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翅膀的东西
(1934)
我们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等在站台上了。除了第一次到奶奶家时以外,她都没来接过我们,因为她认为我们自己能够找到路。可这次她真的来了,撑着一把旧的丝网黑伞遮着阳。
不过她到这里可不是来接我们的,而是在给谁送行。有一位女士正在登上我们身后的那列火车。在晃眼的太阳光中我们只眯起眼来看了一下,不过我们还 是认出了那顶帽子。那是艾菲·威尔考克斯 。奶奶用她那粗壮的胳膊一抡,把威尔考克斯 太太鼓鼓囊囊的箱子撂到了车上,然后又把一只野餐篮子递了上去。蓝鸟火车开动了,奶奶后退了一步。她没有挥手,但通过窗子看了看威尔考克斯 太太有没有找到座位。然后奶奶朝我们转过身来。
奶奶从来就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但今天她的心思真的可以说是跑到天边去了。我拎着行李走在最后面,今年我已经快跟奶奶差不多高了。
“威尔考克斯 太太是去旅行吗?”玛丽问道。
“是去找更好的活路。”奶奶说,“跑去和她在帕米拉的妹妹一起过。银行收走了她抵押的房子,所以她就跑掉了,不想看着别人把她的东西都给扔到马路上去。威尔考克斯 先生死后,她离开了农场,在镇子上买下了那栋房子,但她后来还 不上贷款了。”
那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和玛丽把在芝加哥发生的种种趣事讲给奶奶听,好让她散散心。七月份的时候,联邦调查局击毙了头号全民公敌——约翰·迪林杰,他逍遥法外了很久,在整个中西部到处抢劫银行。大众们说不清是希望他被捕还 是希望他继续逍遥法外。在艰难时世中,他为人们提供了许多娱乐。由于他只抢银行,所以人们管他叫罗宾汉,尽管并没有听说过他把抢来的钱分给穷人。
后来,他到离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的传记电影院去看电影。和他一起去看的有两个坏女人,其中一个向警察告了密,结果警察在人行道上把他打成了筛子。接着,为了向大众证明他们真的干掉了约翰·迪林杰,警方把他的尸体放在停尸房的地下室里展览,人们纷纷跑去观看。女人们把她们的手帕在他的伤口上蘸点血当做纪念。不过他的尸体肿得厉害,身上又挨了那么多子弹,所以人们说那根本不是迪林杰。有谣言说他跑到别的地方躲起来了。
玛丽和我都很不高兴,因为老爸和老妈不肯带我们去看那具满是弹孔的尸体。我们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霰弹枪奇特汉姆之 后,觉得自己还 是能受得了那种景象的。等我们九月份回学校以后,所有的人都会说他们看过了那具尸体,所以我们失去的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
“换了我准会带你们去。”奶奶听了之后说。对此我们毫不怀疑,叫她自己去看一眼迪林杰的尸体她也不会在意。
玛丽和我上楼去从我们唯一的行李箱里把衣服拿出来。她现在已经对自己穿的衣服必须挂在衣架上之类的事情开始在意起来了。“奶奶在想念威尔考克斯 太太。”她忽然开口说道。
“开玩笑吧?她可是奶奶的死对头。奶奶说威尔考克斯 太太的舌头是在当中的地方和口腔连着的,所以两头都能甩来甩去。这个镇子要是没有她的话会安静许多的,奶奶准会喜欢的。”
“你什么都不懂。”玛丽说,“男人对女人真是一点都不了解。”
