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五口人曾经有过一个美满的家庭,爸爸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餐前下班回家,妈妈整天待在家里画卡片,如果我们不必上学,就会在屋外或是房间里围绕在妈妈的身边玩耍,妈妈一点儿都不会介意我们在她的身边吵吵闹闹,唯一的规定是:“不可以碰到桌子。”直到小宝宝诞生以前,我们一直都过着这种幸福的日子。宝宝,这是我们对她最后的称呼,她和我们一样,也非常满足于这种幸福的生活。
然而,煤矿逐渐被掏尽,公司的老板宣布破产,欠下不少债务,爸爸也因此失业。虽然他一直很努力地找工作,可是这附近的工作机会实在很有限,迫不得已,爸爸只好离家到外地去找工作——到远一点儿的地方,机会比较多,他这么说。
我不晓得自己和小妹会那么想他,不过,我们更想妈妈。在宝宝刚出生的前几个月里,她几乎被宝宝缠得死死的,无暇分身理睬我们,不是在画画,就是忙着照顾宝宝。
宝宝渐渐长大,当妈妈画画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自己坐在地毯上,而我和小妹则在一旁帮忙看好她。这么一来,情况有了好转,妈妈终于有比较多的时间陪伴我们了。
当宝宝还 只能躺在地板上的时候,爸爸就已经离开家到外地工作了,一晃就是几个星期,我们非常想念他,尤其是在每天晚餐和星期天的时候。然而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逐渐习惯这种等待爸爸回家的日子了。
我想妈妈一定比我们更加想念爸爸。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会火速地冲过去接,然后我们就会在她的脸上见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高兴,因为电话听筒中传出了爸爸的声音;不高兴,因为不是爸爸打来的。尽管如此,她脸上的快乐神情总是如昙花一现,因为在她挂上爸爸打来的电话以后,那张脸马上就会沉下来。爸爸不常打电话回家,除了我们之外,妈妈也很少有其他人做伴,算来算去,大概也只有住在对街的邻居米莉了。米莉经常来,偶尔带给妈妈些许欢笑。
派蒂姨妈有时也会过来小住一阵子,通常都是在爸爸离家工作的时候。她曾经试图说服妈妈搬到她和霍伯姨丈家的附近。可是妈妈却说:“派蒂,我知道你是想帮助我。”
“如果你肯让我帮忙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派蒂姨妈说,“可是你实在太固执了。”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妈妈还 是以她一贯爱开玩笑的口气说,只是当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却下垂得厉害。
“诺琳,你可以搬到我们那里——”
“够了,派蒂,”妈妈说,“我们付不起搬家的费用。”
“我帮你。”
“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了,派蒂,你不能帮我做每一件事。”
“不是每一件事,”派蒂姨妈说,“只帮你这件事就好了。”
“我们可以自己想办法,而且我们也必须这么做。”
第一年冬天,我还 帮不上什么忙,因为白天我必须到学校上课,那一年小妹也正好开始上幼儿园,因此妈妈必须每天早上送她坐娃娃车。下午小妹和我一起回家——我想那大概是我能帮上忙的地方。米莉有时也会过来帮忙照顾宝宝,虽然如此,日子还 是很难熬,而且从那以后,爸爸就再也没有打电话回家了。
为了专心画画,妈妈不得不把宝宝托付给米莉,虽然宝宝和米莉都不介意,米莉也住得很近,可是只要宝宝一不在家,妈妈就会非常想她。几个星期后,学校放假了,于是,我便可以留在家里照顾宝宝,妈妈说当我们都在家里的时候,她的工作效率才会比较好。
等到我和小妹又要回学校上整天课的时候,宝宝已经会走路了,她会伸手抓锅,拉开抽屉,翻箱倒柜,但是如果有人陪她玩儿,她就不会如此焦躁不安。在学年结束的时候,我们的生活终于有了改善,至少和先前相比,实在好多了。
学校刚放假的那个星期,镇上来了一个流动的游乐园,那一天,我们全都挤进米莉的车子里,准备到镇上尝玩儿。宝宝和妈妈坐在前排,她并不知道我们要上哪儿去,不过却一直高兴地拍打着妈妈的肩膀,“啵啵啵”地叫嚷着。我和小妹也觉得有些飘飘然,因为我们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一起出门玩耍了。不过最兴奋的人还 是米莉。
“去年这个游乐园停在包尼镇的时候,我曾经去玩儿过,他们就设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上,你们也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大吧?”
