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婶又一次叫起床的时候,屋子里还 黑咕隆咚的。“干吗呀?”小傅睡意蒙咙地问。
“赶快起床!现在都快过寅时了,还 不起!我们现在是在城里过日子,你还 想像以前那样睡大觉啊?”
小傅坐起身来,“天还 没亮呢!”他把被子一直拉到肩膀上,“我的妈啊,真冷!”
“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我早听人说了,重庆的天气是出了名的差。”傅大婶打着哆嗦,“可这实在也太冷了!”她把大门打开,往外面瞅了瞅,“好么,还 在下雨。”
小傅哈欠连天,他挣扎着起床,穿上外套。傅大婶已经在厨房的大灶前忙活开了。她一面生着火,一面揉着被烟熏得火烧火燎的眼睛。今天的早饭是硬炒米,加上些热水,泡着吃。用完早饭,母子二人换上最好的衣服,出门往铜匠铺子走去。
大街上,蒙蒙的烟雨渐渐散去。来来往往的轿子上依旧挂着明亮的灯笼。一个男人手提一盏灼灼燃烧的小油灯急匆匆地赶着路,玻璃灯罩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傅一个劲儿地盯着他手里的灯看。在这样的下雨天,一盏没有盖子的油灯还 能燃得那么旺,重庆跟家乡真是太不一样了。
唐老板的铺子已经开工了。傅家母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候着。小傅伸长脖子朝铺子里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平常人家用的托盘、水壶、罐子、花瓶、火盆.乃至水烟管,几乎所有能用白铜、黄铜或是赤金铜制造出来的东西,铺子里的货架上都应有尽有。一个学徒正在擦拭铜器上的灰尘。账房站在柜台后面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打一会儿,便丢下算盘,拿起一支小小的驼毛笔,懒懒地在砚台上蘸了些墨水,往手边的账簿上记几个字——正在这时,他发现了门口站着的傅家母子。
账房起身迎向傅大婶,问道:“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劳烦把这个交给你家主人。”傅大婶呈上一个又窄又长的信封。
账房接过信封,转交给身边的小学徒,“小邓,把这个拿给老爷。”
那男孩接过信,便把鸡毛掸子丢在一边,回身进了里屋。转身的刹那,他迅速瞄了一眼小傅母子,脸上淡淡地露出了些嘲弄的意思。小傅的脸刷的红了,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撅着嘴,指了指屋里的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对母亲小声说道:“我们先坐下吧。”
傅大婶摇了摇头:“小孩子家,别不懂规矩!咱们是来求人给碗饭吃的,又不是来买东西充大爷的!”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方从屋里走出一个有些岁数的男人。他径直走到母子二人面前,客客气气地同他们说话。在他身后,那个姓邓的学徒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傅母子看。傅大婶走上前,向唐老板解释自己所为何来。
“文村长信里写的那个男孩就是他?”
傅大婶欠了欠身,算做回答。
“这孩子多大了?”
“十三岁零七个月。”
“岁数比我希望的略大了些。不过,我瞅着这孩子长得挺结实,当学徒嘛,就得身强力壮些才好。”突然,他提高嗓门大声说,“还 有,这孩子起得早,看模样也勤快,不比我那些徒弟,脑子里成天琢磨怎么钻空子休息呢!”
听了这话,站在唐老板身后的小学徒不禁红了脸,他知道师傅在指桑骂槐地说他懒,急忙拿起鸡毛掸子又去拂灰了。小傅在心里暗自偷笑。他算看出来了,唐老板这人明察秋毫,什么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这时,傅大婶小心翼翼地问起了做学徒的规矩。
“放在过去,我们这行的学徒要想吃这碗儿饭,必须先得学满五年才能出道。不过现在是战时,情况不一样了。我手头带的两个徒弟,满三年就可以正式出道了,你儿子也按这个规矩办吧。我这里包吃包住,你只管他穿衣的开销便行,等他有能力自立门户了,赚多赚少,全凭他自己的本事。”
傅大婶点了点头,这些情况跟她之前估计的差不多。不过,她还 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师傅您瞧,我这老婆子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来的,您能允许我的孩子晚上回家过夜 吗?”
