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破山中贼易 破心中贼难
一陽一明先生认为:道家说这世界是虚幻的,儒家是不会跟老道们抬杠的,你说虚幻就虚幻吧。佛家说这世界是无有的,儒家更不会跟和尚顶牛儿,你说无有就无有好了,随你说。但是,道家说的虚幻,是从养生的角度下的定义。而佛家说的无有,则是从生死苦海的角度下的定义。儒家不会反对道家的定义,也不会反对佛家的定义,但是儒家也有自己的定义。讨论问题的时候,如果你说儒家,就要用儒家的定义来阐述,不可以拿佛家的定义来抬杠。如果你说道家,那就要用道家的定义,也不可以拿儒家的定义来顶牛儿。
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的争执,往往不是因为理论上有什么冲突,而是因为大家使用的定义不同。
世界不是你开的
话说龙川县内,有个款爷,叫池仲容,家里巨有钱,结果引起穷朋友们的憎恨。恰好前不久县里闹了贼,光天化日竟然杀人劫财,闹得沸沸扬扬。朋友们认为这是搞掉老池的绝好时机,就举贼不避亲,赶到衙门击鼓告状,硬说那杀人劫财之贼,就是款爷池仲容。
池仲容被拘押到衙府,听了这情形不由得连声叫冤,急忙出示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但是朋友铁了心,一定要把老池搞死,反说池仲容不在现场的证人都是他杀人的同伙,让老池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当时池仲容很伤心,就在衙府悄声问那个朋友:兄弟,这些年来我可没少资助你,连你父母的养老费,你生了一大堆孩子的赡养费,都是我替你掏的,我还时不时地替你找门路,想让你也发财。我真的没有得罪你啊,你为何如此仇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朋友回答:老池,你不会这么缺心眼儿吧?难道不知道人和人是要比较的吗?你这么有钱,这不是存心要把我给比下去吗?你的成功就是我的失败,你的人生成功就是得罪我的地方,就这理由,搞死你还不够吗?
池仲容气结,知道这位朋友已经铁了心。无奈之下,只好央求先行一一交一一保,容官府再行调查。
官府答应了,池仲容家里推来几车银子,总算是暂时回到了家。但事情还没完,他被监视居住,禁止出门,而且每天还要定时去衙门报到。怒不可遏的池仲容当即吩咐家人杀牛宰羊,聚起家丁庄户,给每个人上最好的酒,吃最香的肉。然后池仲容发表讲话道: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了。单说我那位朋友,他全家十一口人的衣食,全都是靠了我的周济,你不图感恩倒也罢了,但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啊。你非要恩将仇报倒也罢了,你又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呢?你置我于死地倒也罢了,又何必非要把你们这么多的人,全都拖进来,让你们以贼人劫匪的罪名,被官府砍头呢?
然后池仲容道:我们原本是善良无辜的百姓,可是摊上这么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他不惟是要害我,还要连你们一起害了。偏偏这个官府又糊涂透顶,这么简单的事情也看不透,眼见得我们平安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只能入监狱吃牢饭。如果你们不愿意进大牢,那就跟我池仲容干吧,与其入牢,莫如做贼。临做贼前,我要亲手杀了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众家丁门客气愤不过,纷纷响应:池老大,杀了他!喝完这碗酒咱们一块儿去,杀了他全家,大不了一块儿上山去做贼……说话间,众人将手中的酒碗重重一摔,各持刀槍锄叉,打着灯笼火把,怒气冲冲地向那个朋友家里冲去。
到了那个朋友家,池仲容一脚踹开门,正见那个朋友趴在一床一边,在哄孩子喝稀粥。池仲容冲过去,大吼一声,将那朋友踢倒在地。
朋友惨叫:……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池仲容呆了一呆:哦,你还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我就奇了怪了,你既然心疼孩子,为什么还要替孩子惹下祸来?
那朋友道:老池,你听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事找我,绝不可动我的孩子……
池仲容大怒:你真以为这世界是你开的杂货铺?规则全是你定的?你说咱俩没仇,老子就得出钱养你儿子!你说咱俩有仇,就不惜诬告要害我全家!你说冤有头,你可以害我全家,我却不能找你家人的麻烦?
就在那朋友的目瞪口呆之中,池仲容大步上前,狂吼道:现在老子要告诉你,规则不是你定的,你对别人如何,别人只会加倍偿还你,这道理你听明白了没有?
那朋友:……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咔嚓”刀落,血花溅起。
做官要讲规矩
遭朋友陷害的池仲容怒极拔刀,尽杀陷害他的人满门老幼十一口。
杀了这么多人,就再也不可能过正常老百姓的日子了。于是池仲容带上自己的弟弟池仲宁、池仲安和全体的家丁庄户,占据三浰落草为寇。官兵象征一性一地征剿了一番,被他杀得屁滚尿流。然后池仲容铸金龙霸王印,勒令境内的富户纳米缴银,如有违抗,立即出动山贼镇压。
池仲容崛起三浰,当地的村庄人人自危,于是乡绅凑在一起,出钱出银子,找村子里最一精一壮的年轻人,组织成乡勇,保护家乡。这其中最大的三支乡勇,分别是卢珂、郑志高和陈英三家。此三人者,都有一身不俗的功夫,聚众千人,与池仲容对抗。池仲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小山贼游说三人归降,三人不肯,池仲容大怒,只好隔三岔五地带山贼下山,与这三人厮杀。
临到一陽一明先生要剿杀横水谢志珊时,担心这几伙武装力量突然抄了他的后路,就写了封书信,可劲儿忽悠,连哄带吓,于是卢珂、郑志高和陈英三家都向一陽一明先生写信表白,说自己起兵只是为了保护家乡,并愿意接受一陽一明先生调遣。而山匪黄金巢干脆卷旗下山,回去种地当良民,害怕一陽一明先生跟他玩儿真的。
在池仲容的山寨里,众山贼也想卷旗下山,毕竟山贼这职业不是那么有前途,明摆着是吃一天算一天,说不定一觉醒来,官兵的大队人马已经包围了山寨,到那时候再说下山做良民,只怕没机会了。
可是池仲容笑道:我说你们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咱们做山贼,有多久了?咱们杀的男人,抢的女人,你能数得过来吗?你现在下山,让苦主告到衙门,到时候你跟谁说理去?再者说了,官府招安我们,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可哪一次不是瞎忽悠?听我的没错,咱们就在山上待着不挪窝儿,先看看下山的黄金巢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没事,咱们再下山也不迟。
众贼喜道:大哥所言极是,极是……正极是间,忽然官兵打破横水,直捣桶冈,巨贼谢志珊授首的消息传来,霎时间所有的山贼全都吓傻了,急忙去找池仲容:大哥,不好了,这个王守仁好像是跟大家玩儿真的,连谢志珊都被他收拾了,我们恐怕更不是人家的对手。
正说着,山下又有信使来到,居然是已经投降的山贼黄金巢写的书信,上面的内容无非是一陽一明先生本事多么大,已经投降的山贼享受了多么高的待遇,催促池仲容快点儿下山投降,否则后果严重。
池仲容看了信,喝道:吵什么吵,都不要吵了,到底应该怎么办,你等我们讨论讨论再说。
参加这次山贼讨论会的,计有四个人:贼首池仲容,二弟池仲宁,三弟池仲安,以及一个读书识字的山贼高飞甲——这家伙原先是在谢志珊那边吃饭,谢志珊被剿灭后,他就跑到这里来了。
池仲容首先发言,说:弟兄们,目前的形势,是这个样子的,官府新来了个巡抚,叫什么一陽一明先生,好像有点儿真本事,横水的谢志珊,是最大的山贼,可是说收拾就收拾了。横水、桶冈失守,下一个就是咱们浰头了。高飞甲,你主意多,说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高飞甲笑道:说起那一陽一明先生,不是我瞧不起他,玩儿死他太容易不过的了。你们知道他的软肋在什么地方吗?就在于他是官,我们是贼。官是要讲规矩的,不讲规矩不行,不光是老百姓在看着他,他头顶上还有许多更大的官,也都在虎视眈眈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必须要讲规矩。可咱们是山贼,山贼为什么让人痛恨?就是因为咱们山贼不讲规矩,怎么对咱们有利,就怎么来。所以那一陽一明先生遇到我,就活该他倒霉了。
池仲容大喜:老高,有你的,快说怎么个让一陽一明先生倒霉吧。
高飞甲道:很简单,我们兵分两路,大部人马就在山上不动,另派三寨主带上最一精一壮的五百人,卷旗下山,就说要投降。一陽一明先生一来是官要讲规矩,二来忌惮咱们大队人马未下山,所以他绝不会动三寨主他们一根寒一毛一,反而会好酒好肉招待着。然后呢,等到时候山寨一行动,三寨主这支一精一兵就立即于中响应,到时候,我不信一陽一明先生还能找到个坑埋了自己。
池仲容摇头:老高,你这主意好是好,可如果大队官兵来攻寨,又该怎么办?
高飞甲笑道:这更简单了,如果官兵来的人少,我们就居高临下,打退他们,然后以三寨主为内应,大闹一场。如果官兵力量太过于强大,我们就立即宣布投降,就说我们早就准备投降了,只是正在收拾东西,还没来得及下山。一陽一明先生要讲规矩,就只能听任我们,对付我们的办法是没有的。
池仲容大喜:此计大妙,就这么办了。
缺心眼儿的人最一爱一斗心眼儿
于是浰头的三寨主池仲安,就带了五百名一精一壮汉子,下得山来,赴横水去找一陽一明先生,说:我们不想再做山贼,恳求先生允许我们投降吧。
一陽一明先生大喜,问:是不是浰头的山贼全都归降了?
