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奈德。”妈妈说。她穿戴整齐,坐在轮椅里。从门那里,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来这儿。”她说道。
有时早上他走着去上学,有时爸爸开帕卡德车送他。不变的是,当他用胳膊夹着书、踮着脚尖儿路过母亲的门口下楼吃早餐时,她的门总是关着的。他不记得她起过这么早就为了祝他“生日快乐”。这就是说,爸爸很早就起床了,他要起来给她梳头,帮她穿衣服,把她抱到椅子上。当他走向妈妈时,顺手把书放到了床上。他感到害羞,还 不习惯在一天开始的时候看见她。
她张开了手,手掌上放着一块金怀表——几乎和教堂圣饼一样扁平,表链像金蛇一样绕在她的手指上。
“这块表是我父亲的,”她说道,“现在是你的了。”她把表举到他面前。他接过来,放到耳朵上听。它发出轻轻的滴答声。“现在你可以把它放在你枕边。当你离开家去上大学的时候,就可以把它揣在兜里带着,那你任何时候就都能知道时间了。
他像每天一样看着妈妈的手。她的拇指关节比昨天肿得更厉害了。“谢谢你,妈妈。”他说道。
“我想,你看到外祖父的时候年纪太小记不得他了。我确信,假如他知道他的表给了你,他会很高兴的。表的背面还 有他的名字呢,你看到了吗?是他从诺福克报社退休时报社送给他的。”
他感觉表在手里暖暖的,好像有生命一样。
“希拉里舅舅给你留下一个埃居。在爸爸那儿呢。那是一枚法国的金币,很古老。我想这是个绝佳的生日。”她笑了。他感觉她看上去有点儿反常,好像她还 想说点儿什么,正在考虑怎么开口。他突然感觉焦躁不安,希望自己已经离开了,到房子外面了,在上学的路上了。这是他和她在一起不常有的一种感觉。但是他就是有了那种感觉,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
“他对枪的事感到抱歉。”她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他意识到他应该先和你爸爸说一下的——在把枪给你之前。”
奈德感觉脸红了。现在她正看着他呢。他躲开了她的目光。“我也不喜欢枪。”她轻声说道,“我害怕它们。”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正在对她撒谎呢。“哦,奈德!”她大声叫道,“我也很遗憾!”
“我得走了。”他喃喃地说着,慢慢退出房间,跑下楼梯。
他的同班同学为他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有些男孩儿偷偷地笑着,有些女孩儿咯咯地笑着。杰斐逊小姐带来她自制的甜点和一篮子乔纳森苹果。为了向奈德表示祝贺,她读了一章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教室里很闷,热得好像还 是八月份的天气。其他孩子们看看他,然后互相看看,并时而咧嘴笑笑。
晚上,斯 卡罗普夫人把她做的蛋糕拿到楼上妈妈的房间里。爸爸端来一大罐子鲜柠檬水和奈德的礼物。布鲁斯 特小姐送给他一本《金银岛》;教堂妇助会送给他一本卢迪亚·吉卜林的诗集;爸爸送给他一件棉外套、一本名叫《罗宾汉和他的快乐伙伴们》的书和一本地图集,这样他就能知道他那些邮票发行国的位置了。
“你必须吹灭所有的蜡烛,不然奇怪的命运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斯 卡罗普夫人警告他。
妈妈听了,大声笑起来。“哦,斯 卡罗普夫人!”她大声叫道,“奇怪的命运已经降临到我们所有人的头上了。”
奈德吹灭蜡烛,每个人都鼓起了掌。他把蛋糕切成很多块儿,递给在场的所有人。斯 卡罗普夫人送给他的是一块儿地毯,奈德想那是他看见她做的所有地毯中最难看的一块儿了。她说,放在他的床边会很好看的,当天气变冷时,踩在上面会很舒适。当奈德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心里很高兴。他找到了一堆关于动物故事的剪报,是几年来他从报纸上剪下来收在一个旧鞋盒里的。他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都这么大了,还 在读桑顿·伯吉斯 的漫画书。但是长时间注视着一只胖兔子站在树跟前或者站在一小块蔬菜地里的画面,确实让他心情很舒畅。他的生日快过去了。除了永远修不好的厕所抽水马桶漏水的声音外,房子里渐渐平静下来。
突然他撕碎一沓故事剪报,把碎片丢进废纸篓里。那块金表在他的梳妆台上滴答作响,他的新书就摞在金表旁边。这真是很难熬的一天。他知道都是那支枪惹的祸,他为自己做过的事而焦虑不安。只有几天的时间,那种焦虑已经成了他的心理负担。那天夜 里,他真的看见一张面孔从他家房子的一扇窗户向下看他了吗?如果他看见了,那一定是斯 卡罗普夫人。但是如果是她的话,如果她看见了那支枪,那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或许他拿枪的方式让她看不见那支枪。是气枪比他以为的响声要大得多,把她吵醒了吗?