唐老板略想了想,“这个倒可以商量……不过,他每天卯时就得来上工,晚上要把手头的活儿做完了才能回家。”
傅大婶连声感谢唐老板的体贴周到,又打包票说自己一定会亲自督促儿子每天准时来上工。
“拿份合同来。”唐老板吩咐账房道。合同很快就拿来了,唐老板把上面的条款大声念了一遍。“再拿支笔来。”他对账房说,又转向傅大婶,“把你儿子的名字告诉他,让他来替你写。你的这个姓是‘幸福’的‘福’,还 是‘付出’的‘付’?”
傅大婶怯生生地说:“回老爷的话,是‘师傅’的‘傅’,十二笔的那个字。”
唐老板和账房惊讶地望着她,“原来您识字啊?”唐老板问道。
傅大婶摇了摇脑袋,否认道:“不,我不过是个愚笨的乡下女人,只是我的丈夫略略认得几十个字而已,他教过我怎么认自己家人的名字。”
账房方才吃惊的神色顿时不见了,又换上了一开始时那副不屑的嘴脸。小傅不禁又气恼又失望。要是母亲不仅能准确地说出自家姓氏,还 能自己把那个字写下来该多好呀!重庆人对能写会算的人很尊重,这一点显而易见。在小傅他们农村,很少有人去谈论念书识字方面的事情。农民们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庄稼上,根本没有闲工夫去读书。而且,在他们这样的小村子里,连一所私塾都没有。就算有私塾,也不会有哪家人舍得让孩子把种地的时间花在念书上。当然,女孩子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但谁会把白花花的银子砸到培养女孩子认字上呢?
每逢村里有人要写信,村长就会用一些浅显粗陋的句子把事情的经过略略交代个大概。不过,那些脱胎于古书上的谚语俗语倒是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成了村民们的口头禅。偶尔,也会有云游四方的说书艺人出现在村里的小客栈,给那些想要听听几百年前发生的故事的人们来上一段历史传奇。小傅的爹曾带小傅去听过一两回书,不过,那可都是战前的事儿了。仗一打起来,大家的生活水平顿时急转直下,小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而小傅与书本上知识的接触,也就仅限于这一两次听书的经历。想到这儿,小傅在脑海里迅速做了个决定:他可不要当睁眼瞎,一定要想办法学会读书和写字。
双方签好合同,又画了押。傅大婶轻声嘱咐小傅道:“人家跟你说事情的时候,要留心听,会听才能学得好。还 有,平日里要少说话!依我看啊,你这个师傅是个聪明人——”这时,唐老板的目光向他们这里扫了过来.傅大婶立刻打住话头,转换话题道:“记得我们早上过来时的路吗?先左拐两次——”
小傅点点头,打断她的话:“我识路。”说完,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母亲作着揖离开铺子。
大街上,浓雾已经散去。傅大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旁的街道。因为缠足,她走得很慢。雨后的路上早就积了一洼洼的水,松软的石阶上满是泥泞,一脚一个打滑。在重庆市,每条街道都时不时地会被这一级级盘旋而上的石阶截断,因为整个城市都高高地盘踞在崇山峻岭之上,脚下就是奔腾不息的嘉陵江和险象环生的长江。
傅大婶这会子没什么事干,当务之急是得尽快找个活儿来维持往后的生计。在这座城市里,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光是租下戴老板家的那间小破屋子,每个月就要花掉她半个银元。除了租房,她还 要解决自己的伙食问题。唐老板愿意给小傅包吃包住,她心里真是感激不尽。她一个妇人家,光吃饭一项是花不了几个子儿的。每顿只要有碗粗米饭,再间或来上点儿时下最便宜的青菜,她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很惬意了。除非逢年过节,否则她根本不沾荤腥。喝茶的时候,她也尽量少放那些珍贵的茶叶。现在,母子二人身上穿的衣服还 能勉强再撑上一些日子,置衣的费用暂时也不必考虑;等到衣服实在破得不能穿了,她就去窃贼巷淘些布料来自己做,那里的东西都是偷来的赃物,价格自然也便宜得很。
