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年,小李结婚了。李大婶给他找了个熟人家的女儿做媳妇。那家人是做扇子的,和小李家也算门当户对。一开始,小李那张原本总是笑嘻嘻的脸上总挂着些愁苦的神色,可没多久,他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愁也没啥用啊!”他私下里对小傅说。
“你见过那姑娘没有啊?”
“见过吧,记得有一年元宵节,她母亲带她上我家里来,就那时候见过一次。她当时大概六岁,我也不过就比她大三岁。你知道的,九岁的孩子哪会注意一个姑娘的长相啊!反正现在提起她,我脑子里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小李叹了口气,又道:“其实长相什么的也就算了,我就是希望她能有个好性情,要不然,她跟我母亲——”小李截住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小傅还 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顾虑。“你知道的,她可是第一个要住进我家的女孩子啊!”
小傅宽慰小李道:“我理解你的苦衷。小李,你是个好人,就算重庆最好的姑娘嫁给你,都是应该的!”
当天晚上,傅大婶得知了这个喜讯。“我是这么打算的,”小傅对她说,“我要到巷口那家裁缝铺子里做套衣服,好去参加小李的婚礼。”
“什么?做衣服还 要花钱?谁出这钱?”
“我自己出钱!”
“好么,你手头到底攒了几个子儿我不太清楚。不过你若真有钱,倒不如买一匹美丽的藏毯做礼物,送给小李夫妇呢。对了,你还 可以在街上新开的洋人馆子里请他们夫妇吃饭。我听说那里只卖洋人吃的东西,吃饭的时候还 得用刀叉,对食物又戳又砍的。”傅大婶冷嘲热讽道。
“你别说,我还 真琢磨过,以后一定要找个时间去那个馆子吃一次,我挺想看看洋人都吃些什么的。”小傅忽然想起了那个外国女人,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到她了。之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暴动逼得许多洋人不得不离开重庆,因为许多激进派分子大肆造谣,激起人们对洋人的愤恨。虽然暴动过后,那些南方来的反动派被赶出了重庆,但他们的影响力还 阴魂不散地徘徊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你口味还 真够怪的,”傅大婶继续道,“我的肠胃可受不了那些要人命的食物。至于做衣服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我会买些衣料回来,亲手给你做一套的。”
小傅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母亲的建议:“我一直很节省,从来没有大手大脚地花过钱。我现在就是想要一套质量好点儿的衣服,即使这样一来,以后的日子都得省吃俭用、缩手缩脚,我也心甘情愿。您给我做起衣服来自然比重庆任何一个裁缝都细心,针脚也都缝得密密实实,但它们的式样太老气,一看就是给在乡下种地的人穿的。自打我到重庆的第一天起,我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我无能为力。当时我们初到异乡,没有收入,穷困潦倒,即使现在经济状况稍微改善了,也还 是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这些我都懂。但即便如此,我还 是要做一套像样的衣服。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成为这个行当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我是个农村人,虽然重庆根本不是我的故乡,但我还 是要像个城里人一样,把这里当成我事业起步的地方。我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我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傅大婶不再反对了。她儿子现在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他赚着一个工匠的薪水,花起钱来也一直很节俭。她对他的那些雄心大志并不是很理解,但她坚信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成功。这孩子头脑聪明,运气又一直很不错,这些多亏了她常常到观音庙里为他祷告祈福。只要她还 活着一天,这些事情她总是要为他做的。
于是,傅大婶又开口道:“你去裁缝铺的时候,我同你一道去,我要站在旁边看着裁缝剪裁。”
“您可以跟我一起去买绸缎,不过裁缝那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买绸缎?!”傅大婶惊愕地重复道,“你这孩子疯了吗?哪有当工匠的穿绸缎衣服啊?”
