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平滑光粲的海面上又漂浮了三天。我看得出,这种全然的无助状态几乎要逼疯谢克利船长了。即使阳光日渐炽烈,他还 是不断派小艇出去,拖着海鹰号四处寻觅风的踪迹,每次一找就是两个小时。但他找到的只是更多的埋怨。
然后,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是航海的第十八天,午后偏晚,第一轮薄暮班,我和尤恩一起待在船首甲板。尤恩是个金发的苏格兰小伙子(我觉得还 蛮帅的),手臂上刻着一道吓人的美人鱼刺青。这道刺青与他老爱提起的亚伯丁郡甜心,都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甚至幻想他的甜心就是一条美人鱼。
当时他叉着腿坐着,已筋疲力尽。早上,船长命令他爬到桅杆最高处,花一整天替支索上新焦油。烈日炎炎,焦油黏手。此时,一件老旧的帆布上衣披盖在他的膝上,他正试着用颤抖的手指捏紧针锥,缝补衣服。
他一边缝着,我一边念书给他听,那是我深爱的一本书,《瞎眼的芭芭拉安:安贫守分的故事》。他专心聆听着,直到手上的针一断为二。
他咒骂一声,随即向我道歉,说不该在我面前骂粗话,并抛掉手上的断针,四下搜寻新针,可是没找到。他喃喃地说要去船首舱房自己的箱子那儿拿一根,并作势起身。
我知道他有多累,就问道:“我帮你拿好吗?”
“这真是一大恩惠,陶小姐。”他回答,“我的腿今天僵得可以。”
“我该去哪儿找?”我问。
“我的吊床下方,就放在箱子的最上面。”他说,“船首的房间那儿。’
我一心一意只想为他尽点儿力,于是不假思索,连忙转身就走。我奔到船首舱房的入口,忽然停了下来。船首舱房是少数我没去过的地方之一,那是水手在海鹰号上唯一的私人天地,连谢克利船长都没跨过雷池一步。没人说我不能去,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是不受欢迎的。
考虑到这点,我奔向加油站,希望能找到老查,我可以请他帮我拿针。可是,加油站空无一人。
由于不想让尤恩失望,我决定自己去拿针。我怯怯地走向船首舱房的门。就在此时,我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声音。说实话,正因为那些声音是那么微弱不清,我才会竖起了耳朵专心听。我听到的是:
“……我说让我来发号施令,别的人做不了。”
“最好快点儿。谢克利压我们压得太紧了。”
“有多少人签名了?”
“七个签了名。还 有其他人考虑要签。”
“强森是怎么回事?”
“不太对劲。他没什么胆子。”
“这样不行。他必须跟我们站在同一条线上,否则没别的法子商量。还 有,我不喜欢那个女孩,老是探头探脑的。”
“她在船上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自己想想——我们已经把别的乘客弄下船了。”
我听着这段对话(起码有四种不同的声音),但却无法了解全意,我是后来才懂的。当时的我反而觉得困窘万分,因为我等于是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偷听,这可不是淑女应有的行为。但我却是他们谈话的主题,至少是部分的主题。
肩负的使命还 是得完成。我想起了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便敲了敲门。
寂静突然降临。
然后,有人发问:“谁啊?”
“我是陶雪洛,您好。”
又是一阵静默。“你要干吗?”一声质问。
“给尤恩先生帮忙,”我回答,“他请我拿根针。”
“知道了,等一会儿。”一阵低语与咒骂之后有人说。
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移动。接着,门被用力推开,费斯 站了出来。他是个体型高大的男人,下巴尖细突出,拳头总是握得死紧,好像随时准备与人干架一样。“你说什么?”他质问道。
“尤恩先生想从他的箱子里拿根针。”我谦卑地说道。
“跟我来。”他眼中露出愤怒的目光,挥手示意我跟上。
我走进去,四下环顾一番,发现唯一的光源来自敞开的门,但已足够让我看清低矮的天花板上挂满了肮脏的衣服。汗水与污垢的浓厚臭气包围着我。廉价图画——某些简直可耻得不像话——东一张、西一张贴在墙上。杯子、鞋子、系索栓七零八落堆在一块儿。地板中央放了一只大皮箱,上面摆着一面粗糙的西洋棋盘,一张纸盖在上面,半掩着棋盘。沿着墙悬着一张张吊床,不过位置摆得太低,我无法看清躺着的人的脸。我能看到的只有三个男人的手臂与双腿。他们似乎在沉睡,但我知道那是假装的。我听到的声音可不止一个。