好像它溜进了马棚,马棚的墙壁出现在他面前。他看见一个影子突然一动,或者是月光晃动,或者是微风吹弯野草,他身不由己地将枪口对准了它,手指扣动了扳机。他晃了晃脑袋,那个东西就消失不见了。他真希望舅舅没有来过啊。
爸爸说过,别把心思放在枪上。这句话他听进去了。他可以告诉爸爸他做的事,毕竟,爸爸不会像比利·加斯 克尔的爸爸那样做。他听说比利的爸爸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用皮带抽比利。不会的,爸爸只会露出严肃和失望的表情,之后会原谅他的。
奈德把头伸进枕头底下,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接下来的四个礼拜,天气依然很炎热。讲道坛周围的花一小时就打蔫儿了。老蒂姆斯 热得昏昏沉沉,鼾声打得很响,像一把电动小圆锯一样锯着圣歌。从教堂回来的路上,从帕卡德车窗吹进的风感觉就像是直接从火炉上吹过来的。
礼拜天的晚餐吃得很早。当奈德在门厅吃晚餐的时候,天空像着了火一样热,修道院晚祷的钟声好像是穿过滚烫的柏油路传来的。
他上去看妈妈。她的轮椅托盘桌上放着一把蒲扇,她的身体趴在上面。他帮她扇风,扇了好几分钟。她微笑着表示感激。“人能预测任何事,就是预测不了天气啊。”她小声说道。
哈得孙河是墨蓝色的,看起来就像水盆里的水一样纹丝不动。
“你没事吧,小奈德?”她的问题出乎他的意料。她说得很急切,虽然话很平常,但却穿过他的身体直抵他心灵的痛处。
“我得写一首关于秋天的诗。”他慌忙说道,“应该明天交,我还 没写呢。”
她将头靠在轮椅背上静静地看着他。
“嗯,我想的是,我要写吉卜赛人的爸爸。今天在沃特维尔镇公路边我看见了两辆大篷车,”——他停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感兴趣的目光,那种目光就像亮光一样显而易见——“很多瘦瘦的黑狗到处跑,孩子和女人们都穿着鲜艳的衣服。爸爸说他们常常十月份来。”
“那是个奇妙的想法,奈德,”她说,“秋日里的吉卜赛人。”
他确实有作业,但一周之内不必交,而且也不是写诗,而是描写大自然的景色。他能够哄骗妈妈了,这让他感到有点儿恶心。
谎言很整齐,就像你可以用钉子、薄木板和胶来做的小盒子。但是真理却像阁楼里的杂物一样蔓延得到处都是。一想到阁楼,想到未完工的房间和里面的东西,他就感觉好像有只巨手给了他一巴掌。
妈妈正注视着他。他突然意识到她在试图读懂他的表情,这使他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奇怪感觉。他的话没有让她完全信服,他说话的方式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使他感觉更安全一些。
第二天,就是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早上就很热,但是奈德感到了空气中的异样。或许是树叶和草叶完全静止了——那是一种等待。
多数下午,奈德都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走回家。这天,他们一起快速穿过州际公路那滚烫的沥青路面,然后走到急弯土路时分开。奈德迫不及待地望了一眼那凉 爽而神秘的石头房子。比利·加斯 克尔,一个跟奈德同年龄但比他高比他胖的男孩,开始捡起小圆石子往他们前面扔。石子落地弹起阵阵灰尘。经常不系鞋带看上去也不梳头发的伊芙琳·金博尔尖叫着,好像比利每扔一个石子她都被扎了一下。但是珍妮特·霍夫曼却独自一人费力地往前走。她长得很瘦,和她后背那长长的马尾辫一样瘦。奈德希望伊芙琳能够闭嘴。天气本来就炎热,加上她的尖叫声使人更难受。他漫步走到壕沟边上,想在那儿停一会儿,让他们走在他前面去。地上放着一根看上去很有意思的棍子。当他弯腰要把它捡起来时,它很快扭动着身子爬走了。他顺着壕沟往远处望去,又看见两条蛇。一条橙棕色,像第一条一样;另一条是白色,身上带绿色楔形斑纹。
“啊!蛇!”伊芙琳惊讶地喊道,过来站在他身边。
比利咚咚地向他们跑来。“你们看什么呢?”他看见了那些蛇。他像闪电一样快速弯腰抓起了一条蛇。“拔掉毒牙!”他喊道。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珍妮特低头像头小山羊一样向比利的肚子撞去,把比利撞得平躺在地上。那条蛇逃脱了他的手,落在壕沟另一侧的高草里,弯弯曲曲地爬走,看不见了。“蛇也是人!”珍妮特喊道,“你这个野蛮的家伙!”她坐在比利身上,用那瘦瘦的还 结着痂的膝盖按住比利那粗粗的腰,抓住他那稀疏的棕色头发拉起他的头,接着又松开手让它撞到路面上。
比利起身站起来,珍妮特翻倒在路上。伊芙琳快速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拍掉她裙子上的灰土。奈德很惊讶比利居然在咧着嘴笑呢。接着他开始大笑起来,拍打着膝盖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哈!”伊芙琳调侃道,“这次你得到教训了吧,比利。教训你的是个九岁的女孩子。哈哈!哈哈!”
