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床上,万分悲痛地啜泣着。我为老查而哭,为卡拉尼而哭,甚至为谢克利船长而哭。不过,首先我是为自己而哭。事实是无法否认的:我目击到的恐怖景象完全是因我而起。
随着那骇人的情景在我心中反复重演,我意识到船长的所作所为罪不可赦。谢克利船长,我的朋友,我的守护神,我父亲的员工,他的残酷简直难以用笔墨形容。他不只杀了卡拉尼(至少我知道他当时饱受此人威胁),他显然还 打算杀掉老查,原因无他,只因他是那么无助!他选他出来,是因为他是最老且最弱的一员。或者,因为他是黑人?或者……我突然问自己,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一想到这些就使我全身剧烈颤抖,悔恨的泪水也越涌越多。
足足一个钟头,我始终沉浸在啜泣中。除了试着去忘掉这可怕的事件外,我也绝望地想着以后该怎么办?我明白,船员对我这个背叛者除了憎恶,铁定还 是憎恶。他们是对的。他们仁慈地接纳了我,我却以背叛相报。
谢克利船长呢?虽然非我本意,可我的确是用鞭子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他能原谅我吗?他会原谅我吗?
不论怎么说,我受的教育使我深信,一旦犯了错(我耐心十足的父亲时常发现我的过失啊),我有责任(我自个儿的责任)承认错误,试图补救。
逐渐地,我开始相信,不论多么难堪,我都必须请求船长宽恕我,而且越早说越好。
算盘一打好,我便起身,梳头洗脸,整装擦鞋。然后,我稳定了一下心绪,就前往他的舱房,怯怯地敲了门。
没有响应。我又敲了一次,也许稍用力了些。
这次我听到里面问:“是谁?”
“陶雪洛,先生。”
回应我的是不祥的沉寂。但过了一会儿就听他说:“你有什么事?”
“拜托你,先生,请让我跟你谈谈。”
答案仍是沉寂,我几乎要承认失败走开了。但最后,我听到里面的脚步声。接着,两个字响起:“进来。”
我打开门,望进房间,只见谢克利船长背向我站着。我停在门口不动,等待他邀请我进门。可他既不动,也不说话。
“先生?”我开口试探。
“干什么?”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我没有……介入的意思。”我轻轻地走向他,费力地说出口,“我当时吓坏了……我不知道……我并不打算……”看到船长依旧一言不发,我不禁动摇了。但我又重新鼓起所有的力量,结结巴巴地说:“还 有,我手里握着那条鞭子时……”
突然间,我发现他要转身了。我的话冻结在唇边。
他是转身了,我也看到他了,我在他脸上制造了一道裂开的肉红色伤口。不过,令我发抖的是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出无比的憎恨,而憎恨的直接对象就是我。
“先生……”我努力地开口,“我并不是……”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他愤怒地低语。
“先生……”
“你知不知道?”他开始咆哮了。
新的眼泪冒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我哀求道,“我不是,请相信我。”
“你在我的属下面前侮辱我,让我难堪到了极点。”
“可是……”
“一个流鼻涕、自私、丑陋、讨厌的女孩侮辱了我。”他激动地说,“实在该用马鞭好好儿抽你一顿!”
我双膝跪下,手好似祈祷般地伸出,恳求他的宽恕。
“让他们来对付你,”他怒声道,“他们爱怎样就怎样。我撤回我的保护,你懂吗?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牵扯,我不想!”
“先生……”
“你别再踏入我的房间一步,”他大吼,“听到没有!”
