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张才求情暗救贤臣小西下帖巧逢天霸
话说恶棍吩咐众一奴一捺倒施公,用石灰揉他眼睛。众一奴一才要动手,从外面忽然走进一人高声叫道:“且莫动手!等我见爷还有话说。”你道此人是谁?乃是大管家张才。但见他走至恶棍罗似虎跟前,在一旁哈着腰站定。恶棍说:“你这半日那里去来?”张才说:“头里吴家村的王举人,把小的请去——就为那杨龙、杨兴的那宗事。他如今情愿拿出一百银子,赎他的表妹。还求爷开恩,告诉州里,不拘怎么,把杨龙、杨兴打几板子放了吧!王举人说:明日亲身来给爷叩头。”恶棍摇头说:“不中用,王举人他又充怎么有脸的?等他明日来再说吧。”张才复又说道:“小的不知这相面的先生犯了什么罪呢?又绑他。”恶棍说:“他是施不全私访来了。”张才说:“爷知道吗?此人头里小人问过他,他是今科乡试未中的秀才,叫任方也。因为投亲不遇,故此相面为生。那来的施不全?再者呢,施不全他乃奉旨钦差,走动八抬大轿,全副执事,多少官役围随,不亚如康熙爷的圣驾出京;他那有许多的工夫,这样冷天来私访呢?休要委屈无过之人。小人在外面听见人说,施不全于初四日才能到景州南留集上;明日才能到那里,今日那有施不全呢?”恶棍闻听,说:“既是这样,暂且教他多活一夜 。明日要有施不全过去,可便放他;若无施不全过去呢,不用说,一定是施不全来私访,再要他的性命也不迟。小厮们把他捆起来,锁在堆粮仓房里去!”众一奴一答应一声,遵恶棍的吩咐而去。张才本意要替贤臣求情,教放了他,见主人的话口紧,也就不敢往下说了。恶棍站起身来,往后院而去。老爷在恶棍宅中受罪,不表。
且说关小西奉老爷之命,往王家屯王善人家送拜帖。出馆驿上马,登时出城,眼看太一陽一平西。壮士心急,想着送帖回来,还要赶紧进城。打听得离城只八里地,展眼之间走到。瞧了瞧,果然有座大庄院,庄前有座铺面。好汉下马,将马拴在铺门外,想着问个信儿,省得寻找。忽然从南来了一群马,从此经过。小西的坐骑是儿马,瞧见母马,挣脱开缰绳,赶着那群马,咴咴乱跑。小西一见,慌忙赶去,只见前面群马之中,有个人骑着马赶马,内中就有自己坐骑。好汉大声说:“大哥略站一站!我的马在你马群内了。”那人扬扬不理,赶着马越发跑得快,展眼跑出有二里之遥,只见那人将马赶进大门里去了。好汉跑到跟前,大门已闭,上前把门打了三响。看官你道此是那家?就是王栋的亲舅家。
前已表过,此人乃临清人,移居在此,名叫丁彪,外号神行太保。年六十四岁,身高六尺,背阔腰圆,说话声如洪钟,一顿吃五斤肉,六斤的面饼,能打少壮小伙子六七十人。幼年以保镖为生,目今已挣成家业了。关小西叫门半晌,无人答应,好汉动怒,用脚把门一踢,惊动里面众位徒弟,一齐开门跑了出来,望着小西开口说:“你是那里来的?踢我们的大门?”小西勉强赔笑,尊声:“众位,方才小弟惊了马,跑入府上马群之中。”众人说:“谁见你的马来?也该打听打听,谁敢砸太爷的门?还不快些滚开!”小西一听,心中大怒,骂声:“挨刀的,休得无礼!明明昧下我的马,还敢开口伤人,快快送出来无事,少要迟延,就是饥荒。我要一恼,拆了你的窝巢,还是要马。”一脚踢开一扇门,捺倒了三个人。那几个一见了,齐声大骂,围住小西乱作一一团一 。丁太保正在那里配药,忽听得外面闹吵吵地乱嚷,正自怀疑。猛见家中使唤的一个人,名叫大哥儿,喘呼呼地跑进来,叫声:“老太爷,不得了!不知那里来了一个醉汉,一脚把咱的街门踢下来咧!那些小大叔们围着乱打呢!”丁太保一听,也顾不得配药咧,连忙甩去长衣搭包,急迈步出房,来至前院,噗,使了个箭步,蹿至门下,一声大喝:“什么人找上门来撒野?”