回答说:没有,只下来了五百人,还有更多的山贼没有下山。
一陽一明先生乐了,心里说:偷偷地告诉你们,其实圣贤也没多少本事,比如我吧,来来去去的就是那一招儿,兵分正奇两路,明的是大队人马,暗中再有一支伏兵。这山贼居然也用这一招儿来对付我,这可真是找对人了,呵呵,你说这山贼明明缺心眼儿,可偏偏要跟人斗心眼儿,唉,你们会死得很惨很惨的哦。
越是缺心眼儿的人,就越是喜欢和人斗心眼儿——因为他们缺心眼儿,不知道自己最没心眼儿。
这就是人一性一的愚昧了,纵然是一陽一明先生,也无可奈何。
于是一陽一明先生下令:刚刚归降的池仲安,你率你部下五百人马,星夜急行军赶至新地,那一带正是桶冈溃贼逃走时的必经之途,给我截住狠狠地杀!
见骗过一陽一明先生,池容安大喜:末将得令!
却不知一陽一明先生这是一记超损之招,他让池仲安赶赴的新地,实际上是片荒无人烟的郊野,并无一个贼兵。而一陽一明先生之所以这么个搞法,就是为了折腾折腾这伙贼,让他们星夜急行军累个半死,却全都是跑冤枉路。
另一个目的,就是调开池仲安,别让这贼在自己的腹心待着,万一这家伙突然给自己一刀,那可就不好玩儿喽。
然而一陽一明先生忽视了一件事:人与人,是会相互效仿,一一交一一叉感染的。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遇到正人君子,就会学着走方步;你遇到无一耻小人,就会学着骂一娘一。纵然是一陽一明先生这样的圣者,一旦遇到跑来和他斗心眼儿的蠢人,也会不知不觉地跟人玩起心眼儿来。
可一陽一明先生是何等的智慧?他如果玩起心眼儿来,别人岂是他的对手?
这个别人,比如说是盘踞在锁匙龙的匪首蓝天凤,这可怜的孩子,他居然被一陽一明先生活活给玩死了。
话说那蓝天凤,他本是横水诸多贼首中的一个,他很早就收到了一陽一明先生的劝降信,见信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山做良民。做山贼多年,洞一穴一里的东西太多,一件也舍不得丢,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扛着行李刚要出洞,迎面进来一伙熟人。
来的这伙人,正是谢志珊的同伙萧志模。原来是一陽一明先生行军打仗有点儿太快,这边蓝天凤刚刚收到信,他那边就已经打破了横水,砍杀了贼首谢志珊,可是谢志珊的同伙萧志模却逃了出来。
萧志模进来就问:老蓝,你扛行李要去哪儿?
蓝天凤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卷旗下山,做良民了。
萧志模听了后摇头:老蓝,你不是缺心眼儿吧?你既然已经是贼,还能再做得了吃苦受累的良民吗?你听那个王一陽一明忽悠你投降,说得天花乱坠,可你前脚下山,后脚你以前抢过杀过一奸一过的苦主就全都找来了,到时候你后悔去吧。
蓝天凤道:老萧,你这话就不对,有一日做贼的,哪有终生做贼的?不管是你还是我,也不管做了多少年的贼,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但迟早要下山做良民,你想对不对?
萧志模道:你说得对还是不对,我看咱们还是先开个会,讨论讨论吧。
骗死人不偿命
锁匙龙众贼首纷纷进入会议室,召开会议,这时候外边的信使纷至沓来,送来了龙川各级领导的敦促投降书,蓝天凤越发铁了心,这一次无论大家怎么说,他也要下山做良民了。
于是蓝天凤率先发言,道:我们兄弟之所以上山,只是因为被人欺凌,找不到个说理的地方,所以暂时避居于此。但朝廷是绝不会放任我们这样逍遥的,迟早有一天……还说什么迟早,现在他们就来了。横水、桶冈,那可以说是铜墙铁壁啊,以前你们都说是天险,是官兵无法攻克的,谢志珊还给自己铸了征南王的大印,可这印还没盖过几回,就已经被官兵砍了脑袋。兄弟们,这一次人家官兵可是玩儿真的了,你们还想留着脑壳吃饭的,就快点儿跟我下山吧。
萧志模摇头道:差矣,老蓝你差矣。你是不知道实际情况乱讲话。征南王谢志珊之所以被官兵端了老巢,那是事出意外,横水的险地没有派弟兄镇守,结果被官兵溜了进去,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征南王当时稍有提防,哪怕是来百万官兵,也是无计可施的。再说咱这锁匙龙,这里比横水更险,我们有这么多的人,再加上已经有了防范,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伸脖子让人家去砍呢?
蓝天凤道:老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咱们做贼,是一时的,不是一辈子的。你总得找个机会下山吧?
萧志模道:下山也不能找这个机会,这时候下去,官兵肯定会说你是被一逼一无奈,杀了你你也没办法。要下山,只能另找机会。
会议上分成了两派,蓝天凤欲降,萧志模欲守,其余的山贼有的支持蓝天凤,有的支持萧志模,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一时间难以决断。
见此情形,蓝天凤便道:也罢,要不我们干脆投票好了,支持下山做良民的,就坐到我这边来。建议坚守的,就坐到老萧那边去。如果我这边人多,老萧你就跟我下山。如果老萧你那边人多,我就与你一起坚守,如何?
萧志模喜道:这是个好主意。于是众贼便纷纷离开座位,想下山的往蓝天凤这边来,欲坚守的去萧志模那边。正自乱哄哄之际,突听外边喊杀声大震,仿佛整个洞窟都在摇晃。众贼惊愕之际,就见一个小贼疾奔而入:老大不好了,官兵已经杀进洞里来了……
蓝天凤大骇:不可能,刚才我还收到一陽一明先生的来信呢……他不会这么忽悠我吧,一边儿写信劝降,一边偷偷进兵?
一陽一明先生会的,为何不会?
一陽一明先生已经晋阶到了圣贤阶段,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一边儿写信说好听的,一边儿起兵打你一个冷不防。蓝天凤这边因为不停地收到一陽一明先生的劝降书,心想一陽一明先生怎么也得等他回了信,才会采取行动。又如何想到一陽一明先生才不理你那么多,要的就是趁你看信的时候疏于防范,所以才乘这个机会突然杀入。
当蓝天凤醒过神来的时候,官兵十路人马,已经从各个洞窟杀入,这次一陽一明先生不知道又逮到了哪个知道巢一穴一详细路线的,连作战手法都跟前两次没有丝毫区别。先是设伏兵于贼巢深处,十路官兵突然杀到,然后伏兵立即点火放炮,只听一穴一中惊天动地的炮声,前方后方,尽是官兵那招摇的大旗。
明摆着,一陽一明先生就是要玩儿死善良的蓝天凤。
事到如今,蓝天凤别无法子可想,只能一边号啕大哭,一边跟在萧志模后面逃命。不逃不行啊,这些官兵连日里血战破贼,早已是杀红了眼,根本不给你投降的机会,只想切下你的脑壳拿去换奖金。
太能干了没奖赏
蓝天凤和萧志模逃到悬崖顶端,据险以守。官兵三路杀来,一路径前抢攻,一路从左边登峰,一路从右边登峰。蓝天凤强打一精一神,往正面抛了两块石头,忽听身后炮声猝起,急忙回头,却见后面左右两翼,各有两队官兵杀至。
这一陽一明先生,对这一带的地形,居然比山贼还熟悉。
蓝天凤和萧志模打起一精一神,斜刺里杀出一条血路,且战且走,官兵尾随穷追,一路上连破锁匙龙十三个巢一穴一。
蓝天凤和萧志模逃到了十八磊,这里是绝地,再往前走就是悬崖,后面则是官兵如蚁,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而至,将蓝天凤并萧志模堵在悬崖的尽头。这时节,就见萧志模血红了两只眼睛,手执钢刀,嘶喊一声:王一陽一明,你欺人太甚,老子跟你拼了……头一低,向着官兵大队冲了过去。
蓝天凤呆呆地看着,眼见得萧志模冲到官兵阵前,官兵“哗”的一声散开,又“哗”的一声合一拢,又“哗”的一声散开——已经一人抱了一块萧志模的零碎儿,跑去报功了。
眼见得官兵如此凶悍,蓝天凤吓得一屁一股坐在地上,再也打不起勇气来对抗。可是官兵却不趁机进攻,而是就地伐木搭建帐篷,瞧意思今夜就在这断崖顶上扎营了。明摆着,这伙子是有意拖延,留着蓝天凤不杀,等到明天早晨再呜嗷怪叫着冲过来,好渲染战事的激烈程度,以便表功。
看着官兵大营袅袅升起的炊烟,听着近在咫尺的官兵们的说笑之一声,蓝天凤心里有无尽的悲愤。王一陽一明啊王一陽一明,你心眼儿真是太坏了,你明明知道我们都是善良的百姓,智商跟你不在一个档次上,却偏偏故意这样玩一弄我们,如此不厚道,真是太不像话了。
想到这里,蓝天凤就对跟随他一起逃到绝地的小山贼们说:兄弟们啊,咱们之所以上山落草,就是因为心眼儿不够用,老是被人欺负,才躲到这与世无争的地方来。我也知道你们和我一样,无日不思下山,做一个睡觉踏实的良民。可是人家王一陽一明可不这么想,他算准了咱们笨,存心要拿咱们的笨脑袋,换取他的功名利禄。我已经打听过了,官兵这次征剿,是以斩杀了咱们多少颗脑袋来计数的,咱们被人家割去的脑壳越多,人家的功劳就越大。现在咱们横竖是没有活路了,但我们就算是死,也不会把脑袋白送给他们。兄弟们,你们要是没别的办法逃出生天的话,就跟我一起跳崖吧。事先咱们可要说好了,跳崖的人,一律脑袋冲下,让自己的脑袋撞在石头上,撞碎自己的脑袋,让官兵割不到咱们的首级,弟兄们以为如何?
