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天天唱歌吗?”弟弟凯立问我,“每一天都唱吗?”他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方,一只手托着下巴。已经是黄昏时候了,两只狗都挨着他,卧在温暖的壁炉边。
“她每一天都唱。”这是我这个星期第二次回答他这句话,也是这个月的第二十次。这一年里,也该回答过上百次了吧?再加上过去的几年,那次数就更多了吧?
“爸爸也唱吗?”他又问。
“当然,爸爸也唱。凯立,离壁炉远点儿,当心烧着你。”
他把椅子往外推,在地面上弄出刺耳的磨擦声,惊动了两只狗。小黑狗洛蒂,摇摇尾巴,抬起了头。另外一只狗尼克,继续睡着。
我在厨房桌上的那块石板上,搓揉做面包的面粉团。
凯立轻轻地说:“对了,爸爸现在都不唱歌了。”壁炉里有一块木头烧裂了,发出哔剥声。他抬头看我,又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说:“你光着身子。”
“这个我知道。”他说。
我把面粉团弄成一个白球,高高地举起说:“你出生的时候就像这样。”
凯立认真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有头发了。”
“没有几根,不能算数。”我说。
他想起他熟悉的老故事,就接着说:“那时候妈妈给我取名叫凯立。”
我说:“要是我,就会给你取名叫小麻烦。”凯立听了,咧嘴笑了起来。
“那时候,妈妈用黄毯子包着我,把我抱给你看,对你说……”凯立等着我往下说,“妈妈对你说……”
我叹了口气说:“妈妈说:‘安娜,你看娃娃是不是很漂亮?’”
“我那时候很漂亮。”凯立说着,算是结束谈话了。
凯立认为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也从没告诉他我真正的想法。其实他长得很普通,不漂亮,哭叫起来很吓人,而且身上还 有一种难闻的气味。最糟的还 不是这些。妈妈生下他的第二天就死了。这是凯立最糟的地方。
妈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安娜,你看他不是很漂亮吗?”我上床去睡的时候,想的是凯立看起来真丑。我也忘了跟妈妈说晚安。
我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窗边去。窗外,草原—直向外延伸到天空弯下来的地方。虽然冬天快过去了,地上还 到处有雪堆和没化的冰。我望着那条长长的烂泥路蜿蜒穿过平原,想起妈妈去世的那天早晨,虽然出了太阳,却令人觉得凄冷。有些人为了妈妈,坐了马车来,把她带出去下葬。接着,表兄弟姐妹、姑姑阿姨、伯伯叔叔也都来了,想冲淡这里的哀伤,但是没有用。
慢慢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走了。只觉得每天过得又长又暗淡,就像冬天一样,尽管那时候已经不是冬天了。爸爸也不再唱歌。
“安娜,你看他不是很漂亮吗?”
“一点儿也不漂亮,妈妈。”
叫我承认凯立漂亮,实在很难。我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让自己去爱凯立。当时我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爸爸在旁边洗晚饭的碗盘。凯立的小手摸着我的面颊,他笑了一下。我知道,就是那笑容逗人爱。
凯立又问起我来了:“你记得那些歌吗?妈妈唱的?”
我从窗边转过身去,说:“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唱的是花儿、鸟儿,有时候,她也唱晚上的月亮。”
凯立弯腰去摸黑狗洛蒂的头,用低低的声音说:“要是你记得她唱的歌,说不定我也会想起她的样子。”
我睁大了眼睛,眼泪也跟着来了。这时门开了,一阵风伴着爸爸进了屋子。我走过去搅拌我煮的汤。爸爸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把鼻子埋进我的头发里,说:“这道汤有肥皂的香气。”
我笑着说:“那是我的头发。”
凯立也走过来,用力向上伸出胳臂搂住爸爸的脖子,把身子挂在那儿,让爸爸把他悠来悠去。两只狗都坐直身子看着。
爸爸说:“镇上很冷。杰克也老跟我作对。”杰克是爸爸的马,从小就买来养的。“简直是无赖。”爸爸又唠叨着骂它一句。爸爸脸上有笑容,因为不管杰克怎么坏,爸爸还 是很爱它。
我给大家舀了汤,点上油灯。我们吃饭时,两只狗就挤在桌子底下,等着食物掉下去,或者有谁赏它们东西吃。
要不是凯立问了爸爸一件事,爸爸也不会把莎拉的事情告诉我们。我们把碗盘清理过,也洗干净了,爸爸正用铁桶装壁炉的炭灰,凯立开口了。他说的实在不像一句问话。
凯立说:“你好久不唱歌了。”他说得很僵硬,不是因为太认真,实在是因为他忍了好久了,“为什么呢?”他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爸爸慢慢地挺直了身子,他好久都没出声。两只狗抬头看着爸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已经忘了那些老歌了。”爸爸说着又坐了回去,“也许有个方法可以再想起来。”他看着我们两个孩子。
“什么方法?”凯立热心地问。
爸爸往椅背上一靠说:“我在报纸上登了广告,请救兵。”
我很好奇地问:“是不是要请一个管家?”
凯立和我马上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想起了西丽,从前找来的那个老管家。她很胖,做事慢,还 拖着脚走路。她夜里打鼾的声音很响,像水开时茶壶发出的哨声。她还 常常让壁炉断火。
爸爸慢慢地说:“不对,不是找管家。”他顿了一顿,“是找一个妻子。”
凯立盯着爸爸:“找妻子?你是说给我们找一个妈妈?”
大狗尼克把头靠在爸爸的大腿上。爸爸用手摸顺它的耳朵,说:“也可以这么说。就像邻家的玛姬一样。”
我们家南边的邻居是马修先生,他就登广告找了一个太太,同时也给孩子们找了一个妈妈。玛姬,就是从田纳西州来到这里的。她头发的颜色像红萝卜。她喜欢笑。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在白纸上的信,打开说:“我已经收到她的回信了。”他接着就把信念给我们听:
亲爱的雅各·威廷先生:
我是莎拉·威顿,缅因州人,您看了信就会了解我的大概情况。我写这封信,是回应您的广告。尽管有人向我求过婚,但我至令还 是未婚。我跟我哥哥威廉住在一起。他即将结婚,未婚妻很年轻,也很有活力。
我一向喜欢住在海边,但是现在我觉得应该离开了。事实上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离东边的大海越来越远。您看得出来,我没有别的办法。请不要误会我会嫌弃你们那里。我很强壮,做事努力,也不怕路途辛苦。我不是细声细气的人。如果您肯回信,请告诉我您的子女的情形,您的详细地址,以及您个人的情况。
莎拉·伊丽莎白·威顿谨启
再者:您是否在意养猫?我有一只猫。
爸爸念完了信,大家都不出声。他继续看手中的信,低声念着。后来,我稍稍转过头去,偷看凯立一眼,他开心地笑着,我也笑了。
屋里很静,我开口说:“还 有一件事。”
“什么事?”爸爸抬起头来。
我搂着凯立的肩膀对爸爸说:“问她唱不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