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执中向两公子说:“三先生、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载斗量,黄评:自以为谦耳,不知所荐之人并不入车斗。必用此等反笔始妙何足为重!我有一个朋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人,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来,与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他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此乃是当时第一等人。”齐评:阿呆口气,说好就好到极处。天二评:此等说话从何处学来三公子大惊道:“既有这等高贤,我们为何不去拜访?”四公子道:“何不约定杨先生,明日就买舟同去?”黄评:急于要见,阅者亦急于要看说着,只见看门人拿着红帖飞跑进来天二评:峭接横隔,作者屡用此法说道:“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二位老爷的安。在京带有大老爷的家书,说要见二位老爷,有话面禀。”两公子向蘧公孙道:“贤侄陪杨先生坐着,我们去会一会就来。”便进去换了衣服,走出厅上。那街道厅冠带着进来,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
两公子问道:“老父台几时出京荣任?还不曾奉贺,倒劳先施。”魏厅官道:“不敢。晚生是前月初三日在京领凭,当面叩见大老爷。带有府报在此,敬来请三老爷、四老爷台安。”便将家书双手呈送过来。三公子接过来拆开看了,将书递与四公子,向厅官道:“原来是为丈量的事。黄评:即将丈量事,销纳家书中,省笔墨也。且借此事一阻,不得遣人去约权勿用,以免远访,与前文犯重老父台初到任,就要办这丈量公事么?”厅官道:“正是。晚生今早接到上宪谕票,催促星宿丈量。晚生所以今日先来面禀二位老爷,求将先太保大人墓道地基开示明白,晚生不日到那里叩过了头,便要传齐地保细细查看。恐有无知小民在左近樵采作践,晚生还要出示晓谕。”四公子道:“父台就去的么?”厅官道:“晚生便在三四日内禀明上宪,各处丈量。”三公子道:“既如此,明日屈老父台舍下一饭。丈量到荒山时,弟辈自然到山中奉陪。”说着,换过三遍茶,那厅官打了躬又打躬,作别去了。
两公子送了回来,脱一去衣服,到书房里踌躇道:“偏有这许多不巧的事!我们正要去访权先生,却遇着这厅官来讲丈量。明日要待他一饭,丈量到先太保墓道,愚弟兄却要自走一遭,须有几时耽搁,不得到萧山去。为之奈何?”天二评:丈量一事,正为阻二娄往萧山,使权勿用自來出丑耳。若写二娄真去,一径相会,既嫌直率;生出曲折,又易与杨执中事相犯,不如烦劳宦成一行矣杨执中道:“二位先生可谓求贤若渴了!若是急于要会权先生,或者也不必定须亲往。二位先生竟写一书,小弟也附一札,差一位盛使到山中面致潜斋,邀他来府一晤。他自当忻然命驾。”天二评:如此大贤,折柬可招,闻呼即至,程朱、管乐俱拜下风。邹吉甫所谓「巴不得连夜来会」四公子道:“惟恐权先生见怪弟等傲慢。”杨执中道:“若不如此,府上公事是有的。过了此一事,又有事来,何日才得分身?岂不常悬此一段相思,终不能遂其愿!”蘧公孙道:“也罢。表叔要会权先生,得闲之日,却未可必。如今写书差的当人去,况又有杨先生的手书,那权先生也未必见外。”当下商议定了,备几色*礼物,差家人晋爵的儿子宦成,天二评:救杨执中用晋爵,招权勿用用宦成,后先济美。黄评:宦成以后有用处,故特出名字收拾行李,带了书札、礼物往萧山。
这宦成奉着主命,上了杭州的船。船家见他行李齐整,人物雅致,请在中舱里坐。中舱先有两个戴方巾的坐着,他拱一拱手,同著坐下。当晚吃了饭,各铺行李睡下。次日行船无事,彼此闲谈。宦成听见那两个戴方巾的说的都是些萧山县的话,下路船上不论甚么人彼此都称为“客人”,因开一问道:“客人贵处是萧山?”那一个胡子客人道:“是萧山。”宦成道:“萧山有位权老爷,客人可认得?”那一个少年客人道:“我那里不听见有个甚么权老爷。”宦成道:“听见说号叫做潜斋的。”那少年道:“那个甚么潜斋?我们学里不见这个人。”那胡子道:“是他么?天二评:“是他么”与沈天孚听说王太太“哦”字同妙可笑的紧!”黄评:惟其可笑,所以知之。“是他么”三字,与后沈天孚听说王太太一“哦”字同妙向那少年道:“你不知道他的故事!我说与你听:齐评:神气逼真,是航船中讲闲话情景。天二评:向少年说,却不向宦成说,妙。权勿用底里借胡子说出,与杨执中底里借邹吉甫说出,同一机局他在山里住,祖代都是务农的人,到他父亲手里,挣起几个钱来,把他送在村学里读书。读到十七八岁,那乡里先生没良心,就作成他出来应考。齐评:轻薄口气落后他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天二评:接连八九个“他”字,如闻其声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黄评:从来没有通过,妙。若云通过一回,也好笑倒借在个土地庙里训了几个蒙童。天二评:阮葵生《茶余客话》云:江-阴-是镜,诡诈诞妄人也,胸无点墨,好自矜饰,居之不疑。