于是我迈着轻快的步伐朝镇上走去,方向是威奇的加油站,那里是男人的世界。这家店由雷·威奇打理,他老爸是种田的。我觉得自己会和他有得谈。
现在的年景正萧条,时间又是八月,所以小镇不大有生气。我经过“咖啡壶”咖啡馆的时候,里面有两个人在玩跳棋,不过除此之外就什么人也没有了。在摩尔商店的门外围了一小群人,他们在等着快到晚上的时候买半价的面包。
在斯 塔布斯 和阿斯 邱保险公司的窗子上可以张贴传单。最大的一张传单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农场工具棚,这是德利公司准备在原先旧砖厂所在的那个街区上要修建的。
在这张传单的旁边贴着一张联合兄弟教堂举办的义卖会的广告:
欢迎来卖,也欢迎来买
宝贝、垃圾、小古董
最便宜的价格
本地妇女会提供午餐
最后一张传单上印的是狮子俱乐部将要放映的露天电影的日程表,都不是什么新片子,有些甚至还 是无声片。看来这个星期的生意很是清淡。
我越过了铁路,经过了谷仓,朝着威奇的加油站走去。运豆子进来的卡车让我吃了不少灰。威奇的加油站以前是一家铁匠铺,他们店里还 留着打铁用的砧子。现在这里有一台油泵的加油站,还 有一个室外的千斤顶。我踉踉跄跄地在尘土中走着。后来,尘土慢慢落定,我见到了她。
这绝对是一见钟情,就好像我一辈子都在等着她一样。她站在威奇加油站门前的人行道上,微微闪着光,一副可爱的模样。她会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优雅地掠过,将我留在一片尘土之中。
“她”是哈德逊汽车公司生产的一辆崭新的、供展示用的“气垫车8型”汽车。车子有四个门,棕黄的底色上有红色的条纹,轮毂罩上也有一抹红。涌出的眼泪让我的眼睛感到了刺痛,但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双手捏着空拳微微弯曲,好像已经握住了她的方向盘。
当时没有哪家汽车公司在奶奶她们镇上设分公司,就连福特也不例外。不过威奇加油站可以帮你订购。雷告诉过我,两年里小镇上没有人买过一辆汽车。此时,在加油站的千斤顶上架着一辆老爷车,雷从下面低着头钻了出来,两只大手在一块油乎乎的破布上擦着。
雷十七岁,已经完全是一副大人的身形了。我可是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和他结识,因为我想要他教我学开车。去年夏天他教了我两三次,不过他要收两块钱才肯把我彻底教会。
呆在加油站里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性格沉稳,所以他们就算一年没见我了,看到我的出现反应也不强烈。雷竖起大拇指朝他刚刚在忙活的那辆老爷车指了指说:“扔掉了一根轴。”
我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听懂了的样子。
可我的眼睛依旧牢牢地盯着那辆“气垫车”。“有人订了吗”
雷用手背蹭了蹭长着短短胡茬的下巴,那是让我觉得很帅的动作。“谁会有七百九十五块呢?这个宝贝儿可是极品啊。孩子,这车子还 带收音机呢。”
我想问问他,他有没有开过这车。不过要是接着再要求他用这辆车来教我开车,让我也开上一次,我自己觉得和他的关系还 没到这一层。我们俩都知道,我拿不出两块钱来。
“哈德逊公司把他们最新款的‘气垫车’样品投放到各地,为的是引起人们的兴趣。迪林杰就是开着这种车把警察给甩掉的。不过,对了,你应该知道的,”雷说,“你也许看过芝加哥警察摆在那里给人看的尸体。你觉得那是真的迪林杰吗?”
