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知道这无端闯席打人是什么缘故?原来李公听了许国桢口供,怕签差捉拿反走了风,所以不动声色,点齐了壮勇,亲身带往,将钱家大院前后围祝李公本意只想将张招妹搜出,倒不料沙金、沙方一齐在家等死。方才挑捧盒的人,一叫萧起,一叫龚超,是两个有名的捕头。拿铜锤的更不必说,自然一定是李公了。当时擒住了陆矮子,萧、龚二人捆住了沙家兄弟。
门外壮勇听见里面动手,一齐进来帮助,倒把马贩子、土回回两个剧贼放走了。李公叫把两个瞎子引路放出,然后把粉头锁上,叫他引路,领到后院,将所有的箱柜一齐打开检点,一件件上了清单。又在套间内把张招妹放出,将一干人齐带回县。
细软物件捆载相随,其余粗重物件,记明数目。正要出门,将大门封锁,见隔扇后还躲着两个人,带出讯问,一系厨子,一系遛牲口的小子。李公命一起带回县中候讯。街坊闻知此事,争先恐后的来瞧,把个城隍庙大街都挤断了。李公留了四名壮勇在钱家大院前后逡巡看守,把大门反关,亲眼看着将封皮贴上。俞升已带同值日班房打轿伺候。城隍庙道士印月过来叩安奉茶,请李公到客堂歇息。李公婉言谢却,喝了两口茶,便上轿回衙。
萧起、龚超押带一班男女在轿后跟随。李公刚进衙门,正要升堂,执贴的禀道:“青县金大老爷相验已毕,现方在福海祠拈香。”李公命请到花厅相会,且叫将男女各犯暂行分别严押。一面吩咐厨房备席,兼请捕衙黄老爷,本营蔡副爷,本学曾老爷来署晚酌。执帖的领命,分头备办去了,少顷,众官齐集,李公一一迎进花厅,让坐献茶,少不得自有一番寒暄酬答,不必细讲。
且说张王氏在家听说女儿已给寻得,欢喜不尽,也顾不得换衣服,急忙的出来,将门反锁,一径到县衙探听,找到官媒处,等不得问讯,便一直进去。看见堂屋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在那里掩面啼哭,张王氏又是喜欢,又是心疼,赶步上前,拦腰的一抱,说道:“我的儿呀,你可想死我了。”那女人不提防,到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个穿孝的婆子,说道:“你是谁?猛咕叮的不怕吓死了人。”张王氏听他说话,才知道不是女儿。
觉得自己冒失,连忙放手。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沙家弟兄公用的那个粉头。官媒听有人叫喊,急忙出来查问。张王氏道:“大嫂方便,求领去见我女儿一面。”官媒道:“看你这说话没头没脑的,我知道谁是你的女儿?”张王氏道:“我姓张,女儿叫招妹,是今儿大老爷找回来的。”张招妹在里边听见他母亲的声音,三脚两步的赶了出来。母女相见,抱头大哭。
正在难解难分,忽听见一棒乱锣,街上人声嘈杂,说是县衙门后边火起。官媒连忙将张氏母女分开,将粉头和招妹都推入里间,把门扣上,以防意外,张王氏只得出来。见衙门前纷纷乱乱的人,有挑水桶的,有拿挠钩的,夹着许多灯笼,拥拥挤挤,都向后而去。张王氏抬头一看,只见二堂后东北角火光冲天,映得照壁都是通红的。不由的心内发慌,连声念阿弥陀佛。说道:“老天爷呀,好端端的,这火是哪里来的?”要说这火,不但张王氏疑心,就是编书的也是疑心,不用说那看书的,更要疑心了,不能不将这起火的原由细说一回。
原来是马贩子同土回回,两个人从钱家大院跳房逃出,就在附近暂为躲避。听说沙氏弟兄全家被抄,就去找他们伙一党一 中的一位军师,姓吴名谓,因他颇有点奸谋狡计,生平以梁山泊的吴用自命,却又生得身材胖大,所以人都叫他双料吴用。本是个没经过院考的童生,糊口无计,就入了沙氏的一党一 中,为他施谋划计,居然算无遗策,从盐枭升到了海盗,羽一党一 日多,规模渐大,所以十分得意,更加自命不凡。却不知道沙氏弟兄已经全家被抄。马贩子、土回回两个上门找他,他还要拿军师的身分,装腔作势,摇摇摆摆的出来。土回回急得说不出话,马贩子将原由始末说给他听了。吴谓把脚一蹬说:“罢了,罢了!完了,完了!我早说这城厢里面不是安身的地方,咱们有这许多船只,哪里享用不了,偏要这里窝儿的送死!”马贩子道:“如今还没过堂,趁早想个法儿救他,特地来求军师妙计。”