街边的铺子大多生意繁忙,但里面雇佣的几乎都是男工。忽然,一阵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一群妇人坐在屋子里,正埋头挑拣出长短不一的猪鬃毛,一股股束捆好,再做成刷子。傅大婶寻思她们可能需要些人手,便决定上前试试运气。果然,她很快被告知明天就可以来上工,头三天先学习如何把猪毛归类,然后每天干十二个小时的活儿,赚十个铜板的工钱,这样一直做到大暑。上好的鬃毛都是又粗又硬的,可夏天一过,猪鬃就没有这种质地了。不过,现在傅大婶可想不了那么远的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夏天没活干了,她还 可以想法子去寻别的营生。
铜匠铺里,小傅被带进最里面的屋子,开始学习制作铜器的第一道工序——控制火候。他很快就发现,虽然这活儿谁都不愿意干,但恰恰是整个工艺中非常重要的一环。管火的人若想让火维持在一个相对恒定的温度上,就得时刻聚精会神地盯着炉子。燃料必须定时添加,如果放进炉子后火没有旺起来,就要用风箱把它给吹旺。工匠们把铜片放到火上加热、捶打,小傅则趁着加料、吹火的空隙,跟在师傅们后面学习手艺。
加上小傅,铺子里一共有五位工匠,小傅很快就知道了其他几位的姓名。老祖师傅已经有些岁数了,他个子矮小,脸上满是皱纹,远远看去仿佛沟壑纵横,他在铺子里的地位仅次于唐老板。祖师傅为人风趣,虽然在小傅的位置上听不清楚大家谈话的内容,但只要祖师傅一开口,其他人必定兴致高涨,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而站在小傅身边,正在砧板上敲打着一块铜片的是陆师傅。陆师傅五官分明,形容瘦削,小傅长这么大,还 没见过哪个人的个子有陆师傅这么高。每每陆师傅往祖师傅身边一站,那一高一矮的对比就别提多滑稽了。不过,这二人在铺子里的重要性却不可小觑,唐老板显然很倚重他俩,铺子里的大多数事务都是他俩说了算的。账房和他的学徒助手主要负责接待来客。小傅第一天上工,进到炉子间干活的时候,那个叫小邓的男孩子特意跑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小傅,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
“依我看啊,你来这儿之前,八成除了种田,其他啥事儿都做不来吧?”小邓一边问,一边轻蔑地笑着。
小傅没理他。他正汗流浃背地摆弄着一块燃得通红的煤块。他自进铺子以来,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太搭理这个小邓,这一点,他理直气壮。至于其他人嘛,时间会说明一切。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傅照例经历了每位新学徒都得承受的第一个下马威。那几个老工边吃边聊,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农村人和城里人的差别。他们对小傅的在场没有丝毫的顾忌,一个人刚起了个头,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地加入到这个话题中来。
“农村人十个有九个都是笨蛋!”
“没错,不过光是笨也就算了!我倒是顶不能够容忍他们的长相,脑袋圆得像萝卜,手和脚都比常人的足足大一倍!”
“每次碰到农村人,我都要想,老天啊,干嘛非得让我长鼻子啊?农村人身上都有一股大粪味儿,有一回,我就那么轻轻地一闻,天啊,立刻被熏歪了半边脸!太不是人闻的味儿啦!”
“他们穿的衣服都是破烂货!”
“口音也够土气呢!”