比利若无其事地继续走他的路,他耷拉着肩膀,奈德感觉他看上去像刻在五分镍币上的水牛。他家住在离奈德家岔路口恰好一英里的地方。无论天气怎样,都没人开车送他上过学。过了树林就能看见珍妮特家的小路了。就在她转向小路时,奈德钦佩地说:“很好——我是说你做得很好。可是,蛇确实不是人。”
“它们有生命啊。”她说。
“比利太笨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撞倒的。”伊芙琳边说边和他一起走。现在比利已经远远地超过他们了。“我爸爸说是炎热天气把蛇逼下山的。”她继续说道,“我在院子鸡舍附近看见了两条。”
“为什么他想把它们的毒牙拔出来呢?”
“那些年老的蛇甚至没有毒啊。它们没有毒。他太坏了。他就是想对它们做坏事。”
“但是,为什么呢?”奈德咕哝道。
“你看见珍妮特那样撞倒他了吧!他甚至都不试着还 手。他有珍妮特两倍大呢。真是个傻大个儿……”
正说着,她让一个土堆绊倒了,身体周围扬起了灰尘。当她站直身体时,他看着她的脸,她那黄眼睛里透出不屑的神情。他能想起的是,金博尔一家一直住在他们那摇摇欲坠的大房子里,从他八岁起他就和伊芙琳一起放学回家。但是她以前从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是蛇让她变得滔滔不绝。他知道妈妈喜欢金博尔夫人。当金博尔夫人来照顾妈妈时,他会听见金博尔夫人称呼她为“亲爱的”和“宝贝儿”。金博尔先生是个木匠,但是他并没有多少活儿。爸爸曾经说过,他无法想象这个穷人怎么养得起那么多的孩子。
“有时我追着鸡跑。”伊芙琳用一种充满信任的声音对他说,“它们边跑边叫,就像疯了一样。”
“但是你没在伤害它们,是吗?”
“没有。我就是吓唬它们玩儿。妈妈扭断它们的脖子,然后我们吃肉。”
“那一定很疼。”
“哦……那样才能杀死它们。”她突然大声笑起来。“那个珍妮特,长成那样,像个瘦瘦的小甲虫!”她挥挥手,转向通向金博尔家院子的路,很多小鸡在那些旧汽车零件和一堆堆的厚木板周围用爪子刨着土。奈德看见一个小男孩儿,他上身穿着大人衬衫坐在翻过来的浴盆上。“艾维!”小男孩儿喊道,“艾维回来了!”
奈德向左离开土路,走到田野里他以前踩出的小路上,那条小路一直通向州际公路,下面几百码的地方是斯 卡利先生家的邮筒。他从邮筒里取出沃特维尔报纸和一封信后,又爬回小山到斯 卡利先生家。他敲了敲厨房门,不久就听见斯 卡利先生在里面移动脚步的声音,那声音就像纸袋子里的老鼠一样。他家的纱门已经生锈了,能挡住马蝇却挡不住家蝇。透过纱门,奈德能闻到柴灰和干苹果的味道。
“你好,奈德。”斯 卡利先生招呼道。他弯腰驼背,体形很小,穿的还 是那件旧绿黑两色的羊毛呢衬衫和黑裤子,这两件衣服他一直穿着。他突然打开门,奈德不得不先跳下台阶,然后再跳回来在纱门关上之前闪身进屋。斯 卡利先生盯着奈德手里的信。尽管大多时间他行动起来慢得像蜗牛,这会儿他却一下子抓起厨房桌子上的眼镜,伸出手来要信。他看了看,叹气道:“哼!是医生寄来的账单。”奈德知道他一直在盼着女儿桃丽丝的来信,几年前她离开这里到西部去了。
厨房里很黑,有一扇窗户,但很脏。黑夜 降临之前斯 卡利先生不开灯,不管是电灯还 是煤油灯。奈德开始干家务活儿了。他抽出水,开始洗斯 卡利先生从昨天晚餐一直到今天午餐留在破搪瓷盆里的餐具。有一个杯子、两个盘子、一个小锅、一个长柄平锅、两把叉子和一把锋利的小刀。洗完这些,他开始打扫厨房和客厅。虽然斯 卡利先生棚子里存有许多砍好的木柴,但他还 是会让奈德劈碎一些做引火柴。他担心是否有足够的柴火来度过寒冷的天气。有时下午奈德给他铺床。斯 卡利先生不用床单,只用毯子。铺完床,就该整理斯 卡利先生的盒子了,通常他们每周整理两个。那些盒子堆放在客厅里,是奈德把它们从阁楼里拿出来堆在那儿的。
“我曾经是年轻的戴维·斯 卡利。现在我是老戴维了。”当他最初决定整理他所有东西的时候对奈德这样说。“到我把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时候了。”他说。每次发现盒子里有个明信片,他都送给奈德让他收藏。多数东西他都放进旧枕头套里再扔掉。