吴谓低着头想了一回,又细问前后的情形。便叫土回回等到天黑的时分,在衙后马号放火。马贩子带领就近的一党一 羽十余人,在班房左近趁众人救火的工夫,一哄而入,将沙氏弟兄抢出。
吴谓自己赶往城南,预备接应出城。计划已定,各自分头干事。
这时候,李公正在花厅陪众宾宴会,灯红酒绿,酬酢方酣。
忽听报马号草房内火起,众宾都吃一惊,投箸而起。李公就料到是日间逸出二贼的作为,便叫张荣紧守印信,请蔡副爷督同带来的亲兵和本衙壮勇,赶快将监狱班房监紧的看守。又请黄捕厅即速回衙防守紧狱,吩咐各房守定案卷,不许扰乱。但传值日的快皂两班同马夫、驿卒,随同水会救火。那马号房屋本不高大,又正西北风,所以火势虽旺,火头皆向东南窜去。东南是个大空院,吴谓枉费了一番算计,仅仅烧去了两大堆草,一间草房。刚烧到马神庙后檐,水龙已经赶到,就浇灭了。前面马贩子看见后面起火,正想动手。忽见蔡副爷带着兵勇民壮,把个班房监狱一团一 一团一 围守,没处下手,只得在暗里叫苦。有一个伙友姓钟名笃,外号叫强出头,性最躁急,却也能飞檐走壁,仗着武艺,要想冲头阵,得个异常劳绩。打人丛里挺身一耸,已上了内班房后墙,却不知道沙氏弟兄拘押在哪里,探下身去听风。不想被民壮看见,一挠钩扎住裤裆,望后一拖,强出头立脚不定,仰面翻身,从墙上直滚下来。只听人声沸然,说道:“拿住贼了。”蔡副爷命赶紧捆起,派营兵高擎提灯,亲身巡查,马贩子见事不济,望后看,火光又渐落下去了,也顾不得救人,带一帮伙一党一 ,趁着乱一溜烟走了。李公督着将火救灭,复回到花厅。金、曾两位同寅、蔡副爷也押了钟笃到花厅销差。
李公命一交一 班管看守,请诸位重复入座。众人也无心饮酒。草草完席,各各与辞告谢而去。
李公送到大堂,单留蔡副爷带了捕役,各处巡查,又叫关上大门,亲自周围看了一遍。便传伺候,带齐人犯,立刻在二堂审问。先传张招妹,问了一遍,知并未被污,奖慰了几句,叫传张王氏当堂领回。张王氏叩头谢恩,又念了许多的佛号,领了闺女下堂去了。又传许国桢,拍案喝道:“你虽没有衣衿,也算是念书的人,怎的通同匪类!更敢忘恩负义,把老师的女儿拐骗,你还能算个人么?来,先给我重责八十大板,还押候办。”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如数的加刑。打得许国桢杀猪似的叫喊,渐渐声气不接,矢溺齐下。八十板打完,已是个半死人了。加上锁链:连拖带拽,还向班房去了。
然后提那粉头上堂。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娘家姓什么?”粉头道:“小妇人是山东人,叫潘小莲。向跟我爹在邯郸县赶店,唱个曲儿度日,被他弟兄强抢到此。我爹不舍,跟到沧州,被那天杀的一脚跌死,就撩在河里去了。”李公道:“你几时到此地的?”潘小莲道:“今年五月从邯郸抢来,一向住在船上,这月初头才到这里。”李公道:“你是跟沙金,还是跟沙方?”小莲听问,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大老爷呀,他弟兄俩还分吗?小妇人没法呀。”李公听了,心中也自明白。便道:“他弟兄平日干的事,你细细说来,本县可想法儿救你。”小莲道:“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一天,邯郸大来店有个布客人叫我唱,唱完了就留了。哪知四更来天,他弟兄带了许多人打进来,把布客人杀了。可怜小妇人呀,又没个衣服,怎么跑得了,就上了他们的手了,把布客人的行李同小妇人都弄到个姓许的家里。后来他们常常的抢东西,到家来都是给姓郑的分的。到八月,到临清上船,那就遇见我爹了。不想跟到沧州,送了他命。后来又调海船上。到山东不知哪地方抢了个当铺,绑了个娘儿们,说是什么陈知府的少奶奶。在船上玩了几天,忽一日跳海死了。从上月才回到这里,不想又抢了张家的姑娘。是小妇人看守着他,不然也就糟了。”李公道:“他们有多少人?”小莲道:“在海上有两个船,哪个船也够几百人。”李公道:“你都认得他们么?”小莲道:“哪里认得?就是今儿喝酒的,一个叫马贩子,一个叫土回回,捉住的叫赛黄英,那都是头儿脑儿的。还有个先生叫吴谓,有个会浮水的褚祥,是常来的。旁的都不知。”李公命他画了供,暂且带下。
