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待在深深的水中比待在任何地方都感到愉快。阳光照进水里,分裂成一道道光线,有绿色的,也有金色的。他往水下面沉、沉,感受到水的压力,也是一种享受。仿佛自己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水占有了他的一切,他与水已经融为一体。
他沉下去以后看到了水道张开的大口,就摆脱出来,觉得姑娘已不在自己的身边。他知道她仍然就在那儿与他在一起,因为他在印象中觉得她就在深水处。他总会记住她的存在,她的特征,久久不会忘怀。
他挽着她的手腕向前,把她的胳膊向前拉直,一面用力踩水游向水道。水道里的水要凉 一些,里面光线朦朦,令人有阴森之感。这时候的压力渐渐增大,像铁球和铁链悬挂在他的右肩上一样。这压力正是那位姑娘,她就像极其沉重的秤砣。
用你的脚踩水呀!
他用剪式打腿,使劲向前游,希望游在水道的正中位置上。
用你的手划水呀!
她那沉重的压力,拖得他往下沉,他的膝已经咯噔一声碰到了水道的底层。他弹跳以后又碰到了水道的一侧,这才意识到:她在极力挣脱。他迅速扭住了她的胳膊,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正常的位置。鱼游过了他的身子,还 弄得他的脚指头发痒、发颤。鱼肯定也碰到了姑娘。他的手脚还 没有来得及使劲,她已仰过身子往水道顶上浮。
这可不行!
恐惧和愤慨弄得他晕头转向。他已经承认自己本来应该问她的一桩事却没有问。就因为少问了一个问题,眼下的水道将会成为他们俩的坟墓。
她试图蹬着水道一侧,浮到他的上面,再把他的胳膊拉直,但是都未能如愿。
使劲拉呀,就像麦西尔使劲拉下气球一样。
如果他能把姑娘拉翻过身子,他们可能还 有一线希望。可是他的气似乎憋不住了。
水道不是坟墓,水道就是水道。
肺里面没有气,他感到很难受。但是他胸中的激情似火,意志不灭,胳膊在深水中仍然奋力划动,腿还 在自如地踩水。突然间,他仿佛换了气一样,浑身涌起了一股劲儿。
当个名副其实的了不起的M.C.希金斯 。
他使劲要把气球拉下来——一定不能把线拉断。与此同时,他奋力向前。他心中清楚:只要她翻过身来,她会跟在他后面。
他的头咣的一声撞到了什么,几乎撞得脑袋开了花。M.C.已冲出了水道,就像果汁瓶的塞子嘭一声蹦开了一样。他弓着背,右胳膊在拼命击水。
黑洞洞的气球飘到了光明世界。
他没有力量把她拖到水面上,但是他仍然处在她的身后,在推她,使她不再下沉。她张开了嘴,试图要吸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捶她的背,指望让她把水吐出去。他迅速把她抱住,让她平静下来。她已僵直了。
姑娘,可不能淹死啊。
他急忙抓住她的踝,把她举到自己的头上,她终于出了水面。他也出了水,吮吸着甜蜜的空气,要是再不张开嘴,他的肺就要炸开了。
M.C.竭力克服自己的头晕,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还 在死死掐在她的脖子上,要把她拉起来。他得赶快松手,否则会把她的脖子拧断。
姑娘张着嘴想吸气。他听到自己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还 像在梦中一样,听到隐隐约约的欢呼声,接着就看到了弟弟妹妹们,只见他们在青草岸上蹦上跳下地好高兴。他转身一看,这才发现姑娘在往下沉。他一定得松开她。可是他觉得还 要抱住她的腰。
M.C.依然是M.C.,依然是领导。他带领她游过了水道,他们一起又回到了水面世界。可是一切的责任都在他,不过他能妥善处理,有关她的情况不能让弟妹们知道。
她又哼又叫又咳嗽,紧紧抱住他。
“不行。”他把她的手打到了一边。他只用臂膀和肩膀压在她的背上,迫使她身子躺平。她就好像一条狗在涉水,他连推带拉地把她往岸上拖。跳到青草岸上的脚又落到水里,不动了。
麦西尔站在岸上,离M.C.的头最近。
