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蜜蜂的秘密生活
目录
位置: > 儿童文学 > 蜜蜂的秘密生活 >

也算得上一个美人

也算得上一个美人

第一部分: 也算得上一个美人

纸袋里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她身穿衬有垫肩的浅色裙服,靠在一辆老爷车前笑得满面春风。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别拍,你敢照!”然而,她心里却是很想拍照,这从她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你不会相信我在那张照片上看出的意境:她倚在汽车挡泥板上,急切地等待着爱情来到她身边,几乎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我将母亲的照片放在我八年级时拍的照片旁边,仔细地审视着每一点可能的相似之处。她的下巴也显得有点短,但即便如此,她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这使我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真切的希望。纸袋里还有一副白色棉手套,已经年久泛黄了。当我取出手套时,心里在想,她的双手就在手套里面。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傻,但有一次,我在手套里塞满了棉球,抱在怀里睡了一夜。纸袋里最最神秘的东西是一帧小小的圣母马利亚木质画像。我认出了圣母,尽管她的皮肤是黑色的,仅比罗萨琳的肤色略浅一些。我觉得这帧黑圣母画像似乎是什么人从书上剪下来,再粘到约莫两英寸宽、用砂纸打磨过的木板上,然后刷了一层清漆。画像的背面不知什么人写着: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一直将母亲的这些遗物装在一只白铁盒里,埋在桃园里。在长长的林荫道上,有个很特别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连罗萨琳也不知道。在我还没学会系鞋带前,我就常常去那个地方。起初,那只是个藏身之处,为了躲避狄瑞,躲避他的虐待,或者说是为了忘却那天下午枪支走火时的记忆。但是到后来,我会常常溜到那儿去,有时是在狄瑞睡觉之后,只想躺在树下静享平和安宁。那是我的人间宝地,我的舒适小窝。我将母亲的遗物放在白铁盒里,在一个深夜打着手电筒将盒子埋在那里,因为我觉得让这些东西留在我的房间里太让人担心了,即便是藏在抽屉的最里面也让人担惊受怕。我害怕狄瑞会爬上阁楼,发现母亲的遗物不见了,然后便会把我的房间翻个底朝天,来找这些东西。如果他发现那些遗物藏在我的东西里面,我不愿意去想象他会怎样处置我。我经常到桃园去把铁盒子挖出来。绿荫如盖,我躺在地上,戴上母亲的手套,微笑着端详她的照片。我会揣摩着写在黑圣母画像背后的“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歪歪斜斜的字体很滑稽,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在地图上查找过一次,离我们这里不超过两小时的路程。莫不是我母亲去过那里,买了这帧画像?我总是暗自许愿,有一天等我长大了,我要乘公共汽车到那里去。我想去她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我捉了一上午蜜蜂,下午便在公路旁的桃摊上帮狄瑞卖桃子。在大路旁一间三面有墙、屋顶盖着铁皮的棚屋里卖桃子,这是暑假里女孩子干的最最枯燥的活儿。我坐在一个可口可乐板条箱上,望着一辆辆卡车急驰而过,汽车废气和百无聊赖几乎让我窒息。通常情况下,星期四下午桃子卖得很好,因为主妇们要准备星期天吃的水果馅饼或果汁饮料,但是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停车买桃子。狄瑞不许我带书来看,如果我偷偷在衬衫里塞一本书带出来,譬如,《消失的地平线》,便有人——如隔壁农场的沃森太太——在教堂里遇见他时就会说,“我看见你女儿在桃摊上饱读诗书。你一定感到很自豪吧?”过后,他一定会把我揍个半死。什么样的人会反对读书呢?我想,他觉得读书会使人萌发上大学的念头,而他认为女孩子上大学是浪费钱,哪怕是像我这样在口头能力测试中拿到最高分的人也不例外。数学测试是另外一码事,可不是嘛,哪有人样样都出类拔萃呢?当亨利夫人布置我们再读一个莎士比亚剧本时,我是班上唯一没有抱怨也没有举止失常的学生。不过,实际上,我是假装抱怨了几声,但内心里却激动不已,仿佛我被加冕为西尔万地区桃子女王似的。在我遇见亨利夫人之前,我认为我这辈子顶多能上个美容学校。有一次,我端详着她的面庞,对她说,假如她是我的顾客,我会为她设计一款法式螺旋发辫,使她产生奇妙的变化,然而,她却说——我原话引用——“拜托了,莉莉,你这是在辱没自己的出众才智。你知道你有多么聪明吗?你应该成为一个教授或一位作家,实实在在出几本为你增光的著作。美容学校。就省省吧。”我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摆脱了选择未来生涯带来的震撼。你知道,大人们总是爱问,“那么……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不清我是多么讨厌这个问题,但突然间,即使人们不想知道,我也到处去主动告诉人们,我打算当一名教授或一位作家,出几本具有真才实学的书。我保存着自己的作文本。有一段时间,我写的所有东西里面都有一匹马。我们在课堂上读了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的文章之后,我便写了《我的人生哲学》这篇作文。我原本打算以此作为一本书的开头,但是发现只有其中三页有用。亨利夫人说,我需要过了十四岁才会拥有哲学观。她说,争取奖学金是我获得光明前途的唯一希望,还将她的私人藏书借给我在暑假里阅读。每当我打开一本书,狄瑞就会说,“你以为你是谁,是朱利斯?莎士比亚吗?”这人还真以为莎士比亚的名字叫朱利斯哩,假如你认为我应该去纠正他的话,那说明你对生存的艺术太无知了。他还称我书虫布朗小姐,偶然还叫我满腹经纶的爱米丽小姐。他指的是狄金森笔下的人物,不过,你对此也不能太认真,有些事情你只能得过且过。在桃摊上没有书可看,我经常以写诗来打发时间,但是,在那个难捱的下午,我却没有耐心去推敲文字的韵律。我只是坐在那里,想着自己是何其厌恨桃摊,恨得既彻底又决绝。在我上一年级的前一天,狄瑞发现我在桃摊上把一枚钉子戳进一只桃子里。他大拇指插在裤袋里向我走过来,炫目的光亮照得他眯缝着眼睛。我望着他的身影晃过尘土和杂草,心想他是来惩罚我戳他的桃子的。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用铁钉戳桃子。但是,他却说道:“莉莉,明天你就要上学了,所以,有些事情你需要知道一下。是关于你母亲的一些事情。”一瞬间,万物仿佛都沉寂静止了,仿佛风已止息,鸟儿也停止了飞翔。当他在我面前蹲下时,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闷热的黑暗之中,怎么也难以挣脱。“该让你知道你母亲的事情了,而且我希望你从我这里听到这些事情,而不要听信别人的传言。”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我感到周身一阵颤抖。我偶尔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打不开的窗户。母亲的气息。衣架碰撞的叮当声。手提箱。他们厮打争吵的情景。最鲜明的记忆是地板上的手枪,还有我捡起手枪时感觉到的那份重量。我知道是那天我听到的枪响杀害了母亲。那枪声偶尔还会悄悄潜入我的脑海,使我惊吓不已。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拿着枪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是后来才响起了枪声。但有时候,当我一个人坐在屋后的台阶上,百无聊赖,总希望找点事情做做时,或者在雨日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我觉得是我杀死了母亲,觉得当我捡起枪时,枪声撕裂了房间,掏出了我们的心脏。这个秘密时常会涌上我的脑海,使我感到痛苦不堪。每当这时候,哪怕外面下着雨,我也会一路跑下山,冲向我的桃园宝地。我会躺在地上,这样,心里就会渐渐平静下来。此刻,狄瑞捧起一把尘土,然后让尘土从手指缝间慢慢漏下去。“她去世那天,她正在整理衣橱。”他说。我难以描述他的声音里那种奇怪的腔调, 一种不自然的声音, 那几乎是一种和善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整理衣橱。我从来没有去想过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做什么,为什么她在衣橱边,他们俩为什么吵架。“我记得。”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遥远,好像发自野地里的一个蚁冢似的。他扬了扬眉头,脸向我贴近。不过,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你记得什么?”“我记得,”我又说道,“你们两个大声吵架。”他的脸绷了起来。“是那样吗?”他说。他的嘴唇开始发白,我常常看见他这样。我向后退了一步。“见鬼,你那时才四岁!”他喊道,你不知道你记得什么。”在随后的沉默中,我想对他撒谎,想对他说,我收回我说的话。我什么也不记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郁积压抑了很久的渴望,就想提起这件事,就想说出那几个字。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看着我见他走过来时连忙扔到地上的铁钉。有一把手枪。”“天哪。”他说。他久久地看着我,然后走向堆在货摊后面的桃筐。他双手握拳,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回来。“你还记得什么?”他说,把你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我。”“枪在地板上——”“你把枪捡了起来,”他说,我想这你记得吧。”枪声开始在我的头脑里回响不绝。我扭头看着桃园的方向,真想夺路而逃。“我记得我捡起了手枪,”我说,就记得那么多。”他弯腰抓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我。“别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你肯定吗?好,你再想想。”我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歪头看着我,满脸狐疑。“不记得了,先生,就这些。”“你给我听着。”他说,手指掐进我的双臂。“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是在争吵。我们起初没有看见你。然后我们转过身,看见你拿着手枪站在那里。你是从地板上捡起手枪的。接着枪就响了。”他放开我,将双手插进裤袋里。我听见他双手把口袋里的钥匙和硬币搅得叮当响。我想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去感受他弯腰把我抱到怀里的感觉,但我却动弹不得,他也一样。他两眼越过我的头顶看着某个地方。那是他一直潜心揣摩的地方。“过后,警察问了许多问题,但是像这种可怕的事情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悲剧。再说,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轻声说道,“但是,如果有人想知道真相的话,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说罢,他就走了,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刚刚走出几步,便回过头来说道,别再用铁钉戳我的桃子。”我从桃摊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六点多了,一笔生意也没做成,一个桃子也没卖出去。我回到家时,看见罗萨琳还在客厅里。