“那一定很好玩儿。”妈妈说。
“有很多东西可以坐吗?”小妹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有最好的游乐设施,”米莉说,“有那种可以让你和薇拉坐的快速游乐设施,也有适合宝宝坐的小马儿和小汽车。”
“我甚至还 听说那里有专门为我和米莉这种大人准备的超级摩天轮呢!”妈妈在一旁帮腔。“你是说,”我不晓得妈妈是故意在逗我们,“我们也可以去坐超级摩天轮吗?”
“噢,薇拉,”妈妈轻声抱怨,“看样子,我们永远也甩不掉这两个小丫头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妈妈是在逗我们,于是我向前倾着身子,攀着椅背,打算去捏她的手臂,借机报复。然而,她早已算准了我会来这一招,所以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不管我怎么苦苦哀求,她就是不肯松手,直到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才放过我。一路上,我们都像这样不停地打闹。
“那座双层摩天轮很高很高,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碰到天空了。”米莉说。
“真的吗?”小妹似乎对每一件事都深信不移。
“就像这样,”米莉说着便摇下车窗,把手伸了出去,“我们碰到天空啦!”
“天——”宝宝也兴奋地叫着,她的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高高地举起手抵住车顶。妈妈哈哈大笑起来,任凭我们搔弄着宝宝的胳肢窝。
我们这个镇实在太小了,小到连一个像样的停车场都没有,因此这个活动的游乐园只好设在沃克家休耕的农地上,距离镇上其实也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当我们抵达那里的时候,虽然时间还 算早,可是正如米莉所预料的,路旁已经停满车子,而且绵延了大约一公里。我们停好车,慢慢地走向游乐园,虽然我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但只要一想到这条路会通往游乐园,就算再远也不会抱怨。
其实走路的确是个不错的决定,因为一路上可以看见许多有趣的东西。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土地上,搭了许许多多的帐篷,他们换洗的衣服垂吊在外面,随风摇曳,看起来就像是在自家的后院里晒衣服一样,几个小孩和他们养的小狗在田地上跑来跑去,追逐玩耍。
更远的地方,有几个摊位设在游乐园的边缘,它们有些是附近居民摆的摊子,卖一些自制的产品,有些则是跟随着这座游乐园东奔西跑的活动摊贩。米莉买了一个瓶子,可以将镜片装进里面清洗,如此一来,镜片就不会出现斑点,也不容易弄脏。妈妈买了两个香香的枕头,她说这里面装了薰衣草,好的薰衣草是深蓝色的,不是紫色的。由于我和小妹急着要去游乐园玩儿,所以米莉和妈妈只好放弃继续逛摊儿了。
我们一路蹦蹦跳跳,欣喜若狂。这里的游乐设施令人眼花缭乱,即使排起长龙,我们也愿意,静静地耐心等待。此外,这里还 有许多小帐篷,吸引着每个人进里面一探究竟。除了其中两个是脱衣舞女郎表演的帐篷外,我们决定每一个帐篷都要去瞧一瞧。
我们乐不可支地四处游玩,把自己搞得又热又脏,尽管风势不弱,依然燥热难耐。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躲避灼热的阳光,除非钻进那些小帐篷里,所以,虽然我们已经看过那只五脚怪猫的标本了,但是为了躲避太阳,还 是不得不再钻进那个帐篷里。这只怪猫被装进一个填充化学药剂的玻璃棺里,所谓的第五只脚,不过就是其中的一只脚上有个突起的小肉瘤而已。
此外,我们还 看了两次剑龙的标本。其实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帐篷里只摆了一张剑龙的图片和一块声称是剑龙的骨头。还 有那把射杀林肯的枪也是假的,只不过是同一款式的手枪而已。不过,帐篷里也是又热又挤,而且不能久待,因为随时都会有人赶你出去,然后,你就必须回到可怕的太阳下。
我们每人都买了一顶遮阳草帽,可是必须一直用手拉紧帽带,以免被风吹走,这么一来,顾得了头顶上的帽子,就顾不了那些从草地上跳到脚踝的跳蚤了。这里的草丛几乎都已经被游客的脚踏平,因此那些原本藏身于草丛中的跳蚤,只好纷纷跳出,另觅新的栖身之所。
不到半天,宝宝已经把妈妈为她准备的果汁和开水全喝光了,妈妈不肯让她喝汽水,“那会让她的肚子胀气,”妈妈说,“她会一直不停地打嗝。”