“唐老板就穿绸缎衣服,老祖师傅偶尔也会穿一件黑绸外套。”
“唐老板可是个有钱的大老板啊!而那位老祖师傅,我记得你曾经同我说过,他家里有好几个儿子,而且个个都很能赚钱。”傅大婶义愤填膺地说。
“您别急!先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嘛!”小傅恳求道,“咱们对面林老板家的绸缎铺里有一块灰色的印花绸缎,我已经去看过两回了。那缎子上有两三处地方织坏了,但只要剪裁得当,就完全看不出瑕疵。林老板价开得很低,他已经同我说过了,可以用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几米做衣服,您要是不放心,不妨跟我一同去看看。”
买好了绸缎,小傅便去了裁缝铺。趁裁缝招呼前面那位客人的当儿,小傅仔细打量着铺子里的工人。一个人正用熨斗烫着衣服的接口,那熨斗是个带盖子的小平底容器,里面装着燃烧的木炭;另一个工人在手指上套了个顶针,正小心翼翼地用细细的针线往一件衣服上缝纽扣。小傅真想知道,这些人哪儿来这么多耐心,能够这样日复一日地做着如此精细的活计。相比较之下,还 是锤子和砧板更对他的胃口。
裁缝招呼完那位客人,便面带微笑地走过来。他一面专心地听着小傅提出来的每一项要求,一面拿尺子替小傅丈量,计算着这块布料该如何剪裁。“我估摸着你这绸缎可能买少了,不过倘若我非常小心地裁剪,大约还 是有希望把衣服做出来的。”裁缝皱着眉头,一副为难的样子。
“换了别的裁缝,我不敢说,但您肯定没问题的。如果您不是很忙的话,我就在这里看着您裁料子吧。”
裁缝好脾气地笑了笑:“今晚我事比较多。我得等闲下来的时候才能仔细琢磨该怎么下剪子。”
“那您什么时候有空呢?明天可以吗?”
“没准儿吧!”
“那我先把这块绸子拿回家,明天晚上这个钟点儿,再来麻烦您。”小傅说,心想这裁缝要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他索性换家厚道点儿的铺子算了。
裁缝只得耸耸肩膀,投降道:“好吧好吧!那我就暂且先把手头这些要紧的事情丢到一边,来帮你裁这件衣服好了。”
小傅站在一旁,像只老鹰似的死死盯住裁缝,看着他裁剪衣料。裁缝每裁下一块,小傅就把它拿起来攥在手里。最后,他的手上除了几块大片的绸子外,还 抓了一堆边边角角的小碎料。他把这些碎缎子仔细地收好,准备回家后交给母亲。在傅大婶手里,再小的料子都能派上大用场呢!
小李结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小傅身着新衣,觉得自己简直派头十足,一点儿都不输给其他参加婚宴的人。傅大婶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之情,她看着儿子,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故意做出一副惊恐的样子,大叫道:“行了行了,赶快走吧!要是让戴老板看到你穿得这么体面,咱们的房租还 不得翻倍啊?”
婚宴上,唐老板见到小傅这身行头,立刻扬起眉毛问道:“我就纳闷了,这新郎官到底是小李啊,还 是您老人家啊?”
小傅咧开嘴巴,嘻嘻地笑了起来。虽然明知唐老板在打趣他,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恼。至少,穿着这样的衣服,他就不会被人嘲笑成“乡巴佬”了。
转眼间,小李结婚快一个月了。他对自己媳妇儿的好性情非常满意,提起来总是赞不绝口。那小媳妇长得挺标致,还 处处取悦他的母亲,小李最担心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虽然家里多出了一口人,但依旧是一派和谐亲密的气氛。
铺子里一切照旧,又有一个新学徒加入了这个大家庭。现在,铜匠铺里已经有三个学徒了。小傅每每看到唐老板那么耐心地指导这些懵懂无知的小学徒时,都要吐吐舌头,表示惊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当初也跟他们一样,又笨又傻,什么都不会。如今,他当工匠已经满一年了,唐老板又给他每个月多加了一块大洋。当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的时候,她喜气洋洋地欢呼道:“这些钱咱们可得好好存着。”
“大部分存起来就行了,”小傅纠正她道,“我们得把其中一部分拿出来交房租。咱们在戴老板的这间小破房里已经憋得够久啦,也该换个地方舒展舒展了。咱们租个两室的房子吧,哪怕小点儿也没甚要紧的。”