平常这时候她早就回家了,但此刻她正在起劲地摆弄着电视机顶上的兔耳形天线,试图消除电视屏幕上的雪花。屏幕上的约翰逊总统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大雪里不见了。我从来没见过罗萨琳对电视节目如此感兴趣,竟愿意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捣鼓天线。“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们扔原子弹了?”自从我们在学校练习防弹演习以来,我时常禁不住会认为自己来日无多了。人人都在自家后院里修筑抗辐射防空洞,储存自来水,准备迎接世界末日的到来。在科学实验这门课上,我们班有十三个同学做的是抗辐射防空洞模型,这说明并不是我一个人对此忧心忡忡。赫鲁晓夫先生和他的导弹把我们弄得心神不定。“没有。原子弹没有爆炸。”她说。“你过来,看看能不能修好电视。”她双拳深深地叉进髋部,深得似乎连拳头都看不见了。我捻转着裹着锡箔的天线。图像清晰起来了,可以看清约翰逊总统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人们围在他身边。我不太喜欢总统,因为他常常拎小猎犬的耳朵。不过,我很钦佩总统夫人伯德女士,她看上去似乎总是别无他求,只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罗萨琳拖出脚凳,在电视机前坐了下来,于是,整个画面都被她挡住了。她身体向着电视机前倾,攥着裙子一角,两只手不停地拧着裙角。“是什么事啊?”我说,但是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压根就不搭我的话茬。屏幕上,总统在签署一份文件,大约用了十支墨水笔才将文件签署完毕。“罗萨琳——”“嘘——”她说,边嘘边摆摆手。我只得从播音员播报的新闻里去了解详情。“今天,1964年7月2日,”他说,美国总统在白宫东厅签署了《民权法案》……”我看了看罗萨琳,她坐在那里直摇头,嘴里喃喃自语,“我主慈悲”,看起来就像人们参加有奖答题电视节目赢了六万四千美元一样,高兴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知道是该为她感到激动还是该为她担忧。人们做完礼拜后谈论的往往都是黑人问题,以及黑人是否应该享有民权的问题。谁是赢家——是白人队还是黑人队?这好像是一场生死竞赛。上个月在佛罗里达州,亚拉巴马州的马丁?路德?金牧师因为想在白人餐馆用餐而被捕时,从教堂里会众的举动来看,好像是白人队赢了比赛。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甘心让这则新闻四处传播的,永远也不会。“哈利路亚,耶稣我主。”罗萨琳坐在凳子上念叨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罗萨琳把晚餐放在灶台上,那是她做的拿手菜——熏鸡。当我摆好狄瑞的盘子时,便思忖着怎样提出我过生日这个微妙的问题。我来到人世这么多年,狄瑞从来没把我的生日当回事。但是,年复一年,就像有瘾似的,我始终抱着希望,心想今年他也许会给我过生日了。我的生日与我们国家的国庆节是同一天,因此就更难引人注意。在我幼年时,我还以为人们放焰火和樱桃爆竹是因为我的缘故哩——哇,莉莉出生了!后来,我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真相总有大白之日。我想告诉狄瑞,每个女孩子都喜欢魔法银手镯,事实上,去年我是西尔万初级中学唯一没有魔法银手镯的女孩子。我想让他知道,能够在午餐时间引起人们注意的事情是,在自助餐厅排队时,你把手腕上的手镯弄得叮当响,吸引大家注目你那漂亮可人的收藏品。“噢,”我说,将盘子推到他面前,这个星期六是我的生日。”我看着他用叉子从骨头上剔下鸡肉。“我想要一只魔法银手镯,百货公司有卖的。”这时,房门嘎吱响了一声,它过一阵就会响一下。门外,大鼻子低低叫了一声,接下来是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狄瑞嘴里咀嚼食物的声音。他吃完了鸡脯,又开始啃鸡腿,时不时目光严厉地看看我。我想开口问,那么,手镯的事怎么说?但是,我看得出他已经做出了回答,一缕悲伤不由爬上我的心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脆弱,而这种感觉与手镯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现在,我认为使我伤心的是狄瑞的叉子刮在盘子上发出的声音,那刺耳的声音拉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要是我不在屋里该多好。那天夜晚,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蜜蜂在玻璃瓶里不停地振翅、拍打,嗡嗡直响,等待夜深人静时,我好溜到桃园挖出装着母亲遗物的铁盒子。我想躺在桃园里,让它环抱着我。夜深了,月亮爬上了天顶。我下了床,穿上短裤和无袖衬衫,舞动着四肢,像冰场上的溜冰者一样,悄悄地溜过狄瑞的房间。他把靴子放在了过道的中间,但我没看见。当我绊倒时,啪嗒一声动静很大,连狄瑞的鼾声都改变了节奏。起初,鼾声完全停止了,不过接着复又响起,就像小猪三重唱似的。我悄悄地摸下楼梯,穿过厨房。当夜色触摸到我的脸庞时,我真想开怀大笑。月亮正圆,满轮的清辉为万物的边缘镀上了一圈琥珀色的亮光。蝉鸣四起,我光着脚丫跑过草坪。要到达我的宝地,我必须走到拖拉机棚左边的第八排桃树,然后沿着这排树往前走,数到第三十二棵树就到了。铁盒子埋在树下松软的泥土里,埋得很浅,我用手就能挖出来。我掸去盖子上的泥土,打开盒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白手套,然后是包在蜡纸里的照片,与我原先放的位置一样。最下面是那幅滑稽的木质圣母像,是黑圣母。我把盒子里的所有宝贝都掏了出来,然后伸展四肢,在落下的桃子中间躺着,把盒子里的宝贝都放在我的肚子上。我透过枝叶交错的桃树举目向上看去,发现周身夜色笼罩,一时竟魂魄出窍,觉得天空就像是我自己的肌肤,月亮就像是我的心脏,在黑暗里跳动。天上亮起一道道闪电,不是撕裂的锯齿形,而是炫着金色的光线,轻柔地划过夜空。我解开衬衫纽扣,衣襟大敞,一心盼望夜色落在我的皮肤上。我就那样睡着了,伴着母亲的遗物躺在那里,任沁人的空气滋润着我的胸脯,任闪电划破长空。有人急急穿过桃林走来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了。是狄瑞!我坐起身来,惊慌失措,赶紧扣上衬衫纽扣。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气声。一低头,我看见母亲的手套和两张照片。我停止扣纽扣,一把抓起手套和照片,一边摸弄着,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把它们藏起来。我已经把铁盒子放回洞里去了,离我太远,伸手够不着。“莉莉——!”他喊道,他的身影掠过地面向我投过来。我把手套和照片掖在短裤裤腰里,然后,手指哆嗦着扣上没扣的纽扣。还没等我扣好纽扣,一圈亮光便照到了我的脸上,狄瑞拿着手电筒出现在我面前,连衬衫也没穿。光束晃动,摇曳不定,晃过我的眼睛时,刺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你和谁一起到这里来的?”他吼道,亮光照着我那扣了半拉的上衣。“没和谁。”我说,双臂抱着膝盖,他的想象力让我吃惊。我不敢多看他的脸,那张脸又大又亮,像上帝的脸。他举着手电筒朝黑暗中照去。和谁一起出来的?”他厉声说。“求你别问了,狄瑞,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起来。”他喊道。我跟着他一起回家。他双脚重重地踩在地面上,我为黑土地感到难过。他一声不吭,直到我们走进厨房,他从储藏室里拖出玛莎怀特粗砂石来。“我认为男孩子会做这种事,莉莉——这怪不得他们——但是,我觉得你更会做这种事。你的行为简直像个荡妇。”他倒了些颗粒大如蚁冢的粗砂石在松木地板上。过来跪下。”我从六岁起就开始跪粗砂石,但是至今我还是习惯不了皮下碎玻璃般的扎痛感。我像日本女孩一样,挪着小碎步走向粗砂石,跪了下来,下定决心不哭,但是,刺骨的疼痛已经使我泪水盈眶。狄瑞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把袖珍小刀清理指甲。我将身体重心从一个膝盖移到另一个膝盖,希望得到一两秒钟的将息,然而,痛感还是深深地扎进了皮肤。我咬紧嘴唇,正在这时,我感觉到了腰带下面的木制黑圣母像。我感觉到了腹部包着母亲照片的蜡纸和她的手套,突然间,我仿佛觉得母亲就在那里,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仿佛她是纤细碾碎的绝缘材料,度身敷在我的皮肤上,帮助我忍受狄瑞的虐待。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我一下床便去查看藏在床垫下的母亲遗物——我只是把它们暂时藏在那里,以后还会将它们埋到桃园里。见到东西安然无恙,我心已足。我大步走进厨房,发现罗萨琳正在那里清扫粗砂石。我在一片阳光牌面包上抹上黄油。她扫地时猛地撅了一下扫帚,带起了一阵风。“怎么回事?”她说。“昨天夜晚我跑到桃园里去了。狄瑞以为我与哪个男孩子在约会。”“你去约会了?”我对她转转眼珠子。没有。”“他罚你在这些粗砂石上跪了多久?”我耸耸肩膀。也许一小时吧。”她低头看了看我的膝盖,停下手中的扫帚。我的双膝又红又肿,伤痕累累,扎伤的小孔在我的皮肤上形成一片淤青。“你瞧,孩子。瞧瞧他对你都干了些什么。”她说。在我的生活里,膝盖遭这种罪不知有多少次了,已是家常便饭,我已经不再去多想了;这只不过是你必须经常忍受的事情,就像普通的伤风感冒一样。但是,罗萨琳脸上的表情突然把这一切都挑明了。瞧瞧他对你都干了些什么。我正在久久仔细查看我的双膝,就在这时,狄瑞脚步沉重地从后门进来了。“嗨,瞧,看看是谁终于想起床了。”他夺下我手里的面包,随手扔进大鼻子的狗食盆里。“让你到桃摊干点活是不是太过分了?要知道,你又不是什么当朝女王。”直到那时,我都以为狄瑞也许还是有点疼爱我的,这话听上去似乎像疯话。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在教堂里唱赞美诗时将诗集拿颠倒了,而他只是微笑着看看我。现在,我看着他的脸。这张脸上充满了厌恶和愤怒。“只要你生活在我的屋檐下,你就得听我的吩咐!”他大声说道。那么,我就另找一个屋檐,我在心里说。“听明白了吗?”他说。“是,先生,听明白了。”我说,而且,我也的确明白了。我明白了,一个新的屋檐会为我创造奇迹。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又捉到了两只蜜蜂。我横趴在床上,望着蜜蜂在瓶子里不停地转着圈子,飞了一圈又一圈,好像找不到出口似的。罗萨琳从门口探进头来。你没事吧?”“没事,我很好。”“现在我得走了。告诉你爸爸,我明天要去镇上,就不来这里了。”“你要到镇上去?带我一起去吧。”我说。“怎么,你也想去?”“求你了,罗萨琳。”“你得一路步行走着去啊。”“我不在乎。”“除了鞭炮店和杂货店外,其他商店都不开门。”“我不在乎。我只想在我生日这天出门散散心。”罗萨琳看着我,微微弯下腰来,重心落在她那粗大的脚踝上。“那好吧,但是你得问问你爸爸。我明天一早就到这里来。”她出了门。我对着她的背大声说,你去镇上做什么?”她背朝着我怔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她转过身来时,她的脸看上去神情柔和,像是变了模样似的,不是从前那个罗萨琳了。她一只手插进衣袋里,手指蠕动着在摸什么东西。她掏出一张折好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走过来挨着我在床上坐下。我揉着膝盖,看着她把那张纸放在大腿上展开抚平。她的名字罗萨琳?戴斯,至少在纸上写了二十五遍,草体的字母写得又大又工整,就好像刚上学时交的第一次作业。“这是我练字的草稿纸。”她说,“因为7月4日他们在黑人教堂召开投票人大会。我要去登记投票。”我心头觉得一阵忐忑不安。昨晚的电视报道说,密西西比州的一个男人因为登记投票而遇害,我自己也无意中听到教堂里的一个执事布赛先生对狄瑞说,“别担心,他们必须用完美的草体写出他们的名字,如果他们忘了写i上的一点,或者写y时画了一个圈,就可以拒绝发给他们投票卡。”我端详着罗萨琳写的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R的曲线。“狄瑞知

