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爸爸发动了轻型货车。虽然那里没有工作可做,但他还 是每天很早就离开家去看看。有时,他只能整天在失业办公室到处徘徊;运气好的时候,能被叫去卸家具或搞卫生。
杰斯 已经醒了。他可能也要起身。他可以去挤牛奶,喂贝西小姐,做着这些来打发日子。他在睡觉时穿的内衣外面套上T恤衫,又加上外衣。
“你上哪儿?”
“躺回去睡觉,梅·贝尔。”
“我睡不着,雨声太吵了。”
“好,那就起来吧。”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梅·贝尔,还 不闭上嘴?你那么大声说话,要把一屋子的人全都吵醒了。”
乔伊斯 ·安本来要尖叫起来了,但梅·贝尔做了一个鬼脸。
他说:“嗳,来吧。我只是去给贝西小姐挤奶。然后,如果我们把声音真的压得很低,或许我们还 能看动画片。”
梅·贝尔骨瘦如柴,瘦得出奇,正好跟布伦达胖得出奇一样。她穿着内衣在地板中央站了一会,她的皮肤是白的,起了鸡皮疙瘩。她的眼睛由于睡觉而仍然没有精神,浅褐色头发在头上竖着,像冬天树枝上松鼠的窝。他带着真诚的感情,上下打量着她,心里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丑的孩子。
她把她的牛仔裤扔到他的脸上。“我要告诉妈妈。”
他把牛仔裤扔了回去。“告诉妈妈什么?”
“我没有穿衣服的时候,你怎么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上帝。她认为他在欣赏她。“是,好,”他说着,朝门口走去,这样,她就不会向他扔任何东西了。“像你这样的好女孩,我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他在穿过厨房的时候,能听到她在咯咯地笑。
牛棚里充满了贝西小姐的熟悉气味。他发出喽喽的呼唤声,轻柔地把她叫过来,在她的腰部,放好矮凳,坐好,把提桶放在她布满斑点的乳房底下。雨点敲打着牛棚的铁皮屋顶,而牛奶射到桶底的噗啉声成了雨声的副节奏。如果雨停了该多好啊。他把前额靠在贝西小姐温暖的皮肤上,茫然地想知道,牛是否也害怕过——真正地害怕过。他曾看到贝西小姐紧张不安地离开特里恩王子,但那是不一样的。在你脚边狂吠的小狗只是短暂的威胁。在他和贝西小姐之间不同的是,她在看不见特里恩王子的时候是完全满足的,别无所求,只是在昏昏欲睡地嚼着反刍食物。她没有向下凝望着珀金斯 老宅,心里在琢磨着,担忧着。她没有踮起脚站在那里,焦急的心情在咬穿她的心。
他用前额在她的腰部来回蹭着,叹着气。如果夏天小溪里还 有水,他将要莱斯 利教他游泳。他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呢?那老的恐惧心理将没到我的双肩,我只会怀着它,浑身发抖,全无知觉。或许我甚至还 要学戴水肺潜水。他颤抖了。他可能生来就没有胆量,但他不必因为没有胆量而去死。嗨,或许你可以到医学院去移植一个胆。给医生说,不,医生,我有完美的好心,我需要的是移植一个胆。那会怎么样呢?他笑了。他一定要告诉莱斯 利,说他希望移植一个胆。这种荒唐的想法,她是理解的。当然——他打破挤奶的节奏已经很长时间,头发已经掉到脸上,需要把它撩开——当然,我真正需要的是移植一个脑袋。我了解莱斯 利。我知道,她不会因为我说,要等到小溪里的水回落以后再越过去而咬掉我的脑袋,也不会因此而取笑我。我所要做的一切,是说“莱斯 利,我今天不想到那里去了”。就这么简单。非常容易。“莱斯 利,我今天不想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因为,呣,因为……”
“我已经叫你三遍了。”梅·贝尔模仿着埃利最娇气的样子。
“叫我干什么?”
“有个女的在电话里找你。我必须穿上衣服才能来叫你。”
他从来没有接过电话。准确地说,莱斯 利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布伦达以为一下子抓住了关键,添油加醋地说杰斯 接了一个心上人的电话,所以莱斯 利决定,在需要说话时,直接到他家来找他还 更简单一点。
“声音很和气,像是埃德蒙兹小姐。”
是埃德蒙兹小姐。“杰斯 吗?”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令人苦恼的天气,是吧?”