海宁陈相国为其所惑,高东轩相国亦信之;尹健余侍郎督学江左,因二公之言造庐请谒,结布衣交。镜遂辟书院,招生徒,与当时守令往还,冠盖络绎。常州守黄静山永年亦与过从,其后因嘱托公事,不复往。镜因于书院静室供陈、高、尹、黄四木主,俗所谓长生禄位也每年应考混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的杨老头子来讨帐,齐评:原来二公如此相遇,从旁人口中闲闲点出,令阅者豁然。笔墨之妙真是嵌空玲珑。天二评:从着乡里没良心的先生已倒运,遇着杨阿呆更倒运。黄评:以遇着杨老头子为倒运,更妙。又补写杨老头子之呆,真是双一管一齐一下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天二评:天文地理、经纶匡济而云「混话」,今之「混话」者我见其人我闻其语矣,独杨执中乎哉他听见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黄评:人只知权勿用之可笑,不知是杨执中带坏的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自从高人一做,这几个学生也不来了,在家穷的要不的,只在村坊上骗人过日子,口里动不动说:‘我和你至交相爱,分甚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几句话,便是他的歌诀。”那少年的道:“只管骗人,那有这许多人骗?”那胡子道:”他那一件不是骗来的!同在乡里之间,我也不便细说。”齐评:又伏后文,无一空笔。天二评:接连三个「他」字,如闻其声。胡子一番说话尖嘴薄舌,至此忽然顿住,非忠厚也,只是作者欲留此一笔,俾人读后文恍然自悟也。黄评:伏后文。且先将权勿用从不知姓名人口中一描写,亦省笔墨之法因向宦成道:“你这位客人,却问这个人怎的?”宦成道:“不怎的,我问一声儿。”口里答应,心里自忖说:“我家二位老爷也可笑,黄评:贬二娄,只从家人口中一点,正文仍不说明,此书之妙如是多少大官大府来拜往。还怕不够相与?没来由老远的路来寻这样混帐人家去做甚么?”正思付着,只见对面来了一只船。船上坐着两个姑娘,好像鲁老爷家采苹姊妹两个。齐评:直伏到数回之后。天二评:偏藏起双红。黄评:伏后拐带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头来看,原来不相干。天一评:在当场是神往,在作者是伏笔那两人也就不同他谈了。天二评:两人见此形景,恐亦相视而笑
不多几日,换船来到萧山,招寻了半日,寻到一个山凹里,几间坏草屋,门上贴着白。敲门进去,权勿用穿着一身白,头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天二评:孝帽先伏一笔问了来意,留宦成在后面一间屋里,开个稻草铺,晚间拿些牛肉、白酒与他吃了。次早写了一封回书,向宦成道:“多谢你家老爷厚爱。但我热孝在身,不便出门。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二位老爷和杨老爷,厚礼权且收下。再过二十多天我家老太太百日满过,我定到老爷们府上来会。管家,实是多慢了你,这两分银子权且为酒资。”将一个小纸包递与宦成,宦成接了道:“多谢权老爷。到那日,权老爷是必到府里来,免得小的主人盼望。”权勿用道:“这个自然。”送了宦成出门。
宦成依旧搭船,带了书子回湖州回复两公子。两公子不胜怅怅,因把书房后一个大轩敞不过的亭子上换了一匾,匾上写作“潜亭”,以示等权潜斋来往的意思。黄评:事后思之,得毋自愧?就把杨执中留在亭后一间房里住。杨执中老年痰火疾,夜里要人作伴,把第二个蠢儿子老六叫了来同住,天二评:先伏一个败露种一子每晚一醉是不消说。
将及一月,杨执中又写了一个字去催权勿用。天二评:一定要催他来出丑。黄评:腹本空空,怕两公子盘问,故急欲权勿用来相助权勿用见了这字,收拾搭船来湖州。在城外上了岸,衣服也不换一件,左手掮着个被套,右手把个大布袖子晃荡晃荡,在街上脚高步低的撞。撞过了城门外的吊桥,那路上却挤,他也不知道出城该走左首,进城该走右首方不碍路,他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肩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上。齐评:奇峰怪石令人应接不暇。天二评:绝倒。权潜斋孝帽可配享鲁家小使钉鞋乡里人低著头走,也不知道,掮着去了。他吃了一惊,摸一摸头上,不见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那是我的帽子!”黄评:能不喷饭否?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着了急,七手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天二评:绝倒那官大怒,问是甚么人,叫前面两个夜役一条链子锁起来。黄评:记清,来时是一链子锁着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杨执中指手畫脚在收监前,权勿用指手畫脚在锁链子后,两两相对那官落下轿子,要将他审问。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