“她很虚弱,”他对麦西尔说,“你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她拖……我没劲儿了。”
麦西尔抱住了她的双臂,M.C.抱着了她的腰。她半个身子脱出水面以后,就用脚把M.C.蹬开。她蜿蜒向上爬行,双膝跪倒,爬到了岸上。她在草地上,身子缩成了一团,挣扎着呼吸,两眼紧闭。
她像泄了气的气球。
M.C.爬上了岸,爬了一阵就躺倒了,仰卧在地。他离开了姑娘,弟妹们处在他和姑娘之间,但是他两眼一直关注着她。两只眼睛一闭,他头脑就想开了。他想像到他们一天又一天在一起游湖,待在岸边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晒太阳。
M.C.的胸膛还 在起伏,不停地在呼吸,额头上处处有撞击的疼痛,嘴里泛着胃液。
大家都在那儿不动。哈帕和麦西尔两人好半天连一句话也不说,伦尼·普尔一向话就不多。
M.C.感到,身子的每一块肌肉都好像要从皮肤里钻出来似的。他精疲力竭,身子很不舒服。但是,天空中的光明照耀了他,给他温暖,使他消除了疲劳。光明就像医治疾病的绷带,扎在他的眼睑。随着额上的疼痛消失,他想到了水道,想到了水。他猛然睁开了眼,抛开了可怕的回忆。
麦西尔看到M.C.醒过来,就走到他跟前,挺高兴地说:“你成功了!当时感到害怕吗?”
他心中清楚,如果他要谈话,他就会呕吐。他竭力在吞咽口水。
“你一定是不慌不忙。可碰到麻烦事了吗?”麦西尔继续在问他。
“就是不慌不忙的。”他终于开了口。
姑娘把咽下的水又吐了出来。半个小时以后,她双膝支撑着,哆哆嗦嗦地坐了起来,缓慢而又机械地抹抹身子,把渐渐干燥的衣服上的小草和小树枝掸掉。
M.C.抬起了头,问道:“你没事吧?”
等到她站起来以后,孩子们也都站在她身边。M.C.也站起身,仿佛他是跟着她动一样。
她似乎渐渐有了好转。他见她在逐步恢复体力,一会儿仰仰头,一会儿伸伸下巴。
“我终究游完了水道全程。”她一面说,一面茫然地在笑,“差点给淹死——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游泳。”
孩子们都对她发愣。一个个大惊失色,都望着M.C.。
“你带她下了水?”麦西尔张大着嘴在说,“你带她游完了全程……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孩子们格格笑起来,一个个你推我,我搡你。姑娘在一旁看着,很严肃。
M.C.羞得浑身发热,连脖子都红了。这仅仅是他们俩之间的秘密,可是姑娘不肯默认。她让他站在那儿,让他弟弟妹妹在笑他。他木讷地望着手,望着那些参差不齐的指甲——那是他平时坐在铁杆上用嘴巴啃的。
“我不能容忍说谎的小家伙。”姑娘说。
这简直比打他耳光还 要厉害,但是他很沉着。“我不是小家伙,再说,我也没有说谎。”
“刚才你还 对你妹妹说,我们游得不慌不忙。”她反驳,同时在嘲笑他。
“不慌不忙的是说我自己,”他答道, “如果我慌里慌张,姑娘,你就不会上岸了。”
孩子们都看着他,现在才明白过来。那姑娘似乎有点心神不定。
“你不会游泳,可是这个情况你却没有向别人说明,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他说。
“别人也没问我会不会游泳。”她不悦地答道。
“这还 用问吗?——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不过是想看看水道,哪儿知道要游那么远。”
“就因为你想看一看水道,差一点让我们都淹死。”他想到在水道中的情景,浑身不寒而栗。“你就只想到自己,一点儿也不考虑到别人吗?”
姑娘退缩了。大家也都挺不自在地看着她。M.C.本来也无意要让她难堪。不过,她很快就认了错。
“对不起,”她说得直截了当,“你对我说过嘛,你是什么M.C.,了不起的……”
姑娘瞪了他一眼,仿佛她知道只有他能救她,使他引以为荣。他只好笑了笑。“你很有胆量,的确很有胆量。”他终于这么夸她,可是接下来就无话可说了。他站在那儿,感到很不自在,直到后来才想到了改变话题。
“有个叫詹姆斯 ·刘易斯 先生的,带着录音机,听说他是你的朋友?”