“是的,小姐。”他怕她听到他在发抖,不敢多说。
“我想开车到华盛顿去——可能上史密森学会或国家美术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他出了一身冷汗。
“杰斯 ?”
他舔着嘴唇,把掉在脸上的头发撩开。
“杰斯 ,你还 在听吗?”
“是的,小姐,我在听。”他努力深深地吸一口气,以便能够继续说话。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上帝。“愿意,小姐。”
“需要得到允许吗?”她和蔼地问。
“是——是的,小姐。”他终于能够在电话里提起精神来。“是的,小姐。等——等一会。”他定了一下神,轻轻放下电话,踮起脚悄悄走进父母的房间。他母亲的后背在棉毯下露出了一大块。他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妈妈?”他希望在她真正醒来之前就问她。如果她真正醒了,想了想之后,很可能说“不”。
她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但又缓解了下来,没有完全醒。
“老师要我到华盛顿史密森学会去。”
“华盛顿?”几个音节是含糊不清的。
“是。为了学习上的事。”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上臂。“回来不会太晚。行吗?”
“呣。”
“不用担心,我已经挤完牛奶了。”
“呣。”她把棉毯拉到耳朵边,翻身俯卧着。
杰斯 蹑手蹑脚地回到电话旁。“行,埃德蒙兹小姐。我能去。”
“太好了。二十分钟以内我来接你。告诉我,到你家怎么走。”
杰斯 一看到她的车转进来,就跑出厨房门,冒着雨,到半路迎接她。在他安全地上路之后,他的母亲可以从梅·贝尔那里了解到详细情况。让他高兴的是,梅·贝尔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他不希望在离开之前,她把妈妈叫醒。甚至在钻进汽车,上了大路之后,也不敢往回看,怕看到他的母亲追着他尖声叫喊。
直到过了米尔斯 堡,他才想到该问问埃德蒙兹小姐,莱斯 利是否也能一起去。他在这样想的时候,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种秘密的喜悦是由于独自和埃德蒙兹小姐一起在这舒适的小车里而产生的。她专心地开着车,双手抓住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车轮唰唰地响着,风挡雨刷平滑地摆动,发出欢乐的韵律。车里很温暖,满溢着埃德蒙兹小姐的气味。杰斯 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坐着。安全带紧紧地斜挎在他的胸部。
“该死的天气,”她说,“我都快要被搅得发疯了。”
“是的,小姐,”他高兴地说。
“你也是,呣?”她给了他一个瞬间的微笑。
他点点头。由于这样亲近而感到头晕目眩。
“你曾经到过国家美术馆吗?”
“没有,小姐。”他甚至从未到过华盛顿,但他希望她不要问这个问题。
她又朝他笑了一下。“这是你第一次上美术馆吗?”
“是的,小姐。”
她说:“太好了,我的生活终于有价值了。”他不理解她的意思,但他不在乎。他知道,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知道这点就够了。
即使在雨里,他也能认出路标,惊奇地看着在书上用图画表示的那种方式——在小山高处的李家宅第,桥梁,绕广场走了两圈,所以他能看清目光越过城市、看着外面的亚伯拉罕·林肯,白宫,纪念塔,另一边的国会山。莱斯 利对所有这些地方都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她甚至和一个国会议员的女儿一起上学。他想,以后他会给埃德蒙兹小姐说,莱斯 利是一个真正的国会议员的私人朋友。埃德蒙兹小姐一直喜欢莱斯 利。
走进美术馆,像踏进了小松林——巨大的大理石拱顶,绝妙的喷水池,各处生长着绿色。两个小孩离开了母亲,到处奔跑,互相叫喊。杰斯 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不去抓住他们,只是告诉他们,在这样明显地是一个圣地的场所,应该怎样注意自己的行为。