我耸了耸肩。唉,这个夏天,我真是把不该错过的东西全给错过了。
那天晚上吃罢晚饭,奶奶开口道:“我想你们俩想去看看电影吧。”这其实是说她想去看电影。我们挺愿意,尽管去电影院对我们来说意味的是去芝加哥的东方大剧院,那里放的是最新上映的片子,还 有管风琴演奏和驯小狗表演。
不过在奶奶这里,看电影完全是两码事。每逢星期三的晚上,狮子俱乐部就会在公园里给大家放一场电影。他们会在草地上围上一道帆布墙,人们就好像呆在一个没有顶的大帐篷里。人们坐在长条凳上,电影就放在从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挂下来的一条大床单上。除了浸礼教徒们之外,镇上所有的人都来看电影了,门票是一人五分钱或者一罐给饥饿的人吃的食物。奶奶拎了一大罐甜菜去,我们三个人的票钱便都有着落了。
由于没有人乐意坐在奶奶的背后,我们只好坐到了最后一排。看电影之前人们照例要打打招呼,唠唠闲嗑,不过这些奶奶都不参与。接着,放映员把片子放到机子上,电影便开演了。玛丽一直希望能看到秀兰·邓波儿的片子,结果放的是吸血鬼伯爵德古拉。片子不算太老,担任主演的是贝拉·卢戈西。
我得说,这片子挺对我胃口。所有那些活死人都是黑嘴唇。等德古拉在窗子里变成一只蝙蝠时,他身后的夜色与我们身边的夜色融为了一体。这些观众称得上是恐怖片的理想观众,有几个人发出了惊声尖叫,还 有一次整条长凳上的人都翻倒在地。夜晚的微风在树林间低鸣,把银幕吹得微微抖动。玛丽在大部分时间里眼睛都是闭着的,而奶奶则看得眼睛都不眨。
电影散场后,我们在黑暗中走回家去。玛丽紧紧地挨着奶奶,我也不敢走得离他们太远。晚上的镇子看上去只是一团一团的影子。当一丛大大的丁香花把叶子的影子投到我们面前的路上时,奶奶像受惊了的马一样吓得朝后一缩。后来我们碰到了一株长在路边的老橡树。奶奶赶紧离得远远的,从旁边绕了过去,就好像德古拉伯爵正披着他那件短斗篷藏在大树的另一边一样。
要是在两三年前的话,我们会觉得奶奶是被电影吓的,可现在我们不禁怀疑,她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要吓唬我们。
等我们终于安全地踏进家门后,奶奶还 费心地把纱门的插销给插上,然后她还 意味深长地朝盥洗槽前的窗子外面看了一眼,仿佛德古拉那长着獠牙的可怕脸庞上那双会放电的眼睛正从窗外看着我们。玛丽和我不由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奶奶,世上没有吸血鬼的吧?”玛丽问道。真不知道她是真的想知道,还 是在故意试探奶奶。每过一个夏天,玛丽似乎都能从奶奶身上多学到一点本事。
“吸血鬼?没有。唯一会吸人血的是银行。”奶奶轻轻地摸着下巴说道,“电影都是假的,都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好莱坞制造出来的。不过这些电影都很会说故事,把假的说得跟真的一样,弄得人们都信以为真了。大众什么都会信的。”
这似乎就是她那天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玛丽和我必须爬上那段长长的楼梯,走进一片黑暗中去。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应该走在头里,可我实在有点迈不开步。
“做个好梦。”奶奶在我们身后说道。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而且炎热无比。玛丽把房间的窗子给关上了,为的是不让吸血鬼蝙蝠进来。我之所以会知道,因为我听见她关窗了,而那会儿我也正在关我房间里的窗子。
第二天早上,在经过了那漫长的一夜之后,我在早餐桌上对奶奶说:“我非常需要两块钱。”
“谁不需要呢?拿来干吗?”奶奶问道。
“上驾驶课,雷·威奇要收我两块钱才答应教我。”
“你学开车又干吗呢?”她问,“在芝加哥去哪儿不是都可以坐出租车或电车吗?”