傅大婶听了,不禁有点儿踌躇。虽然她现在手头宽裕了,但一想到又要多花一笔额外的房钱,还 是有些舍不得。不过,事不宜迟,她很快就振作精神,开始积极地物色起了新房子。自她来到重庆,就一直蜗居在这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也实在是受够了。如果不是怕花钱,她比小傅更想换个房子透透气。
王秀才听说小傅要搬家时非常平静,仿佛他早有预料一般。“我会时常想着你们对我的照顾。如果你有时间,我倒希望你能常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学东西也快。如果你今后能把圣人们的教诲铭记心间,一定能发现人生的真谛。”
“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辈没齿难忘,”小傅恭敬地回答,“我还 记得刚到重庆的那一晚,就在这栋房子前,您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孩子说的那番话。从那时起,您就待我非常友善,您让我看到了人生的美好,帮着我一步步走向成熟。现在,您年纪大了,而我依旧年轻强壮。如果您需要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请尽管让林妈妈带话给我,我一定义不容辞。”之前,小傅曾带着王秀才去过林妈妈和林爸爸的新家。唐老板在两位老人出院后为他们安置了新的住所。在那栋舒适温馨的房子里,老夫妇与王秀才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傅大婶终于找到了一个两居室的房子,租金比戴老板的那间贵不了多少,后院也没有猪圈。她踌躇满志地在新房里摆放自己的家具,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和儿子已经在重庆住了四年,如今,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着实叫她满意。她早就打算着再去拜访住在山上的那些亲戚,让他们看看自己现在有多享福,顺便拐弯抹角地炫耀下儿子的能耐。要不是考虑到这年头出行的危险,她甚至还 想回一趟家乡呢。不过,即使撇开一路上可能碰到的土匪和士兵不谈,光路费一项就是个大问题。她告诫自己说,现在她花的可都是儿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可不能太浪费了。等到有一天,儿子事业有成了,她就到老家给他物色一房媳妇。重庆这里的姑娘她都看不上,觉得个个儿都是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的主儿,她可不中意这样的闺女。相比之下,农村的姑娘既会洗衣煮饭,又能勤俭持家,这样的儿媳妇才让人省心。不过,儿子还 年轻,他的婚姻大事现在还 不用着急,往后有的是时间来慢慢考虑呢。
唐老板越来越频繁地让小傅出马,去处理那些棘手的业务。现在的小傅常常到有钱人家去讨价还 价,身后还 跟着一个小学徒,就像他当年跟在账房先生后面一样。在铺子里的时候,他总是跟老祖师傅一起设计新样式的铜器。在铜器设计方面,他确实是天赋独具。陆师傅总是笑话小傅说,要是他有能耐把脑子里想的东西都亲手做出来,那他就太了不起了。这显然是在嘲讽小傅那要命的焊接手艺。
小傅对这评价一笑置之,他厚着脸皮说:“只要是人,难免百密一疏的嘛,我也没法做到十全十美啊!”
陆师傅听了这自卖自夸的话,喉咙里呻吟了一声。老祖师傅则在一旁吃吃地笑着说:“你这浑小子,真是屎壳郎戴花——臭美!”
大家说笑的时候,唐老板却在一旁紧锁着眉头,仿佛有什么心事。小傅从他身边走过时,唐老板叫住他:“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小傅听言,凑近了些,唐老板道:“我刚才接到张纸条,要我明天早上到衙门走一趟。你也知道,衙门那种地方是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去喝茶聊天的,所以我想带个人一起去。老祖师傅年纪大了,我不忍心让他陪我去受这份儿罪;陆师傅为人老实,对官场上那些事情比较迟钝,倒不如你跟我走一趟吧。明天,你穿上参加小李婚礼时的那套衣服,辰时在衙门的大门外等我。可记住了,我不想让人知道咱们去了哪里。”
小傅一听,顿时得意起来。穿上那套绸缎衣服,人家肯定觉得他是唐老板的伙伴,而不是雇工。虽然唐老板没有明摆着说出来,可他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嘛!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套绸缎衣服的钱花得可真值啊!