众贼听了,兴奋地道:老大这个主意好,就听老大的了。咱们自己把脑壳摔烂,气死王八蛋王一陽一明……
于是群贼于绝崖上排成横队,每人都是弯腰做跳水姿势。就听蓝天凤喊口号:一、二、三,弟兄们跳啦……嗖嗖嗖,近千名山贼,全都以一乳一燕投林的优美身姿,头朝下跳下绝崖。
啪,啪啪,啪啪啪……断崖深处,响起了头骨撞击在巨石上的清脆声响。
大多数贼人,都如愿达成了撞碎自己的脑袋的人生目标,只有蓝天凤运气最糟,他本来大头朝下向下坠一落的,不巧被断崖上斜伸出来的一根树杈碰到,将他的脑袋一下子拨回到上面,当时蓝天凤大叫一声:杀千刀的老天,还是便宜了王一陽一明那厮……噗!
蓝天凤撞死在崖下的巨石上,但脑壳却完整无缺。让搜山的官兵喜不自胜,忙不迭地将这颗脑袋切下来,拿去报功。
史载,锁匙龙之役,贼人走投无路,纷纷坠崖而死。山谷沟壑之间,到处遍布着贼人的一一尸一一体,于是横水、桶冈之贼,到此悉平。
于是一陽一明先生又点灯熬油开始写奏章,奏章上说:横水、桶冈之役,捣毁贼一穴一共四十八处,斩获大贼首谢志珊、蓝天凤等八十六颗首级。斩获小山贼首级计三千一百六十八颗。活捉贼人的妻子父母计二千三百三十六名。从贼巢中营救出被掳的女人八十三名。另外还缴获牛马驴一百零八只,缴获兵刃二千一百三十一件,缴获金银一百一十三两八银一分……一精一确到分,表示这个数目是真的,一陽一明先生连一分银子也没有贪一污。
朝廷回复:真的假的?要是真的话,继续努力……
上次朝廷还奖了一陽一明先生二十两银子,这次一钱银子的奖赏也没有。
谁让你一陽一明先生这么能干?
十八磊蓝天凤投崖,朝廷没奖励不说,连带着一江一湖兄弟,从此都对一陽一明先生有好大的意见,认为一陽一明先生忒一奸一诈,不是个好人。
所以算起来,这仗一陽一明先生实际上是吃了大亏。
假和平,真战争
天险之地锁匙龙被打破,贼首蓝天凤投崖而死,这消息吓坏了浰头的池仲容,立即布置寨垒,严加防范。
这时候山下来了一群人,赶着肥牛,驮着酒肉布帛,原来是一陽一明先生派信使来慰问浰头豪杰的。池仲容急叫信使请入,信使进来,呈上书信,却是对池仲容的严厉指责。指责池仲容假和平,真战争,表面上已经归顺,暗地里却招兵买马。一陽一明先生要求池仲容对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有,现成的。池仲容解释说:不是我们假和平,真战争,实在是被人欺压不过,你看龙川有两股强匪,一个卢珂匪部,二是郑志高匪部。告诉你说这俩坏东西心眼儿最多,他们表面上归顺一陽一明先生,实际上却在暗地里布置人马,打算先吞并我池仲容,再对付一陽一明先生。我这边招兵买马,全都是为了保护一陽一明先生啊。
信使听了点头:你这么个说法,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池仲容:什么叫有点儿道理,这是天地间最大最大的道理了。那什么,为了表白我对一陽一明先生的一片诚心,我再派我的亲信鬼头王,跟你一块儿去见一陽一明先生,最多不过十几天,只要解决了卢珂和郑志高匪帮,我这边解甲归田,从此读书种地,做一个善良厚道的农民。
鬼头王去见了一陽一明先生,呈上书信。一陽一明先生看了信,恍然大悟:我说这事儿怎么不对头呢,原来都是卢珂这厮在搞鬼,我饶不了他,这就出兵,将他们杀个寸草不留。
鬼头王大喜:若是老爷肯为小民申冤,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陽一明先生道:剿灭卢珂匪部,为尔等申冤,乃本官之职责,无须多谢。鬼头王,你现在马上回去,替本官伐木开道,等本官大兵一至,我们双方合围,管叫卢珂那厮插翅难飞。
鬼头王:太好了……不过大人,你要征伐卢珂,缘何要走浰头这条道啊?
一陽一明先生道:鬼头王,你缺心眼儿啊,你们浰头正处于官兵和卢珂之间,官兵不经浰头,难道还能飞过去吗?
鬼头王嗫嚅无语,只好回去报告。池仲容听了,既喜且忧。喜的是一陽一明先生果然心眼儿不够用,真的听他摆一布要先打卢珂。忧的是官兵假道浰头,倘若中途官兵突然改了主意,攻打起他的浰头来,那他岂不是惨了?
想了半晌,池仲容再派鬼头王去见一陽一明先生,说:大人,对付卢珂匪帮,不劳大人动手,只需要我们浰头的兵马,就足够了。
一陽一明先生想了半晌,才道:鬼头王,你先下去休息,这事让本官想想再说。
鬼头王出来,正往客栈方向走,忽见迎面来了几个人,他急忙闪身在树后,仔细一瞧。没错没错,前面来的人,赫然竟是浰头贼的死对头:卢珂、郑志高和陈英。这几个人来干什么呢?肯定是要面谒一陽一明先生,替自己申辩的。
不知道一陽一明先生是会相信他们,还是会相信浰头。
鬼头王心想:不行,我得躲在一边,把事情看清楚了再说。
引蛇出洞
却说卢珂、郑志高并陈英三人,求谒一陽一明先生。不多时,就见一陽一明先生沉着一张脸出来,问道:什么事情啊。
卢珂大声道:大人,小民此来是为了浰头贼首池仲容之事。我不信大人你看不出来,那池仲容假意归顺,实际上却天天一操一练士兵,又召集远近各巢贼众,还授予众贼总兵提督等伪官。大人,池仲容他这是公然谋反啊。
一陽一明先生摇头:卢珂,我知道你和池仲容有仇。但是仇归仇,理归理,不能因为你和人家有仇,就乱讲话。
卢珂:大人,我没有乱讲话……
一陽一明先生大怒:卢珂,你说池仲容天天一操一练士兵,你看到了吗?你说池仲容公然授予众贼总兵提督之印,你把印拿来给本官看个清楚!
卢珂:大人,我上哪儿去拿印啊,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一陽一明先生:卢珂,明明是你公报私仇,难为本官,竟还说本官难为你。你和浰头池仲容,虽然是世仇,但既然都已经归顺朝廷,从此就是一家。可你却放不下心里的私怨,不断挑衅,挑一起战争,这已经构成了死罪。本官念你无知,不予追究,你却不识好歹,居然敢在本官面前诋毁池仲容,无非是想掩盖你自己的罪状罢了。再者说了,池仲容的三弟池仲安,就在本官的帐下效劳,若池仲容敢怀二心,难道他不想要自己弟弟的一性一命了吗?
卢珂气结:大人,你听我说……
一陽一明先生:哦,上课的时间到了,本官要去讲课了。
卢珂三人气急败坏地出来,站在督院的门口争议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就在树后躲着个鬼头王,把他们的争论听得清清楚楚。
就听卢珂说道:怎么巡抚大人这么糊涂啊,那池仲容是落草为寇,杀人如麻,我们是为了保乡为民,才被迫起兵,可是在他眼里,我们居然比浰头群贼还不如。
郑志高叹息道:这世道就是这样,坏人把坏事做绝,反倒没人说他们是坏人。好人不管怎么做,总少不了会被人横加指责。
陈英道:可这个指责的后果,太可怕了。万一一陽一明先生真和浰头贼伙合兵,来攻打我们,那我们岂不惨了?
卢珂流下了眼泪,哭道:眼下是没法子可想了,我只能到一陽一明先生座前死谏……
郑志高和陈英大惊:卢珂,你可要想清楚,万万不可轻动……可是卢珂已经气急,掉头冲进了督院,恰见一陽一明先生夹一着书本,正要去书馆讲课,见卢珂出来,一陽一明先生沉下了脸:卢珂,你又回来干什么?
卢珂“扑通”一声,跪倒在一陽一明先生脚下:大人,今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把话说出来,那浰头池仲容,真的是存了贼心,不堪信任啊……
一陽一明先生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卢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诋毁池仲容,究竟想干什么?你以为本官这双眼睛,就看不出你心里一陰一毒的打算吗?
卢珂急了:大人,我能有什么一陰一毒的打算?
一陽一明先生佛然变色:住口!不要以为装出这般清白模样儿,就能骗过本官的眼睛!本官杀的贼人多了,像你这般狡诈一奸一猾的,何止八百一千?你若是再敢在本官面前卖弄一奸一猾,本官就将你的脑袋,悬挂到旗杆之上,以儆效尤!
