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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今古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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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面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口孛承恩,播州杨应龙。平秀吉侵犯朝鲜,口孛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斗筲之量饱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胁肩诌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颜色,终日延挨。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者,利尽而疏。”那杜十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柔,词气愈和。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被骂,耐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办起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道:“,这话是真是假?”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从不说谎,当真哩。”十道:“,你要他许多银子?”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付与我。左手银,右手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借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睑,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之事。”十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又翻悔起来。”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

是夜,十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道:“妾已与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妾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数。”起身梳洗,别了十出门,十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

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院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为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

杜十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着十,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嘿嘿无言。十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公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

睡至半夜,十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道:“妾所卧絮褥内藏在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之情也。”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户相延道:“承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道:“儿在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至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才下,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亲厚。十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

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是晚,公子和十仍宿谢家。

至五鼓,十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道:“父子天,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十钟情所欢,不以贫篓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

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乃取钥开箱。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清晨,剪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铺毡并坐,传杯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兴亦勃发,遂开喉咙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蝉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扁舟蓑笠翁,独钓寒雪。”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沓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卿,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

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即不然,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

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其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上睡了。十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委决不下,坐于头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公子再四被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愿。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十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时已四鼓,十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

公子又回复了十,十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取钥开锁,内皆替小箱。十叫公子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王当,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遽投之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一箱,乃玉萧金管,又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起值数千金。十尽投之于大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又欲投之于。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谢罪。十抱持宝匣,向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心,波涛滚滚,沓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鱼之腹。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月余,终日见杜十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头把玩。是夜梦见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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