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齐铺铺的看。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几根黄胡子,两只大眼睛,齐评:接笋无痕。天二评:又一个妖怪出场走近前向那官说道:“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那官便是街道厅老魏。天二评:又借老魏一用,现成之至听见这话,将就盖个喧,抬起轿子去了。
权勿用看那人时,便是他旧相识侠客张铁臂。黄评:带出张铁臂张铁臂让他到一个茶室里坐下,天二评:物必聚于所好叫他喘一息定了,吃过茶,向他说道:“我前日到你家作吊,你家人说道,已是娄府中请了去了。黄评:所以知是娄府上客今日为甚么独自一个在城门口闲撞?”权勿用道:“娄公子请我久了,我却是今日才要到他家去。不想撞着这官,闹了一场。亏你解了这结。我今便同你一齐到娄府去。”天二评:时迁、白胜亦是丧门吊客
当下两人一同来到娄府门上。看门的看见他穿着一身的白,头上又不戴帽子,黄评:相府门口好看杀后面领着一个雄赳赳的人,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他死不肯说,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看门的不肯传,他就在门上大嚷大叫。闹了一会,说:“你把杨执中老爹请出来罢!”看门的没奈何,请出杨执中来。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愁着眉道:齐评:也耍愁眉“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叫他权且坐在大门板凳上,慌忙走进去,取出一顶旧方巾来与他戴了,天二评:孝服而戴方巾,奇矣!而二公子不以为非,更奇。黄评:考了十数回不进学,无故却孝服戴方巾便问:“此位壮土是谁?”权勿用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说的,有名的张铁臂。”杨执中道:“久仰!久仰!”三个人一路进来,就告诉方才城门口这一番相闹的话。杨执中摇手道:”少停见了公子,这话不必提起了。”天二评:阿呆竟不呆。今之愚也,诈而已矣。黄评:不呆这日两公子都不在家。两人跟着杨执中竟到书房里,洗脸吃饭,自有家人管待。
晚间,两公子赴宴回家,来书房租会,彼此恨相见之晚。指着潜亭与他看了,道出钦慕之意。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更觉举动不同于众。又重新摆出酒来。权勿用首席,杨执中、张铁臂对席,两公子主位。席间,问起这号“铁臂”的缘故,张铁臂道:“晚生小时有几斤力气。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有心不起来让他。那牛车走行了,黄评:“行”当作“兴”去声,言走急留不住也来的力猛,足有四五千斤,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压着膀子了。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吉丁的一声,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看看膀子上,白迹也没有一个。齐评:真是毫无对准。天二评:如此撒谎而二娄居然倾听,真傻角也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黄评:断无此理却绝不疑谎三公子鼓掌道:“听了这快事,足可消酒一斗!各位都斟上大杯来。”权勿用辞说:“居丧不饮酒。”杨执中道:“古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黄评:权勿用非老非病,何以引此二语?此二语是何古人说出耶?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齐评:讲考究是头巾腐气,却与范进不用银镶杯箸不同。天二评:此是程朱学问了。黄评:不言酒,却拉上五荤为戒酒之证,想是从程朱考核得来四公子道:“这自然不敢相强。”忙叫取茶来斟上。
张铁臂道:“晚生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天二评:别人不问他,他却自己数说鞭、锏、钅过、锤,刀、一槍一、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只是一生性*气不好,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银钱到手,又最喜帮助穷人。黄评:自作传赞,却便相信所以落得四海无家,而今流落在贵地。”齐评:说得活象一个侠士,甚哉,言之不足定人也四公子道:“这才是英雄本色*。”权勿用道:“张兄方才所说武艺,他舞剑的身段尤其可观,诸先生何不当面请教?”两公子大喜,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递与铁臂。铁臂灯下拔开,光芒闪烁。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束一束腰,手持宝剑、走出天井。