这些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接一个地说下去,边说边不怀好意地瞄着小傅的脸,观察他的反应。无论其中一个说了什么,剩下的几个都要装模作样地附和一番。老祖师傅虽然不大言语,但只要他一开口,总是较其他人更加狠毒刻薄。小邓极力模仿着老祖师傅的调子说话,二人仿佛演起了双簧,一唱一和地对小傅发难。
小傅又羞又怒。他心里清楚,虽然这些人明摆着是在寒碜他,但他们这么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小傅被深深地刺痛了。他身上的短大衣和腿上的裤子跟这些人比起来确实显得穷酸。而且,他的口音很重,还 夹杂着许多其他工匠听不懂也不会用的词儿。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任这帮人对他大加嘲讽。他甚至伤心地想,大约自己长得真的很难看,没准儿他的脑袋也圆圆的像萝卜吧。下次路过池塘的时候,他一定要好好照照,看是不是这么回事!此时此刻,他饥肠辘辘,热腾腾的米饭含在嘴里却难以下咽,他真想马上收拾铺盖走人,回到那个自己昨晚还 很庆幸能够离开的家乡去,总比在这里受侮辱好吧!小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傅强迫自己咽下饭粒,倔强的他不愿意让这些城里人看出自己的难堪和伤痛。
唐老板的出现让小傅略略松了一口气。这位铜匠铺的主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吩咐小邓给自己盛饭。老祖师傅故意眯着眼睛,怪模怪样地说:“我说老板呦,您行行好吧,这么一位尊贵的小少爷,您怎么好差使他做盛饭这种下贱的事儿呢?像这种不需要动脑子的活儿,您使唤我就成了。您不在的这会子工夫,他已经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至理名言啦,我说句公道话,可真是字字珠玑啊!我先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那么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呢?我建议您好好考虑考虑,要是您跟这位小少爷合伙做生意,保准您发大财呢!”
听了这番话,唐老板与众人都大笑起来,小傅也渐渐忘了自己刚才所受的屈辱,抬头看起了小邓的笑话。大家聊着天,很快又把话题扯到了政治上来。他们言辞激烈地讨论起如果现任的这位督军大人吃了败仗,重庆的局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饭后,陆师傅命小傅收拾碗筷,拿到一边去刷。小傅把碗一个接一个摞好,端到后房的一张桌子上,又折回来烧了壶热水。他把热水往一块又油又黑的抹布上一浇,拿起碗筷洗了起来。正当他把洗好的碗整齐地摆放在柜子里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给我来碗饭!锅里还 有饭吗?”
小傅转身一看,只见一个之前没有见过的男孩站在面前。
“饭多得是呢!”小傅回答道。
那男孩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那敢情好!快给我来一碗吧,真快饿死了!对了,你是不是新来的学徒啊?你贵姓?”
“姓傅。”
“我姓李。”男孩说着便把饭往嘴里送。
小傅没有继续与他搭话。这个叫小李的男孩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自命不凡的城里人,等哪天有机会了,兴许倒可以跟他玩笑玩笑,逗逗乐子。正在这时,高个子的陆师傅走进屋里,他用钳子夹起一块铜片,伸到火里去加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钳子放好,吩咐小傅道:“等小李吃完饭,你跟他一道儿把这箱子铜壶送到客人家去。箱子太重,他一个人拿不动,你也可以顺便熟悉一下附近的路。”
待小李一切妥当,小傅便与他一同出门送货。他俩找了根棍子,一人扛着一头,把箱子抬了起来。小傅很快就掌握了挑夫们惯用的那种顺着箱子晃动的节奏前进的步伐,小李则一路吆喝着,想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辟出一条道来,“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挑着黄铜呢!”
小李虽然身材比小傅略矮些,年龄却较小傅要大。他为人很和善,没什么架子,而且极喜欢问问题。
“你是哪儿人啊?”他问小傅道。
小傅心下犹豫起来。如果他实话实说,小李八成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嘲笑他。但是,管他呢,小李迟早要知道,说就说呗!现在,他可不会再为自己的老家而羞愧了,“我家住三塘村,在图拖附近。”他没好气地说。
“我爷爷也是农民,”小李对小傅说,“可是到了我爹这辈,家就定居在了重庆。饶是这样,我们也没把重庆当成自己的故乡。不过这年头不太平,待在大城市里,好歹还 有坚固的城墙遮拦遮拦,总归比住乡下要安全些。乡下可遍地都是士兵和土匪呢!”