卢珂此时也豁出去了:那你干脆就杀了我好了!
一陽一明先生下令道:左右,与吾将此刁滑之人推出!斩首来报!
一陽一明先生的思维定势
一陽一明先生一声令下,左右亲随应诺一声,立即上前,拖起卢珂就走。这光景吓坏了郑志高和陈英,扑通通两声,两人全都跪下了:大人,大人开恩啊,这卢珂他冒犯大人,虽然死罪当诛,可是念他终究是无心之过,就请大人饶他一死吧。
一陽一明先生将脸偏过去,明摆着不卖此二人的面子。
这时候正在巡抚院内的将官们也纷纷跪倒,都替卢珂求情。一陽一明先生喝道:死罪可逃,活罪难免,左右,与本官将卢珂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史料上说,一陽一明先生下令将卢珂无罪杖责三十,这个数目,与他当年在午门之前,被权一奸一刘瑾杖责的数目恰好相等。这个巧合绝非偶然,应该是那次被打屁一股之后,一陽一明先生的大脑里就产生了一种思维定势,本能地认为屁一股这个部位,不打板子则已,要打就是三十下,多一下不行,少一下不可。
三十杖打过,卢珂的屁一股已经是鲜血淋一漓,全然没了个屁一股样儿。但这事还没完,他被士兵拖到抚衙门口,脖子上套一上重枷,打成无数瓣的屁一股被高高地抬起来,让过往的百姓瞧个清楚,这个就叫枷示,是很严重的一种羞辱。
卢珂被拖下,这时候突然响起一声号啕大哭,就见一人越众而出,扑倒在一陽一明先生脚下。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数不清的人冲进来,都跪倒在地,齐声号啕。一陽一明先生于惊讶中仔细一瞧,顿时乐了。
这群号啕大哭之人,正是浰头贼巢三寨主池仲安所带领的,他们一边号啕大哭,一边道:巡抚大人,你明镜高悬,今日总算是替小人出了一口恶气。大人你不知道啊,这个卢珂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干了也不知多少坏事。别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只有浰头池家不买他的账,结果反遭他空口污蔑,若不是大人你明察秋毫,我等俱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就听一陽一明先生缓声说道:尔等且起来,你们的冤情,本官尽已得知。只是缺少了人证物证,若你们能够帮本官将证据收集齐全,等本官审查核实之后,就可尽收卢珂这贼的全家,打入囚笼,一并处置。
池仲安千恩万谢,等一陽一明先生退堂后,急忙爬起来,带上鬼头王和自己那伙人,到了房间里,把今天的情况写清楚,委托给鬼头王带回浰头巢一穴一。然后池仲安再继续趴在书桌上,冥思苦想,构思卢珂之罪。
鬼头王回到浰头,将书信一一交一一给池仲容。池仲容看完书信,又详细问过鬼头王当时的情况,得知一陽一明先生确实是准备借这次机会除掉卢珂,心中不由得大喜。这时候忽有小贼来报:一陽一明先生又派了信使前来。
池仲容急请信使入内。信使来到,先呈一一交一一了一陽一明先生的亲笔手书,池仲容打开信,见里边所写的正与池仲安所写相差无几。池仲容急请信使入座,当场杀牛宰羊,盛情款待。信使连吃带喝,拍胸脯向池仲容保证道:巡抚大人用兵如神,宽宏大量,手下又急缺人手,举凡下山投效者,皆有重用。池寨主若是下山,肯定会高升。
池仲容急忙举杯:全仗先生们提携。
于是众人举杯欢庆,再无丝毫芥蒂。少顷,池仲容去了厕所,信使就对二寨主池仲宁说:眼下你们和卢珂的官司,赢数占了八成。只是有一桩麻烦,那卢珂明明图谋不轨,可是他敢出奇招,亲到巡抚衙门,以示自己的清白。现今的情形是,卢珂人在抚衙,唯独你们的大寨主却躲着不露面,等到审案的时候,还不是得由着卢珂说啊?所以我建议你们大寨主最好也能去面见巡抚,到时候我们也好替你们说话。
池仲宁怀疑道:我大哥去了,不会有危险吧?
怎么会?信使哈哈大笑,一陽一明先生身为巡抚,上有朝廷,下有百姓,岂会伤害下山投诚之人?你看连卢珂那么明显的谋反迹象,巡抚大人都不敢将他明正典刑,你们又怕什么?
最后的诱一惑
宴席散了之后,池仲宁把信使的话,告诉给了大哥池仲容。池仲容听了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这分明是王一陽一明在忽悠我下山,想兵不血刃拿下我。我可不能让他得逞。
池仲宁想了半晌,道:我看信使说话时的表情,不像是有恶意。
池仲容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老二啊,这要让你看出来,那还叫什么圈套?听我的没错,这个王一陽一明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我已经想清楚了,所谓杖责卢珂,八成是个苦肉计,目的就是让咱们放松警惕,诳咱们下山,我们决不上他的当。
池仲宁又想了想:大哥,我觉得你有点儿多心了……
池仲容道:宁可多点儿心,也不能掉以轻心。
池仲容既然这样说了,池仲宁也不好再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池氏兄弟每天都派小贼下山打探消息,忽一日小贼疾奔而回,言称山下来了一标人马。池仲容闻之大怒,高叫道:你看看,你看看,被我说着了吧?那王一陽一明诱杀不成,终于图穷匕见,派出官兵来攻山了。弟兄们小心在意,绝不要让他们攻上来……
寨中诸贼鸡飞狗跳,奔走惶惶。正欲将滚木礌石打下,却忽见山下有人高声大喊:不要打,不要打,我是三寨主,我回来了!
什么?来的是三弟?池氏兄弟疾奔到隘口,向下一看。只见山下一精一壮的士兵中,簇拥着一个最熟悉不过的人,新衣新帽新靴子,满脸喜洋洋的兴奋之色。后面的人扛着许多系着彩绸的礼物,正是三寨主池仲安所率领的五百小贼兵。
池仲容和池仲宁惊喜一一交一一加,急命搬开隘口的鹿角,飞奔下山,去迎接三弟。三兄弟见了面,两人紧一抓住老三的手,将池仲安上一上一下一下打量:老三,你吃苦了,回来了就好……
池仲安道:大哥二哥,我一点儿也没吃苦,就是在巡抚大人帐下听差,忙时点点卯,闲时喝喝酒,日子过得就甭提多舒服了。
池仲容问:那王一陽一明,真的没有把你怎么着吗?
池仲安道:大哥你看你这话说得,巡抚大人他是官,不是贼。我来的时候他亲口对我说,做官是有底线的,上有朝廷,下有百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不守规矩是不行的。做贼才是没有底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池仲容不高兴地打断弟弟:老三,你别一口一个贼啊贼的,还真以为你自己是官兵啊?
池仲安道:大哥,我们虽然不是官兵,可我们可以下山投诚,做官兵啊。
老二池仲宁问道:老三啊,山下现在情形怎么样了?
池仲安道:此时的情形,是大局已定,横水的征南王谢志珊被杀了,锁匙龙的蓝天凤投崖自尽了。各地调集来的官兵都已经回到了驻地,巡抚大人已经下令,要于城中举办元灯会,以庆太平盛世。
说到这里,池仲安转向大哥池仲容:大哥,眼下所有的贼巢,都已经平灭了,就只剩下我们和卢珂两家在撕扯不清。眼下咱们池家的赢面居多,可如果大哥你再躲着不下山,我在巡抚大人面前就不好说话了……
池仲容冷哼一声:等到山上再说吧。
掉头走了。
说实话太伤人
到了山上之后,池仲安将带来的一陽一明先生的礼物,拿出来分送山上的小贼,众贼欢声雷动,只有池仲容一个人不肯出来,躲在屋子里生闷气。
池仲宁、池仲安知道大哥的脾气,就带上鬼头王等几个亲信,来到池仲容的门外,连连敲门,苦苦央求,让池仲容出来喝酒。池仲容无奈,只好推门出来,对两个弟弟说:你们两个啊,真是心眼儿不够用啊,王一陽一明这么明显的圈套,摆明了是要你大哥的脑袋,你们怎么总是向着他说话呢?
池仲安道:大哥,你是不了解巡抚大人,以为他也和平常的贪一官一样,一陰一险狡诈。我保证他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一陽一明先生是悟道成圣的高人啊。他既然已经对我三番五次地承诺过,就绝不会伤害你的一性一命,大哥你还担心什么呢?
池仲宁也道:大哥,老三的话有道理,你说咱们的势力,比得上横水的谢志珊吗?比得上锁匙龙的蓝天凤吗?可是这两个猛人不过一一夜之间,就让王一陽一明扫平,如果王一陽一明真的对咱们不怀好意,只需要一声令下,让官兵直接攻打山寨就是了,我就不信我们能顶得住。
鬼头王也道:大寨主,依我看这真的不像是一个圈套,卢珂跟郑志高、陈英他们商量的时候,我是在暗处偷一听到的。王一陽一明怒极杖责卢珂,我也是亲眼所见的,真的假不了……
池仲容怒极:你们的脑子进水了吗?我问你们,卢珂他为什么竖旗起兵?还不是因为咱们据寨称王,焚掠四乡?明明咱们才是杀人放火的贼,卢珂他是为了维护乡里,只因两厢里厮杀成仇,不除卢珂于我不利,所以我们才栽诬卢珂是贼。照你们说王一陽一明是个圣人,你们见过诬良为贼却以贼为善的圣人吗?