“谁说的?”她问。
“是他说的。他到这儿来过,听我母亲唱歌。”
“我不过是带他乘了车,”她对M.C.说,“像我这样一个人旅游,能带个人一道走,倒挺好的。”
他们慢慢交谈起来。M.C.离开了池子那儿,姑娘和其他孩子都跟在后面。他越过了岩石,立刻就站到了湖边。
“和这样一位长者在一起,老乡们会以为他是你父亲。”姑娘接着说。
M.C.只是把脚指头浸在水里,弟妹们聚拢在他周围。姑娘谈话很随便,又说又笑,讲那位城里人的情况。
“他吃东西总是找个清洁的地方。我们停下来,他就为我买早餐——真是够朋友的!然后,我们停下来吃中饭,他也为我付账。一路上和他在一起,我的确很高兴。”
M.C.弄糊涂了,他怎么也想像不出来他们的“路”是什么样子。他问道:“你们行的是什么路?人们怎么称呼?”
她哈哈一笑,身子向前倾,仔细打量他的面孔,仿佛在认真查看地图一样。“我敢打赌,你从来就没有到过山区以外的地方。”
M.C.用手擦擦眼睛,因为他的头隐隐作疼。姑娘来来往往的到处旅游,使他心潮起伏,弄得无话可说。
她说:“我了解到,这一带周围有许多城市,可是你一处也没有到过。这儿附近有卡温顿市、朴茨茅斯 市以及路易斯 维尔市。”她目光朝湖面上看去。“你就没有好奇心吗?”湖面上热气弥漫。她接着说:“我确实了解到,辛辛那提市的人连市中心都没有去过,更不用说到过樱桃林了。其中有些人,生在一条街道上,一辈子也没有出过门,生活的圈子仅仅在一两个街区范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够忍受得住。”
她两眼又凝视着M.C.,说道:“对你们的情况,我比刘易斯 先生了解得还 要早。人们从一个地方的孩子那儿观察,发现情况。这至少来得快些。”
“发现什么?”他问。
她答道:“发现有什么可看的,有什么可了解的,随时都了解到情况。”
M.C. 一声不吭,姑娘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他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城里人谈话的情景。他把城市里的街区与大草原混为一谈,心里觉得奇怪:一个旅游者怎么知道往什么方向走,走哪一条路?
他和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们到了那儿怎么能找到路呢?当然,城里人会给他们带路的。
湖那边有真假嗓音传了过来,声音很清晰,但相隔较远。那是M.C.的父亲在说些什么。M.C.知道,那是琼斯 在走动。他并不是在叫孩子们回家。
M.C.注意听。声音撞在群山之中回声一定很响。可是传到他们这儿,传到半空中就消失了。琼斯 是在往河边走。
“那是我爸爸。”麦西尔在向姑娘解释,然后挺高兴地望着M.C.。
M.C.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叫喊,尽量在答话。可是他的眼窝那儿又开始疼痛,而且还 在蔓延。他稍停片刻又在叫喊,好让琼斯 知道他和弟弟妹妹们在一起e
M.C.那真假嗓音叫起来比琼斯 好听,声音像巴尼娜的一样,自始至终都同样有力量,音色很美。叫起来能传出半英里远,琼斯 准会听到。果然,琼斯 立即就向M.C.回了音,最后一句是:
“哟——多——莱——达,M.C.吃——吃午饭——哟莱。”
“他过了中午就回来。”M.C.说得很平静。琼斯 的叫声来自霍尔山一带,“他要到城里去。”
一时间,孩子们把姑娘忘在了一边,她也什么话都没说。不过,M.C.清楚,现在是她感到好奇了。
真假嗓音那样的高叫与别的声音毫不相同。那种叫声出气与声音都很有力量。正如湖泊一样,其神奇的色彩只有山里人才能具备。M.C.现在已经有所具备,麦西尔总有一天也会具备,伦尼·普尔和哈帕也会的。姑娘或许也会理解:这种叫声怎么样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孩子与父母之间以及孩子与孩子之间沟通,因为它已是代代相传。
大家都看到:姑娘似乎又有了变化。她的两肩塌了下来,突然间她似乎非常衰弱。潮湿的衣服在瑟瑟抖动,看样子她力不能支了。