道你在做什么吗?”“狄瑞,”她说,狄瑞什么也不知道。”太阳落山时,狄瑞拖着脚步回来了,一天的工作累得他汗流浃背。我在厨房门口碰见他,我穿着衬衫,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明天我想和罗萨琳到镇上去。我要去买些卫生用品。”他没说什么就默许了。对于女孩子青春期方面的事情,狄瑞比什么都讨厌。那天晚上,我看着梳妆台上的蜜蜂瓶。可怜的蜜蜂栖在瓶底,几乎动都不动,显然是飞累了。于是,我想起它们从我房间的墙缝里溜出来,全然陶醉在飞行中的样子。我又想起我母亲用全麦饼干屑和药蜀葵,撒成一条线把蟑螂引到屋外,而不是抬脚踩死它们。我怀疑她是否会赞成我把蜜蜂关在瓶子里。于是,我拧开瓶盖,随手放在一边。“你们可以走了。”我说。但是,蜜蜂原地不动,就好像停在跑道上的飞机,不知道已经可以起飞了。蜜蜂那细长的腿在玻璃瓶里慢慢爬行,转着圈子,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那个玻璃瓶子里面了。我拍拍玻璃瓶,甚至将瓶子放倒,但是那些傻乎乎的蜜蜂还是原位不动。第二天早晨,罗萨琳来到时,蜜蜂还在瓶子里没有飞走。她带来一个白蛋糕,上面插着十四根蜡烛。

