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隆,啪—隆,啪—隆,啪里噼嘀,啪里噼嘀,啪里噼嘀,啪里噼嘀——好。他的爸爸开着轻型货车要走了。现在,他可以起床了。杰斯 悄悄溜下床,穿上外衣。里面没有衬衫,他不担心,因为一跑就热,即使早晨天气比较凉 也没有关系,很快就冒出汗珠,一粒一粒的,像爆在锅上的黄油珠子。他也不用穿鞋,因为现在他的脚底已经很坚韧,和磨破的帆布胶底运动鞋没有两样。
“杰斯 ,你上哪儿?”梅·贝尔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问。她和乔伊斯 ·安合睡一张双人床。
他“嘘”了一声,告诫她墙很薄。那么早,要是把妈妈吵醒了,她准会气得发疯,像苍蝇被关进了密封的大口瓶,到处乱撞。
他轻轻拍了一下梅·贝尔的头,使劲把拧皱的被单迅速往上一拉,盖到她的小下巴。低声说:“上奶牛场。”梅·贝尔笑着躺下,盖好了被单。
“去跑步?”
“可能吧。”
他当然是去跑步啦。整个暑假,他每天都很早起床,去跑步。他盘算着,如果下点功夫——上帝,他已经下功夫了——开学以后,就能是五年级跑得最快的了。他必须是最快的——不是最快的之一,更不是第二,而是最快的。那个惟一的最快的。
他踮起脚,悄悄地走出屋子。在他们的屋子里一动就嘎嘎地响,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把脚踩下去,就会发出刺耳的声音。但杰斯 找到了窍门,把脚踮起来,声音就低得多,如同微弱的呻吟。所以,他这样走出去,通常不会吵醒妈妈,也不会吵醒埃利、布伦达或乔伊斯 ·安。至于梅·贝尔,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快满七岁,很崇拜他,有时被人崇拜很不错。当你是惟一的男孩,被夹在四个姐妹中间,这滋味!两个姐姐么,曾经帮你穿衣服,把你放在已被她们坐得生了锈的旧娃娃车里推着到处跑,但自从你不要她们这样做的时候起,就看不起你了;而妹妹呢,最小的,你斜着眼瞪她一下,她就哭;所以,有个人崇拜你,也挺好。即使有时使你不大方便,那也无妨。
他开始慢步跑过院子。他的呼吸微微地显出一口口气来——对八月的天气来说,要算是冷的了。但那是大清早,到中午他妈妈叫他出去干活的时候,天还 是够热的。
在他爬上废料堆,越过围栏,进入奶牛场的时候,小母牛贝西小姐一边睡意未了地盯着他看,一边说:“哞——哞——。”活像另一个梅·贝尔,疲倦地睁着褐色大眼睛,寻找周围的世界。
杰斯 用抚慰的口气说:“嗨,贝西小姐,回去继续睡吧。”
贝西小姐漫步走过去,到了一小块绿草地啃了一口草——奶牛场上大部分是干枯的,成了褐色。
“这个小姐,吃你的早饭吧。别管我。”
他总是在奶牛场的西北角起跑,蹲的姿势和他在《广阔体育世界》上看到的短跑运动员差不多。
他喊了一声“嘭”就起跑,绕着奶牛场飞奔。贝西小姐嘴里慢慢嚼着草,悠悠地朝场中心走去,困倦的眼睛跟着他转。她看起来不是很机灵,即使在奶牛里也不算机灵,但却能迅速地躲开,给杰斯 让出路来。
他的浅黄色头发使劲拍打着前额,双臂和两腿飞快地摆动着。他从来没有学过正确的跑步姿势,但在十岁的孩子里,他却是个长腿,而且没有一个人有他这样坚毅的精神。
云雀溪小学什么都缺,特别是运动器材更缺。所以,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所有的球全部到了高年级学生的手上。即使是五年级的学生,在这一段时间开始的时候拿到了球,但肯定的,不到一半时间,球就到了六年级或七年级生的手里。大男生打球,总是占据比较高的那块场地的中心,那里是干的。女生占了最高的一小块地方,玩跳房子游戏或跳绳;或者聊着天四处闲逛。低年级的男生就开始了这种跑步游戏。他们排成一行,站在比较低的那块场地的最边上。这里要么有烂泥,要么有很深的车辙,而且已经变硬。厄尔·沃森的腿跑不快,但嘴很大,就由他喊“嘭!”赛跑开始,他们跑到另一头,跨过他们用鞋头划的一条线。
