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死后,我们度日如年。丧礼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连续几个礼拜的各种烦杂琐事都会让你筋疲力尽,到最后逼得你除了那些一定得做的事以外,什么都不想做。
我们并不在意床是否铺得整齐,或是衣服有没有清洗,而且不到橱柜里没有干净的碗盘可用时,我们绝不动手洗碗。吃的东西从院子里顺手采摘,要不就是去储藏室里翻箱倒柜,不管是鲔鱼还 是维也纳香肠罐头,都可以拿来充饥,而家里养的母鸡则提供给我们新鲜的鸡蛋。我们也不在意是否按时吃早餐、中餐或晚餐,反正只要肚子饿了,我们就会找东西填饱它。
妈妈亲手绘制每一张答谢卡,这项工作占据了她绝大多数的时间。我们没有明确的作息表,但是只要日出或日落的时刻,我们都会自动放下手边的工作,因为妈妈会对我们说:“走,我们到外头去,静静地看太阳在天空作画。”不管是坐在前院还 是后院,我们都会紧紧地靠在一起,即使当时的日子并不好过,至少这些时光还 算美好,只是小妹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一天晚上,空气中弥漫着仲夏的凉 意,当我们穿妥睡衣以后,妈妈为我们冲了热可可,接着,我们便全都窝在同一张床上,准备等待日出。自从宝宝死后,我们就一直睡在一起,这样还 不太寂寞。
妈妈说了一则故事,她说宝宝会在一些非常重要的时刻看见天使,这些天使不但会让宝宝接近他们,而且因为太爱宝宝的缘故,所以舍不得将她送回来。妈妈还 说,有一天我们都会再见到宝宝,不会太快,但是也不会让我们等到老态龙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还 需要彼此做伴。宝宝有天使,而我们有彼此。
至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我就记不得了,我甚至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后来,当我们醒来以后,就听见派蒂姨妈的惨叫声。“这是怎么回事?”她说话的语调仿佛是有墨水污渍滴到她的餐巾上似的,“诺琳,你是怎么搞的?”
妈妈使劲地用胳膊肘撑起自己的身体,两眼怔怔地看着派蒂姨妈,慢慢地在床上坐直了。“派蒂,有什么问题吗?”
“我才要问你呢。”
“我们只是小睡一下。”妈妈一脸困惑地回答。
“现在可是大白天哪。”
“没错,大家不都是在白天小睡片刻吗?”
“只有小孩需要睡个午觉,”派蒂姨妈说,“这个时候,像我们这种成年女人应该看肥皂剧或烫衣服。哟,那是什么味道啊?”
“松节油,”妈妈回答,虽然她明白派蒂姨妈早就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在画画儿。”
“你在画画儿?”只要派蒂姨妈开始不断重复你所说的话时,就表示你要倒大霉了。派蒂姨妈对于事情的正确做法,总有她一套特别的见解。
“我要你们把睡衣脱掉,”她对我们说,“把衣服换好。”
我和小妹赶紧爬下床。我们甚至都没有问派蒂姨妈,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如何在我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以迅雷般的速度横越半个州,跑到我们家里。没人敢问,包括妈妈在内。
当然,我们也绝对不敢有让她滚出去的念头。派蒂姨妈是妈妈的姐姐,所以妈妈总是对她言听计从,不管派蒂姨妈说什么,都不太可能有商量的余地。
让我疑惑不解的是,妈妈从来就没有把我们的处境向派蒂姨妈透露半个字,她没有告诉派蒂姨妈我们有多穷困,也没有让她知道我们有多疲倦,尤其是妈妈,有时 候甚至连握画笔的手都会微微颤抖。
刚穿好衣服,派蒂姨妈便让我们到屋外去玩儿,“你们这些女孩实在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她说,“这整个地方都需要新鲜的空气。”她开始把窗户一扇扇地推开。
一旦派蒂姨妈的脑袋里出现了某种想法,她就会盛气凌人地强迫大家遵照她的指示去做,因此,最好的方法便是赶紧逃之天天。我和小妹火速夺门而出,在一处可以清楚地听见妈妈和派蒂姨妈交谈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派蒂姨妈开始训话了,“瘦得像皮包骨一样。还 有,你看看自己的头发,是不是有一个礼拜没梳了?你有没有洗澡啊,诺琳?孩子们也都是营养不良的模样,她们有没有好好儿地吃饭啊?”