第二天早上,小傅穿着平常做工的衣服离了家。现在离辰时还 有些时间,他瞒着母亲把绸缎衣服偷偷带了出来,准备到新开的公共澡堂里换上。他走进澡堂,付了钱,洗好澡后便换上了那套新衣服。收拾完毕后,又多给了店员一枚铜板,请他帮忙看管自己换下的衣服,他晚上回家的时候会过来取走。
他与唐老板在衙门门口会合。唐老板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当差的侍从,他们很快便被引到一间宽敞的会客厅。厅里站着许多人,身份各异。小傅在心里琢磨着衙门把唐老板找来的原因。正如唐老板所说,衙门这种地方一般不会随随便便找人来,如果把人叫来,那肯定是事,不过,到底是什么事呢?一个挑夫垂着脑袋立在墙角,手上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扁担。奇怪,这挑担子的跑到这里来做甚呀?忽然,小傅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之前差点儿命丧士兵之手的往事,那可怕的经历像潮水般呼啦啦地往上涌,顿时把小傅吓得哆嗦了一下。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对士兵和官府的恐惧和厌恶,但现在才知道那疹人的经历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记忆中。他又打量起了四周,只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商人正紧张地在众人脸上瞟来瞟去;一个农民的脖子上架着一副沉重的木枷,整个人都不堪重负地弯了下去;穿制服的警卫来来往往;一个手持步枪的士兵,用枪尖指着两个被铐在一起的人。小傅觉得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这间屋子让他的情绪跌到了谷底。
一个侍从走进屋子,“请问,哪一位是唐先生,铜匠铺的唐先生?”
唐老板站起身,“鄙人便是。”
“请您跟我来。”
那侍从带着他们穿过好几个回廊,最后站定在一间屋子前,他对屋外守候的另一个侍从说:“去禀告董大人,唐铜匠在外面候着呢。”
那侍从进了屋子,只一会儿工夫,便返身出来,道:“请唐铜匠速速入内,董大人要见您。”
唐老板跟着那侍从走了进去,留下惊慌失措的小傅在厅堂等候。小傅自我安慰道,其实这不过是件很简单的事情:董大人是铺子里的一个老主顾,在他们这里订购过不少铜器,只不过每次订货都是让手下人前来办理。这次,大概董大人想亲自订些东西,所以请唐老板跑一趟。可唐老板收到要在衙门会面的纸条后误会了,没想到订货这层意思上来。倘若真是如此,那这趟衙门跑得可真是冤枉。而他自己呢,不但特地为此洗了个热水澡,还 喜滋滋地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就为了在这吓人的地方站上一会儿工夫,之后又得屁颠颠地跑回脏兮兮的铜匠铺去上工。
侍者依旧背靠着门,笔挺地站立着。小傅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转到了别的地方。他很想知道这些曲径分岔的回廊都通向什么地方,哪扇门打开后会出现阴森恐怖的审讯室?哪间房子里放着血淋淋的刑具?哪条小路通向不见天日的地牢?地牢里都关着些什么人?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吗?想想看,在重庆热热闹闹的大街上,竟然立着这么一座威严阴郁的房子。这里,潜藏着人生所有的凶险和恐怖,足以吞噬掉每个人的命运。对了,唐老板已经进去这么久了,他怎么还 不出来呢?
当唐老板走出房间的时候,小傅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董大人这次请他们来不是为了谈生意。小傅从来没见过唐老板如此焦虑不安。直到他们走出衙门,一直来到大街上的时候,唐老板才开口告诉小傅事情的经过。他的头一句话便把小傅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怀疑陆师傅走私鸦片。”
“陆师傅?咱们铺子里的陆师傅吗?”小傅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啊?
