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是一部还算比较有阅读快十感的小说。薄薄一本小册子,二十来回篇目,读完略有意犹未尽之感。小说吸引读者之处,有的在情节,有的在语言,有的在环境氛围塑造,有的在作者独特的叙述方式。〈老残游记〉吸引我的则是书中人物。
〈孽海花〉和〈老残游记〉同是“游记小说”式的作品,吸引我不断看下去的因素却不同。〈孽海花〉好比一个人在讲些不寻常的经历,听者只因为说的内容有趣才听下去;〈老残游记〉则像是一个有趣的谈话者,不管他说的内容是什么,总让人想听他说。前者以事动人,后者以人动人。
说到人物,自然该谈谈老残。〈孽海花〉里也有鲜活的人物,赛金花便是,只是和老残相比,略显面目模糊一些,仿佛一地的碎玻璃片,零星地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光芒。相比之下,老残的形象显得更饱满更完整,性格塑造上也更有连贯性。
我喜欢老残这个人物。浪迹江湖,居无定所,不图钱财,不沉溺于酒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和固定的职业,仿佛人生的乐趣便在于到处走走看看,“生活在别处”。
当然,这样的身份,也是作者为了叙事需要而安排的。不求钱财酒色,故能随遇而安;身有几样本事,走到哪里也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一交一 际广泛,便处处皆有故旧照应;和官一场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既不为官一场所累,又能在必要时借助zheng府的力量;性格一温一 润平和,走南闯北“吃得开”,古道热肠却尽力而为,终不致成为晚清的愤青。
老残的家庭状况怎样?书中只说他寄了八百两银子给家人,却不提是否有妻子儿女。想来至少是没有儿女之累,才能如此潇洒,只是若三十来岁依然无后,难免要为子嗣之事筹划。作者隐去这些不提,是否有些“避难法”的意思在其中?
因缘际会,老残意外收了翠环为妾。翠环这个女子,也是有些意趣的,看她十三回里对于做诗的议论,一段警世真理,偏从天真混沌大字不识的妓十女口中说出,别有一番大俗大雅的味道。这样一个女子,若能调一教 出来,给铁兄作一风尘小侣,倒是好看。只是老残似乎对她并不太上心,成婚后教她认字,大约也不很认真,所以翠环上泰山时仍是文盲或半文盲。不过,翠环的好处在于天真烂漫,倘若一经刀斧,只怕连本来那点味道也丢了。
老残和翠环这一段,很有“江湖味”。“江湖”这个词,原是出于庄子的“相濡以沫,相嘘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缘到了便在一起,缘尽了便各自分头走。翠环还多少有些恋恋难舍,老残却似不大在意,或许因为本就没有上心。他们两人,不像夫妻,不像朋友,不像情侣,倒像是人生路上,搭伴走一程,同路便合,岔路便分,谁也不曾真对那个人动过情。
老残像一个旅行家,是真把人生当做一次旅行,所以面对死亡也毫不在意,旅行者没有所谓目的地,对于未知的世界,只有好奇而无惧怕。作者安排翠环出家,大约也是想让老残少些累赘,自一由 行走吧。而作者的笔墨也如老残一般随心任性,续书篇末竟写到了陰司地狱,看起来像是胸中并无章法,笔随心走而已。第七回里,老残对申东造说,“先往东昌府访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版书,随后即回济南省城过年。再后的行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数月之后的人事际遇皆无法预计也不做考虑,这样的生活状态,这样的写作与阅读状态,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