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石破天惊圣人出
而王守仁所做的,就是把孔子的话,把孟子的话,把老子的话,把苏格拉底的话,把阿那克萨哥拉的话,把柏拉图的话,用他自己的语言,重新表述一遍: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翻过来,掉过去。你东拉,我西扯。所有的智者,说的都是同一个终极真理,这个真理你可以称之为仁,称之为义,称之为道,称之为慈悲,称之为大善知识,称之为良知,称之为美德,称之为你愿意称之为的任何东西。
审计大风暴
当王守仁在武夷山中仓皇逃窜的时候,在北京城中,大太监刘瑾已经全面接管朝政,并推出了由他首创的两个科学管理方法。
一个叫审计大风暴,另一个叫效益考核法。
先说审计大风暴。史书上老一套的说法叫盘查法,第一个挨刀的是户部尚书韩文,负责账目审查的锦衣卫在内库中发现了假冒伪劣的银子,这是正宗的假一钞,按说应该查个清楚给大家一个一一交一一代。但涉案当事人韩文立即被开除公职,匆匆出京,导致了此事成为一桩再也没人能够说清楚的历史悬案。
当时朝廷有规定,外地在任官员,每三年入京考核一次,京官则是六年考核一次。考核方法,由吏部联合都察院进行考核,基本的规范是年纪太老的,有病在身的,先辞退。考核不及格的,暂时进行审查。发现的贪一官和犯罪逃跑的,予以辞退。刘瑾把这个制度作了修改,改定期考核为随机一抽一检,说不定突然一抽一到谁的头上,届时锦衣卫一手拿算盘,一手拿账本,就立即对你进行审计。审计结果发现,许多官员都有个账目不清楚的怪一毛一病。
有一毛一病怎么办?
于是刘瑾又推出了他的效益考核法,这个方法在历史上叫罚米法。也就是说,如果查出来账目有问题,那么,除了官员要将公家的窟窿补上之外,还要追加一笔罚款。开始时罚款的数目并不高,达不到对官员的教育目的,于是刘瑾就提高罚款数额,从罚米一二百石,增加到罚米五六百石,甚至增加到了罚米一二千石的程度。
于是,大批领导干部纷纷破产。
愤怒的官员们议论纷纷,齐声声讨:还让不让领导活了,啊,让不让活了?
这场恐怖的审计大风暴,迅速从普通领导干部向历史上有名的大人物覆盖了过去。兵部尚书刘大夏,此人在历史上名气比较大,也不幸被卷入了这场审计风暴中。
说起刘大夏这个案子,都要怪田州的土官岑猛。话说那岑猛乃边疆少数民族出身的领导干部,是当地的土著人,所以称土官。但是土官制度太原始,都是世袭,这样就会导致当地的群众产生错误的思想认识,以为土官才是最大的领导,认识不到皇帝的重要一性一。所以朝廷就考虑,要不改土归流吧,废除土官制度,建立流官制度,把边区原始部落的土官调到外地去,再派京官们进入当地,教育广大群众热一爱一皇帝。
官员委任制度的变革,听起来好像是吏部的差事,但边区少数民族比较凶,稍有不慎,就会抡起刀子来砍人。所以改土归流的工作,在当时是由掌握了兵权的兵部来负责。于是兵部尚书刘大夏就下达命令:调任田州土官岑猛,去福建平海任千户。
可是岑猛又不傻,他家世世代代生活在田州,此时调到福建去,岂不是断他的老根?于是岑猛断然拒绝了这一调令。
岑猛不肯赴任,朝廷有令不行,事情有点儿麻烦。于是兵部复议,却不料复议的时候出事了,刘瑾和众官吵了起来,刘瑾认为:对田州少数民族部落的处置,关系重大,稍有不慎就会激起叛乱,刘大夏必须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众官抗议说:岑猛并没有叛乱,现在说这种话还太早。刘瑾回答说:等岑猛真的叛乱了,再说这话就太迟了。
传旨:岑猛无须调离,径任田州同知。刘大夏工作不力,有激起民变之险,流放到肃州充军。
这一年刘大夏已经七十三岁了,花白的一胡一子,佝偻着腰身,布衣徒步至大明门下,京城的百姓一片哭声,扶老携幼为刘大夏送行,说:这刘瑾太不像话了,七十三岁的老人了你还流放他……不过话又说回来,刘老头都七十三岁了,怎么还不退休回家抱孙子呢?这下惨了吧。
刘大夏被流放,只是故事的开端,涉及人一性一的智慧思考,在后面才真正展开。
良知的彼岸
