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服穿了四天没换,如今已皱褶遍布,七扭八歪,乳白色的手套也变成暗灰色了,那又怎么样呢?我漂亮的头发可能已是脏乱不堪,像根马尾巴似的在后面晃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穿越中部甲板,走向船首斜桅与船首雕像,此时的我反而觉得自己像个被人迎向宝座的公主。
浓雾依旧低垂,但却无法遮掩我高昂的情绪。谢克利船长是灿烂夺目的太阳,我,则是月亮,浸浴在他反射出的光华中。
“谢克利船长,先生,”我说,“船似乎走得很慢。”
“你的观察很正确。”他回答。多么完美无缺的绅士啊!“但是,只要你看看那儿,”他指向主桅之外,“你就会注意到一些变化。云层很快就会露出裂缝,到时我们会赶上行程的。那儿,你看,”他大声宣告,“太阳打算要露出脸来了。”
好像听到了他的命令,一缕细长的金黄出现在他所指的地方,但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块状的云层后面。
我们从船首甲板行经船尾甲板,走向舵轮。掌舵的人是佛力,一个瘦高蓄胡的男人。基奇先生就站在佛力的旁边,一如往常地半丝微笑也不露。船舵本身庞大且笨重,上面装有当杠杆用的粗木棍,好使掌舵省力些。
我和船长走近时,那两人偷瞄着我们,但一言不发。
谢克利船长放开我的手臂,向天仰望着船帆。最后,他说:“基奇先生。”
二副转向他:“是,长官。”
“我相信,”船长说,“马上要起风了。”
基奇先生看来很惊讶。“你这样认为吗,长官?”
“要不然我干吗跟你讲?我会做这种事吗,基奇先生?”
二副盯了我一眼,好像我知道答案似的。但他嘴巴说出来的是:“我想不会,长官。”
“谢谢你,基奇先生。现在,我要充分利用这阵风。绑上每一条转帆索,准备架上辅助帆桁。”
“是,是,长官。”
“还 有,把副帆准备好。要赶上行程,我们也许会用到副帆。”
“是,是,长官。”基奇先生又望了我一眼,随即迅速穿过船尾甲板,走到栏杆旁大叫,“全体集合!全体集合!”
一眨眼工夫,所有的船员都聚集在甲板上。
“负责上桅与最上桅的人员上去!”他叫道。
随即,船员迅速地爬上高耸于桅杆之间的桅牵索和索具。他们一边向上爬,基奇先生一边喊出一连串指令:“抓住上桅绳索!拉紧!松开索具!”随着指令的下达,船员拉动飞扬的绳索,直到指定的船帆移位就绪。这真是一场叹为观止的演出,不过,就算船的速度因而变快了,我也感觉不出来。
船长转向佛力。“向南偏一度。”他说。
“向南偏一度。”佛力双手逆时针方向回转舵轮,重复说。
“方向不变!”船长说。
“方向不变!”佛力重复。
此时哈林先生走向舵轮,谢克利船长立刻叫住他。
“哈林先生!”
“是!”
“为了方便起见,请你去叫巴罗先生来陶小姐这儿。她想知道她的箱子在哪里。”
“遵命,长官。”
“陶小姐,”船长向我说,“请跟着哈林先生好吗?我很喜欢和你聊天,期待以后有更多这种机会。”
当时当地,就在船员众目睽睽之下,他执起我的手,鞠了个躬,嘴唇轻触我的手指。我全身不禁发出骄傲的光芒。最后,我跟随哈林先生离开——也许用“飘浮在空中”更恰当。他几乎无法掩饰对船长与我道别方式的不屑。他走过船尾甲板,停在栏杆前,监视中部甲板的动静。他视察船员调整索具,不时发出吼叫,命令人移动这根绳索,拉紧那根绳索。
“巴罗先生!”他终于大叫。
“在这儿,长官!”回答来自高处。
差不多在上方六十英尺处,我看到那名水手。
“下来!”哈林先生叫道。
尽管外表老朽残弱,巴罗的敏捷可不比猴子差。他手脚并用,爬过刚才栖息的前桅帆桁,攀到前桅,然后是索具。随即,他抓着细窄的绳索往下滑,快得简直像奔驰一样,最后轻巧无声地落在甲板上。