“给你的。生日快乐。”她说。我们坐下来,每人吃了两块蛋糕,喝了几杯牛奶。牛奶在她那乌黑的上唇留下了一弯新月形的白印子,但她懒得去擦它。将来,我会记住那个情景,记住她的起步过程,记住这个生来就出类拔萃的女人。西尔万有好几英里远。我们沿着公路路肩前行,罗萨琳的步伐快得像银行的安全门,她吐痰的小瓶子紧勾在手指上。薄雾低笼于树下,空气里弥漫着熟透了的桃子味。“你的腿瘸了?”罗萨琳说。我双膝阵阵作痛,我得花很大力气才能跟上她。有点儿。”“那样的话,我们干吗不在路边坐一会儿呢?”她说。“没关系的,”我告诉她,我能走。”一辆轿车驶过,带过一阵热浪,扬起一团灰尘。罗萨琳热得汗津津的。她抹了把脸,喘着粗气。我们来到埃本泽浸礼会教堂——我和狄瑞做礼拜的教堂。教堂的尖塔矗立在一丛树阴之上;下面的红砖墙看上去甚是阴凉。“走。”我说着,拐上了车道。“你到哪里去?”“我们可以到教堂里去休息一下。”教堂里的气氛幽暗肃静,亮光从两侧的窗户里斜照进来。窗户上装的并不是彩色玻璃,而是乳白色的毛玻璃。我带路走到前面,在第二排靠背长椅上坐下,给罗萨琳留了位置。她从放赞美诗的架子上抽出一把纸扇,打量着扇面上的图案——一个笑盈盈的白人妇女走出一座白人教堂的大门。罗萨琳摇着扇子,我能听见她扇出的一缕缕轻风。她自己从来没去过教堂,但是,狄瑞曾经允许我到她在树林深处的小屋去过几次,我曾看见过她有一个特别的架子,供着一截残烛、几块溪流里的岩石、一根略带红色的羽毛、一块征服者约翰根茎,正中间供着一张女人照片,支在架子上,没有装镜框。我第一次看见那张照片时,曾经问过罗萨琳,“照片上是你吗?”因为我可以发誓,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和她一模一样,梳着毛毛糙糙的发辫,深色的皮肤,狭长的眼睛,身体的大部分集中在她的下半身,身材像一只茄子。“这是我妈妈。”她说。她的手指捏着的照片边缘已经磨掉了光泽。她的那个架子与她为自己创立的宗教有关,交织着对自然和对祖先的崇拜。她很多年前就不去真理教礼拜堂了,因为那里的礼拜上午十点钟开始,下午三点钟才结束,这样的宗教足以扼杀一个成年人,她曾经说过。狄瑞说,罗萨琳的宗教是古怪十足的宗教,让我离它远点。但是,她的宗教却使我接近她,认为她喜爱水中的石头和啄木鸟的羽毛,另外还像我一样,也有一张母亲的照片。教堂的一扇门开了,我们的牧师杰拉尔德修士走进圣所。“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莉莉,你在这里做什么?”然后,他看见了罗萨琳,开始使劲地揉着他脑袋上的秃顶,他揉得那么用力,我好像觉得他也许会揉到头盖骨了。“我们要到镇上去,进来凉快凉快。”他嘴巴的形状好像想说“噢”似的,但是却没有说出口;他两眼不住地看着出现在他的教堂里的罗萨琳,而罗萨琳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朝她的瓶子里吐了口痰。真有意思,你竟然会忘了规矩。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教堂里。每当传言说,星期天上午一群黑人要来与我们一起做礼拜时,执事们便会手挽手站在教堂台阶上将他们挡回去。在主的国度里我们也爱他们,杰拉尔德修士说,但是他们有他们自己做礼拜的地方。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说,希望转移他的注意力。“是吗?哦,生日快乐,莉莉。那么现在你多大了?”“十四岁了。”“问问他,我们能不能拿两把扇子做你的生日礼物。”罗萨琳说。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声音,似乎想笑。“如果我们允许每个想借扇子的人都借一把的话,教堂里就一把扇子也不剩了。”“她只是在开玩笑。”我说着站起身来。他微笑着,一脸满意,和我一起一直走到门口,罗萨琳紧随其后。教堂外面,白云漫天,地面光亮四溢,尘埃在我们面前扬起。当我们穿过牧师住宅的院子走回到公路上时,罗萨琳从她的衣襟里变出两把教堂的扇子,学着我一脸可爱眼睛向上看的样子,说道,“噢,杰拉尔德修士,她只是在开玩笑。”我们是从西尔万镇最破烂的地方进城的。那儿的旧房子都是用煤渣空心砖砌成。风扇嵌在窗户上。庭院肮脏。女人满头夹着粉红色发卷。没套项圈的野狗四处乱跑。走过几个街区之后,我们来到了西市场和公园街拐角处的埃索加油站。这里一般被认为是终日无所事事之人的闲留杂聚之地。我注意到没有一辆汽车来加油。三个男人坐在车库旁边的餐椅上,膝盖上平放着一块胶合板。他们在打牌。“叫你压我的牌。”其中一个人说,然后,头戴S F牌帽子的加油站老板甩了一张牌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们,罗萨琳正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走着,身子左右摇摆着。“嗨,你们瞧,谁来了,”他嚷嚷起来,黑鬼,你要去哪里啊?”