当我们正准备走回停车的地方,开车回镇上去买一些果汁或矿泉水的时候,正好经过一个卖烤香肠的小摊儿,这个摊主愿意把他那瓶水分我们一些。“这并不是什么凉 水,”他略带歉意地说,“我打算待会儿用它来浇熄炭火。”
“谢谢你。”妈妈向他道过谢,然后在宝宝的奶瓶里装满水。
我们都非常高兴,如此一来就不会耽搁在游乐园里玩耍的时间了,若是想到还 要顶着太阳再走上那么一段路,我想大家的兴致也会被当空的烈日烤光了。那瓶水伴随着宝宝度过整个下午。
在我们看过每一个帐篷,玩儿过每一种游乐设施以后,所有的人都又热又黏,而且累得不想再动了。尽管如此,我们还 是觉得非常尽兴,只有宝宝例外,因为她开始变得有些怪怪的。“我想她大概是因为正在长牙,所以才会不太舒服,”妈妈对米莉说,“她好像有点儿发烧。”当我们打道回府,走回停车的地方时,一阵阵的尘沙,不断从我们的脚底腾空旋起,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手中的大袋子,逐一清点今天丰硕的成果,不知不觉就走到停车的地点了,感觉上这段路似乎比早上来的时候要短一些。
妈妈要我和小妹先洗澡再上床睡觉,当我们在洗澡的时候,妈妈也顺便为宝宝洗了个冷水澡,还 在她的澡盆里加了些酒精。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因为今天实在太值得回味了,可是没想到当我的脑袋一沾到枕头时,马上就昏昏入睡了。
妈妈整晚都因为宝宝而无法入睡。半夜里,我不断地被宝宝的哭声和妈妈低声哄她的哼唱声吵醒。有一回,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妈妈抱着宝宝在隔壁的房间里来回地走着,宝宝靠在她的肩膀上,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是我实在太累了,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我的确做了个梦。我梦见宝宝在游乐园里走失了,妈妈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可是却怎么也找不着,而其他人甚至没有察觉到宝宝已经走丢。直到游乐园就快关门时,妈、我和小妹才发现宝宝正站在一顶帐篷的前面。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人迎向她跑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实在很诡异,即使是出现在梦里,仍然令人不解。她独自一人站在帐篷前,小洋装上的围兜兜被翻转到背后,肩膀上的泡泡袖几乎被烫平,而原本拳曲的头发也被梳理得平平整整,服帖在头顶与颈项上。帐篷的帘幕缓缓升起,接着,帐篷居然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条缓缓升起的帘幕。宝宝举起她纤细的双脚,一步步地踏了进去,头也不回。
我猝然惊醒,一身冷汗,心跳加快。然而,妈妈还 在隔壁的房间里,宝宝也安然地趴在她的肩膀上,于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倒回自己的枕头上,不再理会是梦是真,想象着一切都将平安无事,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天还 未亮,妈妈就把我摇醒了,她要我赶紧去米莉家,告诉她宝宝需要马上去看医生。宝宝一整夜都很不舒服,她趴在妈妈的身上,脸颊紧贴在妈妈的脖子上,呼吸急促虚弱,就像小狗在喘气散热一样。
我穿上牛仔裤,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拔腿就跑。妈妈一脸惊慌,那种惊慌的神情令我不寒而栗,我想起了在此之前,自己在一片黝黯里从梦中乍醒又酣然入睡的一切。现在我确定自己完全清醒,而且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顷刻间,我确信一件事,如果自己当时醒来以后不再入睡,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当我离开家时,天空仍然阴暗未明——只有一道纤细的红光划破远边的天际,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而我,急速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