“我得进去,”她小声说着就转过身,拖着步子往帐篷那儿走,一面走,一面踢着石头。
“我们待会儿也去你那儿好吗?”麦西尔对她问道。
“我不介意。”姑娘喃喃地回答。她双膝跪在地下,爬进了帐篷。
“她出了什么事了?”哈帕说。
M,C.沉默不语,看着弟妹们一伙儿往帐篷那儿走。他很勉强地跟在后面,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迫使他违背自己的心愿。他对姑娘一直有某种说不出来的感受。由于弟弟妹妹们在身边,他又被拉回到与他们在一起的世界。他好像与姑娘隔绝,在明亮的阳光下错了位。
孩子们一窝蜂进了帐篷,好像在外面一样随便。他们跌跌绊绊的,几乎要把帐篷给拉倒。他赶忙进去把他们组织好,叫他们别说话,别乱摸东西,别磕磕撞撞的。靠帐篷一边那儿堆了衣服,他就叫他们在那周围待下来,不要有任何打扰。
帐篷供一个人住挺舒服,可以容纳两个人睡觉,可是人一多就显得拥挤、沉闷,待在里面很不愉快。
此时帐篷里已经很拥挤,M.C.已无处可待。因此哈帕让M.C.待在他的地方,他自己爬到外面的石头上,只有头和肩部在帐篷里面。M.C.、伦尼和麦西尔·珀尔并排坐在一边。姑娘在另一边,睡在一条绿色的睡袋里。她躺在那儿,浑身无力,双手捏成了拳头放在胸前。M.C.坐的地方离帐篷门口最远,背靠在潮湿又阴凉 的帆布墙上。他能直接看到姑娘的眼睛,她的头离他的脚很近。她两眼紧闭,但不时地眨动,好像在睡觉中痉挛一样。
她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盯着M.C.,弄得他不敢再对视下去。他以为她会说里面太拥挤,他和孩子们应该出去。可是她稍稍颤抖一会儿,眼睛又闭上了。
紧靠在她旁边的帆布墙边便是那盏大灯,头天晚上她就是用那灯照射过M.C.。那是全身闪光的金属做的。他一见到那灯柄,就想到触碰到自己双手的滋味。在灯旁边的帐篷地上有一条毛巾和折叠好的清洗布,上面放的是一些金银首饰,还 有一个用海贝制的项链。
M.C.想起头天晚上丁丁当当的响声。此刻他含笑看着清洗布,因为那些秘密全从这儿得到了解决。
在想像中,他跨过姑娘身子去摸小巧的项链,她在那儿既不动也不出声。接着又闪现出这样的情景:她在帐篷里坐了起来,狠狠揍了他,一面在说:“我的东西一样也不能碰!”
虽是想像,但似乎很逼真,他不禁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他们谁也没有动弹。
姑娘的东西大多挂在支撑帐篷的牵力杆下,有一个很大的尼龙包,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就一条毯子,一把水壶,还 有几双袜子和一些擦得很亮的东西,用塑料布小心地包着。
帐篷里几乎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烹调用的壶或锅,只有几个苹果和一些干粮,一些饼干和牛肉干。
在山中爬上爬下,就吃那么点东西?连一听豆子也没有啊。
M.C.看看她,发现她又在盯着自己。
“这儿太热了。”他小声说。帐篷里的空气又热又闷。他不知道还 要说些什么,目光不知往哪儿看才能回避姑娘的眼睛。见她蜷着身子裹在睡袋里,他知道自己真不该说一些天热的话。
“你们都出去。”他对弟妹们说。
男孩子们一向听哥哥的话,立刻就急忙出去了。只有麦西尔·珀尔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要她走使她很伤心。
“麦西尔,你也出去,”M.C.对她说,“让这儿通通风。”
“我坐这儿不动,也不做声。”她恳求。
“麦西尔,听他的话吧。”姑娘说话了。这是她第一次叫了他们当中一个人的名字。那说话声音很弱,很疲倦。麦西尔叹了口气,只得离开了。
哈帕本来挡在通风道上,他走了,其他的孩子也离开了帐篷,M.C.觉得又能喘喘气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姑娘:“你病了吗?”
