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奇怪多雾的早晨,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后来想起来,幸亏那场罕见的大雾,他让我的快乐没有酿成悲剧。
我喊出了声音。我第一次打鸣了。我自己的声音一冲出喉咙,不但吓坏了爱睡懒觉的小公鸡和小母鸡们,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太响亮了,有一种金属的成分含在里边,用人的形容词来描述声音的话,应该是绝对的高分贝。我的声音穿越过村子的街道,穿越过村外的树林,一直传到了十几里外的邻村。连邻村的狗都叫起来了。
因为有雾的遮掩,小公鸡和小母鸡们开始四处打听,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声是谁叫的?要吓死谁不成?
有不想结束懒觉的小土鸡说:“是爸爸。”有一只聪明的小公鸡反对这种随意的说法:“不对,这声音很尖利,很年轻,很刺耳,肯定不是爸爸。”
没想到,我的声音也惊动了爸爸。爸爸找到了我,让我跟他走到一边去,说有话要跟我说。在草垛的背后,爸爸满眼忧郁地说:“我知道。”
我问他:“你知道什么?”
爸爸说:“那声音是你叫出来的。”
我对爸爸说:“我只是想试一试声音,我一直想试试自己的声音。这些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不想别的。但是,我没想到声音很大,会这么大。这不能怨我,我的嗓子太痒了,我快被憋死了!”
爸爸说:“你叫出了声,也确实不能怨你。现在,你该记着,你当初为什么会被女主人留下了?就因为你是一只小母鸡,能下蛋的母鸡。现在,只有你和我知道你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土公鸡了,能保密还是保密吧。这对你今后是有好处的,假如,你想让自己多活些日子的话。不过,你确实有点早熟!比我早熟!”
我觉得“早熟”这个词,是一种赞美。可从爸爸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种批评,一种担心,一种无奈。
在我们这一批小公鸡里边,有一只小公鸡跟爸爸的长相一模一样。他简直就是缩小了两号的爸爸。在这只小公鸡的脖子上,也扎着一条白色围巾,那一圈白羽毛,跟爸爸脖子上的白色羽毛宽窄相当,不差分毫。
我们都叫他白毛。
因为白毛的长相酷似爸爸外形的翻版,女主人也非常偏爱他。女主人不止一次在喂我们食物时说道:“但愿小白毛长大了比老白毛还强!”
老白毛就是指爸爸了。我不喜欢女主人说这样的话。爸爸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雄性的偶像。看来,我们的女主人想把白毛培养成将来能够统领土鸡家族的领袖了。白毛占了长相的优势,成了女主人心中的重点培养人才了。
但是,爸爸总是关心我。在我跟小公鸡们发生摩擦时,爸爸总是把别的小公鸡叼走,怕他们伤害我。
爸爸这样做了几次之后,我看出爸爸对我好了。我问过爸爸:“你为什么老是照顾我?他们也是你的孩子啊?”
当时,爸爸看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话:“因为,我经常在你的眼睛里看见眼泪。”
我心里一惊:“有眼泪,这很奇怪吗?”
爸爸说:“在我们土鸡的遗传里,我们没有泪腺。没有泪腺,就没有眼泪。”
我是一只多愁善感的小土公鸡了?
爸爸说:“你的样子,实在不该是一只打鸣的土公鸡!”
在小公鸡群里,女主人一共留下了八只。当然,我不包括在里边。在一个晚上,这八只小公鸡就少了两只。谁也不知道那两只小公鸡去了哪里,再说,小土鸡们也不关心这两只小公鸡去了哪里。其实,他们并没有走远,没有到更远的地方去,他们只是走进了主人的菜盘里了。
女主人把小公鸡中最没有培养价值的杀掉了。我知道了禁不住直打寒噤。爸爸悄悄对我说:“对我们这些土鸡来说,主人就是这样做的。我经历过这种事。”
我们的主人吃完了小公鸡肉,男主人剔着牙问女主人:“你没杀错小公鸡吧?别把最好的小公鸡当成最孬的小公鸡杀了!”