斯 卡利先生还 能开着他那辆旧A型小轿车沿着土路去州际公路,再开两英里到一家小型综合商店买杂货。他还 能自己做面包和苹果酱。但是奈德知道,他担心他可能很快就照顾不了自己了。他害怕冬天。
这是一座很老的房子,地板吱吱作响,窗框几乎要烂掉了。一刮风,风就能穿过房子,好像房子就是个筛子。上次斯 卡利的女儿来东部的时候,她让人在房子里安了内部管道,又给他买了煤气炉和电冰箱。然而斯 卡利先生还 是用厨房的那个抽水机,也从没往冰箱里放过一样东西。有一次,他有点勉强地对奈德说,厕所比外屋的好。
尽管如此,老人还 能为自己做很多事情。帮他干了几个月的活儿之后,奈德渐渐意识到,其实,斯 卡利先生只是需要有个人一天来陪他一个小时左右而已,而不是帮他干活儿。
“咱们这几天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清理一下院子。”斯 卡利先生说。他和奈德从落满灰尘的窗户往院子里看。院子看起来很乱,有一堆磨光了胎面的轮胎,一把靠在一棵树上生了锈的长把镰刀,小棚子顶的正下方有个丢弃的冰箱,上面摞着个破了的旧被子,还 有很多其他东西,但已渐渐变得和地面的颜色没什么区别了。
“你多大了,奈德?我知道你一定告诉过我,我很健忘。”
“我刚刚十一岁,”奈德回答道,“我的生日在上个月。”
“我比你大六十九岁。”斯 卡利先生说。他撅起嘴好像要吹口哨,却勉强地轻轻笑了笑。
窗外枫树上的叶子变成了棕色,上面有些斑点,看起来就像斯 卡利先生手上和额头上的皮肤。
“你注意到白天正在变短吗?很快就到感恩节了。看外面那些乌鸦,它们知道冬天就要来了。”
奈德把刷完的餐具放到白铁皮灶台上控水。没有吸水布。现在很难想象冬天,很难想象所有的田野都是那样光秃秃的。
老人正手忙脚乱地调着新炉子的煤气火焰,新炉子挨在他冬天用于厨房取暖的大个儿黑色富兰克林牌炉子旁边。他在沏茶,和往常一样,给他自己和奈德沏茶。他会从一个小瓶子里往他的杯子里加几滴酒。“朗姆酒,”奈德第一天来为他干活儿时,他对奈德说,“能让我暖和点儿。人老了很难保暖。”
干完杂活儿,他们就开始整理客厅里的一个盒子。当他收好要烧掉的废物或者要送人的旧衣服时,斯 卡利先生就会拿起他保留的纪念品给奈德介绍。奈德知道那是斯 卡利先生最想做的事——让奈德听他叙述往事。
“看见这块石头了吗?”当他装满一袋子关于泰坦尼克号沉船的旧剪报时,说道,并说他都想不出来他当初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留起来。“这实际上是一块皂石。看看上面刻的是什么字。”他把它放进奈德手里。
皂石摸起来有种油油的感觉。奈德辨认不出上面刻的是什么。
“是汉字,这些符号是好运的意思。哦——我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尽管你的生日已经过去了。我可怜的叔叔不会同意石头里有很多好运气的说法。他在旧金山地震中死去了。当他们把他从房子下面拉出来的时候,这块石头就嵌在他的胸膛。这是个异教徒的东西。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戴着它。”他突然笑起来。这不像笑声,倒像是呵呵的叫声,奈德心想。
“谢谢你。”他说。知道这块石头30年前曾经埋在一个人的胸膛里,他心里感觉有点儿不舒服。
“想象一下!”老人大声说,“这个世界上你摸到的每件东西都是有历史的。喝茶吧,茶能让你凉 快下来。你知道热茶能让人凉 快吗?生活充满了自相矛盾啊。”
他们看完了一本相册,那些黑色页面由于贴了锡版相片和发黄了的相片而变得很厚。斯 卡利先生翻得很慢。“我母亲。”他指着一个年轻姑娘的彩色锡版相片说。姑娘的前额上是厚厚的鬈发。“照这张相的时候我甚至还 没出生呢。”他冥想着说,“生命很奇怪。”他又指着另一个身穿军装、握着一杆枪的男人说:“这是我父亲。”
“他为什么有枪呢?”奈德问道。