“我有点发冷,”她说,“天一黑就下了露水,我的衣服都给露水打湿了——真讨厌!”
“你游泳上来以后,应该把身上穿的衣服换一换,”M.C.说,“要把床以及所有的东西都拿到太阳下……”
她不耐烦地在蹬睡袋,从脚头拉出一个布织的肩包,亮闪闪的。M.C.觉得那只钱包很漂亮,里面鼓鼓囊囊的有许多东西。
“你看,”她突然说话了,“我本来打算这时候该到了那个城里——我忘记买些吃的东西。可是现在体力这么弱。我就怕吃听装的食物。”
她又在睡袋里乱蹬,翻身滚动,到后来睡袋弄得七扭八歪,不像个样子。
M.C.对她难以理解。外面就是湖,吃的东西多得很。大头鱼、太阳鱼有的是,天亮以后早点去,游泳前,无论是什么人都能弄到。甚至在中午,带上钓竿和钓线,任何有闲暇的人也能钓到鱼。他和他的一家人从来没钓过鱼,要他们一起去钓鱼做食物,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水和地相辅相成,他们拥有水,也爱水。湖中有乐趣,是消闲的场所。可是对于她,他想到了钓鱼,想从帐篷四周看一看有没有钓竿和钓丝,结果一样也没有看到。
她把刀子藏在了什么地方,或许就藏在睡袋里——这完全是为了安全。一把刀在十分钟之内能剥一只兔子皮。
M.C.心想:你一定得取捕兔器的兔子。想到这儿他笑了,记得本对他说过,他已有了一只兔子。
“我只想吃点肉,好恢复一点力气,能回到城里去。”她说,“还 想喝一杯牛奶,至少可以尝一尝。”接着,她补充说,“车上只有一百五十美元保险费,吃的东西不多。”
M.C.往外走,中途又转过身,眼睛并没有完全看她,只是示意叫她跟他走。
“你看,能不能帮我弄点吃的?”她迫切地问。
外面,孩子们在等着M.C.。热浪向他袭来,但是外面的空气不像帐篷里面那么湿,那么闷。他看看弟妹们,仿佛把他们当成阳光雕刻的塑像一样,他心里只惦记着姑娘。
糊涂胆大啊。她什么也不懂,我还 熟悉森林呢。
他对帐篷里叫着:“换一换衣服,把床和东西都拿到外面太阳下晒一晒。到我家去……”
中午,空气中传来了工厂的汽笛声,声音很轻很远,渐渐地声音很响、很近,在空气中荡漾、回响,撞到了群山之中,又渐渐地消失了。
帐篷里面还 没有动静,M.C.还 得哄哄她:“我们有吃的东西,把那些湿东西拿到外面来吧。我爸还 要买更多吃的东西,我还 得把弟妹们带回家。”
他见姑娘从睡袋里慢腾腾地出来,就转身走了。她穿上了早晨的宽松长裤,带子上挂着那把闪光发亮的刀子,这才把睡袋和游泳衣拿到了外面。她把布制的钱包挂在脖子上,那样子就像个饲料袋。
M.C.把睡袋和那些湿衣服铺在帐篷前,然后抓起自己的鞋子和便裤穿在身上。他把毛巾披到了脖子上,用汗衫围起了腰。他曾看了姑娘一眼。在他看来,那姑娘站在那儿等待,似乎心里很不安。
“这儿离家近,离城里远,”他思考着说,“家里即使没有牛奶,至少还 有苹果汁。”
她看上去那么蓬头垢面,拿不定主意。他觉得她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他立刻就动身,免得她改变了主意。他带路,从湖岸边走过,越过了山脊,她跟在后面,弟妹们也一窝蜂地跟在后面。途中他还 回头看看他和巴尼娜几个小时前待过的那块地方。
他们经过霍尔山边的那条小道,走到尽头时,M.C.连跑带滑地下了陡峭的山坡,来到了松树林。林子里阳光斑驳陆离,鸟欢快地歌唱。他没有注意山中的景色。姑娘跟他一起到他家,他很激动,走起路来也很快。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雾中。大树干、小松枝以及青草,它们的清晰的轮廓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是一团迷雾。
突然间,他停住步,又回头走到山坡的脚下。他看到姑娘还 在山顶附近,跨着大步下坡,那样子真好笑,两只胳膊向腰的两侧伸得那么直。
快跑呀!跑起来很容易呀!
