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动作非常轻巧,身子附着铁杆往上爬,双脚蹬在踏板上。轮子开始旋动。铁杆以缓慢的大幅度弧形晃动。他看到山那边的俄亥俄河,像一层金属薄片散出明亮的光辉。此时此刻,他有一种自由自在的轻松之感。
纵身跳到河里去!飞越山头,跳到银色的波涛里去!
当铁杆成弧形晃到极限时,又往回晃。蔚蓝色的天空在他的视线中舒展,仿佛有人在拉下明亮的窗帘。铁杆来来回回的前后晃动,把他的头弄得轻飘飘的,像个浮动的大球。他心旷神怡,一直弄到后来才感到头晕。
再待在铁杆上,我就会失去平衡。
他停止踩动踏板,轮子也就不再转动。他使身子完全停住不动,铁杆突然晃动一下也就不动了。
四十英尺高,他比凸石突出的地方任何东西都要高;他高出房子,高出大树。瞩目向萨拉山远眺,他能看到万物的壮丽景象。偶尔也看到行人,九英里远的山间小道上的行人也历历在目。想想那些行人多么孤身只影。哪儿知道他正在注视他们呢。
M.C.不禁想到:我也是孤孤单单的呀。
家里的门关得紧紧的,朝阳所照的一切似乎都是弃遗之物。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深思遐想着:爸爸和妈妈长眠在地下。他们死得很久,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每个人都活到一百岁。孩子们也都长大,变老,也要死。我比他们都活得长久。我现在老了,但是我还 能四处走动,从来不离开这儿的山。别人也不会离开这座山。死后就埋在这儿,成了精灵。正如老祖宗萨拉以及其他老祖辈们,虽然早就过世,但精灵尚存。
想到铁杆底下埋葬的已经过世的老前辈们,他们仍然在山下,在这废汽车的底下,他不寒而栗。
很自然地,他又想到萨拉起死回生。你看,她匆匆忙忙,翻越面对大山的那座小山。她走路总要不时地回头看看,总以为在她后面的道上会有人。她身上还 抱着什么。
M.C.对这个故事早就牢记在心,知道她在为了自由逃命。她身上抱的是个娃娃。
由于山间迷雾笼罩,她躲藏了两天才弄明白前头是什么地方。可是直到第三天,眼睛才看得分明。那天黎明,阳光驱散了迷雾。萨拉小姐这才小心翼翼从隐藏的地方爬出来。
M.C.朝四周看看,接着又往下沉思:那时她真是饿了,抱着娃娃到处找吃的东西。她继续向北方走。
那时候,她看见了。那东西在往天上爬,越爬越高,越来越壮大,越来越绿,越来越灿烂。简直是庞然大物。那是大山。
M.C.像是着了迷一样,目光对着起伏的群山凝视。他觉得:萨拉正穿过绿丛往山边走。历史与现实融为一体,像个精灵,在等待;她,还 活着。
这种感觉把他从迷茫中惊醒过来。他心情畏惧,迫使萨拉回到自己的坟地,头脑里立刻又栩栩如生地跳出了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
啊唷!M.C.急急忙忙眨了几下眼睛。青天白日的,差点吓坏了自己。
可是,过去一百年的人和事从山间渗透出来,向他包围过来——这种感觉在纠缠着他,使他心惊。
突然间,他听到了机器的嘎嘎声,那声音来自萨拉山北面的小山丛中。他举起双臂,仿佛让自己能够自由地滑翔,越过曲折的山峰到达山的南边。他拍拍树木,铺平天空。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有条不紊——这正是他天天希望安排的那样。
哈伦顿钢铁城看上去很近,近得连手都可以摸到。他伸出了手,推了推城,把城镇推拢来,进行一番清理:他把钢铁厂的大烟囱做了清扫,除掉了里面的污垢,把漏气的地方补平。他放了许多船在河上。
“看,”他轻声地说,“你现在看上去挺像样了!”
前面有什么东西映人了他的眼帘。他目光集中在萨拉山那边的小山上,只见有人在树林里进进出出。
M.C.的手掌有了预感,因为发痒了。他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紧捏住另一只手。母亲过去总是说:手一发痒就意味有客人到。
肯定是那个城里人,M.C.思忖着。但是那人走错了路。“嘿!”他放声叫开了。
那人上了山,翻越了山顶,到了萨拉山的另一边。
“唉!”M.C.哼了一声。那一定是个……
突然间他想到了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姑娘。
她孤身一人,荡来荡去,是什么意思?
他只得笑笑,使手臂鼓起一块肌肉,感到那块肌肉硬邦邦的像要跳起来似的。
他想:我要不要到那儿去,再吓唬她一下?
