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声隆隆。车厢敞开着的门口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夜 里,那当兵的腾了点地方,蹲下来,把那高高的箩筐紧紧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双手牢牢抓住箩筐。在箩筐里,田宝睡着了,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缩成一团,很不舒服。他两条腿跨着国光,双手放在它的脑袋上——他几乎坐在小猪身上。国光扭来扭去。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火车绕过一座山的一个急转弯处,这时车身倾斜着摇晃起来。箩筐在颠簸的车门口滚来滚去。那士兵的脑袋低下来了一会儿,抓着箩筐的双手松开了。
火车在弯道上倾斜。箩筐也倾斜,从那睡着的士兵的双膝之间挤出来,继续往外倾斜——然后掉下去了。它掉下去的时候,由于底部的重量,是直着下去的,正好底朝下掉在飞快行驶的火车旁边。接着它又反弹起来,扣在地上,把田宝抛到隆隆滚动的车轮旁。然后,继续跳动的箩筐把国光也抛出来,自己滚走了。火车底下不知什么东西挂上了它,拖着它往前走。
车门口的士兵惊醒了。箩筐不在门口!他跳起来,抓住摇晃的门边。外面是漆黑的山,漆黑的夜 。火车的隆隆声在山里回响,箩筐在火车底下被碾碎的声音也在山里回响。当那士兵朝滚动的轮子凝视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然后他耸耸肩,把头转过去。
像挨了一闷棍似的,黑暗中田宝在火车旁边爬行。在他还 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他滚了一下身子,避开了风驰电掣的车轮。然后他想起了箩筐。箩筐不见了!
火车绕过了拐弯处,慢慢地声音也消失了。但是田宝仍然在铁轨旁边爬着。在爬的时候,他的手摸到了箩筐被碾烂的筐底。他把筐底举到眼前,百思不得其解,无法相信地凝视着它。
从铁轨旁边的深沟里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哼哼声。田宝把筐底扔掉,一下子扑到黑黢黢的沟里。在狭窄的沟底,国光仰天躺着,四腿在空中乱舞。它被仰着身子卡在狭窄的沟里,无法挣扎着爬出来——它哼哼着表示痛苦和厌烦。田宝抓住它,把它抱起来。他紧紧搂住仰天哼哼、四腿乱舞的小猪。
突然,田宝使劲捂住国光的嘴巴,因为他听到有说话声。夜 不再平静,从铁轨那里传来说话声。朦胧中黑压压的人群跌跌绊绊地在铁轨枕木上往前走,田宝抱着小猪很快在黑暗的沟底躺平。
传来了很多人的说话声。一大帮人慢慢绕过弯道走来。他们背着大包小包费力地朝前走。这些一定是大炮开始轰击时步行逃出衡阳的穷人。他们一定走了好几天才走了这么远。他们步履艰难地走着。抱着孩子的女人背上还 背着沉重的用品,累得弯腰而行。大孩子拽着小孩子往前走。有一些男人背着老父或老母,在老人的背上捆着高高耸起的大包。他们走得很吃力。夜 晚因为有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再那么寂静。
从某种意义上讲,躺在沟底倾听许多说话声是蛮不错的。听到女人孩子们的大声说话,可以知道她们的声音并没有因恐惧而压低。这说明,日本人还 没有到达这个地区——至少他现在也是自由的。自由的!这突然的想法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是自由的!他差点跑到那些人那里去,把这话对他们喊一喊。他活着,是自由的,日本人没有抓住他!
他没有去。他平躺在沟里,因为在黑暗中,在说话声中,他也听到有孩子在说话——孩子们在呜咽着向他们的母亲要吃的。他不能跑到这些无家可归的饥民那里去,他们会抓住国光——它就是吃的东西。尽管小孩们在黑夜 中饿得哭泣,国光也必须有自由。活着,并且有自由!