话说那兵部尚书刘大夏,虽然惨遭流放,并没有被罚多少米,但是他上路的时候,只有一个粗布包裹,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家仆。北京城中有许多他的老朋友、旧门人,纷纷出来替他送行,拿了许多银子送给他。
但是刘大夏全部拒绝,他说:银子你们一定要拿回去,倘若朝廷知道了这事,你们是知道后果的,这可不是我吓唬你们啊。
他一路流放走来,不断遇到送银子给他的门人,却总是这同样一套说辞,拒受分文。
但等他进了肃州地段的时候,又有一大群老门人蜂拥而来,送酒送肉送银子给他。刘大夏说:你们诸位,要是真的想帮我的话,求求你们把这些银子拿走,全部拿回去,我求你们了。
众人道:老恩师,你不要怕成这个样子,此地离京师,何啻百里之遥。你拿了这些银子,让自己少受点儿苦,少遭点儿罪,那刘瑾也不会知道的。
刘大夏摇头:实话我也告诉你们吧,自打离开京城,想送盘缠给我的旧故门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我始终不敢收。人人都以为我是害怕刘瑾,不敢收下这些银子,可你们不想一想,我都七十三岁的老头了,黄土没了半截腰,岂会怕刘瑾那个没一卵一子的太监?
众人不解: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敢收下这些银子。
刘大夏道:你们听我跟你们说啊,我不敢收下这些银子,拿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是因为我的心里,确实是害怕。但我怕的不是刘瑾,而是人一性一。
人一性一?人一性一又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茫然。
刘大夏说:人一性一这东西……我要是知道人一性一是怎么回事,还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但我跟你们说吧,只要我坚决不拿你们的银子,就这样布衣芒鞋,吃糠咽菜,保证能平平安安到肃州,再平平安安回来。骏马照骑,美食照吃。但如果拿了你们的银子的话,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这都是一个疑问。
众人面面相觑:说得好深奥哦,能不能解释得更明白点儿呢?
刘大夏:天机不可泄露,人一性一不可点破。一旦点破,事情就会走向对立面,到时候有什么更可怕的结果,我可就不敢说了,真的不敢说。
众人心里生气,你说这个刘老头儿,好心好意给他银子,他却跟你整这景儿,闹心不闹心啊?还说什么拿了银子有可能不会活着回来,不信,要不要试试?
于是那些门人弟子,表面上唯唯诺诺,连连点头,暗地里却乘刘大夏不注意,悄悄地把银子塞一进了他的小包裹里。
几日后,刘大夏到了肃州的一家客栈里,却突然病倒,躺在一床一上呻一吟着,叫老家仆拿碗水来。可是左喊没动静,右喊也没声音,刘大夏先是诧异茫然,然后突然醒悟,大哭起来:王八蛋啊,你们这群王八蛋,我告诉过你们的,不要塞给我银子,你们肯定是偷偷地把银子塞我包裹里了,完了完了,这下我老头子死定了……
我之所以不敢拿银子,不是害怕刘瑾,而是害怕侍候我的老家仆!
这个老家仆,侍候了我一辈子,端茶倒水,洗碗刷锅,表现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典型的劳动人民本色。但这种表现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他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喜悦与憎恶,他侍候我的时间越长,心里对我的憎恶就越深,只要有机会坑害我,他是丝毫也不会犹豫的。
他早就想逃走了,把我一个人撇下,没人管也没人问。之所以还没有逃,是因为他在我这里拿不到什么东西,我手里一锭银子也没有,他逃走后也是穷光蛋。但一旦我手里有了钱,那么他就会立即揣银子走人。如果不这么做,那么他就不算人了,因为他的表现,正是人一性一。
现在那些门人偷偷塞银子给我,于是那老家仆立即将他这么多年的忠诚与付出套现,拿着银子跑掉了。可怜我七十三岁的孤老头子啊,谁来照管我啊……
人一性一!