可是她还 在大步往下走,越走越快,到后来一股冲劲使她猛地向前一栽——如果他不是正好待在那儿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准会跌倒在地。
她把他推开,他也不介意。她也正像他一样,不肯让自己犯什么过失。
“还 是让我牵着你的手吧,这样就免得你把脖子给跌断了。”他在逗她。
她似笑非笑,两眼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她几乎越到他的前面去了,他才意识到:原来她是想在前面带路。他抢上前,一个人往前走,走得像先前一样快。
此刻离家已经不远了。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萨拉山的脚下。大家都在下山,他的网球鞋里面有许多小石子和小泥块。他们在松林里进进出出,走到后来,树木也稀疏了。
这时已快到了隘口,那天晚上,他正是在这儿吓坏了姑娘。他停了下来,注意看看萨拉山那一边,只见前面高山隐隐约约呈现在眼前,他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就在那一边,他的铁杆在闪烁着银光。那是一根孤零零的杆子。铁,是冷的,上面没有骑它的人。他此时对它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也谈不上有别的感受了。姑娘把他的头弄成了那样,他几乎不怎么想它。
树木像扇子一样笼罩在小道上,阳光在树阴间忽明忽暗。他本该放慢行走,因为树丛中令人窒息的热气几乎弄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并没有减速,只张大了嘴在呼吸。他已感觉到毛巾湿透了,脖子上滑溜溜的,两只肩膀似乎要在迎面的空气中裂开似的。
他一心想的是回家,想的是姑娘。有一次他还 停下回过头,看到她和弟妹们都在走动。他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但是他已经走得离他们很远。
小道的前方像是出现了什么东西,就在明暗交错的地方,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停在那儿挡住M.C.的道。
那不是鹿。是个基尔伯恩家的人?
他有点害怕了。但是他照样走得很快,他不能停步。前面无论是什么人站在那儿他也要冲过去,没想到他突然被一只胳膊死死逮住,那力量简直就像一只熊。他被逮得很紧,像老虎钳子卡住他,把他的臂膀扭曲了过来,吓得他晕头转向。
“这么热的天,你慌里慌张干什么?”
琼斯 回来了.他的另一只胳膊抱着一袋食物。他很快就看出了M.C.的心境。
“你这么担惊受怕为什么?有谁在追你吗?”
“天哪!”M.C.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两条腿几乎垮了下来。“根本没有想到是你站在那儿,我还 以为碰到了妖怪呢。”由于看到自己的父亲,他心里轻松了,一下子就把情况抖了出来:“我带那个姑娘游了水道,其实她根本就不会游泳!”
“你的头在作怪啊!孩子们呢?”
“和姑娘走在一起。”M.C.回答。
琼斯 探头向四处张望。在M.C.看来,弟妹们和姑娘似乎隔开了没完没了的距离,其实琼斯 没等一会儿就见到他们从不远的道上走过来。
“你把姑娘带回家干什么?”琼斯 在问。可是他话一出口就明白原因所在。看到孩子在颤抖,浑身汗淋淋的,就像个受惊的兔子,他眼光也就柔和了。
“她想出个主意,扎了帐篷,可是她什么事也不懂,”M.C.说,“甚至连吃的东西也没有。”
“这么说,你以为我会给她吃的。”琼斯 说。
M.C.看得出来,琼斯 并不生气。“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教她捕猎,”M.C.忙不迭地说,“还 教她怎么剥兔子皮。”
“那你得先逮到兔子才行,”琼斯 说,“像你那种逮兔笼子下的饵,管个屁用。简直什么也逮不了。”
M.C.一声不响,心中想起他已经逮到了一只兔子。很快他就不需要用捕兔器了。
他心里想:我就把那只兔子给她。我们带个煎锅,到湖那边去……
琼斯 往家走,回过头向后招招手,告别了M. C.。
M.C.就让他走了。等弟妹们和姑娘走近时,他就带路下到隘口,再上通向萨拉山的小道。他到了路口,就等他们。不一会儿,大家都赶上来,围在他的周围。