远处传来焰火的爆响声。继续往前走,”我小声说,别理他。”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罗萨琳会那么弱智。她对他们说,“我要去登记名字,那样我就可以投票了。”她那口气就像是在对幼儿园的小朋友解释一件很难懂的事情。“快点走。”我说,但是她还是走得慢腾腾的。加油站老板旁边那个梳着大背头的人放下手里的牌,说道,“你们听见了吗?这儿来了个模范公民。”我听见风在身后的街道上缓缓地低吟,顺着排水沟移动。我们继续向前走,那几个男人推开他们的临时牌桌,径直抄到路边等着我们,仿佛他们是观看游行的人,而我们则是获奖彩车一样。“你们见过这么黑的黑人吗?”加油站老板说。大背头男人说,没有,我也没有见过块头这么大的黑人。”当然,第三个男人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他看着泰然自若大摇大摆地走着、手里拿着画有白人妇女扇子的罗萨琳,说道,“黑鬼,那把扇子从哪里弄来的?”“从教堂里偷来的。”她说。真是实话实说。我曾经与教会团体一起乘坐木筏在查图加河里顺流而下。这时,同样的感受涌回心头——感觉到自己被激流抛了起来,被我无法逆转之事件的旋涡往上抛去。罗萨琳走到他们身边时,举起她手中装满了黑色痰液的瓶子,神色平静地将痰倒在那几个男人的鞋子上。她的手转着小圈圈,就好像在写她的名字——罗萨琳?戴斯——就像在练习写字一样。他们低头看着鞋子上的痰液,像汽车润滑油一样流下鞋面。他们眨巴着眼睛,试图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抬起头来时,我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由惊愕变成了气愤,继而是一览无余的狂怒。他们朝她扑过去,于是,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罗萨琳左右开弓,大打出手,把吊在她胳膊上的那几个男人像手提包一样摇来晃去。几个男人嚷嚷着要她道歉,要她擦干净他们的鞋子。“把它擦干净?”这是我一遍又一遍听到的话。然后,头顶上传来鸟啼声声,尖厉如针,掠过主枝低垂的树木,激起松树的清香气味。即便在那时,我也知道自己将终身害怕闻到那种气味。“赶快报警。”加油站老板对屋里的一个人喊道。这时,罗萨琳已经四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手指捻着草丛。鲜血从她眼睛下方的伤口流出。鲜血在下颚底下曲流如泪。当警察赶到时,他说我们必须坐到警车里。“你被捕了,”他对罗萨琳说,“攻击、偷窃、扰乱治安。”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到警察局后,我会打电话给你爸爸,让他处置你。”罗萨琳爬进车里,滑坐到座位上。我跟在她后面,像她一样滑进警车,像她一样坐好。车门关上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啪嗒一声关门的气流声。这声轻响好生奇怪噢,那么小的声音怎么会响彻全世界呢?