“你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不过嘛,”小李接着说道,“我爹可怀念以前种地的日子了。这我倒是能理解。去年春天,我们出了趟城,到三家寨村那里溜达了一圈。哎呀那儿可真漂亮,山清水秀的,还 忒干净!田里长满了水稻和荠菜,小径上的杂草郁郁苍苍。我就想啊,以后我可一定要渡过扬子江,到江那边的山上去玩玩。听人说,站在那座山的最高处,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要是能爬到山顶,肯定能看见贵州和云南呢。当然啦,那得逢着天气好的时候,有云的话估计就没戏了。”
小傅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暖意。狭窄的巷子里,两顶轿子迎面走来,他俩赶紧抬着箱子避让到一边,紧贴路边的围墙站着,好给两顶轿子腾出路来。轿子里坐着的那两位老爷一看就很阔气,而且互相之间还 认识。趁着两顶轿子擦肩而过的当儿,轿子里的人匆匆扬起手里的扇子,算是打个招呼。这个动作是在礼貌地告诉对方自己现在正忙得紧,没有时间停下轿子好好寒暄一番,只能略略做个表示。
两顶轿子过去后,男孩们继续摇摇晃晃地抬着箱子赶路。“那你家住哪儿啊?”小李问。
“椅匠路。”
“我家住在鸡街。不过,平日里我都睡在铜匠铺的顶楼上,我估计你大概会睡在我旁边吧。”
“不是的。我家里只有娘一个人,早上的时候,她已经跟唐老板讲定了,让我每天晚上回家陪她。”
“这可不合行里的规矩呀!”小李的眼里露出大为吃惊的神色,“不过,唐老板给铜匠行会出了好些钱,所以处理起自己铺子的事务自然也可以随心所欲些。”小李叹了口气,又道:“我估计你差不多也看出来了,小邓那家伙是个讨厌鬼!他不过是个学徒,却把自己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他那两只耳朵只对有权势的人竖得欢呢!”
小傅很感谢小李友善的提醒,他也放下警惕,坦率地告诉小李说,“我觉得那个小邓巴不得我走呢!”
小李若有所思地瞥了小傅一眼,“是不是他今天早上跑来招惹你啦?准是这样!他家里有个堂弟,很想到唐老板这里来做学徒,不过唐老板没同意。铺子里有个小邓已经够倒霉的了,他可不想再弄一个麻烦过来。这事儿我听唐老板说过。小邓这人你是知道的,你顶了他亲戚的位子,他自然会对你怀恨在心,处处与你为难。”
回到铺子里的时候,下午已经过了大半。小傅自出了这趟门之后,便觉得自己有了些底气。在这间铺子里,他有了一个朋友,其他人就随他们去吧。他与小李前脚刚迈进铺子的大门,唐老板就冲着他俩大声吆喝道:“你们两个小东西下午玩得可好啊?出去了这么久,莫非送货的那家人搬家了?”