刘大夏最近距离地接近了它,但是他的年纪太老了,已经再没有力气,推开圣贤这扇紧闭的门。
铁面无私大权一奸一
刘大夏,历史人物,忠直老臣,尚且还要承受着人一性一之煎熬。
更何况别人?
这个别人,比如说刘瑾。
刘瑾不是个大权一奸一吗?难道说权一奸一也要承受人一性一之炉的炙烤吗?
说刘瑾是个大权一奸一,那是被他在审计大风暴揪出来的贪一官们的打击污蔑之词。至少在刘瑾的心里,他就从没有认为自己是个什么权一奸一,而是一位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朝廷服务、为人民服务的好领导。如果要让刘瑾来评价自己的话,那么,他肯定会挑选这么八个字:
铁面无私,公正执法!
这八个字,不是瞎掰的,历史上的刘瑾,真的是这样做的。
头一桩事,有个太监王秀,在御马监建了豪宅,请武宗皇帝住进去。然后跪在武宗皇帝面前,要求由他成立一家公司,全面垄断京城的银草业务——也就是运输物流业务,垄断业务赚钱啊,赚到了钱,通通归武宗皇帝。武宗皇帝听了大喜,立即准奏。
不料这事被刘瑾察知,盛怒之下,刘瑾来找武宗天子,问:皇上,问你一件事,古往今来,你听说过哪个明君自己开公司,垄断皇城的物流运输的呢?
武宗皇帝:……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皇帝……
刘瑾:那么皇上,咱家问你,怎么我听说你和王秀合股开了家公司,垄断了北京城的物流运输,有这回事没有?
武宗皇帝:这事……没有!
刘瑾:真的没有?
武宗皇帝:……真的没有。
刘瑾:没有就好办,传旨……不对,传咱家的命令,将那欺君罔上的王秀及公司全体员工,通通枷于户部大门之外,枷死为止!
结果,武宗皇帝好不容易刚开了家公司,全体员工就被刘瑾这厮活活给枷死了。
像刘瑾这么个搞法,算不算铁面无私,不畏权势?
谁说不是,那让李东一陽一、王守仁、唐伯虎这些人来搞搞试试,吓不死他们——刘瑾不畏权势的事情有很多,武宗小皇帝为了供养太后和太皇太后,在外边开办了许多皇庄,这事满朝文武,无人敢吭一声,唯有刘瑾,他明确表态反对。有个小太监跑到武宗面前,要求在临清开设一家皇庄,经营利润全部归武宗皇帝,此事不幸被刘瑾察知,立即将那个小太监捉来,打个半死之后,丢到大牢里去了。
被朝臣将之与刘瑾同列为八虎的大太监马永成,要求提拔一名锦衣卫,小武宗已经批准了。刘瑾却跑来,在武宗面前将那名锦衣卫营私舞弊的勾当全部摊开,让武宗自己看个清楚,弄得武宗只好收回成命。
刘瑾这么个搞法,未免有点儿太正直了。要知道,历史安排给他的角色,是大一奸一大恶啊,他却抢了忠臣的角色,大搞刚正不阿、公平执法的事儿,这这这这不妥当啊。
刘瑾的刚正不阿,惹火了另外七虎——大家都是大坏蛋嘛,你怎么演反了,成了正面角色?最瞧刘瑾不顺眼的,就是八虎之一的大太监张永,有一次两人在武宗面前争执起来,吵着吵着,张永突然跳了起来:刘瑾你跟老子充什么正直善良大瓣儿蒜,老子今天打死你……冲上前来,对刘瑾哐哐哐往死里暴打。刘瑾被打得仰面朝天,直呼皇上救命啊,快救命啊!