我真是没法儿向奶奶解释。我现在的年纪对于一个男孩儿来说已经太大了,要是学会了开车,我就能变成一个男人了。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我耸了耸肩,奶奶把一份能撑破我肚皮的早餐拨到了我面前的盘子里。
玛丽下来了,现在她自己的样子就有点像吸血鬼了。只见她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是大大的眼袋。尽管她很乐于见到白天的亮光,可她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了。
“就算有钱,你也不会有空去上驾驶课的。”奶奶说,“今天我要你们到阁楼里去帮我翻点东西。我自己已经上不去了,你们得从壁橱的一个暗门里爬上去。”
“让我们找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随便找点旧东西好参加教堂的义卖会。”
这倒真稀罕,奶奶这个从不参加社区活动的人,居然要参加义卖会。奶奶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地吃着早饭,然后她抬起头来,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听着,帮我到那里找一顶旧帽子,那是以前一个讲道者的,他认识我老爸老妈。有一次他到我们家来,想要劝说他们入教,结果突然就倒在客厅的地毯上死掉了。他们后来就把他的帽子放在帽架子上,算是对他的纪念。我就是从那儿把它拿下来的。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张照片,大富翁约翰·洛克菲勒就戴着那样一顶帽子。说不定哪天又会流行呢。”
对最后那句话我可不敢相信,不过玛丽和我还 是拖着一部梯子到楼上去了。奶奶远远地跟着到了二楼,把那道暗门指给我们。我们都已经进了阁楼了,只听奶奶在下面说了句:“小心点儿,那里面说不定有蝙蝠。”
我们以前没怎么见过阁楼,不过这个阁楼里的东西不算多。奶奶用掉的东西比她攒下来的东西要多得多。那里有一些三条腿的椅子,还 有一个试衣服用的人体模型,大小只有她现在的一半,还 有一些非常老式的煤油灯。
玛丽躲闪着蜘蛛网,努力不让自己蹭到任何东西。“我讨厌这里。”她说。这时,我们开始到两三个大木箱里翻了起来。
我从我翻的箱子里拉出了一件水牛皮的袍子。“看这个怎么样?”
玛丽吓得朝后一缩。“别碰,真可怕,那上面有活的东西。”
她说得没错儿,那是有翅膀的东西,我赶紧把袍子放到了一边。接着我又找到了一些小孩儿的衣服,也许是老爸的,破旧得连义卖会也拿不出手。
玛丽的箱子里面全是纸:有已经发黄的《农场日报》,有钉在硬纸板上的纽扣,还 有多得数不清的衣服纸样。这时,只听她吸了一口凉 气。
只见她手上拿着一张很旧很旧的情人节卡片,一颗大大的红心,旁边缀着纸花边。卡片上写的字是:
当丘比特射出他的箭,
我希望他射中的是你的心。
署名的地方还 画了一个问号。
“可是,乔伊,这张卡是送给谁的呢?”玛丽猜测道。
“我猜是送给奶奶的。”
“她也能收到情人节卡片?”玛丽和我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接着她又找到了一张,同样很旧很旧,不过这张没有花边:
等你老了而自我感觉依然良好,
就请你脱下鞋子闻闻自己的脚。
“这张听着倒更像是给奶奶的。”玛丽说。
一个世界末日般的声音从暗门那里带着回响传了上来。“你们找到那顶帽子了没有?”