如果有机会,妈妈一定可以插嘴解释,可是她完全没有机会。
“这间房子看起来就像是台风过境,大概得花上四个星期天才能够让它恢复原状。你难道想把社工人员引来,然后让他们把孩子带走吗?他们一定会这么做,因为这些社工人员完全没有侧隐之心,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在霍伯的学校就有一个时运不济、家贫落魄的女人,经常被社工人员找麻烦。”
“唉,派蒂,你不了解。”我松了口气,妈妈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尽管声音很小,可我一点儿都不介意。
“我了解,”派蒂姨妈的声音比较柔和了,“快,去浴室把自己整理一下,把那些指甲缝里的蓝色颜料清洗干净,我要带那些女孩们到城里去买些吃的,等我们回来以后,再好好儿地为她们做一顿像样的饭。”
接下来,我们完全听凭派蒂姨妈摆布。擦灰尘、拖地、洗碗盘,其实根本用不着花上四个星期天就可以让一切恢复原状。然而,当我们把所有的清洁工作都做完以后,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就连那天晚上我和小妹一起挤进妈妈的床时,派蒂姨妈也没有力气唠叨了,因为她自己也在我的床上倒头就睡。
派蒂姨妈并没有马上把我们带走。妈妈在我们打扫房子的那一天就开始觉得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她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然后,她开始不停地哭泣,甚至当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的时候,泪水还 是会簌簌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流到她的耳朵上。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当妈妈恢复元气以后,派蒂姨妈又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妈妈找来一辆二手车,让她转移注意力,妈妈试着拒绝,但是派蒂姨妈的意念难以动摇。“我很抱歉,不过,我们早就该这么做。”她的语气非常坚定。
即使当派蒂姨妈没有四处试车的时候,她也会在家里除草,修理漏水的莲蓬头,换掉已经寿终正寝的灯管,或是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劈柴,以备冬天所需,她说,反正冬天就快来了。
“木柴需要完全干透才行。”当妈妈说现在劈柴还 太早的时候,派蒂姨妈就用这句话来说她。
“派蒂,你所做的一切,我永远也报答不了。”这句话妈妈说了不止一次。
“你别以为自己不需要努力。”派蒂姨妈总是这么回答,而且如果她发现妈妈没有继续回话,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派蒂姨妈让我们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也就是说,我和小妹必须在天黑的时候就上床睡觉,当我睡不着时,就会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妈妈和派蒂姨妈说话。
“我早就该想到,”妈妈总是一再地说,“我早该带她去看医生的。”
“这种事谁都可能会碰到。”派蒂姨妈总是会这么回答。
接着,妈妈就会开始哭泣,我也是。我不晓得派蒂姨妈为什么要一直对妈妈说那些话,为什么就不能像米莉一样对妈妈说,这么做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就连医生也这样认为。
“我要带这两个女孩回去和我住一阵子。”有一天晚上派蒂姨妈说。
“哦,不,派蒂,我必须把女儿留在我的身边,我要好好儿地保护她们。”
“什么?你说什么?”
妈妈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我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感觉,没有办法不想宝宝。我在照顾她的时候一定不够专心,一定是分神在想其他的事……”
“诺琳,你哪儿来的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派蒂姨妈说,“你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况且我只是希望情况可以有点儿改变。”
“欧,派蒂,”妈妈又开始哭了,“你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就在派蒂姨妈要带走我们的那一天,小妹一直试图想要找回自己失去的声音,她紧紧地抱住妈妈,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嘴唇却不停地打战,我当时以为,声音随时可能从她的嘴巴里蹦出来。
“欧,派蒂,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妈妈也紧紧地抱着我和小妹。
“这样比较好,”派蒂姨妈一边说一边拉开小妹那双攀附着妈妈的手,“这是唯一的办法。事实上,你现在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好身边的人,你自己也很清楚,诺琳,你不可以再消沉下去了。你放心,孩子们和我在一起会很好的,对不对,薇拉?”
我没有应声。
当车子开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而已,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妈妈一个人孤单落寞地站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