小李边对唐老板作着揖边咧着嘴笑,小傅则一脸惊慌失措。小李看在眼里,刚进了后院就安慰小傅说:“唐老板这人就是这样的。他说话比较尖酸刻薄,而且不像老祖那么风趣,但他从来不打徒弟,这可真是咱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堂弟在一个鞋匠手下当学徒,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块破皮革放在了一堆好皮上面,就为了这么屁点儿大的事,竟然吃了师傅好些个竹板子,打得身上全是印子。”
果然,没多久,小傅就发现唐老板的性格中确实有着和善的一面。傍晚时分,唐老板招呼小傅道:“今晚你用不着干完活再走,早点儿回家吧。你还 不大认识这里的路,人生地不熟的,你母亲八成在提心吊胆地等你回去呢。你知道椅匠路的大概位置吗?”小傅点点头。“那就赶快回去吧,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了。”唐老板的眼睛里流淌出一股慈祥的光芒。小傅走在回家的那条蜿蜿蜒蜒的路上时,还 心心念念地想着那目光。
第二天,小傅赶到铺子里的时候,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屋子的房梁上挂着灯笼,在铜器的表面撇下一层柔软细腻的光辉。小傅看着这些美丽的铜器发了呆,心里渐渐涌出了一些自豪的感觉。做出这些精美铜器的人,一开始也是从学徒起步的啊!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也能亲手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铜器,而不是只能生生火、跑跑腿!正当小傅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时,小邓的一声质问打断了他的思索:“我说,乡巴佬儿,你是不是以前都没见过铜器啊?”
小傅顿时拉下脸来。今天的他可不是昨天那个忍气吞声的孬种了!他黑着脸,对故意找他麻烦的小邓说:“我见没见过铜器,关你什么事?”
“哎呦!”小邓转身对账房嚷嚷起来,“没看出来吧,这家伙倒真是个爆竹,一点就着啊!”
正在这时,唐老板忽然出现在房间里,他冷着脸,呵斥小邓道:“该你打扫的地方都弄干净了吗?你瞧着,但凡让我看见一点儿灰,我也会一点就着的!”
小邓怒气冲天地擦起了那张让他挨批评的桌子,小傅也立刻走开去生火。这已经是死对头小邓第二次在他面前颜面尽失了!想到这里,小傅不禁觉得不管以后怎么样,只要想到这两次的胜利,对他都是个安慰。他忽然发现,唐老板这个人对铺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了如指掌。哪里需要他出手了,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摆平一切。事无巨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影响力几乎遍布铺子的每个角落。不仅如此,在手艺方面,他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可以从极细微的地方看出端倪,让整张铜片不至于因为加热过度而报废;只要用手轻叩铜器,就能发现设计中的一些细小瑕疵。同样一件铜器,由账房来推销可能根本无法引起客人购买的兴趣,但唐老板一出马,只消温和地说上两句话,客人总是会欣然掏钱。
每当唐老板在铺子里的时候,老祖师傅都要嘻嘻哈哈地开他玩笑,“我看偌大的重庆市,可再也找不到比咱们老板更会卖东西的人啦!别家的老板都是巴巴地跟在客人后面求人家买,咱唐老板可是跷着二郎腿坐在店里,等着客人捧着钱袋子来抢购呢!那个跟咱们抢生意的吴老板,有一次,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在街上屁颠屁颠儿地跟在一个别别扭扭的客人后面,拖人家回去买他的铜器呢!”大家听了,莫不点头称是。
唐老板为人严苛,总是要求手下的工匠下最大的力气做出最好的铜器,可尽管这样,他还 是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尊重。他对待工人们很严厉,平日里说话也都是直来直去的,倘若骂起人来,那条舌头仿佛霎时就变成了一条鞭子,直抽得人抬不起头。不过,小傅还 是很快就看出来,唐老板之所以这么较真,无非是想对每件事情都尽心尽力,做到最好。在重庆,没有哪个手艺人能像唐老板这样,让卖出去的东西真正做到货真价实。
从日出到日落,小傅除了外出跑腿时可以忙里偷闲地休息一会儿,其他时间都忙得连轴转。铜匠铺子的工房简直像个噪音满满的疯人院:锤子在铁砧上敲敲打打;凿子刮擦器物,发出尖锐的叫声;工匠扯着嗓子大声说话;钳子在火焰上噬噬作响,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火炉吐出长长的绿色火舌,金色的火花飞腾跳跃,浓滚滚的烟灰冲出炉子,把工匠们的手指熏得漆黑。待在这样的屋子里,小傅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曾经看到过的阎王殿的画像。
小傅关于阎王殿的想象在一天下午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当时他正蹲在中间的屋子里打磨一位姓曾的师傅刚刚完工的一件铜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小傅一抬头就瞅见铺子门口,几个挑夫正从肩膀上卸下一顶敞开的轿子,一个个子高高、衣着古怪的人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这个打扮得跟鬼似的怪人踱着步子进了铜匠铺,小傅不禁惊讶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张大嘴巴盯着那人看。原来那是个洋人!虽说小傅在重庆已经待了好几个星期,可他还 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一个洋人呢!偶尔有几次,他远远地看见一两个洋人,但他们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围观的人——只要洋人一露面,总会有许多好奇的人凑上来。这么一来,小傅压根就搞不清楚洋人到底长什么样了。唐老板见来了稀客,赶忙起身相迎,账房和小邓则急急忙忙地把各色物品摆放整齐。
小傅扭头问他身后的曾师傅:“他是男的吗?”
