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人体解剖书的出版前两回说到哥白尼、布鲁诺向那茫茫宇宙探求真知,终于创立了日心说和地动说。殊不知,像对天体无知一样,人们对自己的身体也同样无知;像对宇宙结构的解释有一个权威托勒玫一样,对人体的解释也有一个权威,这就是公元二世纪时的古罗马医学家盖仑(129-199)。欧洲文艺复兴一开始,科学家便组成两支纵队,一支是以哥白尼为先锋,同托勒玫进攻的天文纵队,另一支是以维萨留斯(1514-1564)为先锋的人体研究纵队。事有凑巧,1543年哥白尼出版了一本《天体运行论》,而维萨留斯也出版了一本《人体结构》。请各位读者注意,一定要记住1543这个划时代的重要年头。就在这一年开始,这两支近代科学史上的大军便分兵誓师,开始了各自的进袭。
兵分两路各表一支。先放下哥白尼、布鲁诺不提,单表这个维萨留斯。
话说1536午时,比利时卢万城外有一座专门处死犯人的绞刑架。白天行刑之后,晚上没有人来认领的尸首便如葫芦一样吊在架上。只要有风一吹,那死人便轻轻地打起秋千。四围荒草野坟,鬼火闪闪,就是吃了豹子胆的人也不敢在夜间向这里走近一步。这天刚处死了几个盗贼。白日里行刑时,那些兵士刀剑闪闪好不威风,围观的人群也熙熙攘攘,唯恐挤不到前面。可是绞绳往起一拉,死人的舌头往出一伸,无论是兵是民,赶快哗然而散,一个个转身飞跑,都怕死鬼附身。不一会儿日落月升,斗转星移,转眼就到了后半夜时分,一弯残月如弓如钩挂在天边。这时风倒停了,城墙在月下显出一个庞大的黑影,绞架上的尸体直条条的,像几根冰棍一样垂着。四周静得仿佛万物都凝固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无形的恐怖。突然城门洞下几声狗吠,城墙上蜷缩着的哨兵探身往外看看,没有什么动静,一切照旧,只是更加寂静,不觉背上泛起一股冰凉,忙又缩到垛口下面去。这时绞架下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个蒙面黑影,他三步两步跳到架下,从腰间抽出一把钢刀,只见月光下倏地一闪,绞索就被砍断,一个尸体如在跳台上垂直入水一般,直直地落下,栽在草丛里。这人将刀往腰里一插,上去抓住死人的两臂一个“倒背口袋”,疾跑而去。这时城下的狗又叫起来,一声,两声,顿时吠成一片。城上的哨兵猛地站起,大喝一声“谁?”接着就听巡逻的马队从城门冲了出来,追了上去。那人背着这样一具沉沉尸体,顺着城墙根走上一条城外的小路,开始还慢跑快走,后来渐渐气力不支,马队眼看着就要赶上来,只见他一斜身子,死人落地,接着飞起一刀斩下人头,提在手里飞也似地钻进一片黑暗中,不知去向。
第二天,卢万城门上贴出一张告示,严申旧法,盗尸者判死刑,并重金悬赏捉拿昨天那个盗尸不成居然偷去一颗人头的人。一边又在绞架旁布下暗哨,定要侦破这件奇案。城里的老百姓更是饭后茶余,街头巷尾,处处都谈论这件怪事。你说是犯人的家属盗尸吧,不像,他怎忍心砍下头呢?你说是一般盗贼吧,可那人头怎能卖钱呢?
几天之后,这事渐渐再无人议论。这天晚上有个士兵挂着刀,袖着手在离绞架不远的地方放哨。说是准备抓人,倒像随时怕被鬼抓去一样,吓得缩成一团。过好大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瞧一眼绞架上的死人。就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当他再一次战战兢兢地回头一望时,原来分明吊着两具尸体,怎么忽然有一具不翼而飞。再一转身,看见城墙根下像有一个人影。他急忙握紧刀柄,给自己壮壮胆,紧走两步跟了上去,但是又不敢十分靠近,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跟着那个影子,绕过一棵大树,顺着小路跟进一所院子,只见前面的人下到一个地道里去了。这兵想进去,又不知里面的底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一个主意:我就守在这里,到天亮你就是鬼我也不怕了。他这样守了一个时辰,渐觉肚饿体冷,又禁不住心里好奇,便想下去看看,弄清情况回去报告也好领赏。
这是一个不大的地道,迈下了三九二十七个台阶,再走九九八十一步,右边就是一个密室,门关着,缝里泄出一线灯光。这士兵蹑手蹑脚摸到门前,先侧耳静听,半天没有一丝响声,静得像城外的绞架下一般,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又爬过他的脊梁,随即全身就是一层鸡皮疙瘩,他用手按按胸膛,那心跳得咚咚的,倒像已跌到了手心里,他颤抖着双腿又挪了两步,将眼睛对准门缝,往里一瞧,不看犹可,一看舌头伸出却再也缩不回去。只见刚才跟踪的那个人坐在死人堆里,背靠墙根,咪着眼,他的右手捏着一把刀,左手搂着一根刚砍下的大腿,肉血淋淋。桌上摆的,不是人的头骨就是手臂。
