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查的试探
被四声钟响吵醒时,我不知道自己是睡了一天还 是七天,只知道肚子饿扁了。我还 感到全身脏兮兮的,几乎迫不及待地想去接触新鲜的空气。
我侧身翻下床,高兴地发现我的腿还 支撑得住。接下来我走向门口时,脚却踩到了什么东西,害得我几乎跌跤。我弯下腰仔细一看,发现我踩到的是那把匕首。一想到当初丢出它的情形,我就下定决心要马上将这把匕首物归原主。
于是,我就拿着匕首离开舱房。我踩着阶梯,登上甲板,满心以为会跟首次甲板探险一样,看到天空、白帆与大海交织而成的璀璨景致。结果却非如此。虽然海鹰号仍在左右摇晃、呻吟哀号,船帆却松垮垮地塌着。天空也变了样,低垂,满载着浓重的水汽,虽然不觉有雨,我的脸庞却马上被拂湿了。至于海呢,它的颜色几乎和天空一模一样,黏土似的灰色,充满了威胁的意味。不过,海仍在不断地有规律地起伏着,好似一个庞大而辗转反侧的睡眠者的胸膛。
我四处张望着,只见有些水手在搓揉绳索,有些水手正用沉重的磨石在洗刷甲板。他们郁闷的沉默,加上肮脏的服装,实在令人感到不舒服。接着,我发现其中一个名叫杜罕的家伙正瞪着我。他蓄胡,秃头,胸部宽大,指节凸出,阴郁的眉头老是纠结在一起。忽然间,我发现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我拿在手上的匕首。
我猛地转身,试着把匕首藏到裙子的褶层里。当我偷偷回头张望时,我发现杜罕已经离开了。不管怎么样,这次事件提醒了我,我上甲板的目的,是为了把匕首还 给老查。
我小心着不让别的水手看到我手上的东西,快步走向加油站。幸运得很,老查正好在。我站在舱壁旁,小声而含糊地说:“早安。”
老查放下手边的锅碗,转过身来。“噢!陶小姐,”他叫着,“真高兴看到你,也很高兴你已经找到我们水手所说的‘航海腿’了。”
“查先生,”我觉得虚弱且喘不过气来,但还 是拿出了那把匕首说,“请拿回去,我不想要。”
他好像根本没听到我在说什么,问道:“陶小姐想喝茶吗?”
我还 是把匕首递给他说:“查先生,拜托……”
“来吧,”他说,“把这儿当成大房子,咱们进门吃喝一番。虽然腿已经好了,人还 有肚子要喂呢。然后,也许我会和陶小姐讨论一下我的礼物。”
我不确定该怎么做,食物的香味却替我决定了。
他立刻走到马口铁柜前,拿出一团类似生面团的扁平硬物。“陶小姐觉得这怎么样?”他问的样子好像这是什么山珍海味。
“那是什么?”我皱起鼻子问。
“硬面包,水手的面包。请吧,陶小姐,坐。”
虽然食物看来非常可憎,饥饿感终究占了上风。我走上前,在凳子上坐好,把手伸向硬邦邦的面包。同时,我把匕首搁在衣服的口袋里。
我进食时(可不是什么轻松差事,因为那块面包硬得像石头,而且几乎没有味道可言),他忙着准备茶。“我病了多久?”我问。
“已经是第四天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向你道声谢,你这阵子对我这么好。”
他转过身,满脸发光地说:“老查与陶小姐——是一道儿的。”
我担心他会得寸进尺,于是改变了话题。“我可不可以,”我问,“去找我的箱子?我需要一些干净的衣服,还 有书籍。”
“这事嘛,”他说,“你必须和哈林先生说。”他把茶递给我。
我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啜着。过了一会儿,我说:“查先生,等我喝完茶,我不打算拿走这把匕首。”
他听完我的话琢磨起来。“陶小姐,”他把手放在心上说,“相信我,你也许会需要它。”
“什么样的需要?”我害怕地问。
“船,陶小姐……是一个自成天地的王国。”
“查先生……”
“地面上的王国,陶小姐,有国王与皇帝……”
“还 有总统。”身为忠诚不贰的美国人,我补充道。
“对啊,还 有总统。不过,当一艘船在海上时,统治者只有一个。就像神之于他的子民,国王之于他的王国,父亲之于他的家庭。船长与船员的关系也是这样子的。行政官,法官,陪审团。他是一切。”
“一切?”我问。
“没错,”他严肃地说,“如果有需要的话,还 包括刽子手。注意哟,陶小姐,‘一船之主’这个称呼,用在咱们的谢克利船长身上是再适合不过了。第一天我在甲板上看到你时,你听到他说的话了吗?”