从铁杆上爬下来追赶那位姑娘不会花很多时间。阳光照耀着,从头到身子一直到赤裸裸的脚下,他都感到火热热的。他正准备下来,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从山那边传来清晰的笑声。他立即朝那边看去,只见低矮的山间和许多山麓丘陵曲线形地缓缓通向萨拉山,在丘陵之间有一池湖水,那是一座天然的竞技场所。他的弟弟和妹妹正好走到湖边,笑声正是从那儿传来的。
M.C.心里在想:我几乎把他们给忘了。
那几个孩子,有伦尼·普尔、哈帕和麦西尔·珀尔,他们在炎热的上午总要到湖里去游泳。湖水冷得像冰。离湖不远的水池里有人工开凿的洞室以及阴暗的孔洞。
M.C.眯起了眼,只见孩子们一开始都小心谨慎地蹚水,接着就游开了。他们像水中的鱼一样,浮沉不定。过了一会儿,城里的几个孩子也跑过了山丘来到了湖边。由于多少有点胆怯,他们在靠岸边的浅水处拍水嬉戏。
M.C.轻悠悠地荡着铁杆,突然感到有阵阵清风。这时他坐在上面更加惬意,因为他亲眼看到了湖面上游泳的孩子们。他还 要等那个城里人,只得把孤身的陌生人,就是丛林中那位姑娘再次撂在了脑后。
麦西尔·珀尔和M.C.的几个朋友在湖里游泳,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要是出现有人溺水……
别往那上面想吧。
M.C.皱着眉头。
这些小朋友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多么有福气啊。游泳,玩耍,不愁吃,什么都不愁。
母亲巴尼娜出门帮人家打扫房间,父亲琼斯 在哈伦顿钢铁厂干临时活儿,就是别人病了他去替补。今天就是这样。有时整个月过去,还 常常找不到代替生病的替工活儿。一旦活儿干得少,吃饭就紧巴巴的。M.C.也不能指望捕兔器有什么收获。
完全靠他们过日子,他们就挨饿。
他打猎时带上一只麻布袋,一两块石头和一把水果刀。由于没有猎狗,他得学会打猎的方法。他常常观察那些动物怎么样在树林里、潮湿地里活动,观察它们怎么样到溪边喝水。打猎就是几小时几小时地跟踪,盲目地尾随,观察地形,注意动静。还 有可能要流血。但是只要他一心打猎,他就能获得丰收,用水果刀子剥动物的皮,取出动物的内脏。
当M.C.不能坐在铁杆上注意弟弟和妹妹的行动时,他就让他们待在家里,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曾叫麦尔西·珀尔坐在堂前,一坐就是很长时间。她连手都一动也不动。
他对她说:“你要是不能太太平平待在家里,我出门打猎也打不好。你在山上到处跑,或者到湖里去游泳,我关照不到你,我心里不是滋味。”
麦尔西·珀尔一坐就得坐很长时间,还 是半饿着肚子,无论她是怎么想,她都能坐在那儿,因为M.C.要她那么做。
他们都很太平,他们都听他的话。
此刻,M.C.继续注意湖上的动静,渐渐地两眼有点疲劳,开始发痛。他把目光转移到山岭一带。山岭向东绵延,渐渐地消失在迷雾之中。
萨拉山那边,他又看到有人在移动。他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在树林间缓缓地进进出出,他心情激动起来。只见那人顺着山坡往下滑行,接着就停住不动了。
他琢磨着:他迷路了吗?肯定就是那个城里人!
M.C.悠闲地把铁杆前后晃动。如果城里人只要朝山上看,他可能看到世界上最闪光耀眼的钢管。M.C.让铁杆晃动得更快一点,但是那人仍然停留在山坡上。
铁杆晃动成弧形时,M.C.让它停住不动,这样铁杆便随着其长度剧烈摆动。他坐在自行车垫上,身子向前倾,但双腿绕在铁杆上,稳住自己。
“嘿!”他尽量放声高喊,“在这儿!在这儿!嘿,快到这边来!”
喊声在山间回荡。城里人站在那儿,开始向下走动,往沿着萨拉山脚下的隘谷走去。
“嘿!”M.C.又大声呼喊。城里人站在那儿不动,想辨别出叫声来自何方。“不要往下走,沿着山坡那儿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那是小路!”
城里人向上看了又看。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开始走动,但是却直奔隘口那儿。
“笨蛋。”M.C.轻轻说了一声。城里人立刻从他的视线内消失了,因为隘口嘴一带有树林遮挡。
通往山上有一条挺方便的小道,小道从城里一直延伸到山丘。城里人没有从那条道上走,而是走在隘口一带。M.C.在等着,可是城里人并没有走出树林,没有走到山凸处的口子。
M.C.估计,那人向左边走得很远了。“嘿!”他还 在呼喊。“嘿——嘿——嘿!”响声在山间回荡。
M.C.双腿曲绕在铁杆上,又过了几分钟。他的目光对着那儿极力搜寻,往萨拉山顶那儿搜寻,可是什么也看不到。他仍然在等待。
过了一会儿,那人出现了。在大山的背景衬托下,那人影像棍子一样竖立着。他沿着山顶走到一处,那是直接位于采矿而形成的一道很深的切口高处。正是那个城里人,只见他举起双手在挥动。
M.C.也尽量在对他挥手。“在这儿!”他喊着,“喂!”