武宗皇帝急忙冲上来,将两人拉开:不要打架,不要打,要文明,咱们都是文明人,有话好好儿说,动什么手呢……然后武宗找来大太监谷大用,摆了一桌酒席,给张永和刘瑾两人说合:大家都是好兄弟,有话好好儿说,以后不要动手了……
刘瑾端着酒杯,却是满脸的痛苦:我大公无私有什么不对?我公平执法又有什么错?
人一性一啊,可怜刘瑾这个倒霉蛋,连王守仁、刘大夏都摸不到人一性一的门槛儿,他又有什么理由逃过人一性一之苦劫?
史载:刘瑾假窃大义——意思是说,他明明是个坏蛋,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结果开罪宫中的太监们,他必须要为自己想做好人而付出代价,以权一奸一之名,遗臭万年。一如前面提到的那位营救李梦一陽一的名士康海,所有的人,都必须要为他们自己的善良埋单,这事儿不会有例外。
著名一一交一一际花王九儿
却说早年洪武天子朱元璋,雄才大略,勤于房一事,后宫美一女无数,生下皇子一大堆。这其中有个第十六子,名朱,洪武二十四年,朱封王,是为庆靖王。两年以后,朱元璋才吩咐朱到宁夏去,从此宁夏成了他的地盘。
朱到了宁夏之后,也生下一大堆儿子,其中的老四朱秩炵,被封为安化王。安化王又有个儿子叫朱邃墁,被封为奉国将军,还没来得及接班安化王就死了。此后这安化王的爵位,就由朱邃墁的儿子朱寘世袭了。饶是那刘瑾一代权一奸一,铁面无私,却不知道他的老命,就要葬送在这位莫名其妙的朱寘之手。
然则那朱寘,又是何等人物?
史载,朱寘其人,生具异相,身长九尺,声如洪钟,龙行虎步,不怒而威。但是他和王守仁同一个一毛一病,就是对大泽深山之中的神仙传说,充满了钦羡之情。区别就在于,王守仁虽然上天入地去寻找神仙,但偏偏不信这么个玩意儿,而朱寘虽然没有踏破铁鞋去寻找神仙,却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世上铁定有神仙。
朱寘相信神仙之术,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不晓得什么时候,他曾遇到一个术士,那术士见之大惊,说他合当大贵。他都已经封王了,还要怎么个大贵法?
那术士言外之意,是朱寘有机会当皇帝。皇帝这东西好啊,朱寘喜不自胜,就想找两个明白人,确认一下。
什么人才能算得上明白人呢?
当然是读书人了。
于是朱寘就让人找来当地有职称的两名高级知识分子,生员孙景文与孟彬,想听听这两个读书人的意思。孙景文听了朱寘说起术士之事后,丝毫也不犹豫,推金山,倒玉一柱,望着朱寘跪倒,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我们做学问的人,讲一个较真儿,陛下你到底是不是真龙天子,咱们再找个权威专家确认一下吧。
朱寘有点儿头晕:你们俩在咱们这儿,是专业技术职称最高的了,生员啊。难道还有比你们更具权威的专家吗?
有!孙景文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说的这个权威专家啊,她就住在城东,也曾是咱们宁夏社一一交一一界最知名的人士,她的名字叫九儿,有分教: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那小姑一娘一的男朋友多得要挤爆她家的门。
王九儿?男朋友超多?朱寘痛苦地皱起眉头:这个……跟咱们要说的事,好像不挨边儿吧?
挨边儿,太挨边儿了。孙景文道:那王九儿家里有一只绿脑壳黄嘴巴的鹦鹉,本非凡鸟,乃大唐年间杨玉环杨贵妃所养。后来杨贵妃假称在马嵬坡缢死,实际上是去了海外的仙山上,走时就带着这只鹦鹉。但是有一天这鹦鹉出来散步遛弯儿,不料那仙山是浮于水面的,已经起锚远航了,撇下了这只鹦鹉没地儿落脚,就暂时栖息在王九儿家里了。这可是一只仙鸟儿,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陛下你到底是不是真龙天子,让那只鹦鹉辨认一下,就清楚了。
有这事儿?不会是你顺口瞎掰吧?朱寘听得目瞪口呆。
是不是瞎掰,陛下一见便知。孙景文淡定地道。
智商退化五百年
听了孙景文的建议,安化王朱寘就乔装为一个白衣秀士,由孙景文、孟彬陪伴,前去拜访著名一一交一一际花王九儿。三个人缓步走入城东一条肮脏的垃圾巷子,就见一个丑得怕人的老太婆突然冲出,“扑通”一声跪倒在朱寘的脚下:陛下,民女王九儿迎驾来迟,伏望陛下恕罪。
当时朱寘一惊非同小可:你你你……你就是王九儿?孙景文,你不是说王九儿是个绝色美貌女子吗,可我怎么看到一个老太婆?