各位读者,你道这人是谁,他就是维萨留斯。这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学生,但他对学校里传授的人体知识很是怀疑。那时的医学院全是学盖仑的旧书,而这个盖仑一生只是解剖猪、羊、狗,从未解剖过人体。既然没有解剖过,那书又有何根据?维萨留斯年轻气盛,决心冒险解剖来看个究竟。但是教义上说,人体是上帝最完善的设计,不必提问,更不许随便去肢割。法律规定盗尸处以死刑。这种既犯教规又违法律的事必得极端保密才行,因此他就在自己院子的地窖里设了这间密室,偷得死人,解剖研究。不想今天不慎,事情败露。他听见响动,推门出来,忙将那个已吓昏的士兵扶起,灌了几口凉水。那兵慢慢睁开双眼,不知这里是阳间还是地府,好半天舌头根子才会转动。维萨留斯拿出些钱来打发他快走。这兵一是得了钱,二是看看这个地方着实可怕,答应不向外说。维萨留斯知道这个地方也再呆不下去,便赶忙收拾行装到巴黎去了。
来到巴黎医学院,维萨留斯便专攻解剖。这里倒是有解剖课,但讲课老师巩特尔自己并不动手,只让学生去死背盖仑的教条。偶然遇有解剖时,便由一个理发师来做。说来好笑,那时的理发师和外科皆生是一个行当,就可知外科医生的地位是很低下的,极受人轻视。但理发师做解剖也只是有一点割肉刮骨的手艺,连个医学术语也说不准。维萨留斯这么一个矢志求知的人对这种玩笑似地教学法当然不满,这样学了两年他实在不能忍受。这天巩特尔又带了一个理发师来上课,他将盖仑的讲义往桌上一放,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向学生背了起来。维萨留斯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我们实在不想听了,你每天总是这一套,像乌鸦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呱呱地叫个不停,还自以为了不起。”其他学生也都跟着哄了起来。巩特尔只好带着理发师忿忿退席。这学院里还有一位叫西尔维的老师,他教动物解剖,也发现了盖仑的一些错误,但他却不敢说出。一天维萨留斯拿看自己解剖的一个标本去向老师求教,他说:“盖仑讲人腿的骨头是弯的,我们每天直立行走怎么会是弯的呢?你看这解剖出来也是直的啊!”这位先生支吾了半天,嗫嚅着说:“恐怕盖仑还是没有错,现在的人腿直,只不过是因为后来穿窄裤腿之故。”维萨留斯听完真是哭笑不得。标本就在手中,事实就在眼前,怎么就是不肯说真话呢?
正是:
道理归道理,事实归事实,旧理动不得,事实请委曲。
这巴黎医学院也是当时欧洲有名的学府,却还这样荒唐,维萨留斯实在看着学不到东西,便愤然而去。
1337年末,他被当时欧洲的医学中心,意大利的帕多亚大学医学部聘请为教师,专门讲授解剖。这里条件稍好一些,他把自己多年辛苦积累起来的资料悉心钻研整理。开始写一本关于人体构造的书。1543年这本名为《人体结构》的书终于出版。书中破天荒第一次将人的骨肉、内脏准确地表示了出来。更让人惊奇的是,除文字外还有300张精致的木刻插图,有3张全身骨骼图,44张肌肉图。这些图和现在的解剖图不同,竟还有一点感情色彩,例如那全身骨骼图竟是一个农夫的形象,站在那美丽的田园背景之中,带着劳动后的疲倦,七分沉思,三分悲哀。这明显地带有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艺术与科学相统一的传统。这维萨留斯从盗尸割头到出走巴黎,转到帕多亚,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他在这本书中竟指出了盖仑的200多处错误。他上解剖课,现场操作,仔细讲解,指责旧医学的陈腐毫不留情。一次讲课中,他将盖仑的文献随手一扬,像撒传单一样抛向空中,说:“这全是一堆废纸,我们还学它何用?”他又指着解剖标本说:“真正的知识在这里。我们不应该只靠书本,要学会靠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要用自己的手亲自去摸一摸,这才是真知呀!”
维萨留斯这样大胆地著书讲学倒是痛快,但是教会哪能容得下他这个狂人。他们先是鼓动舆论对他讽刺攻击,不久干脆缺席宣判了他的死刑。这位才可补天的勇士、学者,真是有力无处使,有怨无处说。这天维萨密斯知道了教会要迫害他的消息,便夹着《人体结构》走来上课。他站到讲台前,泪眼扫了一下这些年轻人。他们许多人正是自己当年盗尸求知的年龄,许多人是慕他之名而来学习的,不觉那泪珠儿在眼眶里滚动。学生见敬爱的老师半天无语,不知出了何事。这时维萨留斯走到壁炉前点起一团火苗,然后将书抖开,一下燃成一团大火。学生们这才知道老师今天要烧自己的著作,急忙上去抢。维萨留斯却以目制止,说了一句:“我永远不能为你们上课了!”那一滴眼泪终于跌落在桌子上,摔成八瓣。
要知维萨留斯命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