众客都一拥出来,两公子叫:“且住!快吩咐点起烛来。”一声说罢,十几个管家小厮,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明晃晃点着蜡烛,摆列天井两边。张铁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舞出许多身分来。舞到那酣畅的时候,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并不见个人在那里。但觉-阴-风袭人,令看者一毛一发皆竖。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叫管家满贮了水,用手蘸着洒,一点也不得入。须臾,大叫一声,寒光陡散,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看铁臂时,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天二评:大约只此一技足以骗人,要比之杨、权二人一无所能则为优矣。黄评:大约只得此一件本事可以骗人,然两公子花去多少银钱,入后又奉送五百两头,才落得这一点热闹,看看比之杨、权一无所能,勿谓徼倖否众人称赞一番。直饮到四更方散,都留在书房里歇。自此,权勿用、张铁臂都是相府的上客。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天二评:莺脰湖今属苏州府之吴江界,岂当时属湖郡邪此时天气渐暖,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穿着热了,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缝一件单直裰,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自心里算计已定,瞒着公子,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放在床上枕头边。日间在潜亭上眺望,晚里归房宿歇,摸一摸,床头间五百文一个也不见了。思量房里没有别人,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黄评:呆种便叫道:“老六,和你说话。”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问道:“老叔,叫我做甚么?”权勿用道:“我枕头边的五百钱你可曾看见?”老六道:“看见的。”天二评:倒也不赖权勿用道:“那里去了?”老六道:“是下午时候,我拿出去赌钱输了。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留着少刻买烧酒吃。”权勿用道:“老六,这也奇了!黄评:不奇我的钱,你怎么拿去赌输了?”老六道:“老叔,你我原是一个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甚么彼此?”天二评:即以其人之语,还用其人之钱。黄评:绝好引证,所以不奇说罢,把头一掉,就几步跨出去了。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敢怒而不敢言,真是说不出来的苦。自此,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齐评:二公标榜却一些不差。一呆一疯只作成张铁臂一个乖子耳。天二评:到钱财上呆子也不呆,疯子也不疯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绸直裰送他。天二评:浅蓝绸直裰乃与方巾相称,程朱学问的人不以夺情为嫌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天二评:二娄所乐亦不为雅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持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黄评:妙语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黄评:不脱鲁编修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一流,黄评:公孙惟俊俏风一流四字可赞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齐评:作一总束。天二评:一出黄河阵。黄评:上文写出若干名士风一流宝贝,而以此六字作收,笑杀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