孙景文笑道:陛下所言极是,五十年前,王九儿确曾美绝人寰,那时候为她打架的男人,成百上千,正所谓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红粉飘零皆是梦,长安不见使人愁。现如今,这王九儿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太婆了,难怪陛下看了,会发古人之幽思。
乱讲,我什么时候发过古人之幽思,都是现在人的感叹。朱寘摇头不止,问老太婆王九儿:王九儿,你刚才说什么迎驾来迟,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这种话,只能用在当今天子身上吗?
那老太婆爬起来,讪笑道:跟你说老实话吧,刚才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皆因刚才我正在洗手间里方便,可是太真一娘一娘一杨贵妃养的那只鹦鹉突然飞进去,对我说:九儿九儿,陛下来了,你不快点儿出去迎接,还蹲在茅坑上干什么?结果,我连裤腰带都没系好,就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你说这都是那只鹦鹉教你的?朱寘表示怀疑:那能不能让我见一下太真一娘一娘一的鹦鹉?
当然可以。王九儿笑道,陛下请。
朱寘走进一间低矮的茅屋,里边光线昏暗,却有两点明亮的光点闪烁不定,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绿脑壳、黄嘴巴的鹦鹉。乍看之下,朱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只鹦鹉分明不是从什么仙山上飞来的,八成儿是从一陰一曹地府钻出来的,因为这怪鸟身上的一陰一森气息,太过于浓烈了。
正当朱寘看得胆寒之时,就见那怪鸟两只幽火闪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他。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怪异的声音:咦,老天子,你不在京城坐金奕殿,为何要在这里闲逛?
老天子?这个称呼让朱寘心头一热,急问道:你是说,我真的能当上皇帝吗?
可是鹦鹉却不回答,只是扭一动着脑袋,不停地乱叫老天子。王九儿在一边笑道:陛下,天机玄秘,深不可测。说出天机者,历来要受到天罚的。这只鹦鹉虽然是只仙鸟,可也难逃天谴。陛下请看,它刚才点破天机,结果大脑智商迅速退化了五百年。陛下要想听它说第二遍,那只有等这只鸟儿的智商再进化回来。
朱寘听得头晕,这什么怪鸟啊,还带玩智商退化的,真受不了你。
出得王九儿那低矮的茅屋,朱寘与孙景文、孟彬六目一一交一一接,心意相通。
既然天命有归,朱寘命中合当坐于金銮殿上,那就快点儿去吧,别在这里瞎耽误时间了。
有钱才能造反
宁夏是边疆地区,长期驻扎着军队。但麻烦在于,不管是不是有战争,士卒都要吃饭。所以大明立国之初,就实行屯戍制度,简单说来就八个字:士兵屯垦,领导吃饱。
大明时代,实行的是皇家所有制,所有的土地都是皇家的,士兵驻守边关,保家卫国,这是属于公民的职责,理应如此。但开拓荒地,屯垦种植,就必须从皇家租地,也就是说,朝廷要在士兵的屯垦中征赋,这个制度已经实行好久好久了。但到了武宗时代,大理寺少卿周东要求:屯边士卒的赋银加倍,原田五亩,要一一交一一十亩的租银;原田五十亩,就要一一交一一一百亩的租银。屯边士兵顿时闹将起来。
闹事这就不好了,于是周东下令,举凡闹事的士兵,扒了裤子打屁一股。不只是打士兵,闹事士兵的妻子,也要一块儿剥了裤子打屁一股。听说了这条政策,生员孙景文飞奔到安化王府,对朱寘说:陛下,你听到了没有,周东正在外边打士兵老婆的屁一股。
朱寘说:那些女人我都看过了,都是丑女人。你说这周东真是重口味儿啊,他怎么就对丑女人的屁一股这么感兴趣呢?