离开原来的蜂巢后,蜂群通常只飞几米远便会安顿下来。侦察蜂负责寻找合适的地点建立新王国。最终,它们觅得一喜爱之处,于是整个蜂群便一起飞去。——《世界各地的蜜蜂》

开车带我们去看守所的警察是埃弗里?加斯顿先生,但是,埃索加油站的人都叫他鞋子。这个绰号令人迷惑不解,因为我怎么也看不出,他的鞋子,甚至他的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他身上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对小耳朵,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耳朵,像两个小杏干似的。我在汽车后排座位上盯着他的耳朵看,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叫他耳朵呢。那三个男人开着一辆绿色小卡车跟在我们后面,车内装有一个枪架。他们跟得很紧,都快贴着后保险杠了,每隔几秒钟就摁一次喇叭。每次喇叭一响,我都会惊跳起来,罗萨琳便拍拍我的腿。在西方汽车公司前面,那三个男人跟我们玩起了游戏,他们与我们并排行驶,朝着车窗外面大声吼叫,因为我们的车窗是摇上的,所以基本上听不清楚他们吼叫些什么。我注意到,坐在警车后车厢里的人没有车门把手可抓,也没有摇柄可摇下车窗玻璃。因此,我们在令人透不过气的闷热中被押送到拘留所。望着那几个男人摇唇鼓舌,我们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罗萨琳直视正前方,仿佛将那几个男人看作微不足道的苍蝇,贴在我们家的纱门上嗡嗡乱叫。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到她的大腿在发抖,整个后座像一个振动床。“加斯顿先生,”我说,那些人不会和我们一起去吧,对吗?”后视镜里映出他的笑容。“气成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可说不准。”在驶上大街之前,那几个人玩腻了,便加速开走了。我松了口气,但是,当我们驶进警察局后面空荡荡的停车场时,他们已经在后门的台阶上等着我们。加油站老板用手电筒敲打着手掌。另外两个人拿着我们从教堂里带出来的扇子,来回挥舞着。我们走下警车,加斯顿先生将罗萨琳的胳膊扭到背后,给她戴上手铐。我紧挨着她朝前走,能感觉到她的皮肤散发出的热气。她在离那几个男人十码远的地方停下,不肯挪步往前走。“喂,我说,别非逼我掏出枪来不可。”加斯顿先生说。通常,西尔万的警察只有在接到报警,去居民院子里消灭响尾蛇时才会用枪。“走吧,罗萨琳,”我说,有警察在这里,他们还能对你怎么样?”就在这时,加油站老板抡起手电筒,举过头顶,朝罗萨琳的额头上砸过来。她双膝跪地倒下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否大声尖叫,但我立刻意识到加斯顿先生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嘘。”他说。“也许现在你想道歉了吧。”加油站老板说。罗萨琳试图站起来,但是双手被铐在背后,她根本不可能自己站起来。我和加斯顿先生把她拉了起来。“不管怎样,你这个黑鬼必须道歉。”加油站老板说着,朝罗萨琳走过来。