天将拂晓。天上开始出现最初的一条条朦胧的灰色条纹。在白天到来之前,逃难的人流中会有人因为看不清路绊倒在沟边,会发现他和国光。田宝朝上看着隐隐出现在沟后面的高大山岩。这些是他的自己人,但是他不能待在沟里,也不能跟他们一起顺着铁轨走。为了国光的缘故,他必须从大山那里逃走。
当上面的铁轨上暂时没有人说话时,田宝无声无息地爬上沟的另一边,靠着高耸的岩石的浓重阴影,爬过山岩下伸展得很远的巨大山脚,那里都是石头。最后,山岩将他和铁轨隔开了。
在黑暗中,田宝往上凝视高耸的黝黑山岩。他到处寻找一条小道。那里似乎没有小道。但是他不能待在下面,他也不敢再远离铁轨。如果他在这个陌生的地区行走,他会走错道,绕回到日本人那里去。必须把铁轨作为他的向导,这是惟一可以给他方向感的东西。他必须顺着它走,就像他顺着河走一样。他藏在山岩顶上等着,直到这股人流过去,然后他才独自在铁轨上走——无论它把他带向何处。
田宝想:如果真的没有小道上到这陡峭险峻的山岩上去,那么也许更好。饥民们不会往无用的、没有道路的岩石上爬。所以如果他能设法爬上去,那么他就会整天都很安全——他将俯视这些人,而他们却无法看见他。可是,一个念头又令他非常难过,差一点使他动摇,丧失了勇气。这是有可能的!真是有可能的——他的老爸老妈很可能就在铁轨上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当中。是的,这是可能的!他坐着火车一夜 之间到了这地方,可是这些步行的人一定走了好几个日日夜 夜 才走到这么远。这一定是从衡阳逃出来的第一批难民中的一些人。很可能!他们可能就在这些人中间!
游击队长说过,一个父亲会等待,一个母亲不等到日本人的刺刀顶着她的背时是不会离开的。如果他说得对——嘿,那么他的老爸老妈就不会在这第一批难民当中。他们要最后才逃到这儿。这样,他就可以整天从这高高的岩石顶上注视着,等候他们的到来。
田宝现在近乎疯狂地要爬到岩石顶上去注视铁轨,等候他老爸老妈的到来。他开始拼着命往这几乎陡直的岩石壁上爬。他用绳索往上拽着国光,让它跟在他身后。他不会放弃,他不会停下来,无论小猪怎么抗拒、挣扎,不愿意进行这不可能的攀登。田宝继续拼搏——他不得不继续拼搏,因为别的念头正挤到那些最初令他充满希望的念头中来。
他无法不让自己有别的念头:他老爸老妈也许会走另外一条路——从衡阳出来一定有其他的路,也许他们没有正巧沿着这条铁轨走。他必须爬上去,在那里密切注意着,注意着。还 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找不到他们,他就死定了——他将一无所有,无家可归。假定他今夜 真的爬下去,沿着铁轨走,他将向哪里去?在这么大的中国,他到哪里去呢?在这么大的中国,他到哪里去找他的老爸老妈呢?以后他会怎么样呢?一无所有,无家可归,受饥饿煎熬,死定了!他得爬上去,得密切注视着,等候他们沿着铁轨走来。他没有别的希望。
田宝终于连拽带爬地带着国光上到高耸的岩崖顶上。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又累又饿,全身发抖,平躺在地上,朝下注视着铁轨。很奇怪。他能听见他们喃喃的说话声,但是他看不见下面的人。他累得头晕目眩,饥饿难熬,躺着朝下注视,可是看到的一切都是斑斑点点,都在跳舞。大黑圆点在他与铁轨上的人之间漂浮。它们向他压过来,他无法透过它们看到任何东西。爬上山岩花了这么长时间,太阳晒在他背上已经热烘烘的了。田宝闭上眼睛,想驱除眼前飞舞的黑点。