“喂——喂喂!”城里人往下喊。他的声音并不重浊,叫起来有点尖细刺耳。声音在回荡。
M.C.心想,他的举止挺不错的。他焦急地在等,可是城里人并没有从山顶上下来,像个黑色的稻草人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不动。
他可能有恐高症,我要不要去帮帮他?
自从开矿以来,M.C.从来没有去过那儿。一时间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在铁杆上又坐了一会儿。他朝底下凹地的湖面上看去,只见孩子们在玩耍,正在用石头往湖面上打着水漂。
他们玩得很好,很安全,他自言自语。接着他滑下铁杆,动作很快,但并没有因为摩擦而烫手。他迅速越过铁杆周围的废东西,往凸出的山口嘴那儿奔跑。
他看到城里人正靠在什么支撑物上。
M.C.在草丛中寻找落下的树枝,很快就找到一根,不干燥,又结实。
这一根应该管用。
他带着这根棍子,急忙绕回到山凸地的后面,选一条道往萨拉山最后那块坡地走去。他把树枝棍子当做船桨,一会儿在左边戳戳向山上迈进,一会儿又支撑着身子,就这样往前走。
他发现,城里人正待在一度曾经是萨拉山的山顶那儿。现在,那山顶是一片空旷地,有五英亩玉米地那么大,只是没有玉米秆。M.C.和他父亲曾经在那儿打过野猪,如今那儿连一棵树也没有了。汽车和矿车已经踏平了山顶,弄得光秃秃的,就像隘口一样。
城里人正弯着腰,一只手放在臀部,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好像腰酸背疼一样。他头戴褐色皮帽——正是本先前对M.C.所说的那种帽子,宽边,可以向下翻。
M.C.提着棍子,往城里人那儿跑去。 “喂!”他叫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他的跟前。然后就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
城里人直起身子,那神情像是有点痛苦,但很快就消失了。“你——好,孩子!”他终于开了口,接着就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詹姆斯 ·刘易斯 ,人家都这么叫我。”
“你好!”M.C.又招呼一声,“我叫M.C.。”他很踌躇地伸出了手,握着对方的手,觉得那手很热,还 有点微微颤抖,这种抖动似乎也带着M.C.的胳膊一起抖动。
城里人走起路来有点跛,他仍然呼吸很艰难。由于用力爬山,他身子摇晃,汗水直淌。那只黑箱子系在皮带上,从肩上直拖下来。
M.C.心想:录音机。他心情很激动。
肯定要录妈妈的音!
詹姆斯 ·刘易斯 的灰裤子以前沾湿了水,现在快要干的时候靠膝盖那一部分还 残留着泥迹。那双漂亮的皮靴弄得更不像样子,不仅有泥块,还 很潮湿。M.C.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移动。
“唉,天哪!”刘易斯 叹道,“这儿爬山真够呛。”
“你走错了路,”M.C.说,“我想提醒你,可是你没有听到。”
“听到了,可是山间到处都有声音在回响,我根本就分不清在哪儿。”
“你要习惯,要有这种辨别能力。”M.C.说。接着他有点羞涩地问道:“你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吗?”
城里人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就是从哈伦顿城里来的。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M.C.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那算什么远,从城里到这儿不过两英里多一点呀!”
“你能肯定?”刘易斯 说,“可是走起来就像过了漫长的大沙漠一样,而我又没有骆驼。”
M.C.又哈哈笑起来,立刻对城里人有了好感。
太阳光照得越来越热,刘易斯 穿着本所说的绒面革夹克衫,长袖子白衬衫,还 系着黑领带。衬衫和领带看上去都很潮湿。此刻,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手帕虽然折叠得很整齐,但也有污迹。他用手帕擦擦脸,又擦擦脖子。接着,他脱下帽子,额头上露出了戴帽子的深深印痕。他用手帕擦擦帽子,然后又戴上。
M.C.注意看看他的面孔,就像谷仓里干核桃的颜色一样,而且满是深深的皱纹。M.C.估计,那要么说明他很忧虑,要么表明他常常喜笑颜开。那双眼睛是黑色的,但显得很疲倦。头发全是灰色。
“我肯定迷了路,”刘易斯 说,“至少我有一种迷路的感觉。一个人要是迷了路,他怎么知道自己走在哪儿呢?不管怎么说,我踩进了齐膝深的沼泽地。不用说,我就像掉进了泥坑而不能自拔。”
M.C.面带微笑,心里可有点紧张。对于这位要来为他母亲录音的人,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好等待着,对他尽量表示友好,说话也尽量叫人感到愉快。
“我是想问你,”M.C.开始说话了,“你是从什么地方到哈伦顿城镇的?”