“是,长官。”他气也不喘一声地说。我的气还 喘得比他厉害呢,光看他从那么高的地方,又用那么快的速度往下滑,就足以使我呼吸停止。
“巴罗先生,”哈林说,“陶小姐需要她的箱子。我听说你知道上哪里找。”
“我放在第一货舱了,长官。”
“做个好事,带她去那边。”
“遵命,长官。”巴罗一直没有看我。现在,他终于看我了,并害羞地点个头,抓抓自己的头发。我了解他是要我跟着他。
想前往第一货舱,一般要经由中部甲板正中央的舱口。由于航行期间舱口是封闭的,巴罗带我走另一条路——船员餐桌下的梯子。船员餐桌位于统舱,就在我舱房的正对面。
他把带来的蜡烛先放到一边,一翻身滚到餐桌下方,再拉开一个平嵌在地板上的门。他点燃了蜡烛后,我看见他弯着腰,身子已经有一半降到洞里去了。
“麻烦你,小姐。”他示意我跟上。
虽然满心厌恶,可我着实没有太多选择。我双膝双手着地,退入洞中,往下爬了有十二级阶梯,距离差不多有八九英尺吧。
“就在这儿停住,小姐。”巴罗本人紧邻着梯子在我身边说道,“你不会想爬到更下层的货舱去的。”
我向下看,只见梯子继续延伸下去,没入一个看似黑暗地狱的深坑。
“那儿的货物更多,”他简单地解释,“老鼠和蟑螂也更多,还 有船底的脏水。禁闭室也在那儿。”
“禁闭室?”
“船上的牢房。”
“船上有牢房?”
“谢克利船长的船上绝少不了它,小姐。”
我憎恶地颤抖。
巴罗向我伸出粗糙多节的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握住,轻跳一步,落到货舱的甲板上。此时我才开始四处张望。
我来到的是一个木头削成的大洞窟,由于巴罗手上的蜡烛不够亮,这个洞窟的前方与后方都没入了黑暗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鲸鱼的肚子里——跟《圣经》中的约拿一样。这儿的空气是凝结的,腐臭气充斥着各处,我不禁屏住呼吸。
“那是什么?”我指着一个上面联结着许多把手,并有管子从上分支而出的大圆筒问。
“抽水机。”他说,“以防咱们在海上沉船。”
四面八方都可看见当初在利物浦码头见到的箱堆包裹,如今这幅景象已不复有浪漫气息。这堆货物杂乱地散着,一个顶在一个上头,被绳索与楔子捆绑固定住,但多数货物能立在那儿还 是得靠自己撑着。这整幅景象使我想起一堆塞在盒子里的混乱积木。
“下面还 有更多,”巴罗说,“不过,你的箱子在这儿。”他注意到我正好奇地四处张望。没错,我看到它躺在两堆货物夹成的一道窄道旁。
“你能帮我打开吗?拜托!”我请求他。
巴罗打开锁扣,推开箱盖。我的衣服就躺在棉纸里,摆得漂漂亮亮的,学校的女仆的确善尽职责。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剪影,我的嘴里不禁逸出一声叹息。
“我没办法全部带走。”我说。
“好啦,小姐,”巴罗说,“现在你知道箱子在哪里了,你可以拿东西了。”
“没错。”我说完双膝跪下,开始细心地打理那一层又一层的衣物。
过了一会儿,巴罗说:“如果你同意,小姐,我可以说句话吗?”
“你知道我现在很忙,巴罗先生。”我小声地说。
一时间,那水手一声不响了。但是,我仍可察觉到他紧张地站在后方。
“小姐,”他出其不意地开了口,“你记得你刚来时我曾说了些话吗?”
“我已试着忘掉了,巴罗先生。”我稍许严厉地说。
“你不该忘掉,小姐。你不该。”
他诚挚恳切的声调使我停了下来。“你的意思是……”我问。
“就在刚才,船长命令我们演了出闹剧。什么拉绳子扯风帆的,根本一点儿根据也没有。他骗人——”
“巴罗先生!”我打断他的话。
“这是真的,小姐。他在侮辱我们,还 有你。记住我的话,做坏事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过了片刻,他说:“没关系,小姐,我会把蜡烛留给你。你不会到下层的货舱去吧,你不会吧?”