“尤恩先生的箱子在这儿。”费斯 拇指撇向一个角落说。他笨拙地挨近自己的吊床,翻身坐上,虽然一言不发,却一直怀疑地盯着我瞧。
那只小木头箱子塞在一张空吊床下。
我紧张地弯下身,转向费斯 片刻,想确定那只箱子就是尤恩的。
他闷哼一声,表示没错。
我转回身,拉近那只小箱子,揭开箱盖。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把手枪。
那幅景象实在太吓人了,我除了瞪着它,什么都做不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谢克利船长跟我说过——他向我夸口——船上放火器的地方只有他的保险柜而已。
我移开双眼,看见一块插着几根针的软木塞。我拔出一根,迅速盖上箱子,暗中祈祷没人发现我看见了什么。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费斯 严厉地盯着我。我强迫自己迎向他的视线,期盼没泄漏出一丁点儿感觉。然后我迈开步子,但走得太急,竟撞到那只摆在中间的大箱子。那张纸轻轻飘到地板上,我满怀歉意,连忙弯腰去捡,匆匆一瞥间,却看到纸上绘有两个圆圈儿,小圆在大圆内,线与线之间似乎还 填有不少名字与符号。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圆形陈情书。
我笨拙地推开那张纸,嗫嚅地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就逃。
我一边发抖,一边离开船首舱房。更糟糕的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二副基奇先生,他正走向加油站。我猛然停住,脸上无疑充满了罪恶感。幸好,他没有太注意我,除了他一贯紧张的皱眉外,什么都没有。他继续向前走去。可是,即使他已不见人影,我还 是站在原地,搞不清楚该做什么,该想什么。无意识中,我交叉握紧双手,那根针陷进了我的掌心。
即使在这种危急时刻,我还 是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我跑到尤恩身边,把针递给他。
“小姐,”他一边接过针,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说,“你生病了吗?”
“没有,谢谢你的关心。”我试着回避他的眼神轻声道,“我很好。”
我火速逃回自己的舱房,把门紧紧关上。确定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我爬上床,躺好,开始全心思考自己该怎么办。
你懂吗?我十分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有一把手枪,还 有一张圆形陈情书。基于谢克利船长的警告,再加上老查不断提醒我的“可能性”,我知道我的发现意味着什么,简直毋庸置疑。船员正在策划一场叛变。
我镇静了些,开始回想当时在船首舱房的有谁。首先是费斯 ,他是基奇先生那班的人,所以,跟他在一起的应该是同一班的人,这个推论是合理的。
我知道,那一班有四个人:尤恩、摩根、佛力,当然还 包括费斯 自己。
可是,当我检视这些名字时,心中的疑惑随之而生。事情不太对劲,接着我晓得问题出在哪里了。我看见了费斯 ,船首舱房的门是他开的。尤恩在船首甲板上。可是我进去时,有三个人正睡在吊床上。也就是说,我看到五个人在休息。假设吊床上真的躺着那一班的人,那第五个人是谁?会不会是基奇先生自己?不可能,我离开船首甲板时刚好看到他。也不可能是正在值班的人。船长绝不会容忍这种事。那么,第五个人究竟是谁?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数目,我提醒自己,塞满衣物的吊床看起来也许和睡了人差不多。
可是,我考虑得越久(想着吊床的重量,以及晃动的手臂与双腿),越坚信自己确确实实看到四个人。
突然间,就像被风吹打的船帆蓦然裂开,我想起那晚等着上海鹰号时看到的模糊景象:一个人攀着绳索爬上船。老天!偷渡客!
不过,这家伙能藏到哪里去呢?
此刻我突然想到了那张脸——我去第一货舱拿衣物时,那张吓坏了我的脸。那是一张我不认识的脸。老实说,就是因为认不出来,我才坚信一切是自己无中生有。我现在懂了,我一定是看到了偷渡客!难怪我认不出他来!他一直藏在下层货舱,所以巴罗才会说那儿的坏话,所以那尊诡笑的雕像才会出现。那个人希望把我吓得不敢到那儿去!