“啊,是这样,”城里人答道,“来自很远的地方,的确,离这儿很远。”后面的话,他答得很茫然。他目光向远方凝视,注意着萨拉山后向北的那一带远景。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来,两眼朝南,朝俄亥俄河那儿看去。
“这地方,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叫萨拉山。”
“一向就这么叫的。”M.C.对他说。他一向说话带有浓厚的山音,这时尽量说得轻柔、平稳而又优雅,以便让城里人听了高兴。他很快就抓住了刘易斯 说话那种实在的音调,自己也搭上了腔。
“我听说过高空山,”刘易斯 说,“还 听说过秃头山和老鹰山,可从来不知道还 有个萨拉山。”
“先生,你说得很对,”M.C.解释说,“那山的名字就是我的老祖宗萨拉的名字。”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刘易斯 说,“不错,这是一座山,叫这样的名字也不错。不过,应该叫可怕的分割山更好,真应该改叫这样的名字。”他扫了一眼M.C.那着急的神情,很快又挺有风度地笑着说:“啊,我的意思是,用你的老祖宗的名字为山命名也不错。是这样的,小先生,我并不是说那名字不好。但是,你再回头看一看那边。”说到这儿,他眯起了眼望着北面,望着萨拉山的后方。
“我从那边来的,”刘易斯 接着说,“我是说,我穿过那一带才到了这儿。说实话,我平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开阔的地带。你回头看看那一边,再看看那儿到河流这一带,这是两种土地,完全不同的两种土地,非常分明。两种土地就以这山为分界线。孩子,你看到了吗?”
M.C.很久没有到过这山顶上来啦,现在站在山顶上不禁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周围是那么炎热,那么安静。听不到虫子的叫声,看不到飞鸟。一切是那么荒凉 ,他已有两年没有见过这儿的情景了。萨拉山的地貌、高地以及基尔小山一个接一个挡住了他的视线。现在他只得看看萨拉山后面北边的小山。
他点点头,以此作为对詹姆斯 ·刘易斯 的回答,然后又耸了耸肩。
东面和北面一带的山岭,有水道和低下的峡谷,曾经住着农家。可是现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条灰黄色的蛇,沿着山岭一带横陈着。蛇蟠的部分都是采矿的凿痕,仿佛有人穿过萨拉山,留下了一道连续的切口。那条凿痕一直向前延伸,顺着煤层延续长达五十英里。M.C.极目所至,那些群山的山顶遭到铲削,石头和弃物都扔到了山脚下的庄稼地里。
M.C.心想,值得欣慰的是我无需看到那种景象。他转身往河边那一带看去,只见萨拉山前连绵叠起,一片郁郁葱葱。
“你看,那一带多漂亮!”城里人也跟着M.C.一起朝那边看。他深深吮吸着,仿佛要把河边肥沃的土地一口气吞下似的。“那儿就像一幅优美的图画,而且比图画还 要美,因为那是真实的。青山,呈现的是本来面目。和我走过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
M.C.心情突然舒畅起来,为自己的这些群山感到自豪。他问:“你从哪儿来?”
“啊,恐怕来自漫无边际的地方,”刘易斯 说着就咯咯笑起来,“来自芝加哥的西边,那是个多风的城市——你去过那儿吗?”
“没去过。”M.C.答道,两眼呆呆地望着踩在泥中的光脚。
“那儿正是大草原发源的地方,”城里人说,“土地平坦而又开阔,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我在学校里见到过图片,”M.C.说,“但是我出门的机会很少。”他在等待着,看看这位城里人是否有意提起给他母亲录音的事。
“我出生以前,我父亲就像我现在这样,总是喜欢到处走动,”刘易斯 说,“他回家途中,山区的老百姓以为,他身上得了一种饥饿病。”
刘易斯 摇摇头,回想起父亲那时的情景。“关于那个时期的情况,他肯定能讲出一些道道来。你看,那时正是大萧条时期①,老百姓普遍挨饿。现在我也到这儿来,想了解一些情况,我发现眼下并不是大萧条时期,但是老百姓还 有饿着肚子的。”
(①指1929-1939年发生的位于北美、欧洲和世界其他地区的经济衰退。这期间,美国有四分之一的工人失业,欧洲有数以百万计的工人失业。)
M.C.在注意听,心中不免疑惑老乡们是不是在挨饿。他想到了基尔山,想到了本,他们这些有巫术的老乡都有长满了谷物的土地。萨拉山一带已经不再有农作物,但是M.C.和他的一家每天都还 有吃的东西。不过,他们的确都得付出艰苦的劳动。
“你到这儿来是不是要我妈妈唱歌?”M.C.终于问道。可是他这么问感到很难为情,头也不抬。
刘易斯 对此并不介意,答道:“那当然。我正是要去你们那儿看看,可是我不知道走什么路去你们家。”
“去那里的路都不怎么好走,”M.C.对他说,“但是我替你弄了根棍子,就这个。”
“好啊,谢谢你,孩子,”刘易斯 说着便接过了棍子,“你想得真周到。现在你带路,我跟你走。”
M.C.立即迈步,沿着萨拉山顶走,一直来到一条小道的起点。那条小道弯弯曲曲,往下通到采矿的裂口处。在这条道上行走并不吃力,他们很快就站到了采矿的切口处,身后的悬壁高达七十英尺。
“孩子,这道悬壁是不是散发出一种气味?”刘易斯 问道,“是不是有点腐烂的气味?”