去年,有一次杰斯 赢了。赢的不仅是第一个赛次,而是整个比赛。不过也只有仅仅那么一次。但就是这一次使他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他从一年级起,一直是“始终在画画的发疯小男孩”。但是,有一天——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细雨蒙蒙,那是有意义的一天——那天,他跑在最前面,超过了所有的人,而红色的烂泥浆却穿过他运动鞋底上的几个洞冒了出来。
从那一天那个时候开始,直到第二天午饭后,他都是跑得最快的,“在三年级、四年级,甚至五年级里,跑得最快的”,而他才上四年级。星期二的后面一段时间里,韦恩·佩蒂斯 像往常一样,又赢了。但这一学年,韦恩·佩蒂斯 该上六年级了。他该和其他的大孩子一起玩橄榄球,一直玩到圣诞节;然后打棒球,打到六月份。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跑得最快的运动员。在小母牛贝西小姐看来,今年该是小杰斯 ·奥利弗·阿伦斯 了。
杰斯 更加使劲地摆动双臂,头倾向远方另一端的围栏。他能听到三年级的男生在不断尖声呼喊他的名字。像追随乡村音乐明星那样,到处簇拥着他。梅·贝尔将拍打着小东西,说她的哥哥跑得最快,最好。这一定会给一年级的其他学生一样东西,让他们好好琢磨琢磨,思量思量。
甚至他的爸爸也会为他骄傲。杰斯 绕过了场角。他不能继续跑得那么快了,但还 是坚持再跑一会——这可以增强体力。梅·贝尔将告诉爸爸,使爸爸感到,他,杰斯 ,看起来不像是在吹牛。爸爸可能会非常自豪。虽然这一天,他长途开车,到华盛顿跑了一个来回,又整天挖掘和拉运,够累的了。但也会高兴得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像过去经常干的那样,站到地板上和他摔跤。老爸将惊喜地发现,这两三年来,他已变得多么强壮。
杰斯 的身体累得在央求他停下来,但他强迫身体坚持下去。他一定要使自己瘦削的胸部知道,是谁说了算,你再喘气也没有用。
“杰斯 。”是梅·贝尔从废料堆的那一面大声叫他。“妈妈说,你该进屋、吃饭了,呆一会再挤奶。”
喔,糟了。他跑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出来了,要责备他了。
“哎,好。”他转过身,朝废料堆继续跑着。他保持了原来的节奏,爬过围栏,踏上废料堆,下来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梅·贝尔的头(梅·贝尔“哎哟!”一声),慢步跑进了屋。
“嘿,大家来看奥林匹克大明星哟,”埃利说着,嘭的一声,把两只杯子放到桌子上,里面的浓黑咖啡也泼了出来。“出了那么多汗,像只跑折了腿的骡子。”
杰斯 撩开落在脸上的湿头发,扑通一声,重重地坐到了木凳上。给自己杯子里舀了两汤匙糖,咕咚咕咚地搅着,以免热咖啡烫了嘴。
布伦达故作高雅地翘起小指头、捏住鼻子,反感地说:“喔,妈妈,他身上真臭。叫他洗洗。”
“过来,到洗手池边自己洗。”他母亲头都没有抬,眼睛也没有离开炉子。“赶快。燕麦面粥已经糊在锅底上了。”
“妈!别再这样了。”布伦达哀求着。
上帝,他是累了。身上没有一块肌肉不酸疼。
埃利在他背后大叫:“你听到妈妈说了没有。”
布伦达又说:“妈,我受不了了!他身上真臭,叫他离开这张凳子。”
杰斯 低下头,把脸蛋贴到木桌面上。
这时,他的母亲看着他,说:“杰斯 ,瞧你!把衬衫穿上。”
“是,妈。”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到了洗手池边。撩到脸上和手臂上的水像冰一样刺痛,热皮肤在冷水滴下起了鸡皮疙瘩。
梅·贝尔站在厨房门边看着他。
“梅·贝尔,把衬衫给我拿来。”
看起来她的嘴想说“不”,但改口说:“你不该打我的头。”说完就听话地去拿来了他的T恤衫。老朋友梅·贝尔真好。如果轻轻敲一下乔伊斯 ·安,她一定会尖声地叫起来。四岁的孩子纯粹是讨厌鬼。
早饭是粗燕麦面粥和红肉汁,他母亲是佐治亚人,还 是那样做饭。他们快吃完的时候,他母亲说:“今天上午,我这里有很多活要干。”
“喔,妈!”埃利和布伦达齐声叫苦。这两个姑娘躲避干活,比蚂蚱逃脱你的手指还 快。
“妈,你答应过我和布伦达,说我们可以到米尔斯 堡去买文具的。”
“没有钱给你们买文具!”