唐老板沮丧地点点头。“这事儿古怪得很。鸦片是在陆师傅家后院的一个小棚子里发现的。这个地方以前是养猪用的,不过去年起就用来堆放废品了。几天前,衙门里的线人接到情报,说有一批鸦片要从咱们这里出货,走水路运送到扬子江中游的宜昌,卖给一个从上海来的洋人,价钱比政府规定的官价要低得多。鸦片有一种非常香甜的味道,很容易暴露自己的隐藏地点。结果,官府的线人顺着那气味摸到了陆师傅家的棚子里,发现那里果然是个私藏鸦片的据点。”
“但是,陆师傅他——”小傅试图辩解一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唐老板打断他的话,“董大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今天把我喊来,就是想问问陆师傅这人的名声和他家里的情况。现在,鸦片还 在陆师傅家的棚子里,官府的人埋伏在陆家周围,想用那些鸦片当诱饵,钓走私贩出来。如果三天内还 抓不到人的话,他们就要抓陆师傅进大牢了。”
“陆师傅不是走私贩!”
“他当然不是!我已经跟董大人说过了,我可以为陆师傅做担保。他跟你我一样,是清清白白的。他的三个儿子已经结了婚,全都跟陆师傅住在一起。他们一家子人都是勤勤恳恳的工匠。除此之外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说不定陆师傅自己知道是家里的哪个人做了这种事情呢?”
“可我们不能把这件事情跟陆师傅说破。董大人再三要求我对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我跟他说你是我手下一个很机灵的工匠,我可以把你派到陆家去查探查探。一开始,董大人有点儿犹豫,但后来还 是同意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今天我会找个借口,安排你晚上住到陆家去。你到了那里,一定要仔细地观察,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
小傅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着,唐老板竟然这么信任他,实在让他激动不已。回到铺子里,他机械地做着手头的工作。整件事情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像是从说书艺人的嘴里听到的故事一般。陆师傅为人木讷迟钝,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干出走私毒品那种需要细心策划、瞒天过海的勾当?这简直是太荒谬了!更何况,鸦片走私是件风险很大的事情。鸦片现在的价格堪比黄金。如果能够逃掉政府征收的重税,那可真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啊!受到这份令人咋舌的利益的驱使,许多人哪怕拼了身家性命,也要想办法把鸦片偷偷走私到下游去出售!
小傅的思绪又飘到了自己在图托农村的家。那里,罂粟遍地开花,甚至在他家门前那块巴掌大的小地方,都生长着这种艳丽柔美的植物。那些色彩绚烂、耀人眼目的花朵儿在田间懒懒地蔓延,衬着绿色的豆子和清甜的甘薯,远远望去,真是美不胜收!小傅还 清楚地记得父亲对这些夺人性命的植物怀着多么深的厌恶。这些罂粟不是农民们自己的作物。每年督军们都要强迫农民在自家的田地里辟出一块,来种这些妖艳的花朵。罂粟可以制成鸦片,那些督军们很快就发现,再也没有哪种东西比种罂粟更来钱的了。有了这些害人的东西,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养活自己的军队,扩展自己的势力。
据说,这种毒品最早是由洋人从中国南边的印度传过来的。它们一进到中国,就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可怕的灾难。但凡吸食它的人,没有一个不深受其害,从精神到肉体都处在它强大的控制下,直到最后被慢慢吞噬。无数家庭因此而家破人亡,无数人因它而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它们甚至还 引发了中国人和洋人之间的一场恶战。从那时起,中国人对鸦片就开始谈虎色变。它就像个笼罩在中国大地上的邪恶咒语,给人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创痛。鸦片战争后,北京政府颁布了一项法令,希望能借此抑制罂粟在中国国内的泛滥,从而进一步抑制鸦片的制作和销售。私自贩卖鸦片的商人,一旦被发现势必小命不保。倘若哪个农民敢私自种植罂粟,即使只有一株,也会因此而掉脑袋。在这些铁腕政策的控制下,鸦片终于暂时地松开了紧扼在中国人喉咙上的那只邪恶的手。