M.C.点点头,又往前走。“天下起雨来.总是有这种气味,是山上冒出的酸碱味,向下蔓延。”
“有一个时期,这悬壁就是煤层吧?”刘易斯 又问。
M.C.内心里已经默认,但是他不想谈这件事。他想的是快点下山回家。但是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抓抓脖子,又抓抓胳膊,还 是做了回答:“其实煤层不过有底下的十英尺,其余的地方都是树木、岩石和泥土。”
“天哪,”城里人摇头叹息,“为了十英尺的煤层,毁掉了六十英尺的高山。我说呀,应该有个法律条文。”
“他们把许多污物和石头装到卡车上。”M.C.说,“那么一大堆,都扔到两边长着树木的路边。接着,他们就放炮,炸煤层。”
“真不该这么干!”城里人说。
“说得对呀,先生,”M.C.说,“我们正在屋前屋后玩耍,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有些石块和煤块炸到了屋后,挺猛的,碎片落在我妹妹周围,她当时还 骑在自行车上呢,自行车的轮胎上也炸了几个洞。幸好她没有伤着。”
“真是运气。”城里人说。
“是啊,先生,”M.C.表示赞同,接着说,“爸爸当时到处跑,还 在大喊大叫。他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大叠美钞,算是赔偿我们家的损失费。”
“他们这么快就做了赔偿,是吗?”刘易斯 问。
M.C.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来了一批机器工,立刻就把房子后面修好。他们说,他们不想出现麻烦。可是,我妹妹损坏的自行车,他们根本就没修。”
M.C.顺着小道,往山边下走。那道上都是大堆大堆的弃土,他小心地绕了过去。他知道,那种土堆里面已经腐烂,很污秽。但是并不使他感到寒冷,不像他做噩梦时那样,让他吓瘫,也没有可怕的冲击或威胁的吼叫。
M.C.心想,只是大得不得了,而且很危险,不过,我们会绕过去,不去管它。
城里人却停下来,看看那些土堆。M.C.站在下面,比他站的地方低几英尺。M.C.又一次叹了口气。城里人围着废土堆转来转去,实在是浪费时间。
“土堆的样子倒挺好看的,难道不是吗?”刘易斯 在开玩笑。
M.C.对他笑笑,但一声不吭。
刘易斯 为了使身子保持平衡,挺小心地抓住从废土堆长出来的树枝。M.C.也回头往上爬,爬到他的跟前等待着。他第一次注意到:詹姆斯 ·刘易斯 背后有个皮盒子——里面可能装的是他的午餐。他还 有个水壶,是空的,水壶嘴朝下,在一根金属短链子上晃来晃去。
但愿他快点走吧,M.C.在心里这么想着。他也用胳膊抱在废土堆生出来的树干上。他围着树干旋转,两只脚腾空,只是想试试树干能不能经受得住。废土堆的深处什么地方有一种细微的撕裂声。
“孩子!”城里人在叫着,害怕地瞪大了眼睛。
M.C.立即松开了树干,后退了几步。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城里人说话时也比较冷静了。
M.C.很害怕,全身掠过一阵寒意。 “我得回家去了。”他勉强在说话。他一面跑,一面想到在湖上玩耍的那些小家伙们。他朝那儿看去,那儿似乎很平静。
“我只想了解一下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刘易斯 说。他站在废土堆的顶端,向M.C.招招手,要他上去。M.C.虽然很不情愿,但还 是照办了。
等到M.C.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城里人说:“你快看,就往这儿看。”
M.C.看了又看,只见废土堆紧贴在山边。在与山交界的底层,有一道裂缝。在裂缝后面靠山的那边,有两英寸又黑又油腻腻的黏土似的东西。M.C.不知道这是什么,朝刘易斯 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这东西还 在动呢,”刘易斯 说,“而且还 在往上长,一次动一下大约有四分之一英寸。我估计你爸爸是有所准备的。”
M.C.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两只脚像是在山上生了根。他背对着城里人,脑袋尽量在旋转。“你说什么?”他问道,那声音非常微弱。
“怎么,这东西像海绵一样,能够吸收雨水,”城里人接着说,“渗漏出来的水分到了山边,其形状就像一层油。就这种东西顺着油层在流动,到处乱淌。”
“你说它还 流动?”M.C.说。
“正在流动,”城里人答道,“幸亏它一点一点移动,减轻了压力。但是一旦角度很陡,那种压力就会逐步增大,到后来就哗的一下塌下来。”
M.C.一阵恐惧。这些土好像在退缩,正在等待时机突然全部喷发出来。仿佛他的噩梦化为了现实。有一个城里人说出了他经常梦到的事情,他感到吓得快要晕倒了。
M.C.又要往山下走,两条腿像是两根橡皮棍,有两次双腿弯下来时,他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旦发生坍塌,事先可不会有警告的响声。
M.C.能听到城里人在他后面走动的响声,听到他在喘气,跌跌撞撞的。他还 能看到家中院子里闪光耀眼的那根铁杆。他感到精疲力竭,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凸出的那片山地沐浴在阳光下,那死沉沉的寂静仿佛在发出尖叫;房子关得很紧,像是在躲避冲击;树木枯萎,满是污泥,也似乎在等待着被全部吞噬。
靠在已经不再使用的井泵旁边的是向日葵。母亲非常喜欢那上面的花朵。就那么一朵花,年年长,年年开。长成深色的大圆盘时,它总是向着阳光,那样子十分令人喜爱。
弃土会填满后院的。
M.C.艰难地走过废汽车堆,吃力地往铁杆上爬。他双臂收缩过紧,感到有点疼,有点抖又有点跳。到后来,他终于爬到了自行车的座垫上。不一会儿就在上面成弧形地悠荡起来。
就让我的铁杆这么弯曲着,永远别再伸直。
群山很快跃入他的视线。突然间刮来一阵风,在树木哼哼响过以后,风也停了。铁杆悠着荡着,周围泛着一片弧光。
房子会被击倒。不过到那时我们早就不在了——会不会是这样呢?