“那是内战期间。我父亲是战士,在战争中牺牲了。1862年9月14日,他在南山战役安蒂特姆战斗中受了伤,回家后死的。奈德,当时我六岁。现在我还 能看见他,就像看见你一样亲切。他躺在波基普西市家里的床上,他的脸像亚麻床单那么苍白。我来到父母房间的时候,我母亲正俯身看着他,伸手摸着他的脑门儿。我记得她的手指有多瘦,她的婚戒滑到指关节上。和那只活生生健康的手在一起,父亲的脸显得尤其苍白。接着她把戒指贴在他的脸上。”
他突然向上看了一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就要变天了。我能感觉到暴风雨就要来了。”
奈德本想知道更多关于南山战役的事。他盯着锡版照片上的那支枪看,同时想起了握枪的感觉。
“他看上去很自豪,是吗?或许是因为他头拾得太僵,表情太严肃吧。想象一下,某个南部将要杀死他的男孩儿也在拍照.也穿着军装握着他的那杆枪。”他合上了相册。“我要留着它。”他说。
看起来斯 卡利先生累了,他的下巴微微向下张着嘴,他的话不时地变得含糊不清,好像说话时嘴里含着块海绵。奈德把他们的茶杯拿到厨房刷干净。天空暗了下来,但在州际公路的另一边那隆起的远山上,仍有阳光在照耀着。
他把茶杯放到灶台上。下周,或许,他要开始清理院子了。他从窗户往外看,思考着从哪儿开始干起。这时,他看见了一只憔悴的猫慢慢地离开了外屋。
“院子里有只猫。”他大声对斯 卡利先生说。
“偶尔我会看见一只。”老人在客厅里说道,“有些猫生活在你路过的那片树林里。野猫——变野的猫。在暖和的月份它们活下来没有问题,但冬天多数会被冻死的。”
奈德盯着那只猫看了一会儿。
“这只有点儿问题,看起来生病了。”他说。
他听见斯 卡利先生呻吟着站起来,然后拖着脚走进厨房,奈德注意到他穿的是拖鞋。今天他一定感觉不太舒服,奈德心里想。如果他感觉好,他就会穿着侧面扣着扣子的那双黑鞋。他走过来站在奈德身边,身体向窗户倾斜。
“它看起来像已经熬过冬天了,”斯 卡利先生说,“可怜的家伙。从那条面包上撕下一些来,掰成碎块,再倒上点牛奶。”他吩咐着奈德,“你可以用那个碗,把它放在外面那棚子附近。它看起来确实够野性的。”
那只猫是灰色的,像鼹鼠一样,毛很蓬乱。当它往房子这边看时,它不停地摇头,好像要躲开什么东西,那东西影响它的视力。
“它怎么了?”奈德问道。
“饿了。”斯 卡利先生回答道,“不,等等。出问题了。”
“它有只眼睛紧紧闭着呢。”
那只猫离房子更近了。
“眼睛没了,”奈德说,“只有一个小孔。”他感觉有点儿害怕。
斯 卡利先生紧靠着灶台。奈德能看见他呼出的气。
“你说得对。”斯 卡利先生说,“寒冷有时会让它们变成那样。它看起来够大了,可能是去年出生的。或许是有人把它当成靶子来练习射击了。男孩子会这么干。活靶子比罐头盒更有趣。或者是它和另外一个动物进行过一场恶战留下的。”
“它脸上似乎有血渍。”奈德说。他感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很遥远。他拿着盛有面包和牛奶的碗,走到外面棚子那里,把碗放进棚子里靠近木柴堆的地方。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一阵微风吹动了炎热的空气,紧接着风就消失了。
这是一种极端的静止,好像地球本身停止了呼吸。唯一在动的是外屋房顶附近的那只黄蜂。奈德一直看着它,看它飞的圈越来越小,直到突然消失为止。也许它的蜂巢就在屋顶下方,也许在外屋后面杂草丛生的地方有蛇。他突然想起了珍妮特用自己的全身撞向比利,让那条蛇逃脱比利双手的情景。有个想法在他头脑里嗡嗡地盘旋着,这个想法刺痛了他,就像黄蜂叮了他一下。
斯 卡利先生说了,野猫生活在那片他夏天看书的枝繁叶茂的树林里。在他家房子和树林之间的就是那个旧马棚。
奈德拿枪射击过。他看见什么东西沿地基的石头移动了。那不是风中的高草在动,而是一个活物。他违背了父亲的话,打到了活物。他意识到就是那只猫。如果珍妮特那天夜 里看见他向那个东西射击会怎么对付他呢?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影子,他真认为那只是个影子吗?影子会让他感到这么警觉吗?会让他的听力敏锐起来吗?会让他的心怦怦直跳吗?