谁知,没过多久,中国的大地上又开始被战争的硝烟所掩盖。疲于征战的督军们手头缺钱,中央政府的控制力又步步下降,他们索性把国家法令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强迫农民们重新在田地里种植罂粟。于是,那些美艳娇柔的花朵们又一次卷土重来,一夜 之间便收复了往日的失地。不过,虽然越来越多的人抱着大烟管吞云吐雾,但当地政府仍然对鸦片买卖征收很高的交易税,而且一旦发现走私贩,必定严惩不贷。小傅一想到陆师傅可能因此遭受的责罚,便吓得头皮发麻。
这一整天,小傅都在暗自期待唐老板把他派往陆师傅家里,但直到下了工,都没见唐老板那里有什么动静。陆师傅离开铺子回家后,唐老板才拿出一个包裹,告诉小傅自己的打算:“你拿着这只火盆到陆师傅家里去,问他这件铜器完工了没有,顺便告诉他,说我刚才改变主意,打算今晚就把这只火盆送出。我想出于礼貌,陆师傅肯定会拿些茶点招待招待你。你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尽量在他家里多磨蹭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用的情况。离开他家的时候,你要想办法绕到他家的后院,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小傅听命,手里拿着那只火盆,快步出了铺子。一路上,他心跳加速,整个人都处在亢奋之中。等他赶到的时候,陆师傅一家已经吃过了晚饭。他们果然邀请小傅坐下来吃些东西。按照规矩,自小傅进门后,陆家的女孩子和各房媳妇就躲进了房间,以示回避。只有陆师傅的老伴儿和他们的几个儿子、孙子留在了屋子里。小傅的眼睛从一个人脸上扫到另一个人脸上,装模作样地与众人攀谈起来。他问候了屋子里的每个人,还 谈到了自己家中的母亲。陆家人则跟他聊起了现在的米价,觉得又比几个月前上涨了好些;他们还 谈到越来越多的土匪,以及现在的政府和推行的政策。小傅跟着他们东拉西扯,脑子里一筹莫展。在座的这几位分明都是些诚实勤劳的人,他实在没法把他们同走私贩联系起来。
他尽可能在陆家磨蹭着,好拖延些时间。陆师傅则觉得火盆应该尽快送出,因此对小傅这种拖拉行为非常诧异。又耽搁了一会儿,小傅才起身告别,消失在了昏暗的街角。不过他很快又沿原路折了回来,悄悄潜到陆师傅家的后院,想要一探究竟。
可是,在黑暗中查探情况难度非常大。由于隔着重重的围栏,小傅根本搞不清楚陆师傅和他邻居家的具体方位。正当小傅犹犹豫豫的时候,一个黑影闪了出来,“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问道。
小傅大吃了一惊,心脏差点儿没跳出喉咙。他赶紧拿出火盆,战战兢兢道:“我是铜匠铺的,我们铺子里的一个师傅住在这排房子里,”他顿了顿,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说,“我马上要把这只铜器给客人送去,送之前得请这位师傅过目一下。”
那个人拿过火盆,仔细地检查了起来。他打开火盆上的盖子,发现盆子里什么都没有之后,便盖好盖子,把火盆还 给小傅。他把小傅全身上下搜了一遍,依旧没发现什么东西,便粗鲁地对着小傅推了一把,命令道:“快滚!”
小傅哆哆嗦嗦地往铺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他和唐老板都没有料到会碰上衙门里的人。见到唐老板后,他迫不及待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你在陆师傅的家里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吗?”
“没有呢!”小傅苦着脸说。
三天的期限到了,陆师傅果然被抓进了衙门,陆家上下一片惊慌失措。为了让陆师傅在里面少受些罪,唐老板给董大人送了好些礼,并请求董大人把审讯的日子尽可能往后拖一拖。随着陆师傅的被抓,藏在小棚子里的鸦片也被悉数搜缴了出来。
陆家一片愁云惨淡。整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全家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小傅当天晚上就登门拜访,他急切地想知道这家人计划如何查明事情的真相,找出走私贩,救出被冤枉的陆师傅。
“计划?”陆师傅的大儿子问道,“什么计划?直到今天早上,我们才知道家里有鸦片,我们到现在还 一头雾水呢!”