我吓得跳了起来,玛丽也是。她面前那口箱子�母亲勇湎吕丛业搅怂耐贰�
奶奶就站在暗门的正下方,听着我们的动静,等着我们找到帽子。
“我真的、真的讨厌这个阁楼。”玛丽恨恨地小声说道。
那顶帽子在我面前的那口箱子里,我把它朝下递给了奶奶。
“这儿变得越来越热了。”玛丽说,“这些衣服纸样全都是一战前的。”不过说话间她从箱底拽出了一条旧被子,这被子破得厉害,都能看得到对面了。被面上的花样很好看,不过颜色已经褪得很淡了。
“看这怎么样?”她问我,一边在褶边的地方搜寻着,看缝被子的人有没有把自己的姓名首字母缩写缝上。不过被子的四边都已经磨得差不多了。
“那是什么?”暗门那里的声音问道。
“一条旧被子。”我们同时对着下面喊道。
“我把它给忘了,”奶奶回叫道,“那是我姨妈乔希·斯 玛尔缝的。把它扔下来。”
我把被子扔了下去,奶奶喊了句:“接着找。”我们听见她拖着脚步走开了。
我们又从屋檐下拖出来了另外几口箱子,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把所有的东西都给翻了一遍。不过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理智的人会在一千年里需要的东西。
那天下午,我们走着来到了离镇中心一个街区远的联合兄弟教堂。我们并不是为了去吃妇女会正在义卖的那顿午餐。我们在家里已经吃过了,可奶奶说那儿会提供免费的柠檬汽水。她脱下了围裙,戴上了一顶帽子。不是她在赶集那次戴过的那顶好帽子,而是她在干园艺活儿和钓鱼时戴的,边都已经破了的那一项。她在帽项上插了一朵刚摘下来的牡丹花做装饰。她在断续出现的人行道上悠闲地走着,手上拎着一个杂货袋,里面装着那顶讲道者的帽子。玛丽也戴起了草帽,穿上了裙子,因为我们好歹也是上教堂去。我抱着乔希·斯 玛尔姨妈的被子走在最后面,搭着被子的手臂汗流不止。
“教堂义卖会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玛丽问道。
“进过鸡舍吗?”奶奶以问代答。
义卖会是在教堂的地下室进行的。这里的空气是由殡仪馆的风扇扇进来的,女士们正在长桌子前挑选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些人还 在陆陆续续地把自家的珍宝或垃圾带进来,有些人则抓起自己想要的东西,跑到收银的小桌子前去付钱。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烈的土豆色拉的味道,但妇女会已经把午餐给收走了,现在她们正在把一罐罐免费的柠檬汽水给端出来。
奶奶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看来,每次都是这样。有几个人朝后面退了几步,可有一个个子高高、样子严肃的女士向前走来。“哦,天哪,这不是道戴尔太太嘛。”她招呼道。
奶奶把杂货袋递给了她,又朝着被子点了点头,我忙把被子递了上去,就这样很快便把这个女人给打发了。
玛丽跑去看各种各样的商品了,不过每张桌子边上都被飞舞的肘子给包围着,所以我索性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奶奶身边。她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大口大口地喝着柠檬水。她坐的时候双脚分开,两手搭在膝盖上。在猛喝了一阵柠檬水后,她才开始观察起义卖会的景象来。其实,她是在寻找对自己最有利的时机呢,我对她还 是有相当了解的。
这时,在某张桌子的远端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从她们的帽子来看,她们都是镇上的太太们,不是从乡下来的。最初的低声交头接耳很快变成了大声的谈论。奶奶端坐着,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然后那位看起来像负责人的女士,也就是阿斯 邱太太,从人群中向我们走来。她的脸苍白得就像个吸血鬼一样。
她朝着奶奶弯下身子,用低沉而又急迫的声调说道:“道戴尔夫人,我想我必须要告诉您,威登巴赫太太,那位银行家的夫人,愿意为您带来的那顶帽子出十五块的价钱。”
她瞪大眼睛望着奶奶,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回应,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道戴尔太太,您百分之百地肯定您要卖那顶帽子吗?”
“这帽子不是我的。”奶奶微微做了个手势,“我记得这好像是艾菲·威尔考克斯 扔掉的那堆旧东西里面的,就是银行家把她给赶出镇子时扔掉的。”
阿斯 邱太太的眼里忽然放出光来。“一堆旧东西?”她的呼吸好像也变得急促起来。
奶奶点了点头。“那都是艾菲刚搬进去那会儿在屋子后面找到的。”
阿斯 邱太太像舞蹈演员那样优雅地转过身子,急急地走开了。威登巴赫太太已经去到了收银桌边,从皮夹里以最快的速度把五元一张的钞票抽了出来。
哦,奶奶啊,我不禁想道,你这回又在玩儿什么花样呢?