几年前,女教徒们尽她们最大努力,装满一大篮子蛋糕送给爸爸做生日礼物。爸爸把那个篮子带回家,把蛋糕放在厨房桌子上,一共有五个。爸爸摇了摇头说:“也不事先说一下,真应了《圣经》里那句话,左手不知右手在做的事。我真想不出她们为什么不把事情计划得稍微好一点儿呢!”他拿出来三个要送给金博尔家,一个要送给斯 卡利先生,但留下一个巧克力的。奈德最喜欢吃巧克力了。当所有人都睡着之后,他起床,走到楼下厨房,吃了好几块蛋糕,直到撑得快站不起来了。第二天他病倒了,待在家里没去上学。
他能准确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站在黑暗里,两只手抓着湿漉漉的蛋糕,把蛋糕块儿往嘴里塞着。他明知不该这么做,但还 是紧闭双眼陶醉其中。
早上,当他疼得直抓肚皮时,爸爸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床边,用一种特别温和的声音跟他说话。每当爸爸试图教育奈德时,都用那种谨小慎微的声音。“我知道蛋糕好吃。”爸爸说道,“一个东西好吃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他起初还 弄不明白爸爸怎么知道他干了什么。后来,当他能够悄悄下楼,他看见了盘子里那些蛋糕残渣。
“来这儿,我的小猪。”妈妈说,“我知道夜 里你让一个巧克力蛋糕神奇地消失了。”
现在,他想起了他把脸贴在妈妈大腿上的情形,想起了他说他永远不会再那样做了,想起了妈妈摸着他的头发说:“是的,我们总是这样说。”他意识到这一切有多幼稚。他曾做过的所有坏事和希拉里舅舅来的那天夜 里做的事比起来,是多么幼稚呀。
他环顾院子,那只猫不见了。他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它了。他回到厨房里。
“暴风雨快来了。”斯 卡利先生说。奈德站在他身边,看着他那柔软的上了年纪的嘴,发暗的牙齿,研究着他散发出的枯叶和朽木的味道。
“我把给猫喂食的碗留在外面了。”他说。
“现在它很难猎食了。在地面结冰之前,这些猫靠啮齿动物能生活得很好。我会把食物给它留在外面的。或许它能够自己觅食。”
奈德认为它不会觅到食物的。他看见了那个口子,干血渍,和鼻子一侧本该是眼睛的角落里那类似小虫的黏液。
他慢慢地走上长长的回家之路。他家的房子在黯淡的抗风灯光里像书中的城堡图。他记不得那天夜 里那张面孔是从哪扇窗户往外看他的。他想,毕竟那或许不是人的脸呢;或许是一顶旧船夫帽从阁楼里一个钉子上垂了下来。可帽子不能自己移到窗户上的,那一定是斯 卡罗普夫人了。现在,在他看来,如果斯 卡罗普夫人看见了他带着枪,不管怎样,她会知道那只猫的事了。然而又不像是她——如果她知道了,她是不可能不跟他说的。他突然颤抖一下,就像爸爸打开地窖门把他吓得直发抖一样。
他在门厅里待了一会儿,向下看着那条河。一排小鸟穿过厚厚的乌云画出一条黑线。妈妈能知道它们是什么鸟。也许她也在注视着它们,从凸窗那里。忽然间,世界之中,万物之间,他最想见到的就是她了。
“进来,小奈德。”纱门后面的斯 卡罗普夫人小声说,“我给你准备了些好喝的凉 牛奶。斯 卡利先生怎么样?上周我看见他在家里闲逛,感觉他很虚弱。这些天他们会来把他带走。”
他不想问,可还 是问了:“谁?把他带到哪儿?”
“啊,嗯……”她叹息着说。他推开纱门,她慢慢地朝厨房门口退去。他闭紧嘴巴,不再问她。当他把手放到楼梯扶手上时,她轻声地说:“当然是养老院了。我们所有人老了没用了的时候,都得去那里。真的,奈德。这就是我对人那么容忍的原因。我说的是——人们在这一生中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我为什么还 要给他们增加痛苦呢?不过因此我就变得容易感情用事了。”
奈德一次迈两级台阶。
“别那么吵啦!”斯 卡罗普夫人咆哮道,“想想你可怜的妈妈!”
妈妈正朝河那边看呢,一种极大的渴望在他心中升腾。如果她能站着向他走来,用双手搂着他该多好啊!他看见她走过,不仅在记忆里或者在梦里,还 有在拐杖和爸爸手臂的帮助下。但是太少了!