池仲宁、池仲安与鬼头王面面相觑,半晌才道:大哥,你所说的,都是你自己的想法,实际情况是我们是贼,卢珂他也不是善人。是善人他就应该伸过脖子让咱们砍,他既然不让咱们砍,少不了也要杀人放火,总归大家都是贼。但现在的情形是卢珂得罪了王一陽一明,所以王一陽一明要借这个机会,找个理由杀他,也不是说不过去。
池仲容摇头:你们的话,前后矛盾,反复颠倒,一会儿说王一陽一明是个明察秋毫的圣人,一会儿说王一陽一明是个有仇必报的小人。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尽了,你让我如何是好?
池仲安道:大哥,你就别挑一毛一捡刺儿了,我就说一句话,若是巡抚大人欲对你不利,又何必放我回来?
池仲容长叹一声,在心里说:兄弟啊,你太抬举自己了,你是我弟弟,我拿你当心肝宝贝护着。可在人家王一陽一明心里,你最多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文的诱饵罢了!
可是这番话,池仲容终究是不能说出来。实话太伤人,不能说。不能说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是在压力面前妥协,屈服。
于是池仲容就想:若我真的率一精一猛的兄弟下山,如果王一陽一明动手,少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正像他自己说的,我是贼他是官,我做事没底线,他必须要顾虑朝廷与百姓的看法,如果他真的敢动粗,我就杀他一个血满城池,看他王一陽一明怎么办……
正想着,三弟池仲安又加了一句:大哥,你真的必须要去一趟,面谒巡抚大人。因为卢珂在牢中诬告你谋反,还说你正因此才不敢去见巡抚,你若是真的不去,岂不是坐实了谋反之罪吗?
池仲容喃喃地道:那就去吧……听你们这些人说话,好像咱们多么清白似的,唉!
做人要有诚意
池仲容拒不下山,有着他不下山的理由。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下山,马上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下山的理由。
人类的思维就是这样,做有做的理由,不做有不做的理由,反正什么时候都是自己有理。举凡处处有理之人,活得多半都有点儿不爽,因为这类人总是一习一惯替自己的错误行为寻找借口,因袭日久,已经无法从理一性一的角度分析自己。临下山的时候,池仲容举行了最后一届山贼讨论会,他主持会议并发言,说:
若要伸,先用屈;输得自己,赢得他人。赣州伎俩,亦须亲往勘破。
随后一精一选山上最一精一壮的武士一百人,必须要通晓武艺,忠诚不二。但这样的一精一锐之士数量稀少,只挑选出九十三个,还差七个。池仲宁问大哥:要不随便找七个人凑足了数目?
池仲容摇头:宁缺毋滥,绝不可滥竽充数。我宁肯要九十三名以一当十的死士,也不要再多几个碍事的废物。
这九十三人,人人怀中藏了利刃,换上最不起眼的烂衣服,扛上替王一陽一明备好的礼物,跟着池仲容下山了。
有分教:圣人天生最嗜杀,钢刀临头才抓瞎。设下弩弓待猛虎,蛟龙上岸不如虾。话说池仲容率九十三名悍勇死士进了城,早有一支巡城小分队迎过来:来者可是浰头豪士池仲容?
池仲容:然也!
那名军官道:巡抚老爷早有吩咐,若是浰头来的豪杰人多,就请到祥符寺歇息。
祥符寺?那是个什么地方?到了地方一看,却原来是一座占地极为广阔的和尚庙。庙中钟磬声不绝于耳,来求佛祖保佑升官发财的香客络绎不绝。还有许多满脸愁容的女人,一看就是来求菩萨生儿子的。看了这情形,池仲容心下方定,看样子那王一陽一明好像真的不怀杀心,要不然的话,众家兄弟就在这寺庙里大砍大杀起来,那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池仲容叫过来手下,吩咐道:我现下就去面谒那王一陽一明,我走后你们一定要多加防范,一成一人在明处,两成一人混在香客之中,七成一人屯兵教场,倘若我午时之后不归,你们就立即啸聚放炮,焚寺杀人,于乱中逃往浰头,听清楚了没有?
众死士应诺。池仲容这才放心离开,去见一陽一明先生。那一陽一明先生正拿着书本,在学馆中对弟子门人讲课:做人要有诚意,不可有私意,诚意是遵循天理,虽说是遵循天理,也着不得一分意,什么叫着不得一分意呢?就是不可以掺杂了你的私心欲念在里边……什么事?见外边有人来,一陽一明先生放下课本,走出来问道。
池仲容急忙跪倒:浰头草民池仲容,罪该万死,伏请巡抚大人恕罪。
原来你便是池仲容。一陽一明先生大喜:你来了,卢珂的案子也应该结了。对了,你们来了多少人啊?
池仲容答:回老爷的话,小人带了九十三个扛礼物的粗使。
一陽一明先生道:哦,才九十三人,不多不多。现在你们住在哪里啊?
池仲容刚要说话,那名军官插一进来道:启禀大人,浰头来的人现今正屯兵于教场,秣马厉兵,枕戈待旦……
一陽一明先生大骇:池仲容,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屯兵教场,枕戈待旦?莫非你是疑心本官不成?难道你刚才没有听到本官讲课吗,做人要有诚意,没有诚意是不行的……
你……我……这个……那个……被一陽一明先生如此一番挤对,池仲容满头是汗,只差哭出声来了:老爷你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手下兄弟扰民,让他们休息一下罢了……
原来如此,一陽一明先生长舒了一口气:池仲容,本官看好你,愿意为你平反昭雪,若你能念及本官一番苦心,本官以后还有借重你之处。
听了一陽一明先生这番话,池仲容终于放下心来。
发火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回到祥符寺,就见一个小军官领着一队农民工,扛着肥猪牵着牛羊,后面是马车拉着的米菜和劈柴:这是巡抚大人吩咐送来的,大人说了,你们是浰头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可使一人稍受委屈……
浰头群贼大喜,高兴地谢过,将柴米蔬肉卸下来。这时候又来了许多军中将佐,都各拿着名片:池英雄在吧?忙不忙?不忙的话咱们出去喝几杯……
池仲容心生凛戒,再次吩咐手下小心提防。与那伙官兵去了酒馆,席间那伙人不停敬酒,言语之中巴结着池仲容,一再央求他日后于巡抚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似乎他池仲容已经成了一陽一明先生的心腹一般。池仲容表面上与众人称兄道弟,心里却是愈发警觉:我跟这王一陽一明不沾亲不带故,不是他亲爹也不认识他亲一娘一,他却哭着喊着要拿我当心腹,明摆着是诱我入彀,当我池仲容缺心眼儿啊?
营中的官兵喝完了,又来了一群文士,个个酸气冲天,请池仲容喝酒的时候,不停地吟诗作赋,搞得池仲容险些没哭起来。真是太酸了,受不了。
文人的酸酒喝过了,城中的乡绅又出面设宴,清一色长一胡一子的老财主,人人都有厚重的礼物相送,先感谢池仲容此前的手下留情,又低声下气央求日后多加关照。
池仲容就这样不停地喝酒,心里的警惕却丝毫也没有放松,夜间询问手下人,报说各地的官兵真的已经回到了驻地,城中空虚,街市上张灯结彩,百姓们宴饮欢娱,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这时候山寨上的两个弟弟又悄悄派人送了信来,浰头的小贼下山打闷棍,打翻了一个信使,翻出一封书信来,竟然是一陽一明先生手书,内容是暗调各地狼兵,合攻卢珂。这么看起来,王一陽一明似乎是认准了卢珂不是好东西。而要除掉卢珂,他非得求助于池仲容不可。
再一打听,说是卢珂早已下在大牢中。池仲容仍然不能释怀,就揣了大锭的金子,贿赂了牢头,要亲自进去看一看。
进了大牢,扑面就是熏天的臭气,熏得池仲容连眼泪都淌下来了。沿着一条肮脏的通道往前走,前面就是死牢,里边囚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怪人,被生铁的刑具牢牢地锁在栅栏上,露在破烂衣服外边的皮肉,满是血迹和污物。池仲容仔细看了好长时间,才认出这人就是死对头卢珂。
池仲容心中先是惊讶,随即因为极度的狂喜,哈哈哈大笑起来:卢珂,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
卢珂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池仲容,两眼几乎要喷一出火来:池仲容,你这个杀千刀的贼!明明是你聚众为寇,焚杀掳掠,却指使你弟弟在巡抚大人面前诬告我。别以为你巴结上了朝廷就了不起,如我今日不死,管叫你浰头寸草不生!
哈哈哈,池仲容一辈子也没这么开心过,就劝慰道:卢珂,你不要动气,不要上火,人生总是这样充满了意外,是不是?明明你起兵是为了保护乡里,可谁料得到我这个山贼,却要和官兵合剿你们。你说这世道,让人去哪儿找说理的地方啊。
卢珂愤怒地挣扎,锁在他身上的铁链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池仲容,我恨不能把你碎一一尸一一万段!
池仲容叹息道:老兄,消消气,发火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种划不来的蠢事,咱们可不要干!
卢珂在池仲容的身后疯了一样吼叫:姓池的,你回来,我要和你到巡抚面前对质……
可以,池仲容淡定地道:等我和官兵合力杀了你们全家,咱们再来说这事。
走出了黑暗的牢狱,池仲容仰望天空:多么蓝的天啊,多么美好的人生。
最重要的位置
回到祥符寺,正见手下兄弟打成一一一团一一,池仲容大怒,走过去呵斥道:为什么打架?是谁先动的手?