照在高高的山岩上的太阳使田宝浑身暖洋洋的,昏沉沉睡了过去。国光在稀疏的草堆里拱来拱去,不一会儿这头疲倦的小猪紧贴着田宝躺下睡着了。他们一起睡了。田宝在睡梦中用胳膊搂住他的小猪,保护它。在山下,沿着铁轨走的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继续喃喃着,喃喃着。田宝继续睡觉。阳光照耀在那高大的岩石上。
到傍晚,田宝醒了。沉静中,一支军号吹响了。接着又吹了一次。这支军号是从遥远的地方吹响的,但是田宝躺在上面的那块巨大的岩石上听到了,大山又把它反射回去,就好像到处都有军号在吹响。
可是军号!士兵!是日本兵吗?不过田宝还 是愉快地躺着,因为他想他是在自由的土地上。这不可能是日本兵,军号声一定来自某个中国军营。田宝还 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伸伸懒腰,翻过身仰天躺着看太阳。他睡得懵懵懂懂的,竭力想搞清楚现在的情况——太阳仍在升起,他睡的时间不太长。现在他必须去观察铁道,等候他的老爸老妈和小妹妹。
田宝又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他仍然感到很暖和,很舒服,有点莫名其妙。他再看看太阳。太阳的方向不对头!他往上爬的时候,早晨的太阳在岩石后面,可现在的太阳却从铁道的那一边照过来。他无法相信。他伸过手去把睡着的小猪摇醒。在猪的后面竟有鞋子!有两双穿着沉重皮鞋的脚!
田宝吓傻了,他抓起国光,一下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在慌乱中,要不是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他就从山崖上一头栽下去了。
田宝在那人的手里扭来扭去。可他是白人!两个人都是白人。他们是当兵的——美国军人。田宝垂下头,在那军人的手中悬空待着,轻松地瘫软下来。
“看,你把它搞坏了!”其中一个美国人对他说。他拍拍他拿在手里的一个小黑盒子,一副气愤的样子。
田宝不懂他说的话。他不知道那只小黑盒子是一只照相机,不知道这两个当兵的特意爬到这块巨大的岩石上来拍照。在岩石顶上,他们看到一个中国男孩和一头猪挤在一起,都睡得很香。这个镜头太好了,不能错过。
两个当兵的做了许多动作,咧开嘴笑了又笑,田宝终于明白他应该再躺下,紧靠着国光。他按他们的要求做了,但是他惴惴不安地偷偷看着,等着从那军人用来对准他的盒子里蹿出什么东西发生爆炸,或射出红光。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另一个军人把田宝抱起来,让他站到地上。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田宝站着不知所措,可是两个当兵的似乎非常高兴。他们拍拍田宝的脑袋,其中一个当兵的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很薄的一片糖给田宝。这片糖包在一张绿纸里面,绿纸下面还 裹着另一张锡纸。这使田宝困惑不解——如果美国人费那么大的事把这么小的一片糖这样裹了又裹,那么这一定是一种格外好吃的糖喽。
田宝把糖放进嘴里。它薄薄的一层,甜甜地趴在他的舌头上,但是一点也没有融化。他把它拿出来看,把它翻过来——它粘在他的手指上。田宝把手指放进嘴里,用牙咬它,把它从手指上撕下来。但是它一放进嘴里,就一点也不粘了。
两个当兵的笑起来。他们指着自己的牙齿做出咀嚼的动作。田宝开始咀嚼。他嚼啊嚼,但是这玩意儿怎么也嚼不烂。最后田宝一口把它咽到肚子里去了。他揉揉肚子,向两个友好的军人表明这有多好。他们放声大笑起来。田宝没有笑。