她转身看着他。她少有地从托盘桌举起左手手指向他挥了挥。他走向她。“奈德。”她有力地说出他的名字,就像她说“是的”或者“河”一样有力。
“斯 卡罗普夫人说斯 卡利先生要被带到养老院了。”他告诉她,“她说她感情容易激动。”
“斯 卡罗普夫人对未来一无所知。”她说着,用她那温暖弯曲的手指摸着奈德的手腕。“你必须小心那些感情容易激动的人。那不是正常心态,那样会使你的内心空虚、脆弱。”
托盘桌上有一本名叫《米德尔马契》的书。“这本书讲的是什么?”他这样问妈妈时,突然感觉很累。他的肩膀下垂,甚至膝盖都感觉累了。
“几乎所有的事。”她说,“是关于生命的。我想你这一天过得很难,奈德。有什么心事吗?有什么让你担心的吗?”
他心里压着很多事。妈妈的手指从他手腕上滑下来。如果他把猫的事告诉她会怎样呢?他想象着如果他告诉她了,她会是什么表情——恐惧!
斯 卡利先生说过,冬天会伤到它们的眼睛。也许是动物间打斗打伤的,就像老人说的那样。如果那只猫回到他待过的那个院子,或许他可以离近看一看,毕竟有可能眼睛还 在那儿呢!有可能另一只猫抓伤了它的眼睑,抓得太重……
“爸爸回来了。”妈妈说。奈德听到帕卡德车艰难地开上长长的斜坡,转过房子的北边,爸爸常把车停在房北的山楂树下。但这次车并没有停下。奈德意识到爸爸正把车开到马棚那里。
“我很高兴他回来了。”妈妈说,“我想我们要经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了。”
斯 卡罗普夫人在门口嘀咕着。
“说出来吧,斯 卡罗普夫人!”妈妈尖声说道,“我还 没死呢!”
“哦——我只是在说,奈德的牛奶就要放温了,他不喜欢那种温度。”
妈妈对他坏笑了一下,放低声音说:“最好下去喝了它吧……”
突然他几乎也感到高兴了。他匆匆走过斯 卡罗普夫人身旁,下楼到了大厅,正好碰到爸爸扛着两大袋子杂货回来。“帮帮我,小奈德。”他大声说。奈德抓过一袋土豆。“天哪!在车道脚下我差点儿撞到一只可怜的猫。我想我们要遭遇一场暴风雨了。
天很黑,像黑夜 一样。爸爸匆忙进了厨房,奈德看着他近似紧张地快速扔掉杂货,当他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时,就是这样。奈德见过他打扫卫生时也是这样。做晚饭时,他从桌子到炉子之间动作很快,几乎跳跃着,直到完成所有任务。可在教堂他就完全不同了,神情庄严,行动缓慢,从一个环节进行到另一个环节,威严如管风琴的音乐一样。那音乐像喷泉一样从圣坛后面的那些管子喷出,宁静的声音根本不受唱诗班里颤抖不稳的声音所影响。
“我可以开灯吗,牧师?”斯 卡罗普夫人问着,闪身进了厨房。厨房里总是很暗,只有傍晚很短的时间能有一缕阳光照进厨房的窗户,像一块金色的布横在厨房桌子上那块破油布上。
“当然,斯 卡罗普夫人,”爸爸说,“你不必等我同意,你知道的。”
“哦——我想得周到,牧师。”斯 卡罗普夫人说。奈德想,他还 从没见过这么自夸的人呢。斯 卡罗普夫人拿出他那杯牛奶递给他。
“那猫是灰色的吗,爸爸?”奈德问。
“我没注意,小奈德。你在学校过得好吗?”
“好。”奈德说。他接过玻璃杯,谢过斯 卡罗普夫人,转身去喝牛奶了。他不太喜欢让她看着吃东西。她去食品室了,奈德感觉轻松多了。每当她从他身旁离开时,奈德都会产生那种轻松感。爸爸在厨房水池洗了洗手,擦干,坐到桌边一把椅背成梯状的高背椅子上。“谢天谢地我已经装上了避雷针。”他边说边看着窗外天空那黑压压的乌云。
“你认识比利吗?他想拔出一条蛇的毒牙。”奈德汇报说。
爸爸做了个鬼脸。
“珍妮特·霍夫曼阻止了他。她直接把他摔倒在地上了。”
“你确定他是要拔毒牙吗?我认为这周围没有毒蛇。”
“我不知道,爸爸。可是比利要伤害那条蛇。”
“我猜他不知道他会伤害到它。或许他不明白蛇会感到疼。”
“可是他知道!”奈德大声说,“每个人都知道!”