阿斯 邱太太又蹿了回来。只见她把乔希·斯 玛尔姨妈缝的被子像个失散多年的孩子一样紧紧抱在怀里。“道戴尔太太,”她激动地说道,“哦,道戴尔太太,您是否百分之一百地肯定——”
奶奶拿过被子放到自己的腿上,把它平摊开,然后仔细看了一下。一群人围了上来。在被子的一个角上,用已经褪了颜色的线绣着的姓名缩写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业已磨损的褶边上:
M.T.L.
突然,威登巴赫太太出现了,手里紧紧抓着讲道者的那顶旧帽子。她直接走到阿斯 邱太太跟前问道:“你找到什么啦?让我告诉——”
“别着急,威登巴赫太太,”阿斯 邱太太打断她道,“是我先看见的。”她一把拉过那条被子,奶奶没和她抢,任她扯了过去。
“那些姓名缩写是什么?”威登巴赫太太忽然变得有点忘乎所以了,“哦,我的老天爷啊!M.T.L.,那不是玛丽·托德·林肯吗!那我手里拿着的岂不就是艾比·林肯戴过的帽子,他的姓名缩写还 写在帽衬的防汗带上呢!”
那天早上发生了两件事情。一辆从镇子外边来的汽车在银行旁边熄火了,人行道上的人都驻足观看,手里都抓起了一把石子儿。谁敢说迪林杰不会活得好好儿的,然后故伎重演来打劫银行呢?
另一件事是早餐过后,有人敲响了奶奶家的前门。奶奶去应门的时候,玛丽和我跟了过去。门一开,外面站着的是一个穿条纹西装、个子瘦小的年轻人。
“哦,是奥蒂斯 啊,”她招呼道,“有什么事儿吗?”
“女士,是这么回事儿,威登巴赫先生希望您能抽空与他一晤,他希望能尽早见到您。”
奶奶朝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作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你可千万别跟我说银行倒闭了。现在全国各地的银行都在倒闭。我是不是该把存在银行里的钱取出来?还 来不来得及?”
“不是的,女士,银行还 好好儿的在做着生意呢。”奥蒂斯 眼光朝下看着自己的靴子,“您那十七块钱非常安全。”
“你差点吓了我一跳!”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心口,接着就不客气地把门在他眼前给关上了。
她等了有一个半小时,然后她戴上那顶园艺帽,出门去镇上的银行了。玛丽和我跟她一起去的。等我们来到商业区的时候,人们才刚刚从人行道上散去。银行的门面只有一间杂货店大小,奥蒂斯 是银行里唯一的出纳,关在铁笼子一样的栅栏后面。他把我们领进了后面的办公室,就在保险柜的旁边。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威登巴赫先生,不过从他的样子看得出来,现在不是他人生中得意的时候。在他头项的墙上,办公桌的上方,挂着一条大嘴岩鲈鱼的标本。“请你们务必见谅,”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边给我们让着座,“不知道是哪个疯子传播的谣言,说迪林杰还 没死,这谣言可真是让我们生意难做啊。”
“但愿只是个谣言,”奶奶不卑不亢地说道,“可有时候谣言里也有点真话啊。”
“您这么说可让我很感兴趣,道戴尔太太。”银行家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样咱们就要说到点子上了。”
“有话就快讲吧。”奶奶催道。
“某些据信是来自于林肯总统和总统夫人名下的物品出现在了一栋被本银行没收的抵押房产之中。您能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吗,道戴尔太太?”