次早回来,蘧公孙去见鲁编修。编修公道:“令表叔在家只该闭户做些举业,黄评:天下除了举业还有何事可做?是极是极以继家声。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天二评:未尝不是,只所见不离举业,学究气太重如此招摇豪横,恐怕亦非所宜。”次日,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三公子大笑道:“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齐评:结足俗字。天二评:贤昆未能雅也。黄评:至此,明说出时编修将死,不啻加之以溢矣,笑笑不曾说完,门上人进来禀说:“鲁大老爷开坊升了侍读,朝命已下,京报适才到了,老爷们须要去道喜。”蘧公孙听了这话,慌忙先去道喜。到了晚间,公孙打发家人飞跑来说:“不好了!天二评:来得又快鲁大老爷接着朝命,正在合家欢喜,打点摆酒庆贺。不想痰病大发,登时中了脏,已不省人事了。天二评:与范进母子同病。黄评:何中脏者之多也!然则朝命乃催命耳。又是一个范老太太快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听了,轿也等不得,忙走去看。到了鲁宅,进门听得一片哭声,知道已不在了。众亲戚已到,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黄评:不知能中进士否?念念然后大殓治丧。蘧公孙哀毁骨立,极尽半子之谊。
又忙了几日,娄通政有家信到,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此乃二十四五,月色*未上。两公子秉了一枝烛,对坐商议。到了二更半后,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黄评:又奇,令人应接不暇满身血污,天二评:一片瓦响、满身血污,岂是剑侠形径?而二娄不辨也,此其所以为傻角手里提了一个革囊。两公子烛下一看,便是张铁臂。两公子大惊道:“张兄,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是何缘故?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张铁臂道:“二位老爷请坐,容我细禀。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齐评:此等话头又与权勿用歌诀异曲同工这仇人已衔恨十年,无从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天二评:独不曰百万军取人首级乎?必要得便取来,亦非剑侠本事。人头也必加血淋淋三字,听以吓傻角也。黄评:必曰“血淋淋”,所以吓之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黄评:恐五百两尚少,可惜腰缠不能胜耳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我想可以措办此事,只有二位老爷。外此那能有此等胸襟?齐评:又带奉承,投其所好。黄评:哪有此等冤大头所以冒昧黑夜来求。如不蒙相救,天二评:谓之“相救”,已自露口风即从此远遁,不能再相见矣!”遂提了革囊要走。黄评:妆得象
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黄评:惟其吓杀,所以银子出来得快,不暇细想忙拦住道:“张兄且休慌。五百金小事,何足介意!齐评:只要此句但此物作何处置?”张铁臂笑道:“这有何难?我略施剑术即灭其迹,但仓卒不能施行。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我不过两个时辰即便回来,黄评:两个时辰,可以远走矣取出囊中之物,加上我的药末,顷刻化为水,一毛一发不存矣。天二评:既能顷刻化水,何云仓卒不能施行?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广招宾客,看我施为此事。”齐评:恰中二位公子好奇之意两公子听罢,大是骇然。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黄评:将革囊放下,虐极银子拴束在身,叫一声“多谢”,齐评:该谢。黄评:竟落了“多谢”二字,不冤不冤腾身而起,上了房檐,行步如飞。只听得一片瓦响,无影无踪去了。天二评:又是一片瓦响,直是笨贼当夜万籁俱寂,月色*初上,照着阶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头。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豪华公子,闭门休问世情;名士文人,改行访求举业。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娄氏兄弟以朋友为性*命,迎之致敬以有礼,岂非翩翩浊世之贤公子哉?然轻信而滥一交,并不夷考其人平生之贤否,猝尔闻名,遂与订交,此叶公之好龙而不知其皆鲮鲤也。杨司训之来也,自惧其势之孤,故汲汲引权潜斋以助之。乃其甫来,不越数日,即因五百青蚨顿相牴牾,此鬼之所以为鬼也。
《太平广记》二百三十八引《桂苑丛谈》云:张祜下第后,嗜酒,自称豪侠。一夕,有人腰剑手囊,囊贮一物,血殷于外。入门曰:「有仇人,恨十年,今夜获之,此其首也。」命酒饮之。曰:「去此三四里,有义士,欲报之,能假十万缗,此后汤火无所惮。」张倾其缣素与焉。留其囊而去。五鼓绝,踪迹杳然。开囊视之,乃豕首也。——张铁臂事盖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