女主人说:“你就放心吧,我的经验和我的眼光,准错不了!”
天气,不会总是有雾的。
我不可能总是生活在雾气中。我无法在躲藏中活着。我的小公鸡长相日益明显,根本藏不住了。就是想打鸣的欲望,我都无法克制。是爸爸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在我嗓子发痒时,爸爸先抻脖子叫,大声地叫,然后,让我跟着他叫,让我的声音混在他的声音里。等我的嗓子喊得不痒了,爸爸就停止了叫声。
我的小公鸡长相日益明显。我藏不住了。有一天早晨,女主人喂我们食物时,突然大叫起来:“这是一只小公鸡?他不是母鸡?”
我暗自吃了一惊,匆匆钻进小母鸡群里,躲避女主人恨恨的目光。我不停地发抖,我觉得自己离主人们的菜盘子不远了。我的眼前不停地出现主人碗里的小公鸡肉,还有从他们嘴巴里吐出的小公鸡骨头。
白毛知道我也是一只跟他同性的小公鸡后,我们之间的关系马上就改变了。他经常用挑衅的眼光看我。我总是躲避白毛。我不想跟他发生任何冲突。我还没有做好当一只争风吃醋的小公鸡的心理准备。
我有点害怕白毛。
我的退缩和躲避,被爸爸发现了。爸爸及时地提醒我:“你现在没法再藏着掖着了,你必须面对。你如果想活下去,活好,活得像一只真正的小公鸡,就不能缩着你的脖子,让你脖子上的肌肉萎缩!”
我的眼睛里禁不住又涌上胆怯的泪水。
爸爸说:“看,你的眼睛里又有我们土鸡不该有的东西了。把那东西甩掉!”
我一甩头,把眼泪洒到了草地上。
我听见爸爸说:“这就对了。”
我第一次不可避免地跟白毛发生了争斗。白毛明显在找碴儿打架。他跟所有的小公鸡都有过摩擦。在发生类似的争斗过程里,总是白毛占了风头。所以,白毛平日里很霸道。这一次,白毛让我给他让开道,我的旁边有很宽的道够他走的,但是,他就是让我把身子让开。这时候,我看见爸爸站在远处望着这边发生的事情,爸爸在用他的眼睛跟我说话,他的眼睛里向我发来坚强自信的信息。爸爸担心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还特意把自己的脖子朝天上挺了挺。让我站直了,别缩回去。
我不给白毛让路。同时,用眼光回敬他。
白毛不多话,扑上来就用嘴啄我。我们俩就打起来了。一打起来,我身上小公鸡的本性就显现出来了。我们从院子里的地面上,打到鸡窝的顶上,又从鸡窝顶上,撕扯到院子外的草地上。
我打斗得非常艰难,在旁边观看的爸爸一直保持着沉默。白毛心黑爪子毒,把我身上抓得很疼。但是,我就是不掉转自己的头。爸爸说过,两只公鸡交手时,哪只公鸡一旦掉转了头,把屁股转向对手时,他就输了。所以,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转头,我强迫自己撑住。最后,女主人怕我们受伤,就冲散了我们。
我的表现,让女主人很吃惊:“真看不出来,他比白毛厉害。他根本不怕白毛。”
爸爸在背后欣慰地告诉我:“你有机会了。”
我当时忍着浑身的疼痛说:“我还行吗?”
爸爸说:“你行!”
我这才有时间查看自己身上的伤,还有从自己身上滴出的血。看见自己身上的血,没有恐惧了。第二天清晨,我带伤站到了鸡窝顶上,放开喉咙叫了一通。那是开心的释放。声音虽然不成熟,但是很响,有足够的冲劲。白毛也飞到了鸡窝顶上,跟我比起了公鸡的嗓门儿。我想,我不会输给你白毛的。
女主人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和白毛,说:“这两只小公鸡都不错!”我和白毛心里都明白一点,不管我们两个有多不错,将来只能留下一只。
那天早上,我和白毛都把自己的嗓子喊哑了。我们拼得太狠了。我们俩就差喊吐血了。为了练出一副金嗓门儿,不练吐血肯定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