奶奶觉得她能听懂。“我希望国家能接收那块土地,并把那栋房子修复成博物馆。我听说林肯总统和道格拉斯 之间的辩论就是在那栋房子的客厅里进行的。据说他亲自分隔了围栏,那个围栏过去是把砖厂都围进去的。”
“到底是谁在散播这种荒唐的传言?”银行家的脸色有点涨红了。
“谁能说得清楚传言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奶奶沉思着说道,“又有谁能知道它要到哪一天才是个尽头?据说现在在斯 普林菲尔德的州议会里也有很多人在说这件事了。我听说他们随时会派一个历史学家来调查此事。”
“道戴尔太太,本银行已经跟德利公司签署了文件,要让他们在整个那片产业和旧砖厂的地皮上造一个工具棚。任何延迟都有可能毁了这笔交易。经济复苏的日子就快要来了,如果银行有好日子过的话,那么整个社区也都会有好日子过。”
“可是建一个漂亮的国家公园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奶奶想了想说道,“夏天的夜晚我们都有地方可去了,大家一起缅怀一下诚实的艾比,我们的林肯总统。现在的那个公园只不过是铁路公司不要的一块荒地。”
威登巴赫先生的嘴现在已经张得快碰到他办公桌上的吸墨纸了。他死死地抓着办公桌的桌面说道:“道戴尔太太,那些所谓林肯用过的东西是您伪造的吧,它们全都是赝品。我可以对您诉诸法律。”
“好啊,那就放马过来吧。”奶奶的眼睛盯着威登巴赫先生头项那条大嘴鲈鱼,“银行家把又老又穷的寡妇送进了监狱,这件事对你的生意可是一个绝佳的宣传。”
威登巴赫先生顿时像泄了气一样缩小了一号。“道戴尔太太,”他又换了一种哀恳的语气说道,“请您无论如何得帮我这个忙啊。我和约翰·德利的生意已经进行得很深入了,我必须得往前走,否则我就没有退路了。”
“把你的尾巴砍掉就行了。”奶奶说。
“对不起,您说什么?”
“把那个工具棚造得小一点,只占用旧砖厂的土地,别去动艾菲·威尔考克斯 的房子。”
银行家冷冷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希望的光芒。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重新画一下设计图,把面积重新分配一下。”
“去做吧。”奶奶说,“还 有一件事。你把艾菲·威尔考克斯 的房子还 给她,剩余的贷款一笔勾销。这块土地可不是毫无价值的——除了它的历史价值之外。”
“道戴尔太太,您这根本不是在做生意。”银行家说,“您这简直是在讹诈。”
“有什么区别吗?”奶奶问。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银行家威登巴赫举起了双手:“好吧,房子还 给威尔考克斯 太太,剩余的贷款一笔勾销。不过您得向大家承认您伪造了那些所谓林肯的东西。这样才公平。”
“好吧,”奶奶用一只手在空中随便挥舞了几下,“现在我们可以对那则流言进行一下澄清了。艾菲没有想过要把林肯的名字写到那顶帽子上去。我——不,是她,她在那顶帽子上写上‘A Lincoln'只是说这是一顶林肯戴过的那种式样的帽子。”
玛丽和我在奶奶身后交换了一下惊诧的眼神。
“对了,还 有那条被子上的M.T.L,哈!”奶奶说,“艾菲·威尔考克斯 有一个表妹,名字叫做莫德·提特·林根布鲁姆,这就是M.T.L.这个缩写的真正含义。”
威登巴赫先生用疲惫至极的声音回答道:“我会把这个消息放出去的。”
奶奶已经站起身来了。她拢了拢脑后稍微有点松了的发髻。
“剩余的贷款一笔勾销,明白吗?”她对威登巴赫先生叮嘱道,“艾菲再也不用为那栋房子付任何钱了。”然后她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我。“你再给这孩子两块钱。”她又推了玛丽一把说道,“既然你那么喜欢公平,就也给这个小姑娘两块钱。”
“对这些小家伙来说这可是一大笔钱啊,”银行家说,“我是从您的账户里支出这笔钱吗,道戴尔太太?”