曾师傅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还 真是个地道的农村娃儿,难道你之前没见过洋人吗?”
“没这么近的看过呀!他要真是男人,怎么穿着娘们儿的衣服和裤子?”
“洋人就兴这么穿衣服,他们的娘们儿反倒穿着男人的袍子。这些洋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合咱们的规矩。他们女人的脚长得跟挑夫的一样大,而且,哪怕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出门坐个轿子都把脑袋伸在外面东张西望的,完全没个避讳。这还 不算,她们穿的鞋都是那种有着细细高高后跟的,我琢磨着这大概能让她们的个头儿看起来显高吧。可是,老天爷知道,这些洋人娘们儿长得已经够高了呀!她们的头发都乱蓬蓬地披着,说起话来跟男人一样豪放。我就觉得,甭管这些洋人在咱们这里有多神气,可有一点,他们跟所有野蛮人是一样的:做事说话都没个规矩,不知礼仪。像我们这些中华子民,看着他们就觉得可怜!”
小傅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洋人,看个没完。那洋人不肯坐下来吃茶,只一个劲儿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 不时地举起手杖对着货品指指点点。曾师傅的话真没错,无论换作哪位中国的老爷,都断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如此粗鲁地行事。
“我可不喜欢人长成这样,”小傅对曾师傅说,“他皮肤明明那么白,上面却长满了胡须,真像一只毛没拔干净的鸡呀!还 有他的鼻子,怎么那么长?简直有正常人的两倍!”
曾师傅继续埋头干起活来。“我第一次看到洋人的时候也这么想。当时,那洋人还 咧开嘴巴冲着我笑呢,我心下哆哆嗦嗦地想,这副嘴脸也太难看了吧,他莫不是想吃了我?现在嘛,我跟他们打交道已经习惯了。虽然我看不出他们有哪点好,但我也不太相信那些说洋人都是祸水的话,简直是妇人之见嘛!要知道,洋人大多都是蠢蛋,有见识的人自然不会怕他们。在银钱方面,他们尤其转不过脑子,每次付给人工钱的时候,都会足足多给出一倍来。不过他们都很阔,根本不把银子什么的当回事儿。听说他们的饭桌上,顿顿有肉吃,旁边还 备着上好的蔬菜和水果。哪怕他们中最穷的,过得都像个官老爷。”
那洋人似乎对眼前的货品没什么兴趣,便叽叽咕咕地对唐老板表达自己的不悦。小傅竖起耳朵使劲去听,但屋子里太吵了,他实在听不清楚二人在说什么。
“这洋人说的是什么话啊?”他问曾师傅。
“英语,我猜还 蹦了几句中国话吧。”
“唐老板听得懂英语吗?”
“不懂,不过唐老板差不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时,唐老板快步向他们走了过来,“瞧瞧,我徒弟干活儿多卖力啊,我还 指着你给我赚钱呢。”他挖苦地说着话,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老祖师傅冲他嘁道:“这洋老爷啥都没相中吗?”