他的胃在翻腾,天也像是在滚动。
我们并不想走,可又不得不走。
想到这一点,起初不知不觉失去的劲头又不知不觉鼓动了起来。他伸出双臂,丝毫也不颤抖了;他双腿一个劲儿踩动着踏板,一面还 看着詹姆斯 ·刘易斯 在往凸出的山地这边走来。他的动作那么缓慢,实在令人沮丧。
M.C.要在铁杆上耍点小名堂,以试试自己的能耐。他让双脚在踏板外面荡来荡去,小心地抓住自行车座垫,一手放前,一手置后。他靠双臂的力量撑起了身子,再把两只脚向铁杆两边分开。这种姿态很有难度,也很难看。他还 想把双腿后伸,来一个倒立。
一旦栽倒,脖子就会摔断。
他维持那个姿态,过了五分钟以后,又坐回原位。
城里人走进了M.C.身后的院子。
“你简直有点像个杂技演员,”他冲着M.C.高叫,“这根杆子可真有点像那么回事。”他说着就走过堆放废汽车的地方,走得那么吃力,终于摔倒在铁杆脚下。
詹姆斯 ·刘易斯 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竭力在喘气,仿佛永远吸不够气似的。他又对M.C.大声说着:“我见过这样的杆子,是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见到的。但是杆子上有踏板,能踏着晃动,这我倒还 从来没有见过呢。”他又在喘气,只好停住了说话。
M.C.从铁杆上滑下来。 “声音叫得响,身上就发热,”M.C.对他说,“没必要大喊大叫的。”
刘易斯 的脖子青筋暴跳,嘴巴又绷得那么紧。他精疲力竭,那样子比他刚才在山顶上那工夫又显得苍老了一些。
“你究竟是从哪儿找到这么一根杆子的?”刘易斯 终于开了口,一面用潮湿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
“根本不是找到的,”M.C.说,“是我爸给我的,因为我游过了那条河。”
“你指俄亥俄河?”
“是呀,先生。”M.C.答道。
“这么说,你游泳顶呱呱了?”刘易斯 说。
“我还 是个猎手呢。”M.C.对他说。
“你会游泳,会打猎,还 会骑铁杆。再说说,你还 会些什么?”刘易斯 问。
“我什么都可以干,”M.C.说得很直截了当。但是他很快又补充说,“我所要的是有个人能帮帮忙,帮我抬着铁杆的另一头。”
“你要抬到哪儿去?”刘易斯 说着,就把手帕折叠起来,揣到衬衣的口袋里。
“是这样的,”M.C.朝城里人肩上的录音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说道, “想把它带走,以防我们还 得搬家。”他等待刘易斯 对他说,一旦他把母亲的音录下来,他们就得搬家。
刘易斯 抬头朝山那边看去,很严肃地看看那些废土堆,接着又是微笑,又是点头。他说:“孩子,你不用带上这根杆子了,这东西太重。不过,你们可能很快就要搬走。”
“我舍不得走。”M.C.心情急切地说。现在他明白了:城里人有意叫他们离开这儿。
刘易斯 皱着眉头,目光凝视着萨拉山最后一道山坡。他善意地说:“要是离开一个地方,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带,一切东西都扔下,连记忆也留下来。出门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轻松。你看看我这双靴子,真够惨的。”说着就笑哈哈地卷起了裤腿,好让M.C.仔细看一看,因为旅行把靴子毁成了什么样子。“但是,我这么做也很值得,因为我能录许多人的音,其中也包括人们所说的像你母亲的声音。孩子,你能不能叫她到这儿来,好让我能和她说说话?”