孙景文道:陛下,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欲起大事,此其时也。
何以见得?朱寘冷静地问道。
孙景文急得跺脚:陛下,你想啊,士兵保家卫国,自己种地还要缴加倍的租银,这已经够过分了。如今周东还要把他们的女人扒了裤子打屁一股,如此奇耻大辱,士兵们岂能罢休?陛下,这正是我们发动士兵们起事的好机会啊。
朱寘道:也有几分道理,那就马上行动吧。
孙景文:……陛下,可要是行动的话,你总得拿点儿银子给我。
朱寘:……银子,唉,我是个穷王一爷,家里也没多少银子,要不等咱们到了北京城,我加倍赏你,如何?
孙景文:陛下啊,你现在不拿出银子来,又怎么可能到北京登金銮殿?成大事者,你何必在乎这点儿银子呢。
好说歹说,孙景文总算是从朱寘那里弄出点儿银子来,就在家里摆下宴席,请那些受辱的将佐兵卒到他家里开吃。席间,他先故意问起众人一妻子屁一股上的创伤好了没有,激起众人的愤怒,然后说道:诸位,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大明朱氏天下,迟早必为刘瑾所篡,怪就怪当今天子德政不修,望之不似人君。唯有我们的安化王生具异相,雄才大略,有并吞天下之志。像这般天怒人怨之时,若是诸位愿意拥戴安化王登基,必然一呼百应,豪杰并起,届时诸位必然加官晋爵,又何必非要受这种肮脏气呢?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当即众人商议得当,由安化王朱寘出面,以赴宴为名,诱杀巡抚总兵等人,然后举旗起事。
到了日子,朱寘果然摆下酒宴,大会文武,众官纷纷赶到开吃,唯独大理寺少卿周东没有来。没来也没关系,正当众官员吃得满嘴流油之际,孙景文突率士卒闯入,不由分说,抡刀子照赴宴的官员脑袋上就砍,当场宰杀了巡抚、总兵、镇守太监等多名领导。然后众人呐喊一声,冲出安化王府,径奔衙司公署,逮到大理寺少卿周东,将他乱刀剁成肉泥。
朱寘发布命令:打开监狱,释放所有在押囚犯,将府衙举火焚毁,将官家库府打开——打开库府,却是怪异,里边竟然空空荡荡,一锭银子也没有。朱寘脑子不灵光,不知道这是奉命劫库之人,趁机将库中的金银财帛抢了个干干净净。无奈何,他只好将安化王府挖地三尺,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卖掉,换得的钱,用做这次起事的士兵工资和奖金——不给钱,就没人给你干活,所以造反这种事,也得是有钱人才能搞成,穷人闹腾,最多不过是个群体事件。
然后朱寘命孙景文发布檄文:清君侧,进兵北京。
造反开始了,时间是武宗五年四月初五。
意外的结局
安化王朱寘起兵造反的消息,飞报朝廷。
有书上言之凿凿地说:权一奸一刘瑾接到消息,隐匿不报——但刘瑾哪天接到的消息,拖延了多久,为何不报这事,却没有一一交一一代。可以断定隐匿不报之说,只是个一习一惯一性一的说法:既然刘瑾是个大权一奸一,那铁定是隐匿不报的。如果他不隐匿而报了,那还叫什么权一奸一?