一个士兵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表。他朝另一个士兵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匆匆从山岩顶上走过去,开始从铁道那一边往下爬。田宝很惊奇——真的有一条小道上到这险峻的岩石上来,可是在黑暗中他却没发现它。两个当兵的靠着坚硬的皮鞋一路从陡峭的小道上滑着爬着往下去。田宝看了一眼国光。那怪兮兮的糖的绿色糖纸就在它脚跟前,他弯腰把它捡起来。一种孤独、饥饿、无家可归的感觉涌上田宝的心头。饥饿感如此凶猛——一定是因为那怪兮兮的糖在他胃里唤起了他可怕的饥饿,使他的胃像着了火一样燃烧。他饿得浑身难受。他扔掉绿糖纸,抱起国光,默默地去追赶正往下爬的士兵。
他病了。头晕目眩。大黑点又一次在他眼前飞舞。但他还 能让自己手脚着地在陡峭的小道上爬,以免头朝下从高耸的岩石上掉下去。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然后就昏了过去。
当田宝醒过来的时候,一个当兵的正用粗大的手臂稳稳地把他抱在怀里,走下陡峭的小道。被人抱着的感觉真好。田宝正要往后躺好,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国光,国光在哪里?他决不能把它丢下不管。田宝一边说着,一边做手势。他看见另一个士兵在后面抱着国光跟上来,才闭上眼睛。粗大的手臂抱着他,真是太好了。他已经睡了一整天,可是他还 是这么困倦到了极点。
当田宝睁开眼睛的时候,两个当兵的正抱着他和小猪走下一条土路。有一辆敞篷的小车停在路边。一个当兵的把国光放下,坐到车里的一个轮子后面。
一个女人正走下这条小路。抱着田宝的士兵把他放下,指指那女人。“妈——妈?”他问,“你……要……回……家……到……你……妈……妈……那……里……去?”他说得非常慢,好像这会帮助田宝理解。
田宝有几分猜到了那当兵的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他指指远离那走路女人的地方,做出射击的样子,发出大炮发出的可怕声音和步枪开火时的急速的啪啪声。他指指那女人,摊开双手。他又指指远处稻田里的一个男人,又摊开双手。他焦急地等待着。
两个当兵的互相说了几句话。田宝倾听着那些迅速说出的陌生话语。他的嘴唇也跟着他们动弹,他是这么急于要让这两个士兵明白。只要他们把他带走,给他一点吃的就行,然后他可以回到岩石上再等候他的老爸老妈。好像要帮助那两个当兵的明白似的,田宝不断小声说着:“求你了,听明白吧。哦,求你了,求你了,听明白吧。”
突然,那当兵的把他抱起来,放在小车的后座上,又把国光放在田宝怀里。他自己跨到一个高高的座位上,挨着田宝坐下。坐在奇怪的轮子后面的那个军人手脚并用地干着什么。小车突然吼起来,蹿了出去。它在小路上颠簸跳动着,跑得更快了。风呼啸着刮着田宝的头发。然而风使他清醒了一点,头昏目眩的感觉从他眼前消退了。田宝紧紧抓住国光。国光还 认为它跑得和这辆疯狂的没有马拉的车一样快呢。它张大着嘴,喘着气。可是田宝闭上眼睛——尽管有这凉 风,尽管他饥肠辘辘,想吃东西,他还 是后悔他跟着来了。但愿这玩意儿会停下来。
这时候它真的停下了。田宝睁开眼睛,但是这疯狂的车子带着一声尖叫拐到一条狭窄的车道上,来到一块有着一长条木头房子的场地上。然后它又停住,完完全全地安静下来。这时田宝才敢睁开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场地周围有许多士兵。到处都有当兵的,他们全都是白人,但是他们并不都像那个飞行员那样有金色的头发,他们的头发有许多不同的颜色。坐在轮子后面的那个人朝其中一个士兵喊叫。当他转过身,来到吉普跟前的时候,田宝悄悄躲得离他远一点。这个人有绿色的眼睛——像猫一样的绿色眼睛。而且他有红毛!他全身都是毛——连他光着的膀子上都有毛。在田宝眼里,他的样子就像一只大猿猴。
