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市廛闹热处尽情观瞻游乐。街头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报以挤眉弄眼,心中惦记狄公的话。不敢造次。手摸着腰间那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里撞撞运道。
拐过街角,果见一爿“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悬得老高,两边还有一副对子。“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
——生意兀的兴隆,大群的赌客聚在局中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彩骰、发叶子的。
马荣大喜,先钻人轮盘局中试试手气,押了两口宝,竟大发彩头,赢了四两银子。急流勇退,赶紧收兵,一心想去发叶子。
发叶子四张抬面都坐满了。马荣一张一张看过来,想插个座头。半日没见有人退下.正常烦闷,勿见两人上前来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一精一灵,形同瘦鸡。
“客官可是等着要斗叶子。”瘦鸡先开了口,和颜悦色。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两个想赌便赌,问我银子作甚。恁的罗唣。”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盘盘清,彼此不伤情。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六两银子够么?还有锭三两头细丝的。输了时还有两锭金子哩,要照眼么?恁的轻觑人。
“客官息怒,听客官言止象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一陽一县正堂狄县令手下亲随。——不妨告诉你两个,罗县令已将金印玺一交一 于我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虾,这位伙伙计叫大蟹。我两个正是冯里长的干办。专一管治乐苑靖安,并非赌客。适才盘问,多有冒犯,壮士乞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一烹调虾蟹的。”
小虾道:“壮士休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摄了金华衙署,这里冯里长也须听令行事了。”
马荣道:“正是。你两位既是管治乐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一杀一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这里刚赢了四两银子,何不请两位酒楼聚聚,一交一 个朋友。适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得有酒喝,乐不可支。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一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时尽兴。马荣惠账。
小虾乃叙李琏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与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由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欢作乐。船工火夫也一个个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船中坐了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去乡下看望亲姨归来,一时没法启行。李琏闻报,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一江一 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便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红阁子里。——莫非李琏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一杀身亡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正是死在那红阁子里。不过,似非自一杀。”
“何以见得?”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道;“这个自有分说,也是推测而已。我与大蟹兄照例在恒丰庄勾摄公事,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一向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一回见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学养,岂是一时糊涂,猖狂轻生之辈?”
马荣不住点头,面生敬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则不然,输了三两三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前几日见他输了一精一光,渐渐一丝两气,七颠八例。此类人物,稍不节制,便有轻生之举。”
马荣道:“听说李琏眷恋上这里一个烟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愤一交一 加,便动了弃世之念。”
大蟹这时插言:“这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岂会轻易放过那婊一子 ,自寻死路。”
“如此说来,李琏系被人谋杀!”马荣悟道。
大蟹急辩:“小虾为证,我可没说过李公子被人谋杀的话。”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妓女是谁,这般有狐媚,不趁她意,竟轻易置人死地。”
小虾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过见他时常与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厮混。——他总共在乐苑里呆了七八天。”
“七、八天后又如何了?”马荣下紧追问。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甘五。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去了,他独个留下。那日他在红阁子里吃了夜膳,使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即死在红阁子里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道。
小虾又道:“以上这话大都道听途闻,不算真凿。我亲见的则是古董商一温一 文元那日晚膳不久,到过永乐客店。”
“莫非他当时正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
“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荣兄弟信得过,我不妨再透一点风声与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一杀的,偏巧也有人看见那日一温一 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间消息,马荣哥聪明人,自个儿揣摩吧。”
马荣从腰间又揣出一两碎银,要谢小虾大蟹两人。两人坚辞,只称履行公务,不愿受赏。
马荣小声道:“再拜托一件私事,谨勿声张。你两位受了银子我再说。”
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一类的,我们方可献策。”
马荣听话投机,讪笑道:“只找一个一江一 淮间长大的,同乡乃觉有味。”
小虾道;“藏春阁有一姑娘,名唤银仙,正是泗州临淮郡人氏,或是同乡。人物足色,品相又优,歌舞吹弹,色艺皆一精一。——不过此时正在白鹤楼侍宴,午夜前方可找她。”
马荣咧嘴一笑,将一两银子塞进了小虾衣襟。
“不知虾蟹两位贤弟今夜何处栖息?”
“我们下处在乐苑西南隅的荒坡下,濒临金华一江一 ,十分僻静。我们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
“你两位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问道。
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强求不得。对了,马荣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我们见季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一江一 的码头上,那码头正在南瓜地对面。一温一 文元与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株大树下正窃窃私语。——早年李链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倒常向一温一 文元收买钟鼎尊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不过那日两人未必谈的是古董生意,那样神色诡秘,鬼鬼祟祟。”
马荣感佩:“两位贤弟如此黾勉职守,令人生敬。”
小虾道:“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十来年了。此刻时间尚早,还得回去恒丰庄转一圈哩。”
(黾:读‘敏’;黾勉:勉力,努力。——华生工作室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