“你家住在哪儿呀?”姑娘问。她的皮肤看上去更滑腻腻的,汗水衬得闪光耀眼。
M.C.点点头,指着大山凸出的那一带。
“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
“房子就在那儿,快走。”M.C.说。
“真是好大一座山。山都归你们所有吗?”她问。这时他们已经登山了。
“上面那凸出的一片归我们所有,”M.C.对她说,“那永远是属于我们家的。有那么一天就归我了。”
姑娘靠近他的胳膊肘,对他看看,那神情有点肃然起敬。孩子们聚在他们周围,看看她,又看看M.C.。
“那片地一向传给长子,”M.C.对姑娘说,“将来我的长子也接替我,地就归他了。”
“归你以后,我还 能不能待在这儿?”麦西尔问。
“当然能,”他说,“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
“待到我们该走的时候就不待了,”哈帕说,“待到城里人来找妈妈,我们就不待了。”
“你们都想到要走?”姑娘问。
孩子们都等着M.C.来回答这个问题,只见他突然不说话了,还 低下了头。
两种互相抵触的观点纠缠着他,使他难以自拔,感到极大的悲哀。
眼下谈论的是永远留下来。
他的头脑里似乎装着两种思想:一方面清楚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离开大山;另一方面也很清楚:他们非走不可。他在任何情况下,想到的只是一种而忘了另一种。否则,两个思想同时思考时,他就无言以对,不知道孰是孰非,并为此而感到苦恼。
他想:别这么拖下去了,两者必居其一就好了。
他没有回答姑娘的问题,继续往前走。这时候她走在他的后面。他回头一看,只见她爬坡的样子就像个孩子在学走路,一会儿滑倒,一会儿跌倒,一点也不合步调。
“你不能把身子站直,”他对她说,“要这样:腰要弯一点,身子向前倾斜。”他教她怎么走,她也就跟着学。可是,她的腿乏力,走不了一会儿就要在道上坐下来歇息。麦西尔和两个男孩从她膝边走过去,待在路一边等她。
“这一路上,从湖边到山上,你们怎么都能行走呢?”她问,“连麦西尔也行,真是不可思议!”
“这要天天练才行。”M.C.对她说。他已经走回来,也跪在地上,紧挨在她的身边,一面说话一面扯起了被太阳晒焦,快要枯死的长草荚。“我们从一点点大就开始学爬山。有时候迷了路还 往前走。至少我还 记得,有一次我就迷了路。”
回忆往事那么全神贯注,他突然咧着嘴笑,姑娘也不禁笑了起来。
M.C.诉说着:“有一次爸爸躲在树林里,注意看着我。你看,他是用了这个方法,看看我能不能认得路。我当时虽然知道这是逗我的,可是心里还 是有点怕。吓得大喊大叫。我知道他不会出来接我的。”
“这太残忍了。”她说。
M.C.接着回忆说:“没办法,我只好继续往前走,乱走,走了很长时间。啊哟,你看,我居然走到了我原来的地方,多有意思呀。我记得当时没哭,甚至连爸爸就在那儿也没有想。你瞧,一点也不怕了。我想了又想,想起来了:我家那地方比小山的地势高,家很高——很高,很高,你看,最高的山就在那儿,我就爬呀,爬呀,爬到家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迷过路。”
“这么说来,不能叫残忍,这是教导。”姑娘说。
“爸爸只是教导人,可是自己却不肯学一点东西。”他连根猛扯了一大把草,又使劲扔到了草丛中。
“你不喜欢他?”姑娘问,但又说,“也许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她还 是在等他回答。
他沉思了片刻。这么多年来和父亲在一起散步,打猎,吃饭,在凉 台上待着……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终于这么回答,“他和我,是一种感情——不过我喜欢大山,可又不得不离开。母亲唱歌非常出色,会成为一名歌星。”
姑娘看着他,好像他是在开玩笑。他的表情呆板,很倔强的样子。她又看着周围那几个汗水淋淋的孩子,只见他们的表情也很严肃、认真。
“你相信那是真的?”她问。
“是真的。”他回答。然后他站起身,转身朝家走。“快点走,这些孩子该吃东西了。”
他让她与麦西尔·珀尔及两个弟弟走在一起,自己走过院子来到门廊,这时他们几个孩子才到达小道,经过了多刺蔷薇丛。他看到了铁杆及其周围的废汽车堆。铁杆闪光发亮,那是一种标记,并非属于他个人所有。
琼斯 待在屋里等着,他说:“这一阵子你一定玩得很高兴吧?”