然后是观看图画——一间又一间,一层又一层。他陶醉在色彩、形式和巨大的空间里——也陶醉在埃德蒙兹小姐的声音和芳香里。埃德蒙兹小姐始终在他身边。她会低下头,凑到他面前,给他解释,或者问他问题,同时,她的黑发越过肩头滑落下来。男人们注视着她,而不看画。杰斯 感到,他们一定会因为他能和她在一起而妒忌他。
他们很晚才在自助餐厅吃了午饭。在她提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想到自己缺钱而一阵害怕,不知道怎么给她说他没有带钱——为了这事,也没有任何钱可带。实际上他并没有时间去想任何说法,因为在他要想说之前,她已经在说:“现在,我不想为谁付钱而有任何争论。我是思想解放的女性,杰斯 ·阿伦斯 。在我邀请男人出来的时候,我付账。”
他竭力思索,希望想出一种方法,来为不让自己付账表示异议,但想不出来。他还 发现自己吃了三美元的一顿饭,远远超出了他预计她为他花的钱数。明天,他将和莱斯 利一起检查他该怎样处理这种事情。
午饭后,他们在蒙蒙细雨里快步走到史密森学会,看了恐龙和印第安人的历史。他们走到一个橱窗前,里面展出了一个微小的模型,表示一些印第安人穿着野牛皮,伪装起来,吓唬一群野牛,让它们惊跑,乱窜,越过悬崖摔死,更多的印第安人等在悬崖下面,屠宰这些野牛,剥它们的皮。他自己画的画里也有一些恐怖的场面,这个模型正是那些画的一个立体版本。所以他对这个模型有一种骇人的亲切感。
“很迷人,是吗?”埃德蒙兹小姐说。在她弯腰看模型的时候,她的头发擦着他的面颊。
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说:“是的,小姐。”他对自己说,我并不觉得喜欢它,但他很难挪动脚步,离开那里。
他们走出那建筑物的时候,天空里照耀着春天明媚的阳光。杰斯 在耀眼的阳光和四处闪烁的光线下眨着眼睛。
埃德蒙兹小姐说:“哇!真是个奇迹!看这太阳!我曾经开始在想,她像日本神话那样,已经到了洞里,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他的感觉又好了。回家的路上,阳光灿烂.埃德蒙兹小姐讲了很多在日本上一年大学期间的有趣故事。那里,所有的男生都比她矮,她不知道怎样上厕所。
他放心了。他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告诉莱斯 利,还 可以问她。至于他母亲怎么发火,那没有关系。她的火气会消的。而这是值得的。他生活中这样一个完美的日子,要他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在珀金斯 老宅前面路上的一个洼地里,他说:“埃德蒙兹小姐,就让我在这条路上下车吧。不要往里拐了,否则会陷到烂泥里的。”
“好,杰斯 ,”她说。她把车开到路边。“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美好的一天。”
西边的太阳在挡风玻璃上跳动,使他的眼睛发花。他转过身,面对面地看着埃德蒙兹小姐。“不,小姐。”他的声音听起来尖细、陌生。他清清嗓子,说:“不,小姐,谢谢你。呃——”他不愿意没有真诚地说声谢谢就离开,但现在,合适的词又不到他的脑子里来。当然,以后,他躺在床上或坐在城堡里的时候,这些词会来的。“呃——”他开门,跑到外面,“下星期五再见。”
她微笑着点点头:“再见。”
他看着汽车跑出他的视线,然后转身,奋力往家跑。欢乐的心情使他在心里咯咯直笑,这时,即使像在梦里那样,他的脚离开地面,让他飘过屋顶,他也不会感到惊奇。
他一路跑进了厨房,才发现不对劲。他爸爸的轻型货车停在门外,但他在进入房间,发现他们全都坐在那里时才注意到车已经回来了。他的父母和两个小妹妹坐在厨房桌子上,埃利和布伦达坐在长沙发上。他们不在吃饭,桌子上并没有饭。他们也不在看电视,甚至电视机都没有开。他站着,一动也不动,他们盯着他,有这么一会儿时间。
突然,他的母亲颤抖着发出了大声的啜泣。“啊,上帝。啊,上帝。”她一遍一遍地喊着,头低下去,枕在手臂上。他的父亲过来笨拙地抱着她,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杰斯 。
“我说过,他只是到某个地方去了,”梅·贝尔低声而顽固地说,似乎她已经重复过多次,但没有人相信她。
他眯着眼,好像在向下窥视一根黑洞洞的排水管。他甚至不知道该问他们什么问题。“什么——?”他试图开始问。
布伦达噘着嘴说话的声音插了进来:“你的女朋友死了,妈妈认为你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