“妈,我们只是去看看。”上帝,他希望布伦达不要这样哼哼唧唧地没有个完。“上帝!你根本就不让我们有乐趣。”
埃利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不让我们有一点乐趣。”
“嘿,住嘴。”
埃利不理她。“蒂蒙斯 太太要来接我们了。你说过可以的,星期天我已经告诉洛利了。要我给她打电话,说你改变了主意,我说不出口。”
“喔,好吧。但我不会给你们,没有钱。”
应该说不会给你们一点钱,什么东西在杰斯 的脑子里小声响了一下。
“我知道,妈妈。我们只要爸爸答应的五元钱。不要多。”
“什么五元钱?”
“喔,妈妈,你记得吧。”埃利的声音比化开的马尔斯 条形巧克力还 甜。“爸爸上个星期说的,说我们女孩子开学必须有点东西。”
“唉,拿吧。”他母亲生气地说着,到炉子上方的架子上拿出她的破聚乙烯薄膜钱包,数出五张皱巴巴的钞票。
“妈,”——布伦达又开始了——“我们能不能多拿一元,只多一元?这样可以一人三元?”
“不行!”
“妈,两元五,什么也买不到。一小叠笔记本纸就要……”
“不行!”
埃利稀里哗啦地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大声说:“布伦达,轮到你洗碗了。”
“呃,埃利。”
埃利用汤匙捅了她一下。杰斯 看到了那一幕。布伦达哀求了一半,停下来了,闭上了涂了唇膏、闪着玫瑰红光泽的嘴。她没有埃利机灵,但即使是她也知道不能把妈妈逼得太紧。
留给杰斯 干的活和往常一样。妈妈从来不派小的来帮忙,不过,即使他能够完成,也要让梅·贝尔做点什么。他把头低下来,侧着枕到桌子上。今天早上的跑步累得他够戗。蒂蒙斯 家那辆旧比克车的声音灌到了他朝上的那只耳朵里——他的爸爸一定会说:“要加油了。”——纱门外传来了嘁嘁喳喳快乐的声音,是埃利和布伦达挤进了蒂蒙斯 家的七个人中间。
“嗳,杰斯 ,你这懒虫,起来吧。贝西小姐的乳房现在可能拖到地上了。你还 要摘豆荚。”
懒虫。他是懒虫了。他可怜的头很沉重,所以他允许他的头在桌面上再搁一分钟。
“杰斯 ,瞧你!”
“好吧,妈,我就去。”
是梅·贝尔到豆田里告诉他说,有人正在搬进旁边农场里的珀金斯 老宅。杰斯 撩开搭在眼睛上的头发,眯着眼看。真的。一辆U型拖车正停在门边。一个大个子和其他几个大个子在一起。这些人有大量的破烂。但他们不会住久。珀金斯 老宅是一所破旧的农村老房子,他们搬进去是因为找不到好地方,所以一定会尽快地搬走的。过一会,他感到或许这里有他生活中最大的事件发生,觉得真蹊跷。不久,又对它毫不在乎,像没事一样。
苍蝇在他冒汗的脸和肩膀周围嗡嗡乱叫。他把豆荚放到桶子里,使劲拍拍手,说:“梅·贝尔,把衬衫拿给我。”因为苍蝇比任何U型拖车都重要。
他的T恤衫在早些时候被扔在那一垄的头上,梅·贝尔慢吞吞地走过去拣了起来。在往回走的时候,她向前伸直手臂,用两个手指挑着T恤衫,说:“喔——,真臭。”就像布伦达刚才那样。
“住嘴。”他说着把衬衫从她手上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