结论出来了,然后呢?我问自己,我该拿这件事怎么办?这一问我就知道答案了:谢克利船长,我的忠诚是献给他的,规范这样说,习惯这样说,法律也这样说。我必须向他坦陈一切。说真的,除了其他因素以外,现在的我正被罪恶感和恐惧侵蚀着,因为我没有告诉他发生在第一货舱的事。此时,我的思路完全明朗了,我知道我不该浪费时间,我必须马上找到谢克利船长。
推想现在的时间(第二轮薄暮班敲了三声钟),我知道船长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是舵轮旁。
我紧张兮兮地摸出舱房,走上甲板找他。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佛力,他靠在右舷的栏杆上。他是一个手脚修长、肌肉结实的瘦高家伙,胡子散乱,长发披肩。他是基奇先生那班的人,现在没有值班,因此,刚才我到船首舱房时,他应该就躺在吊床上。我说“应该”,是因为我没有瞧见他的脸,之所以说他在那儿只是我的推测。
可如今他就在这里,在甲板上。我一动不动,哑口无言地瞪着他,他也在瞪着我。问都不用问,我想,他是来监视我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不过,接下来他做的事,足以使我确定他真正的意图何在。他举起一只手,伸直匕首似的食指,划过自己的脖子,好似斩首一样。
恐怖刺穿我的心。他在用最残酷的方式警告我,如果我敢对船长吐露一个字,我的下场就是如此。
好一段时间,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然后,我转身靠在舷窗的栏杆上,眺望大海,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
等到我成功地抑止住了紧张的情绪,才小心翼翼地回头。佛力已经走了,不过他的目的也达到了。我心中的畏惧比起刚上海鹰号时,足足增长了两倍。
我惊惶地张望,找寻其他监视我的人。没错,现在轮到摩根站在船首甲板上了。他正忙着缠接绳索,至少他看起来像是。我一看他,他就抬起头,眼中坦白的侦察意味当场把我冻在原地。然后,他迅速撇开眼神。他也在监视我。
我退回自己的舱房,锁上门。这一连串警告的意图显而易见,但却适得其反。我害怕极了,反而认定此刻能帮助我的,唯有谢克利船长一人。但我实在怕得不敢上甲板找他,因此决定候在他房里,等他回来,我确信船员不敢追到那儿去。
我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门,伸出头张望。当我发现附近没人,真是松了一大口气。我连忙冲到船长舱房门口。基于礼貌的习惯,我还 是敲了敲门。
“进来。”我听到一声呼唤,无法以笔墨形容的快乐溢满我的心。
我用力地把门推开。谢克利船长正在审查一些图表,哈林先生立在一旁。
船长转过头。“陶小姐,”他有礼地说道,“有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地方吗?”
“拜托你,先生,”我觉得呼吸困难,“我想跟你私下说几句话。”
他看着我,面露询问之色,过去我从未在他跟前流露出过慌乱。“很重要吗?”他问。
“我深觉如此,先生……”
“也许可以等到……”我脸上的焦虑显然让他改变了主意,“进来吧,请把门关上。”他忽然变得全神贯注。
哈林先生作势要走,船长阻止他。“你不希望哈林先生待着吗?”他问。
“我不知道,先生。”
“那好,他就留下来吧。他是我最信赖的人。好了,陶小姐,站近些,告诉我你在烦恼些什么。”
我点头,却只能跟刚离水的鱼儿一样,大口喘着粗气。
“陶小姐,如果你有重要的事要说,就请说吧。”
我抬起双眼,船长在仔细观察着我。我忽然想到,有一次我最爱的弟弟打破了一只珍贵的花瓶,基于强大的责任感,我还 是向父亲告了密,尽管我确知父亲会有多生气。
“我帮尤恩先生拿了根针。”我脱口而出。
“一根针。”他有些泄气,然后问,“你去哪里拿的?”
“船首舱房。”
“船首舱房?”他试探着说,“你有造访那个地方的习惯吗,陶小姐?”
“从来没有,先生。”
“你到那儿去,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我看到一把手枪。”
“真的?”
我点头。
“确切的位置呢?”
我来回看着他们:哈林先生向来红润的脸变得跟湿盐一样苍白,船长的脸却因兴奋涨得通红。
“我该说吗,先生?”
“你当然该说,陶小姐。你在哪里看到那把枪的?”
“在……尤恩先生的……箱子里,先生。”
“尤恩先生的箱子里。”船长重复一遍,并和大副交换个眼神,好像在确定什么。然后船长转向我,“还 有别的事吗?”
我咬紧嘴唇。
“还 有别的事,对不对?”他说。
“是的,先生。”
“说出来!”
“我看到……”我说不出口。
“看到什么,陶小姐?”
“圆……圆形陈情书。”
现在轮到船长喘粗气了。“圆形陈情书!”他高叫,“你确定?”
“就跟你拿给我看的一模一样,先生。我非常确定。”
“描述一下。”
我照办了。
“上面填了一些名字,对不对?”
“对,还 有符号,先生。”
“多少个?”
“我不确定,大概有五个,也许是六个。”
“六个?!”船长眼神刺向哈林先生,大喊,“真是稀奇啊,竟然不是九个!你看到的是哪些名字?”
“我没看到,先生。”
“我希望能相信你。”他尖厉地说。
“这是真的!”我大叫。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无私,我迅速向他描述了发生在第一货舱的事,并提出自己的判断说船上藏有偷渡客。等我讲完,他全身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真见鬼!为什么你没跟我讲过这件事?”他质问。
“我不信任自己的感觉,先生。”
“我做了那么多……”他没说完这句话就低声咆哮起来,“管他的。”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不再理我,跨步走向前,留下我和哈林先生一直盯着他看。
“哈林先生。”最后他说。
“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