“慢,福兰克林,”加斯顿先生说,带着我们朝门口走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道歉,我是不会罢休的。”那是我们进拘留所之前,我听到他叫喊的最后一句话。一走进屋子,我就恨不得立刻跪下来亲吻拘留所的地面。我对拘留所的唯一印象来自西部片,而这个拘留所则与影片中看到的镜头大相径庭。比如,墙壁漆成粉红色,窗户上还挂着印花窗帘。后来我才发现我们穿过的是看守的住宅。看守的老婆从厨房里走出来,边走边往烤松饼的白铁罐底部抹一层黄油。“又给你带来两张嘴。”加斯顿先生说,而她则继续干她的活,脸上没有一丝同情的笑容。他领着我们来到前面,那里有两排牢房,里面空空的。加斯顿先生打开罗萨琳的手铐,从盥洗室里拿出一条毛巾递给他。她把毛巾敷在头上,加斯顿伏在书桌上填好了文件,接着又在一个文件柜里找钥匙,折腾了好一会儿。牢房里一股醉汉的气味。他把我们关在第一排第一间牢房里,里面一张靠墙的长凳上潦草地写着“狗屎宝座”几个字。一切恍然若梦。我们坐牢了,我想。我们坐牢了。当罗萨琳取下毛巾时,我看见她眉头上方红肿处有条一英寸长的伤口。疼得厉害吗?”我问道。“有点疼。”她说。她在牢房里转了两三圈之后,才在长凳上坐下。“狄瑞会把我们弄出去的。”我说。

“哼。”之后,她没有再说一句话。约莫半小时后,加斯顿先生打开了牢门。“走吧,”他说。罗萨琳脸上顿时露出希望的神色。实际上,她已经开始站起身来。加斯顿先生摇摇头。“你哪里也不能去。就这女孩一个人。”在门口,我紧紧抓住一根牢房铁栅栏,仿佛那是罗萨琳胳膊里长长的骨头。我会回来的。你行吗?……罗萨琳,你行吗?”“你走吧,我能对付。”她脸上那副沮丧的神情几乎要了我的命。狄瑞卡车上的速度计指针剧烈摇摆着,我看不出是指在70英里还是80英里上。他俯在方向盘上,踩了一脚油门,松开,然后又踩了一脚。可怜的卡车嘎嘎作响,我担心引擎盖都会震飞,接着还要撞倒几棵松树。我猜想,狄瑞之所以如此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是因为他想立刻就在屋子里倒上一堆堆粗砂石——我们的家变成行刑室已是家常便饭;我要一堆一堆地挨个儿跪,一连跪上几个小时,中间顶多只能上个厕所。我不在乎。我脑子里什么也顾不上想,一心只想着关在拘留所里的罗萨琳。我斜眼看了看他。罗萨琳怎么办?你得把她弄出来——”“我把你弄出来,就算你走运了!”他吼道。“但是,她不能呆在那里啊——”“她竟然把痰倒在三个白人身上!她到底想干什么?倒在福兰克林?玻西的身上,天哪。她就不能找个普通人惹惹吗?福兰克林是西尔万最歧视黑人的卑鄙家伙。他恨不得一看见罗萨琳就杀了她。”“但不是真杀吧,”我说,你不是说他真要杀了她吧。”“我是说,要是他真的杀了她,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的。”我的胳膊顿时软了。福兰克林?玻西就是拿手电筒的那个人,他会杀了罗萨琳。但是,在狄瑞说出这番话之前,我难道心里就没想到有这种可能吗?他跟在我后面上了楼梯。我故意磨磨蹭蹭,慢慢地挪着步子,突然间,心里冒出一腔怒火。他怎么能就这样把罗萨琳扔在拘留所不管呢?我走进我的房间,他在门口停住了。“我得去做摘桃工人的工资单了,”他说,“你不许离开这间屋子。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你就坐在这里,想想我回来会怎么收拾你。认认真真地给我好好想想。”“你用不着吓唬我。”我说,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已经转过身即将离开,但是,听到我的话,又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你用不着吓唬我。”我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大多了。我已经肆无忌惮了,那是长久以来蓄积在我心中的一股勇气。他向我走来,扬起手臂,好像要抽我的耳光。“你最好管住你的嘴巴。”“来吧,你打我吧!”我大声喊道。他挥动巴掌时,我一扭脸。没碰到我一根毫毛。我跑到床边,爬到床中央,大口喘着粗气。“我妈妈绝不允许你再碰我一下!”我喊道。“你妈妈?”他的脸通红透亮,“你以为那个该死的女人关心过你吗?”“妈妈爱我!”我哭喊着。

他仰头向天,勉强挤出一声苦笑。“这……这一点都不好笑。”我说。然后,他冲到床前,两只拳头按在床垫上,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长胡子处的汗毛孔。我向后退缩,退到枕头边,后背贴在床头板上。“不好笑?”他吼道,“不好笑吗

?嗬,这是我听到的他妈的最好笑的事情:你以为你妈妈是你的守护天使呀。”他又大笑起来,“那个女人是最不关心你的。”“那不是真的,”我说,不是真的。”“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他说,仍然向我倾着身体。他的嘴角还有一丝笑意。“我恨你!”我尖声叫喊。听了这话,他顿时笑容全消。他怔住了。“为什么?嗬,你这小婊子。”他说。他嘴唇上的血色消褪殆尽。突然间,我感到浑身冰凉,仿佛什么危险的东西潜进了屋里。我朝窗户看去,浑身不禁一阵寒颤。“你给我听着,”他说,声音平静至极,“事情的真相是,你那可怜的母亲扔下你跑了。她死的那天是回来拿东西的,事情就是那样。你想怎么恨我都行,但事实是,她才是扔下你不管的人。”房间里变得死寂无声。他拂弄着衬衫前襟上的什么东西,然后走向门口。他离开后,我没有动弹,只是用手指捋着照在床上的一条条光影。他的靴子重重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从床罩下拉出两个枕头,将自己围了起来,像是正在制造一个能让我漂浮的内胎。我能理解母亲离开他的原因。但是,她为什么要扔下我呢?对此我将永远不得其解。