小傅顿时气结。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在这场意外的打击面前,陆家人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他们需要时间来恢复。“能让我看看你们家的那个小棚子吗?”小傅问道。
不一会儿,他就穿过屋子,来到后院的小棚子前。棚子紧靠着陆家的大房子,与临街的那堵墙只隔了几米远。如果外面的人想爬墙进到院子里来,只要站在屋子的两侧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小傅决定自己爬上墙头,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他谢过了陆师傅的儿子,并劝他们不要过于悲伤。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查出真正的罪犯。
五分钟后,小傅已经站在墙外了。由于官府之前已经缴获了鸦片,嫌疑犯又在衙门的大牢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所以今天这里没有人蹲点。这些当官的未免也太笨了吧,小傅寻思着,案子还 没开审呢,怎么也该留个人下来盯一盯啊,万一能发现什么新线索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官府的人可不像他这样深信陆师傅没罪啊!小傅真想知道可怜的陆师傅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屈打成招?听说大牢里审问起嫌疑犯来可很有些手段呢,哪怕那些人根本没犯罪,到最后都会在令人发指的折磨下含冤认罪。唉,要是马上能找到那个把鸦片藏在陆师傅家里的坏蛋就好了!小傅现在已经不指望陆师傅的儿子们能想出什么高招了,要是指望他们,陆师傅就彻底没救了。虽然陆师傅远不及唐老板和老祖师傅他们聪明,但他毕竟是一个好人,一个优秀的工匠,可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把命给送了!
小傅定了定神,发现对面有一堵更高的墙。他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俯身趴在糊了灰泥的墙头。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屋外的黑暗后,很快便搞清楚了自己的位置。他发现那间藏匿鸦片的棚子和那堵墙正好把陆师傅家的房子和邻居家分隔了开来,而那棚子正好紧靠在分隔墙的旁边。天啊,他刚才跟着陆师傅儿子进院子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到呢?等等,怎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越过墙头啊?小傅拼命地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却发现这是徒劳。算了算了,没准儿一条狗呢?不对,怎么有股子甜腻腻的味道?小傅厌恶地抽了抽鼻子,忽然,他恍然大悟:这是鸦片的味道!原来是有人正越过那堵分隔墙往外运送鸦片!
突然,周围安静了下来。小傅死死抱住墙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忽然,他身下的街道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轻轻地从墙头滑下,循着脚步声的方向跟了过去。只几秒钟的时间,就跟上了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但这个险值得去冒一下。他跟着那个影子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七绕八绕来到河边。河面上升起浓浓的大雾,他们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迎着雾气,踩着脚下湿乎乎的泥土无声地前行。忽然,那人停下脚步,回身观察有没有人跟踪他。小傅赶紧躲进深深的草丛中,直到那人走出好几步远,他还 趴在原地,不敢贸然跟过去。
远处闪起朦朦胧胧的亮光,看样子似乎是一盏小灯笼发出的光。那光在黑暗中一连闪了三下,随后小傅便听到了禾雀的叫声。没一会儿,那亮光又出现了,还 伴随着船桨拍击水面的声音。原来,那三下闪光和禾雀的叫声都是他们接头的暗号。真是一帮笨蛋!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禾雀呢?
另一个人影跳上岸来,与之前的那个碰了头。他们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飘到了小傅的耳朵里。小傅隐约听见他们说洋人轮船上有一个乘务员会把装着鸦片的包裹放到一个洋人的手提箱里,然后把手提箱藏在一位美国乘客的贵宾舱。手提箱就摆在下铺的床底下,等到了宜昌,会有人过来把它拿走。把鸦片藏在洋人的房间里很安全,因为船上一贯只搜查中国乘客,没人敢打洋人的主意。说到这里,两个同谋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谁能想到,轮船上协助海关搜查鸦片的乘务员会干出这种监守自盗的事情呢?
小傅愤恨地咬了咬牙。笑吧!笑吧!看看这帮人明天还 能不能笑得出来?陆师傅之所以会被抓,都是这些混蛋干的好事!
没一会儿,小傅就又跟着那个身影穿梭在重庆的大街小巷中了。正如小傅预料的那样,黑影路过陆师傅家旁边的房子时没有停留,他径直往前走,一直走过了好几户人家才停下脚步。小傅暗自忖度:记下这栋房子的门牌号倒不难,但他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见过那个走私贩的庐山真面目。而且,刚才那两人说话的时候,都是压低嗓子轻轻地耳语,他也没有注意到走私贩在声音上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让那人开口说说话!小傅打定主意,立刻心生一计,他从自己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一面呜呜咽咽地哭着鼻子,一面跌跌撞撞地跑到路中间,冲到那个正准备进门的身影面前,号啕道:“钱!我爹的钱!我爹的钱啊!”