好汉关小西一见里面又蹿出来了一人,虽然手里招架着众人的拳脚,眼里不住地瞅着里人,恐其上来帮手。好汉留神预备,那知老英雄见他八个徒弟围着一人动手,自己也不好意思上前,只得在旁边观其胜负。只见那一人蹿蹦跳跃,拳脚的门路一精一熟,不亚如一只疯魔的猛虎。丁太保点头暗夸,就知受过高人的传授。猛见二徒弟呼雷豹,被那人一脚踢出四五步,趴在地下直哼!大徒弟独眼龙,他乃是墙上画的鱼——一只眼,冷不防备,被小西一拳打中了好眼,登时肿起来了,独眼龙竟成了瞎眼咧!丁太保一见,又气又恼,骂一声:“无能的业障们,还不住手吗?八个人打一个,还叫人家打了。”言罢,又回叫一声:“朋友,你贵姓?”好汉说:“我姓关。”丁太保说:“关朋友,方才我见你的拳脚,都使得好。你果然是一个好汉子,敢与老夫比拚三合吗?”关小西哈哈大笑说:“来来,那群奶黄未褪的孙子们,还不是关爷的对手,你这老牛其奈我何!”丁太保心中大怒,骂声:“囚徒!休得胡说!你太爷开恩,让你把衣服脱了,好和你动手。”小西也不答言,将马褂子、皮袄脱下,又将帽子摘下,连拜帖放在一处。丁太保往后退几步,两手抱拳,说声:“请!”关小西见他如此礼貌,也便拱手说:“请,请!”言罢,二人拉开架式,不表。且说黄天霸回明了大人,要去找王栋,登时出了城,一边骑着马走,一边想。猛见前面有座村子,速速催马前行。展眼进村,抬头看见路北有座宅舍,门口四根旗杆,门上悬着金字大匾“翰林第”。好汉腹内暗说:“虽然听说王哥常提他舅舅丁三把是个财主,并未听见说是什么前程。这所宅子挂着翰林匾,大约不是。”猛见门里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天霸连忙下马带笑说:“请问老人家这里是姓丁吗?”老者闻问,带笑回答说道:“这里不姓丁,此乃翰林院王宅。”天霸又问:“可是与王希老爷一家吗?”老者说:“不差,太老爷就是王希老爷的堂弟。我们大老爷在任上,二老爷是光禄寺少卿。你是那里来的?”天霸说:“我乃钦差施大人的长随。请问老人家,方才有我们的伴儿来下拜帖,见了没有?”老者摇头说:“并没见有什么人来下拜帖。”天霸说:“呵,莫非不是这里?”老者说:“请问这位大人,莫非是作过顺天府尹的施老爷施不全吗?”天霸说:“不错,正是。”老者说:“该回过敝上,前去叩见,才是正礼。怎奈我们大老爷、二老爷都在任上,太老爷现又染病不起。借重尊驾回去,替我们爷请大人的安吧!”天霸回言:“好说,好说。还有一事,请问老人家,此地有个保镖的丁太保住在那里?”老者说:“哦!你问先保过镖的丁太保?他家离此六里地,名叫做回子营。那里一问便知。”好汉说:“多承指教。”两个人哈了哈腰儿,分手。
天霸上马,直奔大路,顷刻就走了五六里。天色将晚,幸而天上有月。只见前面一村,好汉催马进村。走不远,前边路北有座大门,门前围的人不少。好汉勒马观看,但见门内是个空院,院内有一群人,还有两个人比拳脚呢。天霸为人,一生好武,瞧见这比试武艺的,也顾不得找人咧!坐在马上留神观看,打量谁赢谁输。只见二人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好似二虎相斗。天霸就不住地喝彩。又留神细看是关小西与那人比着输赢。好汉下马,挤入人群。暗自忖度:有心招呼一声,小西必回顾看我,倘被人家趁空打来,他必受伤;欲待上前帮助,又恐他与此人相契。再等一刻再作主意,想罢复又观看。看了一会子,猛见几个人进去,取出几件器械来围住小西动手,天霸不由心中大怒,把两手往左右一分,蹿到当院。众人被好汉拨拉得一溜歪栽倒了几个。且说天霸一声大叫:“呔!好囚徒,我黄天霸在此,休得无礼。”看官,黄天霸道出姓名,为的叫关小西知道他来好放心。且说关小西一听此话,闪目一看,果是黄天霸。暗想道:“黄老弟他怎么也来到此处?哦!是了,必是施大人不见我回去,故打发他来找我了。”且说老英雄丁太保,猛见一人蹿到眼前,自称黄天霸。老英雄心中多疑,高叫:“孩子们,且别动手。”又叫:“关朋友,你也且住手。老夫有句话说。”言罢走至天霸眼前,上下打量一番,执手开言说:“请问尊驾贵姓黄吗!”天霸说:“咱姓黄,怎么样?”丁太保满脸带笑说:“有位飞镖黄三太是你何人?”天霸见问,也就以礼相答,口称:“不敢,那是先君。”老英雄听了,赶着与好汉拉了拉手儿,口称:“黄兄,恕我眼拙,失敬失敬。早已久仰大名,今日得会,三生有幸。话不说明,老兄也不知晓。当日愚下保镖为生,在苏州路上,亏了令尊三太爷,仗义让我两镖过去,那时我就感激不尽。又蒙李红旗李兄引进,与令尊结为契友。”天霸听说他姓丁,连忙说:“有位王栋兄,可是令亲吗?”丁太保回道:“那是舍甥。”好汉也就拉手儿说:“恕罪。”又将特找王栋的来意,说了一遍。
且说关小西在一旁,见他二人说说,说到一家儿去了,听了半天才明白。且说丁太保将天霸、小西让进书房坐下,又与小西赔罪。关小西也与丁太保作揖。丁太保又叫:“徒弟们进来,与二位好汉见礼。”但见大徒弟独眼龙的好眼被小西打肿,二徒弟呼雷豹的腿也踢伤了。关小西一见,倒觉脸上发愧。太保吩咐摆酒,登时摆上酒饭,让天霸、关小西上首,丁太保赔坐。饮酒时,叙起话来。丁太保才知他二人是保施公往山东赈济。又听小西说因为马跑到他家,他追来要马。丁太保一听大怒,立刻叫人到园内去查看,果然查出。老英雄问众徒弟是谁放马去来,要昧下马?问来问去,是独眼龙放马,拐来此马;后来有人找上门来要马,他执意不给,才惹得关爷动气。老英雄骂声:“打嘴的一奴一才!怪不得关爷把你好眼打瞎,你于的就是瞎眼的事。罢了,此刻我不究了,明日再和你算帐。”天霸、小西再三相劝,不觉饮至四更,这才撤席。安歇片刻,一交一 了五鼓。刚到天亮,天霸与小西起来,穿衣净面,整顿齐备,告辞丁彪要走。老英雄苦留不住,又送了伏姜,令人牵出两匹马来,把天霸、小西送出大门。仨人彼此哈了哈腰儿,这才分手。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