这毛烘烘的绿眼睛猿猴看一眼田宝,然后他喊了些什么,之后所有其他的士兵都跑来看田宝和国光。他们用那种陌生的语言叽里咕噜地大声说话,每个人都看他,似乎在谈论他。田宝不知道眼光朝哪里看才好。
突然,那毛烘烘的家伙把田宝抱出吉普车,带进那长长的房子,这一定是这些士兵的兵营。田宝紧抱着国光。
这是一幢奇怪的房子,一幢美国人的木头房子。它只有一个长长的房间,整个房间只是一个卧室,满是窗户,满是床——双层床,一个在另一个的上面。尽管天还 亮着,可是已经有人在床上躺着,田宝和国光被带进去时,许多人从床上跳起来。
一个光着膀子的士兵在一张床上坐起来,指着国光喊叫着什么。两个士兵跑过来,试图把国光从田宝怀里拽出来。田宝死不放手。他们指指门——他们要国光待在外面。田宝仍然不放手。
田宝的举动让样子那么可怕的那个红毛家伙咧开嘴,露出了体谅大度的微笑。他说了些什么,他们就不管国光了。田宝为此而喜爱他,尽管他有绿色的眼睛,浑身红毛。他希望他能告诉这个好人,国光是一头规规矩矩的猪,它懂得如何在房子里生活。
那红毛人把田宝放下来,发出一声响亮的叫喊。随着这声叫喊,一个中国人从不知什么地方跑出来,外面所有的人全来到房子里,床上的人也都下来了。他们聚在田宝和那中国人周围。那中国人用中国话说:“我是一个翻译,懂得这些美国人说的外国话。这些人认为你走丢了。”
“我是走丢了,”田宝脸色阴沉沉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老爸老妈在哪里。我刚从日本人占领区来,从衡阳过来。”
当翻译翻过去说田宝刚从日本人占领区来的时候,他们的问题真的像雨点一样从四面八方向他提出来。翻译急忙让田宝从头开始完整地讲一讲他的故事,讲慢一点。田宝不停地望着翻译,开始讲起他在河上的可怕旅行。翻译把从田宝嘴里听来的话变成了英语,所有人都听得很专心。
当田宝讲起那黄头发的飞行员如何坠落,游击队员如何把他从日本人那里救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变得如此激动,以致他们忘记了田宝听不懂他们的话,开始直接询问起田宝来了。田宝只能疲倦地摇摇他的头。可是在所有的问题中有一个词,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不断说的‘哈姆逊’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田宝问翻译。
“那是你救过的那个飞行员的名字。”翻译告诉他。
“那么这些人认识他喽?他在这里吗?他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不,这六十个人属于轰炸机中队。他们开大型轰炸机。哈姆逊中尉是一个战斗机中队的飞行指挥员。他开一架小型战斗机,他的战斗机中队驻扎在这个机场的另一头,可是他现在住在机场医院里。总之,这些人都认识他,他向他们谈起过你。”
“他好吗?”田宝急忙问。
“他的伤治愈得很快……哦,我毫不怀疑这些人明天会带你去看他——他们似乎都想当你的老爸。”
“他们想吗?”田宝说,“哦,我很高兴。”哦,这可是令人兴奋的消息。这一切都这么令人兴奋。他不再感觉疲劳与饥饿。“哦,我很高兴!”田宝说了一遍又一遍。他笑了起来,笑得难以停下来,尽管翻译奇怪地看着他。哦,可这真是令人兴奋!
