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脸上一阵热辣,气得连连吹着胡子。但他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又问:“陆陈氏,本堂再问你,你与蓝大魁究竟是何关系?”
狄公此刻更坚信了陆陈氏必是毒死蓝大魁的真凶。
陈宝珍平静地答言:“老爷必是技穷智竭,怎的凭空又搬出了蓝大魁这个英雄人物与小妇人瓜葛。蓝师父英名震动华夏,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敬仰?老爷玷污小妇人名节则可,玷污蓝师父英名恐怕天下不服。小妇人一个寡一妇,被老爷侮辱了,折磨了,只得含忍。眼泪往肚内吞下。蓝师父可是盖世英雄,即使如今死了,他的灵魂也不会容忍老爷信口雌黄,毁他名声。”堂下看审的人群一阵高声喝彩,啧啧赞叹声响成一片。狄公吃她一顿抢白,不觉恼羞成怒,竟忘了郭夫人的忠告,喝道:“来人!这刁泼妇人怙恶不悛,嘴舌一尖利,与我一抽一二十五鞭,先偿了昨日欠下本堂的债。”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动手,一把将陈宝珍长发掀起,拖翻在地,用鞭子连连一抽一打。
堂下群情激奋,嘘声一片。
“光折磨一个无辜的寡一妇顶鸟用?”
“昏官!不许你玷污蓝师父名声!”
“衙门有本事,去将杀害蓝师父的凶手抓来一抽一鞭子!”
狄公连连拍打着惊堂木,喝道:“肃静!肃静!本堂马上就会拿出蓝大魁本人控告陆陈氏的证据来!”
陈宝珍一声声惨叫。
狄公见已一抽一了十鞭,示意衙卒住手。俯身又问陈宝珍:“你招不招?”
陈宝珍汗血如雨,两眼放出凶光,咬紧牙关道:“不招!不招!”
“将剩余的十五鞭,一并偿了!”
衙卒又抡起皮鞭,一鞭一鞭打在陈宝珍血肉模糊的背脊上和屁一股上。十五下一抽一过,陈宝珍痛得死去活来,嗓子已叫不出声来了。
狄公喝道:“传第二个证人!”
一个身一子强壮的后生被带上公堂,他的头皮一精一光,穿着一件素朴的褐袍,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实。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上公堂作证人不许一字虚假,可听见了?”
“小人名唤梅成,是蓝师父的徒弟。小人说话不敢一字有虚。”
狄公点点头,说道:“梅成,你将半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你去蓝大魁家看见的情景细说一遍。”
“那天晚上我练完了拳回家后,突然想到第二天一早要练铁球,于是我匆匆赶去蓝师父家向他借用。正当我走进师父家的前院,突然发现师父让一个客人进层后即将门关上了。我模糊地看见那客人穿的是黑衣黑裤,心中便有几分纳罕,因为师父所有的朋友和徒弟我都认识,并不曾见过如此一个穿黑衣黑裤的人。我不便敲师父屋子的门,正待口头,却听见屋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那女子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老爷,我当时并未听清她的言语,我只觉得那女子很生气,像是在指责蓝师父,蓝师父则好言劝慰。我清楚地听到蓝师父说‘猫啊’、‘猫啊’。——我不愿偷一听别人说话,转身便匆匆走了。”
狄公挥手示意梅成退下,狠狠一拍惊堂木,说道:“本衙认为,那天晚上去蓝大魁家的女子正是陆陈氏。——蓝大魁原来与陆陈氏有过来往,但他很快拒绝了陆陈氏进一步的要求。陆陈氏失望之余便思报复。前天晚上,她穿起了那套黑衣黑裤,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年轻后生,跟随适才上堂作证的三个后生一起进了‘甘泉池’浴堂。她偷偷溜进了蓝大魁正在洗澡的那个单间,将一朵喷洒了毒粉的茉莉花投入到蓝大魁的茶盅里,从而使蓝大魁中毒身亡。适才那三个后生没能认出她来,也不奇怪。她当时是男装,如今呈了本相,男一女之别,一时不易辨识。且陆陈氏又故意搔首弄姿,咳唾频频,将个身一子摇摆不停,做出种种媚一态。那三个后生哪里还能认出她来?——我此刻再让你们看一看蓝大魁本人又是如何控告这个堕一落的妇人的!”