这时候一名曾请池仲容喝过酒的穷酸文人,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将军,这事都怪我,巡抚大人吩咐我,从库府中取出新衣新靴,送给将军手下兄弟每人一份,我不知道将军手下的人数,结果衣靴数量不足,让兄弟们争抢了起来……将军,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巡抚大人啊,否则小人可就惨了。
池仲容哈哈大笑,拍了拍那穷酸的肩膀: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当差的,岂有相互拆台之理?
那穷酸感激不尽:谢过池将军,巡抚大人还让我再分给兄弟们每人一坛酒,一块十斤的牛肉,我猜是用兵前劳军的……
池仲容点头道:没错,没错,别看巡抚大人模样木讷,却是智珠在握啊,再者说浰头的兄弟们也是静极思动,也应该替百姓办点儿实事了。
穷酸大喜:那我先把兄弟们的数目统计一下,然后池将军只管带了手下兄弟,到抚院内分领酒肉,此时巡抚大人正在馆内授课。讲完了课,大人还有话要对池将军说。
好的,那我这就带手下兄弟过去。池仲容答应下,就命令九十三名手下排好队,由他亲率到了巡抚大院,隔着一堵影壁墙,能够看到书馆内的学生们正襟危坐,正在听一陽一明先生授课。学生与一陽一明先生的对答,不时遥遥传来。
隔着一堵影壁墙,这边是一陽一明先生讲课的书馆,那边是九十三名杀人如麻的山贼,在排队领取酒肉。而就在这堵影壁墙前,站着一个挎刀的武将,这个人的名字,叫龙光。
龙光,龙川县人氏。原本是衙门里的一个差役,他的心眼儿比较死,看不过去衙门里的营私舞弊,结果被排挤出局,开除出公务员队伍。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知府伍文定。
伍文定对他说:龙光,你这个人心眼儿太死,只能干大事,却做不了小事。这样好了,我把你推荐到一陽一明先生座前,说不定他会找件适合你的工作,要你来做。
于是龙光就跟了一陽一明先生,很长时间以来,一陽一明先生也没给他安排工作。
直到今天。
今天,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影壁墙前,一动不动。
龙光不动,则一陽一明先生的心不动。
龙光若动,则一陽一明先生的心必乱。不光是一陽一明先生的心乱,只怕南赣之地,立时就会掀起腥风血雨,再次陷入战乱之中。
史上最拉风的讲学
一陽一明先生在讲课,一只眼睛却紧张地盯着站在影壁墙前的龙光。
有学生问:我走夜路的时候,最害怕遇到鬼,咋办呢?
一陽一明先生说:……你遇到鬼,只是平日心中不能集义,正气不足啊,心有亏欠,所以你害怕。如果你的所作所为,都合乎神明的意志,你还会怕吗?
学生立即抬杠:老师,你说得不对,鬼有的超善良,是美一女鬼,愿意对你投怀送抱。可是还有恶鬼,恶鬼才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见了你就扑上来,把你连皮带骨头一起吞下肚。老师啊,碰到这种鬼,咋整呢?
一陽一明先生道:……你就跟老师瞎掰吧,这也就是老师我脾气好,换了别的老师,当场就打你个半死……我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迷惑人的邪鬼。如果你遇到了,那是因为你邪。所以举凡被邪鬼迷惑之人,都跟人家鬼没什么关系,是你自己的心迷了。这就好比有人好色,见到美一女就两一腿发软,这个叫色鬼迷。又好比有人喜欢财物,这个叫财鬼迷。又好比有人经常一性一发脾气,这个叫怒鬼迷。还有人无端胆小怕事,见什么怕什么,这个叫怕鬼迷。但不管是色鬼、财鬼、怒鬼还是怕鬼,这些鬼都是你心里的鬼。若是你心里无鬼,就没有哪个鬼能够迷得了你。
有学生问:老师啊,我做事没个长一性一,忽一会儿喜欢下棋,忽一会儿喜欢赌一博,这咋个整呢?
一陽一明先生说:只要你念念不忘天理,什么叫天理?就是天地之间永恒的自然规律,心里只要时刻想着这规律二字,久而久之,你的脑子里就会形成思考的惯一性一。这就好比道家所说的结圣胎,然后方可进入美大神圣之境。
有学生问:老师啊,我满脑门子私欲,心里的私欲难以祛除,咋个办呢?
一陽一明先生道:哦,你心存私欲,无法克制,这太好办了,你把心拿过来,我替你克除。
那名学生:……我没办法拿给你哦。
一陽一明先生:那你的心究竟何在?
……
就目前流传下来的史料中的一陽一明先生课堂问答来看,当时学生们提出来的问题,即使是放在今天,也是非常新潮另类,离奇拉风。很明显,学生们之所以提出这些怪问题,不是他们的研究有多么深入,而是根本就对圣学不上心思。只是琢磨着想出最拉风的问题逗一弄老师,同时自己也出出风头。
看看这情形,老师教的原本就不上心思,学生们又是如此的不认真,所以一陽一明先生的圣学再度失传,已经是个必然的结果了。
当时一陽一明先生正在课堂上心不在焉,和学生们扯皮,忽然看到影壁前站立着的龙光,身一体晃动了几下,居然走开了,离开了一陽一明先生的视线,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霎时间一陽一明先生魂飞魄散,急忙吩咐学生们道:你们不要吵了,马上收拾书包跑吧,从窗户跳出去,跑越远越好……学生们正目瞪口呆,不知为何要跑,一陽一明先生忽见那龙光若无其事地晃悠着,又回到了影壁墙前站好,当时一陽一明先生长松一口气,差一点儿没跌坐到地上。
学生们诧异地问:老师,我们为何要跑啊?
一陽一明先生更诧异:瞎说什么?我在教导你们圣学,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们跑?
学生们不服:明明是老师你刚才说的,你还说让我们别走门,直接跳窗户,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一陽一明先生想了想,道:不可能的事,我怎么会说这种话,这都是你们心乱,心乱则神无主,所谓的六神无主,六神无主则百魅俱生,这说的就是你们。
学生们如何肯罢休:老师你刚才就是说过的。
一陽一明先生:闭嘴,谁再乱讲话就罚站打手板……对了,下课时间到了,你们先自一习一讨论,老师我要登堂审案去了。
学生们问:老师,你别走啊,这一次你要审谁啊?
一陽一明先生笑道:还能审谁,当然是贼首池仲容了。
学生们大惊:不可能!老师你敢审池仲容,就不怕他的手下立即动手,杀人放火吗?
一陽一明先生笑道:瞧你们这些笨瓜,真是笨到家了,我既然敢审池仲容,那肯定是要先将他手下人杀光光,一个也不能少。
兵不厌诈
不再理睬学生们的提问,一陽一明先生笑眯眯地换了官服,出学馆入衙堂,后面跟着叽叽喳喳的学生仔们。坐到了堂上,就见一陽一明先生不怒自威,把惊堂木一拍:呔,与本官把人犯押上来。
堂下一声应诺,十几个士兵强扭着满脸惊诧的池仲容,强迫他跪在堂下。一陽一明先生还没开口,池仲容已经吼叫起来:王一陽一明,你疯了?
一陽一明先生急忙看了看自己:本官很正常啊,哪里有疯?
池仲容怒极:王一陽一明,你若是念及满城百姓的一性一命,还想再当这个官的话,就立即将老子放了,老子不与你计较。若是惹火了老子,发作起来,只怕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一陽一明先生更加诧异:池仲容,本官叫你来,是让你与卢珂对质,你何出此恫吓之言啊?
池仲容:王一陽一明,不信你不知道我池仲容是何许人也,我是做贼之人。既然做贼,就要杀人,既然杀人,就要时时刻刻防止被人所杀。你这里我既然敢来,就已经算计过的。如今这城里空虚,只有衙门里有三十几个士兵,其他官兵俱已调回到各处的驻地,稍有异动,我立即就会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一陽一明先生摇头:真的听不明白……
池仲容大吼:少跟老子装糊涂,现今这座城内,唯一的武装力量,就是老子从山上带下来的九十三人,他们虽然人数少,却个个身经百战,以一当十。只要我一声令下,顷刻之间,这座城池就会化为人间鬼域,届时一一尸一一横满地,血流成河,勿谓言之不予也。
一陽一明先生作出害怕的表情:池仲容,我真的好怕怕……
池仲容:王一陽一明,瞧模样你是不信,要不要咱们试试?
一陽一明先生:那就依你,试试好了。
池仲容大吼一声:弟兄们,与吾动手,杀了狗官!
就听堂下一声应喝,龙光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满载着不知什么东西,用一块油布罩着:大寨主,你的人来了。
我的人……池仲容惊疑地望着那辆车子:这是什么?
龙光笑道:这就是你那身经百战、以一当十的手下啊。说着,龙光突然将罩在车子上的油布扯落,池仲容定睛一看,只见那车子上装载的,全都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都是从颈子上齐根切断。
再细数那人头的数量,一颗不多,一颗也不少,刚好九十三颗,竟全是池仲容从山上带下来的死士。看清楚这些人头,池仲容惨叫一声:王一陽一明,你好狠!“噗”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已经是委顿如泥。
一精一妙的杀人游戏
眼见自己带下山的九十三名死士,眨眼工夫就死了个光光,死前连点儿动静都没有听到。池仲容受刺激过度,当场吐血晕倒。衙堂上的人急忙将他翻倒摆平,一揉一胸口,弹脑门儿,掐人中,务须要救醒他,好明正典刑。
一陽一明先生这边腾出手来,问龙光:龙光,你刚才为什么要离开影壁墙?
