中午’,因为我是在那时第一次抓到它的——它让我做了好几回噩梦。你看,翠青蛇对人完全是一种乐趣。你生病的时候,把它放在枕头边,它会把你身上的热舔掉,让你做最甜美的梦。”
“是吗?”努尔赫塔笑着问。
“啊,正是那样,”基尔伯恩先生说,“当你生命垂危的时候,它会保护你。死神降临时,它就把身子曲成个手镯,因为死神可不能容忍一条翠青蛇手镯绕着他的脖子。”
“我得走了。”M.C.小声在说。
“再见,M.C.。”本应道。他那巫术般的手正在摸蛇的背,基尔伯恩先生现在已让蛇在他的胳膊上滑行。
“M.C.,待会儿再见。”努尔赫塔招呼道。她一只手拿着西红柿在吮吸,另一只手仍然在摸蛇。
“来我家吃晚饭,见见我母亲。”M.C.说。
“晚上要吃兔子肉?”本问道。几个小时以前存在于他俩之间的友谊此刻多少有点消失了。本是个天真的孩子,在向M.C.学习。但是,在这片高坡上,那种友谊不知怎的竟有了变化。
“煨兔子。”M.C.想了想,答道。
“我还 从来没有尝过兔子肉呢,真的想尝一尝。”努尔赫塔应声说。
“既然这样,我们对你并不反对。”基尔伯恩先生说。接着他就问:“你从这个州的什么地方来的?”
他们很快又热烈地交谈起来。基尔伯恩先生又谈到惩罚翠青蛇的话题。他站在那儿,和蔼可亲,大拇指又紧紧环绕在工装上面的背带上。
“来自阿莱恩斯 ,”她答道,“不过我实际上到处跑,我喜欢旅游。”
“再见!”M.C.说。他挺腼腆,挥挥手,一时间努尔赫塔稍稍注意了他,但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和别人谈话了。
M.C.走过了地窖,经过那位老人面前,但并没有看她,而她却伸出了手。
“拿着!”她格格地笑着说,还 把他拉过来面对自己,把一棵白菜头硬是往他肚子上塞,还 对他说:“有人要同你说话呢。”
“我不要。”
“拿着!”
他接过白菜头,踉踉跄跄往前走。站在门口的乔·基尔伯恩叔叔稍稍让到一边,让他出门。
“拿着白菜头走好运。”乔叔叔说话像猫在打呼噜。
巫术,宰了你们。用火刑烧死你们。
乔叔叔咧着嘴在笑。那灰色的眼睛,就跟麻雀的小肚子淋了雨一样,灰蒙蒙的。他说:“你可以把白菜头与兔子一起烧,烧好了就把兔子扔掉,你会有所收获。”
M.C.忙不迭地走开了,不过丝毫没有胆怯的样子。
他拼命地跑,在岩石的台阶上一步要跨两级或三级,跑过了坡地的松树林,脚步仍不减慢,一直跑到了摇摆桥那儿才停下来。他朝周围看看,以确信没有巫术的人们跟踪他。他深深吸了口气,把那棵白菜头远远扔到了沟壑里。
M.C.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他刚才不是在跑而是在飞。他仰起头,仔细打量坡地边缘一带的松树林,但是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迹象。
好了,这下可好了。周围什么人也没有了,连本也不会跟在我后面。
其实,M.C.本来还 想在那儿多待一会儿,因为那里似乎很新鲜,有生长的植物,有阳光普照。
就因为那里的人有巫术。他们真有巫术吗?
刚才他的所见所闻,使他不得不做片刻的思考:基尔伯恩太太,她的话说得挺不错;就是基尔伯恩先生,如果你不看他的手,在他玩翠青蛇的时候你不看他的眼睛,他这个人也不那么坏。在那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他所看到的,他对基尔伯恩家人的了解,反倒在他思想上引起了混乱。他不禁叹了口气。
咦,努尔赫塔这天剩下的时间恐怕一直要待在那里了。但是她会过来吃晚饭。她答应过来的。
M.C.开始越过摇摆桥,先前放的兔子还 在那儿。不知怎的,兔子像是变了样子,他凑近去看。
兔子显然已经变了样子,有人把它翻了个身,头部已偏离了坡地那一边。
谁在捉弄人呢?
周围似乎越来越安静。沟壑里那些疙疙瘩瘩的树上,树枝在滴滴答答地落下了水滴,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M.C.弯腰去拾兔子,可是正要拾起时他吃了一惊。
死了的兔子侧身躺在那儿,很宁静,那双眼睛瞪着下面的小溪。不同的是,四条腿全部砍掉了,每个残肢上留下的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血迹。
我亲手杀了的,本来不是这副样子呀。
他在坡地上搜寻。
活见鬼!这是什么妖术?他们要兔子腿去碰什么运气?我总算离开了这地方,真是幸事。
他再次弯下腰来,轻轻抱起了兔子。一路上他就这么抱着兔子走,一直走到家。
把你煨出味道来。她连尝都没有尝过。
M.C.悄悄地走过萨拉山的树林,一点响声也没有。本不会跟在他后面,与他做伴的只有一只死兔子。
M.C.,孤孤单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