“那姑娘连爬山都爬不好。”M.C.说着便进了屋,抓住毛巾的两头套在脖子上,“扑通”一声就倒在沙发椅上,那上面的座垫就像鹅毛一样柔和。
“你要把沙发弄脏是不是?”琼斯 责问他。
M.C.在那儿躺了一会儿,让身子尽量下沉到柔软的垫子上,然后他把毛巾往厨房那儿一扔,毛巾“叭嗒”一声落在地下。他从沙发上身子一滑溜躺在豪华的地毯上,伸直了身子仰卧着,两眼紧闭。
“你应该想得周到一点,也不至于在最热的中午爬山。”琼斯 对他说过以后就拾起了毛巾,又回转过来,待在敞开的门口等待那几个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她,早就到家了。”M.C.说。
“先得让马出了牲口棚,然后才把门关上。”琼斯 说。
“我对你说过了,她饿了。”
“我也佩服你的同情心,”琼斯 说, “但是我仍然弄不懂,你为什么要让她溺水,也让你自己溺水?”
“我没有那样吧?溺水了吗?”M.C.说。
“是没有,可是说什么我也该揍你一顿。”
“你也许可以试试吧。”M.C.睁开了眼睛。他本来双手抱在头下面,慢慢地把手移到了腰。他一身热乎乎的,巴不得来一场撕打。
琼斯 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搞了个热恋的对象.我决不肯打他。”他说得很和蔼。
“我没有热恋。”
“不,你有,”琼斯 说,“你热恋到了什么程度甚至连你都不知道。”
“没有!”
“有。”
“啊呀,你真怪,”M.C.大声叫嚷,“真是怪得莫名其妙。你生怕能学到点新东西。”
琼斯 哈哈一笑,说道:“她来教我怎么样在冰凉 的水里打冷颤?城里人来教我怎么样抛掉自己?真是胡说八道。”他转身面对着敞开的门口,此时他一定看到:孩子们和那位姑娘已从多刺蔷薇丛中走了出来。
“不过,你别担心,”他回头对M.C.小声说,“我会对她好的,你还 不知道我呀。”
M.C.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虽然看不到弟妹们和那位姑娘,但是他知道琼斯 已经看到了。他们已在铁杆周围停下来了。姑娘一定在打量着铁杆有那么高,正如琼斯 在打量她一样。
M.C.能看到:琼斯 的目光在上下转动,对她掂量。看到琼斯 两眼一直盯着姑娘的脸,他就心中有数了。因为那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嘴角已挂上了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他感到愉快的事。
“要是在远处看,铁杆显得还 要高一些。”姑娘在同几个孩子说话。
“这是M.C.自己的杆子,除了他,谁也爬不上去。”麦西尔挺自豪地说。
姑娘说:“未必吧,一定有别人爬上去过。你看那上面有许多旗子,到处飘。”
麦西尔说:“那不是这一根。别人不行,只有M.C.能爬得上去。”
姑娘说:“真的吗?”姑娘提高了嗓门,挺生气地大声高叫,“真是怪了。”
琼斯 满面笑容,回头对M.C.小声地说:“你知道吗,她想要干什么?”但是,他看到M.C.那绷得如拉紧的弓弦的面孔,看到那对他怒视的目光,他不再说话了。
他从M.C.身旁走过,对他说:“我自己去做午饭。稍等一会儿,因为我要做土豆汤。”
谁管呢?
M.C.已经饿得很了。
孩子们这时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门廊那儿走。麦西尔和伦尼,普尔一起在台阶上蹦上跳下。麦西尔一面蹦跳,一面叫叫嚷嚷地进了屋,男孩子们挤挤挨挨地跟在她的后面。带有帘子的门关上以后,姑娘又轻轻撩开。她站在门口,举止优雅,身材不高。M.C.门口的光线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