我不能自已地哭出声。
“滚出去!”他发火了,“滚出去!”他赶我离开。
我惊惶地跳起身,一不小心还 扯破了衣服的滚边,没命地逃回自己房间。但是,如果实话实说(我在开始说这个故事时发誓要如此),即使在那一刻,我还 真是全心全意只想找法子安抚船长,好重获他的欢心。只要能赢得他的宽恕,不论多艰难,我都会把握机会。
这次我没哭,实在麻木、惊吓得哭不出来了。我只能呆呆地站着(就跟我首次看到海鹰号时的模样差不多),脑子里一片混乱,试着思考我能做什么。
我无助地想象着父亲,甚至母亲或韦德女士,他们会希望我怎么做,但是找不出任何解答。
为了寻找答案,我郁闷地踏出舱房,朝甲板走去。我告诉自己,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新鲜空气。事实上,我也想知道船员对我到底有何感想。
船仍在漂流中,没有半丝拨动船帆的风。甲板上依旧空无一人,我第一个念头是船员都逃了!我能听到的只有帆布轻柔的拍动,铁链叮叮当当的摩擦,以及船体沉重的叹息。看来好似世界的引擎都停止了运转。
可是,当我望向船尾甲板时,我确实看到了那些船员,他们低着头,安静地站在一起。我还 听到费斯 低沉的声音,但我刚开始还 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也看到了哈林,他站得离那群人有些距离,阴暗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们。他手上握了一把枪,但并没有阻挠他们。
我怯怯地登上船尾甲板,想瞧得仔细些。我看到水手们围着某个躺在甲板上的物体,看起来像是麻袋。走近观察,我发现那是一张帆布吊床,就跟那些人平常睡的一样。这张吊床被缠绑起来,形状古怪而庞大。
我站在前端栏杆旁,没人注意到我。逐渐地,我发现费斯 在那里念祈祷文。我忽然明白了,包在那张吊床里的是一具尸体,那具尸体想来是老查,那顿痛打害死了他。没想到我碰巧撞见了他的葬礼,他们正准备把尸体投入大海。
费斯 的祷告并不长,可是他说得极慢。我听到的那段话中饱含了苦涩,他正恳求上帝替他们报仇,因为他们这群可怜的水手实在无能为力。
费斯 说完,尤恩、基奇、格林、强森一块儿弯腰,抬起那张吊床。他们走向右舷栏杆,毫不在乎肩上的重量,然后,齐声大喝,抛出手中的重物。几秒钟不到,水花四下溅起,随之传来“阿门……阿门”的低语声。
我发起抖来。
费斯 致上简单的悼词。然后,他们转身,全看到了我。
我没办法挪动一步。他们瞪着我,脸上带着对我无比憎恶的表情。
“我……我很抱歉。”我只能挤出这句话。可我的话随风飘散,逝去。
“我不知道……”我又起了个头,但没法说完,泪水便从眼眶流出。我垂下头,开始啜泣。
“陶小姐……”我听到有人叫我。
我继续哭泣。
“陶小姐。”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只见是费斯 ,他的表情非常愤怒。“去找船长,”他坦率直言,“他才是你的朋友。”
“他才不是呢!”我一边吸鼻子,一边费力说出声,“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我恨他!”
费斯 举起一个拳头,但又颓然放下。
“我想要帮助你们,”我诚心说道,“我想让你们知道我有多抱歉。”
他们默默地看着我。
“拜托……”我从费斯 望向其他人,看不到任何被感化的迹象。
我心碎地跑向自己的房间,中间只停顿了一下,望了望船长舱房紧闭的门。
一旦独处,我再度放纵在炙热的泪水中。我觉得完全被孤立了,更糟的是,我还 确定今天发生的可怕事件(那两个人的死!)完全是我的罪过。卡拉尼之死,我还 找得到借口开脱;但是,老查被杀,除了怪我自己之外,实在无法怪任何人!虽然收到了明确的警告,我仍拒绝认清船长狰狞的真面目;我还 向他密告尤恩的手枪、圆形陈情书及偷渡客,因此才引爆了他惊人的怒气。
可是,这新的认知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儿帮助,我还 是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
我在床上大概躺了一小时吧。听到船上的大钟响起时,我仍躺在那儿。接着是哈林先生的喊叫声:“全体集合!全体集合!”
我坐起身聆听。第一个念头是——可能起风了,所以才传唤水手扬帆。但我却没有听到预示变天的声响,譬如汹涌的浪涛,以及穿梭在船帆间的风声。
然后我想,不知有什么新灾难要降临在我们身上了。尽管害怕,但我实在无法克制住好奇心,便溜下床,小心地打开门。
我再次听到钟响,以及人的叫声:“全体集合!全体集合!”