不为什么,龙光回答道:我就是站得时间久了,有些闷,走路活动一下。
一陽一明先生气急败坏:龙光你个该死的,真是不知道轻重,你不知道你的位置是多么重要,当时的情形又是多么危险。你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到满城百姓的安危,你竟然说什么站得腻闷,要溜达溜达,那是你闲着没事溜达的时候吗?当时你差点儿没把本官活活吓死。
有这么严重?龙光目瞪口呆。
算了,不跟你这笨人说了。一陽一明先生悻悻地挥手:那边池仲容已经醒过来了,我跟他说,他肯定一爱一听。
池仲容果然非常一爱一听一陽一明先生的话,醒来后第一句就问:王一陽一明,你究竟用了什么歹毒的法子,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掉我手下九十三人,他们死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儿,可我连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听到。
一陽一明先生笑道:池仲容,这事要是让你听到动静,戏就没法子唱了。你先说说,今天本官除掉的这九十三名贼人,可有一个不该死的?
池仲容道:要凭良心说,我之所以选择这九十三人,正是因为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是鲜血淋淋,杀人无数。说他们该死,倒也没错,但他们终究都是爹生一妈一养的活人啊,你就这样割草一样,悄无声息地把他们杀了,他们情屈命不屈。
一陽一明先生道:不然,不然,他们不止是命不屈,情也不屈。他们此番随你下山,个个怀中都藏了利刃,随时等你一声令下,就将这座安宁的城池化为人间鬼域。如此歹毒一陰一狠之辈,又何来情屈一说?
池仲容道:我不听你瞎掰,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将他们全部杀掉的?
一陽一明先生笑道:要做成这件事,关键就在于本官赏赐给你们的新衣新鞋子上,你没有注意吗?本官赏赐给你们的,是长衣油靴。衣服的袖子特别长,穿在身上后,手被裹在袖子里,再动手杀人就不方便了。本官赏赐的靴子是油靴,靴子底如抹了油一般的滑,穿在脚上连走路都要小心,根本没法子再跟别人动手,一动手就“哧溜”一声,摔一个大马趴。
池仲容呆呆地看着一陽一明先生:好毒啊,好毒的计策……可那也不至于连个声音都发不出来啊,我们可是将近一百人啊。
一陽一明先生笑眯眯:不让他们临死前发出声音来,那就更容易了。你注意到没有,我赏赐给他们的酒肉,酒是坛子装的,肉是大块的牛肉。这是经过一精一心考虑的,他们领到了酒肉,只能是穿着大袖子衣服,脚下是滑不溜丢的靴子,一只手抱着酒坛子,一只手抱着大块的肉。如果有人将肉掖在腰上,我安排好的人就会告诉他:这个姿势不妥当,对本官有失尊敬,他必须一手抱酒坛子,一手抱着肉,表示他对本官的赏赐多么的欢天喜地。可是等他出了门,门外就是一口铡刀,有六个士兵等在那里,见到他就从后面把脖子一勒,让他喊不出声来,然后把他的脑袋往铡刀下面一推,就听“咔嚓”一声,脑袋就被囫囵切了下来。池仲容我告诉你,就这么干脆利索地连切掉九十三颗脑袋,居然没有一个人,临死前舍得撒开手,放下手中的酒和肉。这就是传说中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池仲容听得心胆俱裂,嘶吼道:王一陽一明,你是圣学读书之人,如何竟是这般的歹毒,难道你就不怕报应吗?
一陽一明先生沉下了脸:池仲容,你既然知道这世上会有报应,可当初怎么选择了做贼呢?
池仲容面容惨淡,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陽一明先生这才转向龙光:你听清楚了没有?你站立的位置,是唯一能够看到我,看到杀人的现场,也能够看到给群贼分发酒肉的地方。只要你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我就知道局势在本官的掌握之中,可你当时竟然四处乱走……可吓死我了,以后记住,本官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不可再自行其是。
最后的剿杀
审过了池仲容,喝令将这个贼首打入死牢,再从牢中放出卢珂等人,一陽一明先生长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正要退堂,忽然之间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口角中渗出鲜血来。再瞧一陽一明先生的面容,脸白如纸,毫无血色,把众人吓坏了,忙不迭地抬起先生,唤请医生来。
抬到了一床一上,一陽一明先生幽幽睁开眼睛,说:不碍事,我是思虑过度,心里太紧张了,消耗一精一力太多,结果体能不支,不是什么疾病。让人替一我熬碗热乎的小米粥来,我喝了就没事了。
喝过了热粥之后,一陽一明先生掷碗于地,传令,十路大军,克日进发,会于三浰,直捣贼巢!
十路官兵总计万人,分十路向着浰头贼巢星夜急行军。而此时浰头贼巢中,却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因为大寨主池仲容刚刚派了人送信来,说他已经搞定了巡抚王一陽一明,最多不过三五日,卢珂等人就会被砍下脑袋。此后的赣南赣西,就是池家的天下了。所以巢中众贼,无不是欢欣鼓舞,兴奋异常。
二寨主池仲宁,三寨主池仲安,正率了群贼喝酒,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夜空之上,竟隐隐约约透出红光,好像是什么地方起了大火。两人正在诧异之际,就见有小贼急慌慌而入:不好了,不好了,官兵攻到山寨里来了。
池仲宁大怒:这厮蛊惑人心,推出去砍了!
那报信的小贼,就这么被砍了脑袋。看着血淋淋的首级呈上,池仲宁余怒未息,对弟弟池仲安说:老三,你说这家伙是不是缺心眼儿?眼下大哥已经赢得了巡抚大人的信任,这家伙竟一胡一说什么官兵攻山,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老三池仲安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过外边的杀声和火光,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多半是哪个小喽啰酒喝多了,一脚踢翻了灯笼,引起了山火。池仲宁猜测道,你等我出去看看。
池仲宁出得屋门,迎面就听嗖嗖嗖翎箭破空之一声,吓得连忙伏倒,等飞箭之一声响过,就见熊熊的火把涌上前来,火光当中,簇拥着一名官兵统领,大叫道:浰头众贼听了,某乃指挥余恩是也,快点儿把你们的脑壳伸过来,让老子切下,拿去朝廷报功。
池仲宁一听就急了:这人谁呀,这是怎么说话呢?怎么这么难听!弟兄们,给我上,杀了这厮再细问究竟!
众小山贼趁着酒劲儿,光着脚,一裸一着胸,拎着刀子冲上前来,大战官兵。要说这些小山贼的战斗力还真强,尤其是在酒喝得太多,不知死活的时候,指挥余恩所统领的千名官兵,竟然被山贼打得落花流水。慌乱之下欲觅路而逃,可这黑灯瞎火,荒山野岭,逃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
正当余恩失势之时,突听又是两声号炮,两支官兵各有千人,一左一右杀上山来,瞬间将贼兵的阵势冲乱。贼首高飞甲此时眼见情形不妙,高喊一声:弟兄们,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咱们不跟官兵一般见识,风紧扯呼!
随着高飞甲这一声喊,众贼丢一了兵刃,掉头狂逃,各路官兵发出亢一奋的追杀之一声,在贼兵后面穷追不舍。
老一套路百试百灵
池仲宁、池仲安、高飞甲并鬼头王等贼首,一口气狂奔到九连山。
到了这里,就算是彻底安全了。
九连山,山高百仞,横亘数百余里,俱是顽石卓立,四面尽皆绝壁。壁面光滑如镜,飞鸟难过,猿猱愁攀援。单是东南崖壁之下,有一条紧一贴着悬崖的石径,石径一边是陡壁,另一端是万丈深渊。此地当关只需一夫,纵万人之众,也难逾越。
池家兄弟经营这九连山,非止一日。山中藏有大量的粮米饮水,绝险的石径上还布下了滚木礌石。若官兵胆敢进攻,只消发礌石滚木,就会叫他们灰飞烟灭。
逃入了九连山,高飞甲等人一屁一股坐在地上,咻咻喘一息起来。只有池氏兄弟忧心忡忡:官兵竟然出其不意,突袭老巢,怎么大哥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
高飞甲冷笑:别寻思了,只怕大寨主已被王一陽一明那笑面虎生剐了。两位寨主也不要忧心,只要咱们坚守在这里,闭关不出,那王一陽一明就拿我们没办法。等到哪一天他失了势,我们再出山而去,杀了他满门老小,替大寨主报仇。
池氏兄弟听了,正欲伤恸,突然之间一声号炮炸响。听那火炮之一声,似乎就在耳边,而且还分明嗅到了浓烈的硝烟味。还没等诸人从震撼中清醒过来,耳边又听到疯狂的喊杀之一声,就见四面八方,无数人扑将过来,对准诸贼首的脑壳,抡刀子就砍。
池仲宁清楚地看到,扑过来砍杀的,分明都是自己的贼兵,本能地高喊了一声:你们疯了,怎么砍自己人……话音未落,几一柄一刀同时砍在他身上,钢刃入肉。
带着满脑子的困惑和不解,池仲宁倒地身死。
那边鬼头王也已遭乱刀砍死,只有高飞甲和池仲安,两人情知有异,飞逃到杀声连天的战场之外,相互商议道:完蛋了,又中了王一陽一明那老王八蛋的诡计,我说刚刚逃进山里的时候,好多兄弟看着面目生疏,当时还以为是从其他巢一穴一逃出来的兄弟。现在才知道,那原来是王一陽一明派出来的官兵。
他们俩还真猜对了。一陽一明先生剿匪,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老一套路,就是正奇两路人马并用。只要这一招暂时还灵,一陽一明先生就没打算换过。以前强攻贼巢,都是事先找到熟悉贼巢的内应。这一次一陽一明先生懒得找了,首轮攻击开始,当贼兵溃逃之时,一陽一明先生就已经一精一选出七百名官兵,全都穿上缴获的贼人号衣,混杂在群贼堆里一起狂逃。夜黑时面目难辨,群贼又处于心慌之中,又怎么会想得到跟他们一起狂奔之人,竟是官兵呢?