“你以为她在家里?”M.C.说着便吹了一口气,真不该,自己竟然没有想到早点告诉城里人。“她干活儿去了,要等到天黑才能回家。
城里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真是白跑一趟。”M.C.惦量着说。
“啊,这也不能怪你,”刘易斯 说,“我本来以为她在家的,这是我的错。”
“她天黑了准会到家。如果你愿意,可以等一等。”
“我想,我还 是先到别处转一转,看看其他人。听说皮特克恩人都会唱歌。”
“的确是,”M.C.答道,“他们在高地西边。”
“我想先同他们接触接触,”刘易斯 说,“然后等到傍晚时候,我再到这儿来。”
“那好,”M.C.又表示赞同,“我妈天黑了准回家。”
“她真的像老乡们说的那样,唱歌唱得很好?”
“她唱得好,谁也比不上她。”M.C.答道。他目光贪婪地望着那个录音机。刘易斯 注意到了。
“你想看看?”
“当然想。”
“那好,就看看吧,”刘易斯 把录音机从肩上取下来。“把它从盒子里取出来,就放在膝上。我录下了一些班卓琴①曲子,我很爱听。现在那上面又录了一些小合唱的曲子。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录下来的吗?”
(①上部形似吉他,下部形似铃鼓,四或五弦,用手指或拨子弹奏。)
M.C.把盒子放在地下,录音机放到膝上,轻轻地按着机器,这儿按一下,那儿也按一下,但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从克利夫兰那里录的。克利夫兰,就是俄亥俄州东北部的港口城市,跑遍了那个地方,”城里人接着说,“一些跳民间舞的人……一些山里人刚刚到了那儿,从肯塔基那里来的人有好几千。你还 知道什么?”
“什么?”M.C.的话刚刚出口,城里人马上就接着说开了,连停也不停。
“他们不仅仅带着乐器——班卓琴和吉他,还 把民间音乐迷、鼓和谷仓里的舞台也带来了。舞台!”城里人因疲惫不堪蒙上一层薄翳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来。
“一到周末,好几千人纷纷挤上车子,也不管车子有没有挡风玻璃、刮水器、汽油够不够,就来了——”
“啊,我不是说,他们有些人没有新的二手车,但是大多数人,有好几千人吧,过州际公路时,都拥挤在底特律那儿开来的车子上,不管车子像样还 是不像样——”
“孩子,我是不是让你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刘易斯 问M.C.。
“没有。”M.C.正在琢磨怎么回话,那城里人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那些人得越过边界,也就是穿过那边赶回家去,”刘易斯 用手指指俄亥俄河那边隐约可见的远山,“他们呼啦啦涌上60号州际公路。我们在触目惊心的16号高速公路惨案中,丢失了一些人,时间是在星期五下午四点半到星期六午夜 过七分之间。其中有一部人永远也回不到他们深深热爱而又不得不离开的家乡了——那是他们迫不及待要返回的地方,因为那里的大小工厂,只在星期五关门——这一部分人回不了啦,因为每到一处岔道口,总有人要被抓住。”城里人说着耸了耸肩, “不知道这些人会到哪里去。不过很有可能他们就这么永远在州际公路一带漫游,在大路两旁种菜度日。”
想到那种情景,刘易斯 一阵狂笑。M.C.望着他,一时间对他肃然起敬。他的一只手指在按录音机上一个灰色的键,而头脑里却在想弄明白几千人离开家乡却又一次一次想回去的意愿。不过,他还 好歹在按键,很快音乐声响起来了,唱歌声也响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也很模糊,跟他原来想像的根本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M.C.说:“我见过一些小的录音机,不过说不定比这个重一些。哈伦顿城里的商店里就有。”
詹姆斯 ·刘易斯 带着笑容看着他,身子向前倾,手抓住尽是泥巴的裤管膝部。他的脸这时有点浮肿,看上去很疲惫,还 经常在吞咽口水。
“你用这个录音机绝对不好录我妈妈的声音。”M.C.对他说。
“我只要听听是不是我要听的声音,”刘易斯 连忙插嘴,“只要她肯录,我就有办法。一旦录下她的音,我就有事情可干了。”
M.C.喜笑颜开。
他想:我妈的录音要卖给唱片公司啦。
他好像已经看到:妈妈身穿一件缀满葵花的长袍和一件白皮毛的外套。想到这儿,他突然感觉非常良好,很想尽情高呼。他拍着手,与播放的音乐合着拍子。
城里人并没有笑,两眼注视着M.C.,目光叫人不可捉摸。很快,那目光离开了M.C.,他举起手,摇晃着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他又想吞咽口水,又一副苦相在他脸上展开,十分痛苦。
“水,”刘易斯 嘶哑着说,“能不能请你立刻弄点水来,好不好?”