堂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舆论似乎又转向于狄公有利。大家都踮足延颈,等待着狄公呈示最有力的证据。
狄公示意陶甘。陶甘一挥手,两名衙卒将一块涂抹成黑色的木板抬上了公堂。木板上早已用钉子钉着七巧板的六块。七巧板用硬纸板做成,涂抹成一乳一白色,每块有二尺长短。即使站在衙门口栅栏处都能清楚看见。狄公道:“你们看!这样一幅七巧板中的六块拼成的图形,我们在蓝大魁洗澡的单间小池边的方桌上发现了这个图形。”他手中高举一块三角形,又说道:“这块三角形是蓝大魁临死前紧捏在手掌心的。他中毒后,口已不能叫唤,只得用七巧板来拼出凶手的形迹。不幸的是他没有将图形最后拼成便全身一抽一搐了,在垂死挣扎或最后翻倒在地时,不慎又将那图形碰了,致使其中三块变动了位置。现只需将这三块稍稍变动一下,并加上他手上捏着的那块三角形,便能拼出一只猫的图形,你们看。”
堂下看审的人点头频频,一阵阵喝彩。——狄公从被动转到了主动。
狄公捋着胡须道:“蓝大魁师父正是要拼出这只猫来提示杀害他的凶手是陆陈氏。”
“一派胡言!休听这狗官的一派胡言!”陈宝珍挣扎着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骂道。
她挣脱出衙卒的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忍着疼痛,慢慢走近到那黑木板前,一面痛苦呻一吟,一面紧紧一抓住那黑木板的边缘,拼出全身力气,抖索着将那猫的图形两三下一动,竟弄成了另一个图形。
“瞧!这不又是一只鸟嘛!因何硬说是一只猫呢?”
狄公呆呆地愣住了,半晌发不出一声。
陈宝珍的脸色变得苍白,一阵晕眩袭来,卧倒在大堂上了。
堂下不禁又一阵咨嗟,言论哗然。
狄公只得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狄公叹息频频。他万万没想到这陈宝珍竟是如此强硬横蛮。更令狄公惊异的是他花了许多时间反复琢磨才想出那猫的图形,而这妇人随意动了两三块木板竟将一只猫变作了一只鸟,从而使狄公最认为是无可辩驳的证验化为灰烬。
乔泰道:“这女子决非寻常等闲之辈,难怪乎能迷惑了蓝大哥这样的男子汉。”
狄公忧虑重重地说:“看来在蓝大魁之死上我们还不能将她制胜,我们的证据太薄弱了,不堪她轻轻一击。如今唯一的法子是从他亡夫之死的谜上打开一条新路。我可以断定,陆明之死必有隐情。陶甘,你立即去‘济生堂’将郭掌柜与我请来。”
不多时,陶甘便将郭掌柜请来衙舍。
狄公问郭掌柜道:“上次你曾说起陆明死后两眼向外凸出,当时你感到疑惑。又说一个人当他的后脑勺受到猛击时可能会出现这种征象。后来陆明的兄弟装殓前与死一尸一穿衣时竟也没有发现后脑勺的伤口吗?”
郭掌柜苦笑地摇了摇头。
“老爷,如果用一块厚布包裹了铁锤猛击人的后脑的话,那就不会留下伤口,更不会流血。”
狄公点头,又说:“如果我们验一尸一,我想那被击碎的后脑壳必定会显露出形迹来。但如果陆明死于中毒呢?如蓝大魁那样,那么,验一尸一还能看出这一点吗?要知道死一尸一已经下葬五个月了。”
郭掌柜答道:“如系中毒而死,即便一尸一体已经腐烂,从皮肤和骨殖的颜色仍能发现其中毒的痕迹,这并不比后脑壳寻到伤口更难。”
狄公沉吟半晌,反剪了双手,在衙舍里踱了十几来回。突然他停住了脚步,说道:“我要开棺验一尸一!”
陶甘惊道:“老爷要开棺验一尸一?老爷可知道开棺验一尸一的结果?倘若开棺后找不到陆明被害致死的无可辩驳的证验,那就得引咎辞职。因为这亵渎了圣洁的坟墓和死人的尊严,罪孽最大,律法裁处最重。如果那时再有人上本告你有意诬陷陈宝珍,恐怕老爷丢一了乌纱帽还是小事,保不定连一性一命也会赔上。这又何苦来?”
狄公决心已定,言辞坚决:“我愿冒这个风险!你们不必再行劝说。明日未牌时分,去北门外陆明坟墓开棺验一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