“给大家讲讲你在日本人占领区看见的一切。也告诉大家——关于衡阳的事情。”
田宝看着周围的一圈脸——白色的脸,但又是友好的脸。他们都咧开嘴冲着他微笑。突然,田宝感觉如此轻松,如此美妙,如此安全。安全?嘿,在这里他是安全的。没有人会在这里——在六十个白人飞行员中间——伤害他。六十个呢,翻译说。六十个飞行员,全住在一长条有窗户和床的木头房间里。这一切都是那么安全,那么陌生,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由于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田宝又笑了起来。但他又制止了。他决不可以笑,这些人还 想要知道一切呢!告诉他们一切——还 有关于衡阳的事情。给他们讲讲他的村庄,讲讲飞机如何像下冰雹似的投下无数颗带来死亡的子弹,舢板如何下沉。还 有那三只小鸭——其中一只如何在漫溢的河水中试图爬回到它在洗碗盆的家园中。还 有起了火的飞机,飞行员如何从里面爬出来,日本兵如何朝河边高耸的峭壁顶上向他开火,以及他在黑暗中如何担惊受怕、饥饿难熬地长途跋涉。把一切都告诉他们。
他讲得太快了——他能够听得见,他在喋喋不休。但不是关于那些可怕的事情。不,不是那些可怕的事情!是关于那没牙的老奶奶,她给了他一碗米饭,又给了他一碗,游击队长一直等着他把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吃完。
可是这些人不在乎一个老奶奶以及第二碗米饭的事。要是不通过翻译,他们甚至听不明白,但田宝急于告诉他们一切,他等不及翻译给他翻译了。他甚至设法用他的眼睛来说话。他能感觉他的眼睛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周围的白人面孑L——友好的面孔,却正在变暗,正在漂浮走。田宝冲着漂浮走的面孔喊叫起来。但是他决不可以喊叫——这些人是他的朋友,他决不可以冲他们喊叫。他现在决不可以哭泣。还 有那一个老太婆。她疯了,疯了,疯了!可是她把他带到火车那里,她一半在车窗里面,一半挂在车窗外面,火车不断地退回去,退回去……
他不得不喊叫!他们必须听见他喊叫。他决不可以哭泣。他必须微笑——他们是他的朋友。田宝微笑了,但是这微笑变成了尖声的大笑。多么愚蠢的孩子气的笑!为什么他不停下来?那些脸变成了黑色,一切都是黑色的。愚蠢,愚蠢……
田宝倒在了地板上。
食品的香味使田宝苏醒过来。当他颤动着把眼皮睁开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上铺上,脱得一丝不挂,身上只盖着一条床单。田宝茫然地望着站在床边的红毛军人。他的眼睛睁大了,他一下坐起来——那军人拿着一只大盘,盘里放满了盘子和碗,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好吃的饭菜。田宝的手飞快地伸向大盘。突然那红毛军人退后去了——他够不着了——食物够不着了。田宝感觉自己全身都变得很虚弱。他不再设法去够盘子了,他又躺在了床上。他哭了起来。他感到恶心。他肚子里一无所有,却像火一样在燃烧——堆在盘子里的热气腾腾的食物的美妙香味——他没有办法,不得不哭。他哭,他恨。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那人为什么对他那样——他只是恨。
那军人站在那里绝望地看着田宝,田宝只想哭,只想恨——越来越恨他。这个绿眼睛的大毛猿!
那军人开始喊叫,显得很凶的样子,他一定是在叫喊着发布命令,因为人们从房间里跑出去——从房间两头的门跑出去。
最后,其中一人领着翻译进来了。毛猿端着盘子站在那里,隔着这丰盛的饭菜认真地同翻译谈了很长时间。翻译转身到床这边来。“威尔逊军士长是所有这些人的头头儿,他要你知道,他本来打算把这些吃的都给你的。但是当你醒得这么突然的时候,他一下子开始认为,也许这样对你很不好——你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一下子不能吃这么多。这就是他之所以退后去的原因,可是他已经派人去找军医了。医生马上就来,他会知道的。”
“我懂了。”田宝疲倦地说。田宝竭力看着那毛烘烘的家伙,对他微笑,他是这些人的军士长,他叫威尔逊,是一个好人。可是田宝忍不住,他的眼睛只是往盘子里的食品看。最后一声猛烈的抽噎打着嗝儿从他的嗓子里冒出来,这倒是一种缓解,他不再那么强烈地憎恨那个好人。
威尔逊军士长看见了田宝的眼神儿。有一会儿工夫,他无奈地朝四下里观看,然后把盛食物的大盘放到地上,用脚把它往床跟前踢了踢,让田宝看不见它。
国光一定就在床底下,因为它现在一面哼哼着,一面拱着,进入到放着盘子和碗的大盘里。盘子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国光咀嚼着,吧嗒着嘴。田宝从上铺的边上探出身子看。他忍不住因为贪婪和嫉妒而哭泣起来。对于他的小猪来说,从来没有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嫉妒这头猪,憎恨又回到他心中。一种恨不得要杀人的巨大怒火燃烧着他的全身——他会因为国光吃东西,因为它吧嗒着嘴而杀了它。他使劲躺回床上,为的是使自己看不见它。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
长长的房间变得十分安静。突然之间,所有的人似乎除了看他以外,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什么好做的了!不,他们坐在他们的床边,注视着房门,等候医生的到来。房门打开了,一个陌生面孔的人走进来。他一定是一个军官,因为所有的人都从床上跳下来,站得笔直。这个人,这个军医官说了一句话,他们就都围到田宝的床跟前。他们靠后站着,而医生则凑到田宝面前,威尔逊军士长和翻译站在他旁边。
医生掀开床单,田宝赤身裸体地躺在他和众人面前。医生从头到脚检查了他一遍,又看看他的喉咙,扒开他的眼皮,然后叽里咕噜地对翻译提出一连串问题。
翻译问:“医生想要知道,你一直吃的是什么东西?”