“哦,这场暴风雨将会冲走一切。我们要有真正属于秋天的天气了,有点儿霜冻……”
奈德靠在椅子上,感觉困了。“蛇整个冬天都要睡觉,”他柔声说,“在它们的岩石宫殿里。”
爸爸笑了,把手伸过桌子握住了他的手。
“我喜欢你这么说,奈德。”爸爸评论道。有一会儿奈德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去年7月4日沃特维尔游行活动之前,他滑进爸爸带他去游泳的湖里,湖水不凉 也不热,他发现自己能游得差不多和水蝽一样快了。还 有一回,一天晚上吃完晚饭,他一直坐在门厅里看书,爸爸给他端来满满一瓷碗蜜桃冰激凌,那是他自己用鲜桃和高脂稀奶油搅拌而成的。那件事让他大吃一惊。奈德吃的时候,爸爸坐在台阶上。奈德看着他的侧面,清晰完美,就像在地毯上擦得闪闪发光的硬币上的侧面像。热了一天的黄昏如此柔和,空气中充满了桃子的芳香。
于是奈德有些颤抖了。
“你不会无意中伤害一个动物,对吗?”“确实会的。奈德。恐怕我碾过很多负鼠。它们被车的照明灯晃得看不见,当我看见它们的时候总是来不及躲闪。”
“真叫人松了一口气。”奈德说。爸爸笑了。他知道奈德在模仿他说话。当下雨房顶不漏,或者井里溢满特别好喝的水,或者他感觉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演讲时,他常说“真叫人松了一口气”。
当奈德离开厨房上楼做作业时,他并不觉得如此轻松,一个想法悄悄溜进了他的心里:要是你并不太清楚你在伤害什么活物怎么办?
在楼梯上,斯 卡罗普夫人从他身边经过时嘀咕道:“今天晚上吃羊排。”
雨开始下了起来,连绵的大雨下了好几个小时,接着从河的上游传来了一声巨响,像远处响起的大炮声。那时奈德已经上床了,正在读罗宾汉智取诺丁汉治安官。炮声越近,雷的霹雳声越响,闪电越强。听起来那么近,以至于奈德知道很快就该下楼到中央大厅了。自从他记事以来,每当暴风雨在峡谷中肆虐时,爸爸就来抱他。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奈德听到闪电击到大地发出的巨大的撕裂声时,他就知道爸爸很快就会来到他的门口,说:“快,奈德,下楼来。快点儿!往睡衣上套件羊毛衫。”
奈德明白,为防备房子被雷电击中着火,他们必须下楼到前门附近。爸爸不完全信赖那个新避雷针。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父亲喊:“奈德!”
他跑进大厅里。当他路过书房的时候,听见枫树枝猛烈敲打窗户的声音。爸爸正抱着妈妈往楼梯口跑去。包裹妈妈的毯子在地板上拖曳着,奈德抓起毯子角以防爸爸被绊倒。一瞬间,当蓝白色闪电的光亮照到楼梯平台时,他从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爸爸和妈妈。妈妈的头发从父亲的臂弯里垂下来,她那长长的弯曲的手指紧抓着爸爸那件旧羊驼毛上衣;爸爸的眼睛上戴着黑色神秘的护眼镜;他自己的脸闪烁着白光,他那双赤脚恰似白色的光斑在地板上移动。接下来又是黑暗,他们就都消失了。
他听见斯 卡罗普夫人在砰砰地下后楼梯。妈妈的轮椅已经在前门附近了。爸爸点起了煤油灯把它放在桌子上,桌子立在一幅巨大的哈得孙河谷油画下面。画面呈现的是所有的村庄和城镇沿河岸出现之前,甚至西点军校建校之前的景色。画上满是阳光和静谧。
斯 卡罗普夫人拖着一把椅子出现在厨房门口。“我不想挡任何人的路。”她宣布。爸爸说:“你想坐哪儿都可以。”同时把毯子整理一下盖在妈妈的膝盖上。
大风呼号,雷声轰鸣,闪电点亮了整个天空。奈德感觉房子在漂浮,门厅像船头一样抬了起来,好像房子已经变成了一艘大船在波浪中颠簸摇摆。然而他却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在这样一场暴风雨里,和他的双亲坐在一起,听爸爸数着雷声间隔的秒数,听妈妈回忆着曾经的暴风雨以及它们的猛烈程度。
“怜悯一下在这样一个夜 晚里外面那些可怜的生灵吧。”斯 卡罗普夫人说,“我不禁想起它们,不像我们幸运地拥有躲避处,头上有屋顶。”
“很对,斯 卡罗普夫人。”爸爸心不在焉地说。
妈妈却说:“我并不同意你的说法,斯 卡罗普夫人。我想,在这样一个夜 晚待在外面,身处所有喧闹声和大雨之中,不像胆怯的老鼠一样窝在令人窒息的屋子里,是令人愉快的。”
斯 卡罗普夫人没再回应。奈德看见她扫了一眼妈妈,然后把目光移向她腿上的那些布片,她正在把它们往一块儿织。干那活儿她似乎连光线都不用。
有一次,奈德在她旁边。如果你站不稳又看不见,那在外面就不会愉快了。
他想,如果你是只有一只眼睛的猫,在外面的暴风雨里就不会感到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