“摆出来的东西都不入他老人家的法眼。他想挑件精美点儿的礼物,送给他美国的朋友。他要看看我们这里最好的东西。”唐老板走到一个大柜子前,从腰上取下一把钥匙,伸进长形的锁孔里,啪的把柜子打了开来。
小傅一面打磨着铜器,一面用余光暗中留意唐老板的一举一动。他之前已经注意到这个柜子很多次了,但从来没有细心地观察过。唐老板不把店里最好的铜器摆放到货架上,而是收在柜子里,这在小傅看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呢。
唐老板冲小傅招了招手,道:“把你那双油手擦干净,把这个拿给小邓。”
小傅原本正要去外屋,听了这话不禁愣愣地站在原地。傅大婶之前警告他不可接近洋人的话发挥了作用,他的心忽然被恐惧攫住了。倘若他靠近这个洋鬼子,因而被恶鬼附身的话,那可如何是好呢?想到这里.小傅不禁如芒在背,但他还 是很快就朝那洋人走了过去。眼下的情况是:靠近洋人,有可能会被恶鬼缠身;但要是得罪唐老板的话,那恶鬼肯定要如影随形了!两害相权,得取其轻啊!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件铜器交给小邓。正当他送完第三件铜器返回里屋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住了他:
“让你们老板动作快些,我急着走呢。”
万分震惊之下,小傅扭头看去,竟然是那个洋人在对他说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己固然是不懂英文的,那这洋人说的只能是中文啦!他晕晕乎乎地把洋人的话转述给了唐老板听。
“这些洋人啊,个个都是急吼吼的,”唐老板道,“他们把大好的时光都花在算计时间上了。这些人都是急急忙忙赚钱,又急急忙忙花钱的主儿。要是这样,赚钱还 有什么意思呢!只要别去浪费时间不就行了嘛!”
老祖师傅正帮唐老板从柜子里挑选最上等的货色。“你还 真别说,快也有快的好处,”他打趣道,“至少他不会花时间在这儿转来转去地跟你讨价还 价了。”
最后选定了一个盘子和一只罐子,唐老板和小傅拿起这两样东西,大步流星地走到洋人面前。没过一会儿,洋人便选定了盘子,问起了它的价格。小傅见了非常惊讶,这洋人是不是太愚蠢了?怎么能这么买东西呢?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让店主知道你看上了他的哪件货品。买东西的人应该做出对所有东西都感兴趣的样子,这边看看,那边问问,迷惑店家。等时机成熟了,再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去问想要货品的价钱。这时,唐老板开了一个价,小傅听了不禁暗自偷笑起来。那洋人作怪似的翻了翻眼睛,随后把价钱砍到了一半。唐老板又把价提到了原来的四分之三,洋人不答应,只愿意给三分之二,还 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就准备付这么多钱了。随后,他从裤子侧缝的口袋里掏出了几枚银元,双方就此成交。小傅看见他从裤子里掏钱,非常惊讶,他从来没想过竟然有人会把钱放在那种地方。小邓用棉纸把那闪闪发光的盘子包装好,送到了轿子里。那洋人朝众人点了点头,走了。
晚上回到椅匠路,小傅把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今天,一个洋人从我们店里买走了一只盘子。”
“他没看见你吧?”
“他看到了。唐老板让我拿些货给他看,他还 跟我说话了呢。”傅大婶一听大惊失色,小傅赶紧安慰母亲道:“没事没事,您别害怕!那洋人虽然长得丑,但不伤人的。”
“你小子今天倒有见识起来了!你就跟这些混账城里人学吧!你呀,就像只坐井观天的青蛙,什么都不懂,还 瞎炫耀!我看你们那个铜匠铺里就没个聪明人!就我们乡下人,还 多多少少明白些道理。这些洋鬼子根本就不该进城,见了他们都得躲着些!”傅大婶忿忿道。
“这么说来,您的意思是想要我违抗唐老板的命令?”
傅大婶顿时不作声了。她铺好被子,让儿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