田宝还 没来得及回答,一根火辣辣的针扎进了他的胳膊。田宝退缩了一下,但是就在他退缩的时候,疼痛已经消失。他的胳膊上有一种奇怪的肿胀感,似乎在慢慢向全身扩散。田宝一边留神地看着医生,一边对翻译说:“我吃过四碗米饭,主要吃的是树叶。我不喜欢吃草。”
翻译把田宝说的话翻译了过去。所有人的喉咙里都发出声响,而医生只是气愤地咕哝着,把田宝翻了个身。这时候医生连续地哼哼起来,他把所有的人都叫到跟前,指给他们看田宝身上的伤痕。他同他们谈论着。有人怪声怪气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医生问,翻译匆匆向田宝解释:“你做了什么,从几座山上跳下来?”
田宝笑了。“我算是跳了吧。那天日本人打下了哈姆逊中尉的飞机,也朝我开枪,我猜我当时是试图比子弹跑得还 快,从河边的那座峭壁上连滚带爬地摔下来。”
翻译没有翻,因为医生正在同那些人说话。医生一边说话,一边不断轻轻揉搓田宝肿胀的肚子。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愤。可医生气愤不气愤,田宝几乎无所谓——他轻轻一揉搓,感觉真是太好了。
最后医生把床单重新盖到田宝身上。他转向威尔逊军士长,一定是在发布命令和指示,因为军士长一再地点头,翻译也随着他一起点头。然后医生迅速在田宝脸蛋上拍了一下,转过身,大步走出房间。整个房间立刻就忙乎起来。好像这六十个飞行员都在这里那里到处奔走,忙着为他做各种事情。这使田宝感到温暖,感到安慰。无疑,翻译说得很有道理,他说过这些人会像六十个老爸那样来对待他——他们表现得就像老爸那样。
医生还 没有关上门,有一个先前跑出去的人又跑回来了,他把一只新的大盘递给在床边没挪动地方的军士长。在大盘里放着一片薄得可怜的烤面包。那人手里举着一小杯热牛奶。他通过翻译命令田宝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威尔逊军士长站在一旁像老鹰一样监视着,使田宝规规矩矩地照着做。后来威尔逊军士长亲自喂田宝那块烤面包——一次一点点。他把面包弄成很小的碎屑——就好像他是在喂一只小鸡,好像田宝的手臂突然瘫痪了,无法自己进食一般。被人像婴儿一样对待的感觉蛮不错,田宝的眼圈都有点湿润了。
在军士长一点一点喂他的时候,两个军人拿着一桶热水和海绵站在旁边。田宝一吃完,他们就开始给他擦洗身子。他们在他的旧伤口和青肿处搓拭和揉摸的时候虽然很轻,却笨手笨脚的,大部分水都滴到了床上。床弄湿了,擦得倒很舒服,给田宝疲惫疼痛的全身带来一种既困倦又美妙舒适的感觉。他们又给他翻过身,擦洗他的背。从床边,田宝可以看见国光的嘴。国光正睡得香。小猪的下巴就搁在大盘里的空盘子上。
田宝看着熟睡的国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