“我没问题的,巴罗先生,”我坚定地保证,“请走吧。”
我专注地翻箱子,根本没空留意他,只隐约听到他退开并爬上梯子。不过,等我确定他已经离开之后,回头望了望。只见他把蜡烛放在地板上,离那道通往下层货舱的梯子不远,虽然火焰迎着风口闪烁不定,想到它还 能再燃烧一阵子就令我心满意足了。我转身继续整理我的箱子。
我跪着,艰难但开心地挑选是要这件衬裙好还 是那件好,同时也遵照船长吩咐,寻找适合念给船员听的书籍。就在此刻,我突然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潜伏着,可以这样称呼,是存在物,是个我无法定义的物体。
刚开始,我试着不去理会。可是,不管我多努力,这种感觉就是无法退去。当然罗,船上没有一处是安静的,呻吟的涛声永无终止。我还 听得到船底脏水溅开的水花声,以及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我宁可不去想——譬如巴罗提到的老鼠。不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完全确定(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确定的),有个人在窥视着我。
随着这项事实的揭露,我整个人被恐惧冻结住了。接着,慢慢地,我抬起头,越过行李箱盖,瞪着前方。就我所见,没有任何鬼影子。
我的眼睛扫向右方,没人。左方,也没人。只剩下一个地方了——后方。一想到此,我的颈背就僵直发凉 ,最后,一股突生的惧怕驱使我猛地转身。
就在那儿,通往下层货舱的洞口那儿,冒出一颗露齿而笑的头颅,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
我惊声尖叫。转瞬间,蜡烛熄灭了,我跌入一片黑暗中。
我害怕得再也叫不出声,只能保持静止不动。我缩在黑暗的深坑,任凭浪涛拍击船的声音袭上心头,任凭狂乱的心跳呼应着它的节奏。我忽然想起老查的匕首还 收在身上。我颤抖的手伸进口袋,拿出匕首,抽出木质剑鞘,剑鞘从我笨拙的指间滑落,当的一声掉到地上。
“有人在吗?”我声音微弱且颤抖地叫着。
没有回答。
见过了好久没有声响,我的胆子大了不少,又重复一遍:“有人在吗?”
仍旧没有一丁点儿回应,没有一丝半毫的动静。
渐渐地,我的眼睛习惯了风声鹤唳的黑暗,看得到甲板以下的梯子,以及上方呈四方形的微弱光源。从那儿,我可以循着梯子的线条,望进下方漆黑隐约的货舱。就在那个地方,就在洞的边缘,我可以更清楚地审视那颗头颅。它的眼睛邪恶地闪烁着,嘴唇扭曲成一抹阴森、撒旦般的诡笑。
虽然害怕得很,我还 是用眼睛瞪过去。我瞪得越久,越觉得那颗头颅好像没有在动——根本是一动也不动。它的模样始终不变,着实古怪极了。最后,我鼓起勇气,把恐惧暂抛一边,探身向前(微乎其微地),试着去看清到底是谁(或是什么)在那儿。
我手忙脚乱地用匕首护住胸口,向前爬去。我挨得越近,那颗头颅的线条越显得古怪扭曲。它看来完全没有人样。
当移近到只差两英尺处时,我停了下来,等候着。但那颗头颅仍然不动,连眼睛也不眨,看来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用尽全身力量,轻触了一下那东西,虽然只是轻轻地,但足以让我知道它很坚硬,硬得简直跟头盖骨一样。起初我怕得缩成一团,然后,疑惑取代了恐惧。我稍加用力地再碰那头颅一次。这次它滚到一边,好像从肩膀上断离了似的,但它那邪恶的眼神始终围绕在我身上。我迅速退开。
当时我已移得够近,双眼也熟悉了黑暗,我可以更清楚地辨识那颗头颅。我发现,那张看似人类的面孔只不过是个奇形怪状的雕刻——一尊棕色的头像而已。
我勇气倍增,再次伸出手,打算抓住它。这次,那颗头颅翻滚数圈,在洞穴的边缘晃动着,随即掉下去。我听到它跌落、滚动的声音,继而便无声无息了。
刚才的行为让我困惑,脱离危险又使我松了一口气,就在这两种情绪的交战中,我把匕首放回口袋(剑鞘已不翼而飞),然后拿起蜡烛,开始攀爬梯子。爬到一半时,我想起我的衣服——我之所以会到下面的主要原因。一时间,我晃在梯子上,考虑是否要回去拿一些我需要的衣物。
我坚定地告诉自己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于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返回箱子旁。我取出先前整理好的衣物,转过身,期待着再次见到那颗头颅,当然是没有。然后,我用臂弯紧紧夹着衣服与书籍,一级一级地爬到梯子的最顶端。关好地板上的双层门后,我从餐桌下爬出,迅速退回自己的舱房。
我换了衣服,立刻觉得镇静多了,也终于能够去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了。
第一个问题:我到底看到了什么?一个奇形怪状的雕刻嘛,我跟自己说。不过,我必须承认自己并不确定。即使那真是雕像,雕像能够弄熄烛火吗?那当然是有人一手造成的。我不禁想到了巴罗。
可是,进一步思考后,我很确定巴罗是空手来的(除了手上的蜡烛之外)。是的,我百分之百确定。还 有,虽然我不怎么了解他,可是这个水手看来顺从畏缩,是不太有本事耍这种恶毒的花招的。毕竟,他还 两次警告我要注意可能遇到的危险。
不过——如果不是巴罗的话,那就有第二个人了,是某个人把雕像放在刚才我看到头颅的地方。我开始琢磨这种可能性,不禁猛然醒悟,是啊,当时我看到了两张脸。
第一张脸,我百分之百确定,是人的脸,是这张脸吹熄了烛火,依靠着黑暗的遮蔽,布置好雕像,把我着实吓唬了一番。
虽然我对自己记忆景象和声音的能力颇为自豪,但我仍无法把那张脸对上我见过的水手。是张新面孔?那简直是不可能啊。因为我们在海上,访客不会从天而降吧!