叫带沙氏弟兄上来,李公喝道:“你等干得好事!给我从实供来,免得动刑!”两人低了头都不言语。李公叫房把潘氏的口供念给他俩听,招房便朗朗的念了一遍。李公道:“你俩听见没有,这些事可都有的?”沙金对他兄弟说道:“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实说了罢,免得皮肉受苦。便说道:“潘氏供的都是实话,也不必说了,求大老爷定罪罢。”李公道:“你同伙的共有多少?现都在哪里?给我一一供来,本县当设法救你。”沙金道:“同伙的就是潘氏供的这几位,此外没有了。”李公道:“你这个人太不知好歹。本县有心救你弟兄,所以问你同伙,要能将他们供出,便可开脱你俩的罪名。”沙金道:“实是再没了。”李公道:“料想要不动刑,你是不肯招的。”命刃棍过来。左右答应,齐声吆喝。皂役取了两副夹棍,将沙氏弟兄鞋袜去了,先把左足套上。李公又问道:“你既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怎的情甘受刑,不肯供招?我劝你直说了罢。”弟兄二人齐声叫冤,不肯直供。李公将惊堂一拍,说声:“收。”左右齐声吆喝,用刑的将绳收紧,三收三放。
两人咬牙熬忍,仍是不招。李公命钉上镣铐,同陆矮子一并收禁。将潘氏一交一 官媒发卖。余赃委捕厅督同差役前往查点造册,暂行寄库,再候移行各处,传失主认领。钱家大院房屋查封入官。厨子和遛牲口的小子,讯系本地穷人,无为匪情事,每人重责五十板暂押,候取具妥保释放。
发落已毕,命押钟笃到案讯问。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钟笃道:“小的山东登州府人。”李公道:“你在此什么勾当?是谁指使你放火?”钟笃便把马贩子等与吴谓怎样一计,怎样放火,马贩子打算怎样劫牢,自己怎样上房被获,一一供认。李公道:“现在他们这帮人在哪里?”钟笃道:“原本定管在南门外会齐,想必是还在那边。”李公道:“你们同伙有多少人?”钟笃道:“我强出头向不说瞎话。旱路上八十人,是小沙统辖的。水路上六百多人,是大沙统辖的。现在水路朋友有一多半在山东,在这儿只百十来人。”李公又问他历来所犯案件。那强出头却倒知无不言,一起起的都供了。招房握管疾书,供毕写完,又念一遍给他听了。叫他画了押,打上手印,也命钉镣收禁。又叫请蔡副爷带着勇丁,并萧起、龚超,连夜追拿马贩子等,务获究办,然后退堂。将沙匪就擒,余一党一 尚多,亟宜剿办情形通详各宪,无庸细说。
且表那马贩子等见事不成,连忙分散,陆续爬城而出,到南门外会齐。找着了吴谓,告诉他前后情节。吴谓跌足道:“罢了,罢了!不必管他娘罢。此地万难存身,赶快逃命要紧。”
一帮人齐望海边而去。刚刚动身,见南门下火把齐明,提灯高照,知是官兵追到,没命的望前跑。海边船只本已备妥,大众一同上船,扯起篷,顺着西北风,便开向山东去了。这边蔡副爷带兵役追赶,哪里跟得上?到岸边一看,烟水弥漫,并无人影,只见残芦枯荻,瑟瑟鸣风。怕有匪人藏躲在内,便命纵火焚烧。风狂焰烈,顷刻间蔓延数里,照得海水通明雪亮。看烧完了,并没有人,只得带了兵役回城去了。后来,吴谓等众到山东纠合同一党一 ,共推马贩子为首,通同捻匪,大肆猖獗,抢官署,拒官兵。沙金等正法之日,来劫法场,被李公设计拿住,均详在二集。这初集算已完卷。有一首诗,也是个科甲朋友做的,就照本誊录,做个煞尾:诗曰:
海陬小试笑牛刀,锄暴安良安惮劳。
听说而今燕水土,犹传逸事话渔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