那人大吃了一惊,猛地回过身,呵斥道:“你这死东西,快给我滚一边去!”
小傅压低了哭声,道:“要不是我玩牌输了个精光,我爹现在还 高高兴兴地搂着他的钱袋子呢!”
“谁管你老爹的钱袋子?赶快给我滚,不然我报官啦!”
小傅走开了。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记住了这个声音。那人说起话来跟喜鹊似的,嗓音很沙哑。小傅依旧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但一拐过街角,他立刻恢复正常,撒开腿朝唐老板家飞奔过去。
次日一早,这件事便被禀告给了董大人。那个喜鹊嗓子的男人很快被抓,经过一番严刑拷打,那人供出了同伙的名字。原来,这些走私贩一直把鸦片藏在平时没人注意的地方,一旦时机成熟,便把私藏在各处的鸦片收集起来,统一运出。在那艘外国轮船停靠在重庆之前,他们一直把鸦片藏匿在陆师傅家放废品的小破棚子里。这个小棚子与陆师傅邻居家的院子只隔了一堵墙,走私贩在墙的另一头挖了条小通道,这样就可以把鸦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棚子里了。陆师傅的邻居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老人家上了年纪,把房子租给这伙走私犯的时候一点儿疑心都没有起。几个月以来,鸦片一直都藏在院子里一块松动的石板下。小傅发现那个走私犯的时候,他正要把一包鸦片从石板底下取出运走。这伙人已经知道了陆师傅被抓的消息,也猜到衙门的密探正在这片区域活动,形势对他们非常不利。他们已经损失了一批鸦片,如果藏在石板下的这包再丢了,那损失可就大了。陆师傅的被抓是一个天赐良机,不仅迷惑了官府,还 为他们拖延了时间,于是这伙人决定铤而走险,再捞一笔就走人。谁知道,他们竟栽在了小傅这个毛头小子的手里,这滋味,简直比上刑还 让他们苦不堪言啊!
在董大人的周旋下,陆师傅很快就被释放了。他只不过被关了一天一夜 ,出来时却仿佛已经在里面挨了十年。他走起路来,步履蹒跚,仿佛一个久病缠身的老人。小傅跟在唐老板和陆师傅身后穿过衙门的院子时,一直低垂着脑袋,不让人看见他眼里深深的同情。他们一同回到陆师傅家中,唐老板主动提出给陆师傅先放个假,到农村去休息几天,好好调整一下情绪再来上工。陆师傅听了唐老板这细心体贴的安排,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些感谢的话。他的脸上一直是一副悲伤的表情,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小傅非常想知道陆师傅在衙门里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这时,陆师傅的家人都围了过来,真诚地对小傅表示感谢和钦佩。他们反复说着那些溢美之词,弄得小傅很不好意思。当唐老板提出要回铺子的时候,小傅欣然起身告辞。这事要是放在一年前,没准小傅会为了人们的啧啧称赞而欣喜若狂呢,可现在,他再也不会这么轻浮了。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值得受到过分的夸奖。再说,倘若没有唐老板的细心安排,上下打点,事情也不会这么顺利地解决。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只能感谢老天爷给了他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对乐于倾听的耳朵,还 有足够好的运气,让他能在走私贩偷运鸦片的关键时刻,恰好爬上墙头,去发现这个惊人的秘密。这之后的事情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只需尾随着嫌疑犯,就能顺藤摸瓜地发现整件事情的真相了。
人生的道路真是神秘莫测啊!比如他小傅,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孩子,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比一般人的运气要好得多;再比如陆师傅,大半辈子都清清白白、勤勤恳恳,却莫名其妙地倒了这么大的霉,无端地被卷进走私鸦片这么不光彩的事情里,真不知道老天爷打的什么算盘!不过,母亲曾经警告过他,绝对不许质疑老天爷的权威和公正。于是,小傅收起这个念头,跟在唐老板的身后走进铜匠铺,开始了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