我越来越焦虑,赶紧偷偷地钻进统舱,伸出头来,张望甲板的动静。船员正站在中部甲板上,头朝上望着。
只见谢克利船长紧紧握住船尾甲板的栏杆,指节都泛白了。他脸上的伤痕已转为紫红色。光是看到它,就令我痛苦不已。
哈林先生站在他身边。
“……说得到,做得到。”船长说道。
“由于你们自己太过愚蠢,老查才丢了命。”他继续发言,“并不是说他担负的工作比较多,我也不认为你们哪一个人做得够多。总之,费斯 先生会接手老查在加油站的工作。至于基奇先生嘛,他似乎侍奉你们远超过侍奉我……我就让他如愿以偿,搬到船首舱房跟你们一道儿住去。空着的二副位置,就给强森先生了,至少,他还 有点狗的智商,没去签那劳什子的圆形陈情书。强森先生的班……你们每个家伙都得负责到底。我不管你们怎么分配,不过,每一班的值班人员至少得有四名,一个都不准少。”
回答他的(最后几句话我听不太懂)是一片无情的死寂。
过了一会儿,摩根前跨一步说:“请求准许发言,长官。”我想过去我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船长稍稍转身,怒目以对,但点了点头。
“谢克利船长,长官。”摩根大声说道,“船长要求我们的工作超过工作分量,这是没有明文规定的。只有紧急状况才行。”
船长注视摩根一会儿,然后他说:“很好,摩根先生,我告诉你们,现在正是紧急状况。如果这项命令引发出什么问题,那就请怪你们亲爱的卡拉尼先生,或是怪查先生的大胆无礼吧。还 有,如果你仍同情这群蠢蛋,你可以自己揽下额外的工作。”
说完,他转向哈林先生,命令道:“叫第二班去擦洗船首,直到起风为止。叫其他人退下。”
哈林先生面向船员,把船长的命令重复一遍。
那群人一言不发地退下,有些人拖着脚迈向船首,有些人迅速没入船首舱房。残留在甲板上的,只剩下了卡拉尼的血迹。
我犹豫地走向加油站,费斯 已经在那儿了。他高壮的身子填满了整个小空间,这是瘦弱的老查办不到的。我站在门的另一边,希望他会注意到我。但他没有,我低声唤道:“费斯 先生……”
他转身,投给我的却只有敌视。
“船长是什么意思?”我声音低弱地问。
费斯 仍是阴郁地望着我。
“告诉我,”我恳求他,“我必须知道。”
“船员人数本来就少,”他说,“现在他降了我的职,开除了基奇,让强森当二副。总而言之,我们的人数比从前更少了。船长打算把我们累死。”
“我能……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你?”费斯 转过身去,轻蔑且怀疑地说。
“费斯 先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想帮忙。”
“你是乘客,你是淑女,陶小姐。或者,还 是告密者。”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我完全不知道……”我委屈地说。
他现在发火了,并且迅速回过头。“我觉得陶小姐完全搞错了。你当然知道。老查告诉过你,我知道他说过。他告诉我们他在试着赢取你的信任。‘噢,陶小姐相信荣誉,’他这样说,‘她是正义的化身!’”费斯 向地上吐了一口痰,“荣誉!你想说什么,陶小姐?你根本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老查只是个老黑鬼,又没有船长的迷人光辉?”
我垂下头。
“你能煮东西?”他怒火冲天,“你能收帆?你能掌舵?我想你什么都做不了,小姐。所以你管好自己的地方就行。等你到达普洛维顿斯 后,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保证,你再也不会想到我们。”
“这不是真的!”
“去找船长,陶小姐。他才是你亲爱的主人。”
“费斯 先生,”我哀求着,声音小得跟我的自尊一样,“船长不愿与我有任何牵扯。”
“噢,他不会马上原谅你。留意你的朋友,陶小姐,留意他!”
“我不是故意……”
他猛然打断我:“像你这样的高贵人士从来不是故意的,陶小姐。可是你干的好事……”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退回自己的舱房,再次陷入深深的悔恨中。
当晚我闭门不出。我根本没有食欲。偶尔入眠,但时间都很短。有时我跪下,请求上帝的原谅。可是,我渴望船员的宽恕就跟我需要上苍的原谅一样迫切。如果我能做些补救就好了,如果我能让他们相信我愿意挑起责任就好了。
黎明初露曙光,一个想法逐渐在我心中成形。刚开始它只是费斯 所讲的话的回音,但这个想法太过惊人,我一直试着把它抛到脑后。可是,它却一次又一次重回我心中,驱走了其他的念头。
最后我翻身下床,从床下拿出老查为我缝制的帆布衣裤。我抓起那套皱巴巴的衣服,看着那粗糙的形状与简陋的设计。刚摸到粗糙的布料,我就想打退堂鼓了。
我闭上双眼,心脏剧烈地跳着,好像遇到大危机一样。不,我不行,这样太糟糕了。可是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挑起责任,好向那些人证明,我的脑子也许出过问题,但我的心可没有。我命令自己脱下鞋子、袜子、罩裙,最后是我的亚麻上衣。
我用颤抖紧张的手换上水手服装。裤子和上衣沉重且僵硬,穿在身上感觉很不自在。我赤裸的脚趾在木头地板上蜷缩起来。
老查向费斯 说我是“正义的化身”,这句话在我心中回荡着。
我走出舱房,静悄悄地通过统舱。天刚破晓。遥远的东方天边可以瞥见一抹薄细的金光,除此之外,一切都还 处于黑暗之中。我走向加油站,祈祷在抵达前不会遇到任何人。我的祈祷这次灵验了,我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当时费斯 正在炉边忙着。
我在门口停步。
“费斯 先生。”我轻声道。
他站直了身,转头看着我。他的诧异起码给了我若干满足。
“我来,”我费力地说,“是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