我站起身。“查先生,”我说,“船长是个好人。”
“你这样认为?”
“我确定是这样。”
一时之间,老查只是面露狐疑地瞪着我。然后他转身,继续忙着刷锅子。
“查先生,为什么我会需要匕首?”
他暂停了手边的工作,我察觉出他正在下定决心。过了一会儿,他转向我。“陶小姐,”他说,“听着。”即使说这句话时,他还 是压低了声音向门外偷瞄了一眼。
“一年前,陶小姐,同一艘船,也就是海鹰号上,有个可怜的水手冒犯了船长,引发了他的怒火、他的审判。”
“查先生,我不想听你个人的——”
“陶小姐你自己问的,”他打断我的话,“现在你必须听。那个可怜家伙的名字叫卡拉尼。”
“卡拉尼?”我说,“船长是不是向哈林先生问起过他?”
“噢,你真的听到了。”
“他怎么了?”我问。说完后又后悔为什么要问。
“卡拉尼先生让谢克利船长大大不高兴。船长责罚卡拉尼先生,狠狠地责罚。”
“我相信那位……卡拉尼先生是罪有应得。”
“陶小姐,你相信正义吗?”老查转过头去问。
“我是美国人,查先生。”
“真的!你相信正义是属于每个人的?”
“正义属于每个配得上它的人。”
“谢克利船长说,卡拉尼先生做事的手臂理所当然是他的。陶小姐,卡拉尼先生现在只剩下一只手臂了。他被谢克利船长狠狠打了一顿,船长亲口说,他要了卡拉尼的手臂。当时我先是卡拉尼先生的医生,后来还 当了他的木匠。”
我惊骇万分,从凳子上跳起来。“我不相信!”我大叫,“地位低的人敢批评地位高的人,正义才真是无法伸张。”我听我父亲说这句话很多次了。
“不管你信是不信,陶小姐,我句句实言。”他说着上前堵住我的去路。
这一回,拿背对着人的可轮到我了。
“接着,船员们,”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每一位船员上岸后,都去海事法庭陈情,想起诉船长。可是,一点儿用都没有,陶小姐。谢克利有他的门路,他只需要说卡拉尼拒绝服从合法的命令,结果法庭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就放他走了。太阳底下这种伤心的事太多、太平常了。”
“可是,”老查坚决地说下去,“船长必须再出海,出海是他的生命。他最出名的就是迅速的航行,因为速度能带来丰厚的利润,他必须维持住自己的名声。不过要出海嘛,就算是谢克利也需要船员……”
“查先生,我必须请你收敛——”
“不过,谢克利再也找不到别的肯上海鹰号的家伙了。大家都接到警告了。”
他边说,我边想起利物浦码头上逃跑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听到船长的名字,另一个是看到海鹰号。
我不禁转身说:“不过,查先生,现在这些人呢?”
“船上的人?”
“不错。”
“陶小姐,我只说别的人不肯上船。”
突然间,我明白了。“他们是他以前的船员?”我问。
他的眼睛严厉地盯着我,令我毛骨悚然。
“从前海鹰号的船员?”我质问。
他点头。“只有哈林先生是新人。”接着他补充道,“还 有卡拉尼先生,他无法签约。”
我瞪了他一会儿,凭着意志力勉强开口:“既然谢克利船长那么残暴,他们为什么还 要跟他签约?”
老查倾身靠向我。“报复。”他低声说。
“报复?”我虚弱地回着他的话。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送你这把匕首。”老查点点头说。
我的手不由得碰了一下口袋中的匕首。
“他们,”他压低了声音,指了指甲板的方向,“知道你父亲的名字。他们知道船长为他工作。他们认为你会站出来……”
“查先生,”我用仅存的声音打断他,几乎是低不可闻的耳语,“我对船长只有尊敬。”
“确实如此。”
片刻之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然后老查问:“你把我给你的匕首放在哪里了?”
“床垫下。”
“陶小姐,我请求你,还 是把它收在你那儿。”
就在此时,某个声音吓着了我们。
我们四处张望,只见是哈林先生,他像间谍一样打量着我们。从他皱起的眉头,可以看出他并不乐于见到我们的秘密聚会。
“陶小姐,”大副说,“谢克利船长向你致意,不知你是否愿意到他的房间一块儿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