“才不呢,你这个两面三刀、满嘴谎言的老滑头,”她不客气地回答道,“就从你自己的皮夹子里出这笔钱。谁要是有老婆肯为一顶讲道者的旧帽子出十五块钱,那他就准能出得起这四块钱。”
威登巴赫先生的脑子里看得出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过了一会儿,他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了皮夹,皮夹上还 缠了一根鞋带呢。我们看着他从皮夹里抽出了两张两块钱的钞票,然后递给了玛丽和我。真是老天有眼哪,我们强抑着内心的激动,接过了钞票。
谣言是长了翅膀的东西。因此,我人还 没到威奇那里,我有了两块钱的传言已经先到了。他只能答应给我上驾驶课了,不过那得在他忙完一天的事之后,那时他可以肯定他的老爸要到农场里挤奶去了。不然的话,他老爸会要和他分成的。此外,我们需要用到那辆“气垫车8型”,而根据他们与哈德逊汽车公司的协议,他们是根本不能动那辆车的。
那天晚上,我在牛仔裤里装着一张两块钱的钞票,在心里装着一首快乐的歌,动身到雷那里。我觉得自己长得有六英尺高,而且都已经刮过胡子了。我的右手在想象中汽车排挡的地方摆弄着,我已经完全作好准备了。
这时,奶奶从后面喊住了我,说她和玛丽要跟我一起去,坐坐我开的车。
唉,学开车可是一件带点危险性的事情,我根本不想带着自己的小妹妹和老奶奶一起去,可是这一切又该怎样解释给奶奶听呢?
奶奶把“气垫8”的后座都快要挤满了,玛丽坐在她身边,口袋里放着没有用过的两块钱。她已经从奶奶那里学到节俭的习惯了。她能把两分钱压榨到它们讨饶为止,更别说两块钱了。
雷和我一起坐在前排,方向盘在我的手里。我挂上两挡,把车子静悄悄地开出了镇子,现在雷叫我挂上了三挡。我心里很清楚,哪怕只是在挡泥板上划出一道印子,我也死定了,所以我抖擞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开着,希望不要碰到任何对面过来的东西。汽车的遮阳板放了下来,这样落日就不会晃到我们的眼睛了。这车里该有的东西全都有了。虽然我开得笔直还 不能够完全做到,但我已经开始有了点心旷神怡的感觉了。“气垫8”和我正在渐渐融为一体,车子开到交叉路口时也再不会熄火了。
在我们开过了横跨盐溪的大木桥之后,雷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顿时,从一片寂静中流泻出了甜美的鸡尾酒音乐,这是从伊利诺伊州芝加哥的帕尔默一豪斯 旅馆的帝国大厅实况转播的音乐演奏,这个音乐厅堪称一个现代的奇迹。而现在,我们正开着车,沿着乡间的道路,开过考吉尔家的奶牛场,耳朵里却听着此时此刻在芝加哥奏响的音乐,这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
奶奶的头突然出现在了雷和我之间。“这个乱七八糟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雷用手指了指收音机。
“把它关了。”她说,“咱们就听听乡野的声音。”
我们照办了。“气垫8”也是长着翅膀的东西,所以我慢慢把速度加到了每小时四十公里。在马达的轰鸣之外,我们还 听到了风车转动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听到了一头小牛在啼哭,听到了纺织娘在胡桃树林里的合唱。我还 看见我们沿着豆田间如丝带一般的道路,驾着汽车追逐落日。我想这大概是世界上迄今为止造出来的最好的一辆汽车了。不是吗?这话我可不敢说。
我们回芝加哥的那天,奶奶和我们一起来到了火车站。不过她可不是来送我们的。她是去接艾菲·威尔考克斯 回到自己家的。
蓝鸟列车并不在奶奶她们镇上正式停车,而只是减速通过。我们努力登上车子的时候,威尔考克斯 太太也在努力下车。她的行李箱鼓鼓囊囊的,都快要撑破了,眼睛朝四下里胡乱张望着,所以我不知道她一开始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奶奶。
接下来玛丽和我还 有我们的箱子好不容易上了车,而威尔考克斯 太太也终于站到了站台上,蓝鸟列车渐渐加速离去。奶奶没有向我们挥手,威尔考克斯 太太正在向她诉说着什么。不过我们还 是向奶奶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