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与欧公言》译评
丁之境
(本文已发表在《语文教学与研究 读写天地》2013年11期)
【原文】
记与欧公言
苏轼
欧一陽一文忠公尝言:“有患疾①者,医问其得疾之由,曰:‘乘船遇风,惊而得之。’医取多年柂牙②为柂工手汗所渍处,刮末,杂丹砂、茯神之流,饮之而愈。今《本草注﹒别药性论》云:‘止汗,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文忠因言:“医以意用药多此比,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予因谓公:“以笔墨烧灰饮学者,当治昬③惰耶?推此而广之,则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贪;食比干之馂馀④,可以已佞⑤;舐樊哙之盾,可以治怯;嗅西子之珥,可以疗恶⑥疾矣。”公遂大笑。
元祐六年闰
(选自《东坡志林﹒卷三﹒技术》)
【注释】
①疾:病,这里指出冷汗。
②柂牙:“柂”同“舵”,船舵的把手处。
③昬:同“昏”。
④馂馀:吃剩的食物。
⑤佞:用巧言奉承人,奸伪。
⑥恶:丑,指容貌丑。
【译文】
欧一陽一修曾经(和我)说过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人得了出冷汗的毛病,医生问他是怎么得病的,他说 :‘乘船时遇到风浪,受到惊吓,然后就患上此玻’医生就取出(用了)多年的柂牙(船舵),在舵手汗水浸渍的地方,刮了(一些)粉末,掺杂了丹砂、茯神之类的药物,(泡水给他喝),病人喝完就痊愈了。现在的《本草注﹒别药性论》上说:‘治疗出汗多的毛病,可以把麻黄的根节和(人们)用旧的竹扇碾成粉末,(让病人)服用。’”文忠公于是说:“医生凭意想用药大多如此,起初如同儿戏,可是有时还真有效,恐怕这其中的道理还不容易招致责难吧。”我就对文忠公说:“拿笔墨烧成灰给求学的人喝,应当能够治疗愚笨和懒惰吧?推而广之,那么喝了伯夷的洗手水,就可以以此治疗贪心;吃比干吃剩的食物,就可以改掉谄媚的习惯;舔一舔樊哙用过的盾牌,就可以医治胆怯的毛病;闻一闻西施的耳环,就可以治疗天生的丑怪残疾了。”文忠公(听了我的话),就大笑起来。
元祐六年闰
【评析】
《东坡志林》是苏轼自元丰至元符二十年间的杂说史论,内容广泛,无所不谈。其文则长短不拘,或千言或数语,而以短小为多。皆信笔写来,挥洒自如,体现了作者行云流水涉笔成趣的文学风格。《记与欧公言》就是这样一篇涉笔成趣的短章,从中我们可以读到一个不一样的东坡。
一、机智幽默的东坡居士。欧一陽一修指出人们之所以对这种如同儿戏的治病方法不予诘责,是因为这些方法“然或有验”,于是人们就把偶然当作必然,把儿戏当作灵丹妙药。东坡之趣在于他巧妙使用归谬法,故意顺着错误的分析进一步推理,结果使其荒唐之处得以放大,读后令人捧腹。东坡的机智、幽默自然尽显。
二、科学务实的东坡居士。乘船时遇到风浪就出冷汗的毛病,用现代医学解释,就是平衡功能不良 。用船工出手汗的地方刮末治平衡功能不良 ,自然是神乎其神的骗人把戏。难能可贵的是900多年前的苏轼一眼就看穿了这一骗局,这在科技还不发达的北宋时代是相当不容易的。中国传统医术产生于科学兴起之前,脱胎于巫术。医,古文作囗,从囗从巫,会意,它表明了古代的医学和巫术是紧密相关的。中医发展到现在当然有其独特的疗效和优势,但古代的中医术无可避免也会带有一些违心甚至荒唐的成分。鲁迅的父亲就是被“庸医”(其实是当时绍兴著名的中医)用经霜三年的甘蔗、原配蟋蟀一对、败鼓皮丸之类稀奇古怪的中药治死的,所以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一文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苏轼对这一荒唐医术的明察秋毫来自于他一贯的实事求是、用事实说话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态度。比如在《石钟山记》一文中,东坡对对名家的考证论述也不轻易俯首称是,而是一定要亲临考证,最终探究出了石钟山得名的由来,其实事求是、用事实说话的科学精神、科学态度令人佩服。再比如他在《日喻》这篇妙文中也深入浅出地论述了只有实践、反复实践,才能“致其道”的道理,“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水。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这同样体现了苏轼实践出真知的务实态度和科学精神。
读《记与欧公言》,不由想起张悟本、王林之类的神医和气功大师,绿豆、虚无的气功能医百病,这些神乎其神的骗人把戏,在科学发达的今天竟然还能大受追捧,其中痴迷者甚至不乏社会名流政府官员。读读苏轼的文章,对照900多年前务实而尊重科学规律的苏轼,想想21世纪的今天那些咄咄怪事,不禁为今人的愚昧感到汗颜。
世事洞晓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东坡先生能在有宋一代卓尔不群,独领风一騷一,除了其天赋、博学,也必然离不开他求真务实的精神。科学务实,这应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道理,希望现代人在这一点上不要输与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