放在床头柜上的蜜蜂瓶,现在空空如也。从这个上午起,蜜蜂不知什么时候终于飞走了。我伸手拿过空瓶子,捧在手里,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仿佛忍了很多年了。你那可怜的母亲扔下你跑了。她死的那天是回来拿东西的,事情就是那样。我主耶稣啊,让他收回那些话吧。往事涌上我的脑海。地板上的手提箱。他们争吵的情景。很奇怪,我的肩膀开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抱着蜜蜂瓶抵在心窝,希望瓶子能够使我停止颤抖,但我还是无法停止颤抖,也无法停止哭泣。我吓坏了,仿佛被一辆我没有看见开过来的汽车撞倒了,正在路边躺着,试图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坐在床沿上,反复琢磨着他说的话。每想一遍,心灵就受到一次折磨。我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觉得身心俱焚。最后,我走到窗前,凝望着几乎伸展到北卡罗来纳的桃林。一棵棵桃树高举着枝叶繁茂的手臂,作恳求状。除了桃林就是蓝天、空气和寂寥的旷地。我低头看着依然抓在手里的蜜蜂瓶,看到一汪泪水在瓶底流动。我打开纱窗,将眼泪倒了出去。轻风的裙摆托起我的眼泪,将之抖落在虫眼斑斑的青草上。她怎么会扔下我呢?我伫立窗前良久,望着外面的世界,试图弄个明白。小鸟在歌唱,歌声悦耳动听。这时,我突然想到:假如妈妈的出走不是真的呢?假如那是狄瑞编造出来惩罚我的谎言呢?我心中一阵释然,差点儿晕了过去。是的。一定是的。我是说,我的父亲变着招数惩罚人时,简直堪比大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有一次,我和他顶嘴之后,他告诉我说,我的兔子小姐死了,惹得我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兔子在她的窝里活蹦乱跳的。他也是出于无奈才编造这些谎话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孩子们不会摊上父母两人都不爱他们的事情。也许其中一个人不爱他们,但是,行行好吧,不会双亲都不爱他们吧。事情一定是像他以前所说的那样:发生意外那天,她正在整理衣橱。人们总爱整理衣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你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过虔诚信仰宗教的时刻,在那种时刻,仿佛不是你自己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声音在对你说话,话语是那么的真切,你似乎能看见字字句句在林间和云端闪烁。但是,就在那时,站在我自己普普通通的房间里,我经历了这样的时刻。我听见有个声音说道,莉莉?梅利莎?欧文斯,你的蜜蜂瓶打开了。一刹那间,我完全明白了我必须采取的行动——离家出走。我必须离开狄瑞,此刻他也许正在回家的路上,还不知要用什么方法惩罚我呢。不用说,我还得把罗萨琳救出牢房。时钟指着两点四十分。我需要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但是,时间已不允许我定定心心地坐下来策划这样一个计划。我抓起那只粉红色帆布旅行包,那只包是以备有人邀请我外出过夜时,我打算用来装衣物的。我拿出卖桃子挣来的三十八美元,还有我最好的七条短内裤一起塞进包里。短裤后面分别印着星期一到星期日的字样。我还在包里装了几双袜子、五条短裤、上衣、睡袍、洗发香波、梳子、牙膏、牙刷、扎头发的橡皮筋。我一边装东西一边望着窗外。还要带什么东西?一眼瞥见钉在墙上的地图,我一把将它扯了下来,连图钉也懒得取出来。我伸手到床垫下摸出母亲的照片、手套和木制黑圣母像,统统都装进了包里。我从去年的英语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一个便条,简明扼要:“亲爱的狄瑞,不必费心找我。莉莉。又及:像你那样撒谎的人应该烂在地狱里。”当我再抬头向窗外看去时,只见狄瑞正在步出桃园,朝家里走来,紧握双拳,头向前拱,恰如一头想拱什么东西的公牛。我将便条支在梳妆台上,在房间中央站了一会儿,心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这个房间了。“再见。”我说,心中涌出一丝淡淡的忧伤。我走到外面,窥见房基周围一圈铁丝网有一处缺口。我挤出缺口,消失在紫色的天光和布满蛛网的大气中。狄瑞的脚步重重地踏过走廊。“莉莉!莉——莉!”我听见他的声音顺着房间的地板回荡着。突然间,我一眼看见大鼻子在我钻出来的铁丝网缺口处嗅来嗅去。我又往暗处走了几步,但是,她还是嗅出了我的气味,开始甩着瘌痢头狂吠起来。狄瑞冲出屋子,手里攥着揉成一团的便条,喝住大鼻子不要再叫了。他开着卡车猛冲出去,车道上留下了一缕废气。那一天,我再次走在公路旁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我边走边想,十四岁使我成熟了许多。几个小时之内,我仿佛像四十岁的人一样老练。小路伸向远方,四野空旷,热浪滚滚,暑气逼人。假如我能设法救出罗萨琳来——这个“假如”简直大如木星——那么我们该去什么地方呢?突然,我站住不动了。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当然是去那里了。

推荐阅读

笑猫日记全集> 伍美珍小说> 一千零一夜童话故事> 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 大个子老鼠小个子猫> 调皮的日子> 女生日记> 乌丢丢奇遇记> 吹小号的天鹅> 白轮船>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