好,没关系,根据我的推理,大不了我就是不认得那个从货舱探出头来的人。再怎么说,我只是匆匆一瞥。可是,如果我认不出他是谁,下一个问题就是:他为什么现出身来?
到底为什么呢?好吓人啊!这点是毋庸置疑的。然后呢,他的目的何在?让我觉得我看到的不是事实?我想起巴罗说的话:也许有人想警告我。
可是,我想,为什么有人想警告我呢?没错,我曾被警告不要上船。还 有,老查说过船员想报复谢克利船长的残酷,这些话着实令我不安——即使我半个字也不信。然后,我也想起船长提出的警告,他说那老黑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太多不解的谜,太多复杂的结,我无法解开谜团,最后索性把自己骂一顿,深信一切都是我在无中生有、胡思乱想。
我的结论出来了:一定是我没看仔细。至于蜡烛嘛,我判定,也许是一阵突发的气流把它给吹熄了。至于那座雕像嘛,它想必一直就放在那儿,只是我没看见而已。
如此这般,我强迫自己相信,刚才的我就像愚笨的女学生一样,一陷入困境就老往坏处想。好了,我终于找到理由来忘掉心中的忧虑与恐惧了。
“没事了,”我大声地说,“证据摆在眼前:真的有坏事发生吗?”我强迫自己回答:不舒服的感觉,有;但有人待我不好吗?还 说不上。
不过,我仍在考虑是否要告诉谢克利船长。他刚才不是叫我告诉他有哪些不便之处吗?我不是也答应了吗?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不说一字。如果我把这种天方夜谭的事告诉船长,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麻烦可恶的小孩,这可是我最不希望的结局。
想到这儿,我的念头转向那场与他共享的愉快茶会。他给我的感觉和老查完全不同。
谢克利船长和老查!如此不同的两个男人!可是,一个念头忽然溜进我心中——他们两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我。
追求我!我不禁为这个想法微微一笑。当然罗,并不是真正的追求。不过,他们确实都在追求我的友谊。
多么奇怪的念头!但我必须承认,我因此得意洋洋起来。我决定和双方都保持良好关系,反正没有什么损失,我告诉自己,这反而倒是最安全的一条路。我会是每个人的朋友,当然,不用说,我肯定会对船长偏心一些的。
早晨的探险终于告一段落,自从登上海鹰号以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么愉快!
不过,我饿极了。毕竟,我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不论是老查的面包还 是船长的饼干,都不是补充营养的食物。想到这儿,我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起来。我决定去找查大厨,请他张罗一顿像样的餐点。
在出发前,我还 有一件事要做。当时此事看似旁枝末节,事后却证明是非常关键的。我拿起那把引发诸多焦虑的匕首,由于没有剑鞘,我就用手帕包着它,收回口袋,决心把整包东西扔进海里。
不过,在那决定命运的时刻,我犹豫了一下,想起谢克利船长和老查都劝我留着它。如果他们哪个人碰巧又提到了呢?
此时我提醒自己,就在几分钟前,我是那么害怕。当时我的确需要它,至少我觉得我需要它来保护自己。
最后,我决定要讨船长与大厨的欢心。我把匕首(仍然包在手帕里)又放回它的藏身之处——我的床垫下面。如果当时你问我,我会认为它可以永远待在那儿被我置诸脑后。
唉,只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