M.C.跳起身来,把录音机放在地下,爬上了旧汽车堆。正要往下跳,一眼瞥见那条河,接着又看到环形的湖边。孩子们在那儿没事。他眯着眼,见到他们躺在岸边,在阳光下,把身子越晒越黑。
M.C.进了屋,不一会儿就从冰箱里取了一罐冰水走出来。刘易斯 拿起水壶,M.C.往里面灌水。
“就这点,”M.C.对城里人说,“现在只能给你这么一点,这水罐就摆在剩下的一小块冰旁边。特别凉 。”
“好的。”刘易斯 的声音很轻,有点嘶哑。他举起水壶,放到干燥的唇上,先喝了一口,接着又喝了一口。
“天哪。”他小声说了一句又喝开了,终于全部喝完。M.C.又往壶里灌水,灌过以后就把水罐盖子拧紧。
刘易斯 很快打开了随身带的皮盒子,从里面取出用玻璃纸包装的四块三明治,把它们放在地下。他轻声对M.C.说:“我带了两份鸡蛋色拉,两块火腿和奶酪。欢迎你和我一块吃。吃什么随便你挑。”
有一份鸡蛋色拉三明治吃,M.C.连想都没有想到。他知道,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也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
M.C.又想:他是个朋友嘛。这么一想,他就说:“我吃一份鸡蛋色拉,你最好也吃鸡蛋色拉,那东西容易变坏的。把两块火腿和奶酪留着,我可没有吃的给你。”
“我就吃另外一份鸡蛋色拉。”刘易斯 说。
M.C.不得不快快吃完那份味美的鸡蛋色拉,然后又爬回到铁杆上,以便留神那几个孩子。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城里人。
“你怎么能说那是在留神他们呢。待在这么远的地方,你怎么留神呢?”刘易斯 问。
“我天天照顾他们。”M.C.回答。
“我是说,他们真要出什么事,你该怎么办?”
M.C.摇摇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还 对着罐口喝水。
过了一会儿,他把水罐送回屋里。出来时他说:“我还 得到杆子上去,你打算待下来等吗?”
“不,”刘易斯 说, “我想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但是晚上我会回来的。”
“那时我妈准在家。”
“小子,你告诉她,我会来的,好不好?”
“我一定告诉她。”M.C.答道。
“你看她会不会太累了,不能唱?”刘易斯 问。
“她天天晚上唱歌。”
刘易斯 笑了。“这么说来,她知道自己唱得很好。”
“好就是好,没有必要假装说不好。”M.C.说。
“那就这样吧,我们待会儿见。”刘易斯 说。
M.C.摇了摇铁杆,同詹姆斯 ·刘易斯 道了声再见。他爬到了杆顶,坐在自行车车垫上,遥望一片开阔的群山。下面,刘易斯 仍然坐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萨拉山那边,有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映人了他的视线,那东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而且还 在动,半隐在树叶丛中。M.C.仔细打量,一时间感到很好奇,因为他弄不清那又发光又移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突然间,那东西消失了。
“谢谢你的水呀,”刘易斯 仰着头对他高叫。他眯着眼,在阳光下看到四十英尺高空中M.C.模模糊糊的身影,“我还 要在这儿歇一会儿,好恢复恢复体力,请你别介意。”
“那当然,”M.C.挺和气地答应着,“谢谢你的三明治。不过,你还 是小心一点为好。刚才我看到什么东西,不知是什么,在那边移动……”他本想跟城里人一样,说得郑重其事,可是又停住了,因为他想起那天早上在回家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发现。他只好笑了笑。
“看到了什么呀?”刘易斯 大声问。
“那边有个女孩子,”M.C.答道,“早些时候我见过她,就走在道上。像个外地的女孩子。刚才我看到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可现在不见了。我不能肯定是不是那个女孩子。你有没有办法对付一个女孩子?”他笑哈哈地说。
城里人面带微笑,仰望着M.C.。“是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背上还 背了个包?”
“不错,是个绿包,”M.C.说,“你认识她?”
“怎么,当然认识。她为我开车。”
“你说什么?”
“为我开车,开车送我到哈伦顿城里。她买了一辆小车,途中让我搭了车。”
“哦。”M.C.说。他听到这两件事都有些失望:一是城里人自己没有汽车;二是那个小女孩岁数不小,已经能开汽车。
“一个挺不错的小姑娘,”城里人说,“就是开车到处游荡。不过有点喜怒无常。我看那是她什么都想自作主张的缘故。你说说,她是不是冒犯了你?”
M.C.听得出来:刘易斯 说话的口气很诙谐。
“我要是见到她,我会告诉她,说她冒犯了你。”刘易斯 说。
“好吧。”M.C.说着就傻笑起来。
刘易斯 也在哈哈大笑。他收拾好水壶、录音机以及三明治的皮盒子。M.C.看到他很吃力地爬上了萨拉山坡。为什么城里人觉得:为了下山,一定得爬上山去——他对此就不懂了。
M.C.想:他一定以为下山就得先上山。
他根本没有看到:城里人爬过山,越过了萨拉山脚下的隘口。
“他一路会没事的,”M.C.自言自语,接着又想:“但愿那个小女孩会迷路。”他仔细打量着群山,可是什么人也看不到,甚至先前发光的东西也不复存在。“到那时我就得找到她,牵着她的手给她领路。”想到这儿,他挺得意,仰头看看天,在闷热的空气中晃动着闪闪发光的铁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