此番逃入九连山中的,总人数不过一千五百人,官兵就占了一半。所以这些官兵发现自己人多势众,就急不可待,气势汹汹立即发难。战事爆发于贼伙认为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彻底动摇了贼兵的意志,众贼人根本无心与官兵对砍,而是跟在池仲安和高飞甲的身后,向着山外狂奔。
可是山外哪里有活路?十路官兵,正从各个方向络绎赶至,迎头遇到从九连山中逃出来的群贼,当即乱箭齐发,池仲安胸口中箭,大叫一声而死。唯独高飞甲冲出了首道重围,却被后面赶来的一支官兵截住,当场斩杀。
史上最扯的嘉奖
九连山之战,杀到最后,只余下两百多人,跪在地上拼命哭喊求饶,这时候官兵哪管你那么多?只顾着多砍一颗人头,就多添一点儿功劳,根本不理会这些人的求饶,挥刀狂砍。
幸好一陽一明先生赶到了,仔细一瞧:咦,你们快住手,那些人根本不是贼,你们乱砍什么?
官兵假装懵懂地道:回巡抚大人,他们就是贼,不是贼干吗要住在这贼巢之中呢?
一陽一明先生道:人在贼巢,未必就是贼。你看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全身瘦得皮包骨头,这分明是贼人掳来的一奴一隶。
上前一问,果不其然。这两百多人,都是贼人为了修建九连山巢一穴一,从民间骗来的百姓。来之前说好了给工钱,活儿干完了就放回家,等到了山上,就立即囚在这九连山,让他们不停地服苦役,病死累死的,贼人就把一一尸一一首直接往山下一抛,连埋都不埋。可怜这些人苦熬了也不知多少日子,总算盼来了救星,不承想官兵比山贼更狠,竟然要拿他们的脑袋凑数。
浰头剿贼,是赣南赣西最后一仗,也是军事史上最为迅捷的一仗。这场战役,从官兵出去到战役结束,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而且大多数时间都在跑路,对阵厮杀的时间更短。
此役,捣毁贼巢三十八处,斩大贼首脑壳二十九个,斩小贼首脑壳三十八个,斩小贼脑壳二千零六颗,俘虏群贼的父母妻儿八百九十名,缴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缴获兵刃两千八百七十件,缴获贼银七十两六钱六分。
一陽一明先生写了奏章报上去,上面的各级领导拿起奏章一看,顿时就乐了:王守仁,你就瞎掰呢你。光你斩杀俘获的贼人就有将近三千,可缴获的银子才七十多两,平均五十个贼才一两银子,你王守仁从哪找来这么多穷贼?虽然贼是穷得有点儿惨,但此时朝廷总算知道了,一陽一明先生是个治贼的高手,应该奖励。
升一陽一明先生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奖励银子二十两,荫其一子为锦衣卫世袭千户。
一陽一明先生看到这个嘉奖方案,顿时就哭了。为什么呢?因为先生没有儿子。
一陽一明先生家里挤着一大堆的老婆,每天你打我掐,闹得不亦乐乎,但这些女人的肚皮一个比一个平坦,让一陽一明先生说不尽的窝火。连儿子都没有,那圣学岂不是失传了?所以一陽一明先生就将他弟弟王守信的一个儿子,名叫正宪,过继了过来。现在能有个机会替儿子搞个正式编制,一陽一明先生很开心,就上表谢恩,并谦虚地表示不必了。
猜一猜朝廷怎么答复的?
朝廷回信说:王守仁,既然你执意不要这个嘉奖,那就算了吧……
啊,算了怎么行,正式编制多难搞到手啊。一陽一明先生这边可是杀了一万多人啊,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么一个机会,怎么可以说算了呢。
急忙写信给官一场上所有能够说上话的朋友,让大家一起出来主持公道,替自己儿子把正式编制再夺回来。于是众官一起上书,猜猜朝廷那边是怎么答复的?
说出来能活活气死你!
朝廷说:王守仁,第一次剿贼的时候,就奖励了你二十两银子,两次加在一起,已经奖励了你四十两银子。朝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怎么还不知道满足呢?你作为一个基层干部,不要只想着朝上面要待遇要奖金,要多为朝廷无私贡献嘛……
诸如此类。此后整整三年,一陽一明先生就跟朝廷扯皮,三年后最终替儿子又把锦衣卫世袭千户的正式编制给要回来了。
徐一爱一的悲剧
说三年来一陽一明先生什么事也没干,只管伸手向朝廷要待遇讲条件,这话明显是有失公正的。
事实上,就在这三年里,一陽一明先生于学问上又有了新的突破,说突破也不对,一陽一明先生早就突破了,在这三年里,他只是替理论界澄清了一些错误的认识。
主要是什么错误认识呢?
也就是儒家、佛家和道家这三家的联系与区别。
先生尝论三教同异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加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皆在于我。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一陽一明先生认为:道家说这世界是虚幻的,儒家是不会跟老道们抬杠的,你说虚幻就虚幻吧。佛家说这世界是无有的,儒家更不会跟和尚顶牛儿,你说无有就无有好了,随你说。但是,道家说的虚幻,是从养生的角度下的定义。而佛家说的无有,则是从生死苦海的角度下的定义。儒家不会反对道家的定义,也不会反对佛家的定义,但是儒家也有自己的定义。讨论问题的时候,如果你说儒家,就要用儒家的定义来阐述,不可以拿佛家的定义来抬杠。如果你说道家,那就要用道家的定义,也不可以拿儒家的定义来顶牛儿。
一句话,人与人之间的争执,往往不是因为理论上有什么冲突,而是因为大家使用的定义不同。单拿道家的虚幻来说,从养生的角度上来说,你外在的身一体并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对自己体内器官的合理一性一调节,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你的身一体和外部世界,都只是一个幻象,并非问题的实质。
如果儒家或是佛家跑来找道家的麻烦,不是从养生的角度定义虚幻,那么大家就有得扯了,扯三千年也说不清楚,因为大家说的不是一码事。
可是好端端的,一陽一明先生为什么对道家的虚幻、佛家的无有产生了论述的兴趣呢?
只因为人生无常,一陽一明先生最亲近的弟子兼妹夫——徐一爱一死了。
徐一爱一这个可怜的乖孩子,他死在一陽一明先生坑死浰头贼首池仲容之前。最心一爱一的朋友辞世了,可是一陽一明先生却仍是强忍悲痛,化悲痛为力量,坚持战斗在坑人第一线,真是一精一神可嘉啊。
说起这徐一爱一来,他原应该在这世界上拥有更高的知名度和更广泛的美誉度,可是他却因为迷上了大舅哥的圣学,成为了一陽一明先生最死心塌地的粉丝。让一陽一明先生传世千古的《传一习一录》,就是徐一爱一首先刻印的。简单说来,徐一爱一相当于一陽一明先生的宣传部长,有了他,世人才知道了一陽一明先生的圣学。而徐一爱一将毕生的一精一力用于传播大舅哥的圣学上,结果却导致了自己在历史上湮没无闻。
史书上说,徐一爱一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为他做了一个超凡的异梦:在梦中,他看到自己游衡山,遇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拍着他的背,说:你娃干的工作,跟颜回一样。过了一会儿,老和尚又说:你娃活在世上的年岁,也和颜回一样……
颜回,是至圣先师孔子最得意的弟子,终其一生宣弘孔子的圣学,却年纪轻轻就死了。他死后,孔子捶胸大哭,曰:是老天要灭亡我的圣学吗?是老天要灭亡我的圣学吗……徐一爱一在一陽一明先生身边,做的工作和起到的作用,与颜回一样。结果这却构成了一个奇异的毒咒,最终徐一爱一重蹈颜回之覆辙,英年早逝。
实际上,徐一爱一这个所谓的梦,并不是真正的梦。太有理一性一的梦都是自己繁复的欲念所生成,而不是梦境本身。或者说,这个梦境实际上不过是徐一爱一对命运的不甘——终其一生他将服务于一陽一明先生的圣学,这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的存在。他知道此后的历史将不会再有人关注他,这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情。
然而圣学思想在蒙昧时代的推行,就是这样的痛苦而艰难。一陽一明先生再加上徐一爱一的智慧,也未必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正如事实上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历史上留下来的,是一陽一明先生的名字和心学的复杂迷宫,真正的圣学,再度失传了。
所以一陽一明先生和徐一爱一,他们两人必须要有一个作出牺牲。
而且这个人,只能是徐一爱一。
这就是徐一爱一的悲剧。
智慧是私有的,它必须于传承者的大脑思维中重建,这种私有特点构成了智慧承传的天然障碍。所以相比于一陽一明先生,有人却选择了更轻捷的路线,不是选择智慧而是选择文化,从而在历史上留下了比一陽一明先生更大的名气。
这个比一陽一明先生更有名气的人,就是唐寅,唐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