实际上,这么大的事儿,谁敢隐瞒?但在奏报武宗皇帝之前,必须要证实这个消息的可靠一性一,万一下面哪个小官把小规模群体事件报成了造反,你不核实,岂不要弄出大错?但一旦这个消息得到几方面的相互印证,那就可以确信是真实的,这时候再奏报给武宗皇帝,也不能说迟。
确信安化王真的反了之后,武宗命令廷臣立即开会,商量如何解决这个麻烦。廷臣开会,头一个建议就是废除审计大检查,废除刘瑾创办的盘查法。理由是正是这场审计大风暴破坏了大好局面,才导致了安化王朱寘的造反,所以审计大检查不取消,国无宁日。
刘瑾这时候才知道事情之严重,命令各地正在审计中的锦衣卫急速回京,以免再起乱子。
然后廷臣推出第二个议案,废除奖惩制度,也就是废除刘瑾创办的罚米法。正是罚米法破坏了大好局面,才导致了安化王朱寘的造反,所以罚米法不取消,国无宁日。
连各地开展审计大检查的锦衣卫都撤回来了,罚米法名存实亡,刘瑾只有认命。
全部的目的都达到了,廷臣这才说实话:实话就是大家都是混饭吃的,不敢招惹安化王朱寘。因此大家建议,将已经开革的老臣子杨一清召回,令其总制陕西、延绥、宁夏及甘凉各路军务,剿平安化王。
计算一下时间,安化王反叛是在四月初五,消息传到京城,是第三天,四月初八,然后是廷臣开会,集思广益,热烈讨论,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到了四月十五日,才任命泾一陽一伯神英出马。又拖了六天,才将老臣子杨一清揪出来赶场救火。扣除消息传报的三天,廷臣整整扯皮了两个星期。
所以杨一清及大太监张永,是四月二十六日才率京军三万人从北京出发,沿途浩浩荡荡,风尘仆仆,正行之间,就见前方马蹄卷尘,一名信使如飞而来:报,游击将军仇铖有表上奏。
游击将军?这个官有点儿太小了。
杨一清命人接过信使的书信,问道:怎么个情况啊?
信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游击将军仇铖已经擒获反王朱寘,余者千人一并在押,只待大人一到,即行献俘。
真的假的?杨一清听得直眨巴眼儿,那仇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手下才几个人手?安化王朱寘既然造反,必然是深谋远虑,手下死士定然无数,岂会这么容易被摆平?
可这是真的,事实上,游击将军仇铖摆平安化王朱寘的速度与效率,已经创了世界纪录,只不过十八天的工夫,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了。
这个速度,纵然是已经晋阶到圣贤阶段的王守仁,也无法办到的。
那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仇铖,他又是如何干成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呢?
柙中猛虎欲出笼
仇铖,甘肃人氏,是接了父亲的班,才当上这个小小的游击将军的。又因为没读过书,与朝中史官没有一一交一一情,史官没有得到好处,拒绝披露仇铖的详细资料。只知道安化王突然造反的时候,正逢边关有警,仇铖和副总兵杨英,各率了一支军马出屯玉泉营,进入战斗状态。
正在这时候,安化王朱寘反了,派人持信而来,命令两人立即统兵奔赴宁夏,加入到这场皇帝换届的正义战争中来。副总兵杨英不答应,结果引发了士兵们的愤怒——边关屯垦几代人,这些士兵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宁夏人氏了,父母妻小都在当地,若是不追随安化王,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皇帝换届战争中来的话,只怕安化王不会跟自己的老婆孩子有完。所以士兵们都吵吵嚷嚷要求造反,副总兵杨英孤掌难鸣,单骑逃往灵州,于是部下溃散。
仇铖的家小也全在宁夏,所以他接到安化王的命令之后,就带领着部下回到了宁夏。安化王亲切地接见了他,说:小仇,欢迎你识大体,明大局,加入到这场正义的战争中来。你辛苦了,身一体又患有多种疾病,就先一一交一一了兵符,去看医生吧。
仇铖说:我没病……
安化王道:瞎说,你怎么可能没病呢,有病才对。
于是安化王收其兵符,尽夺其军。仇铖无可奈何,只好暂时离休,回家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而安化王是丝毫也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笼中鸟,柙中虎,失去了部队的仇铖,是不再具有伤害力的。现在安化王考虑的是,等日后战争全面展开的时候,还需要仇铖替他上战场,流血卖命,所以先把仇铖晾在这里。
前面还有一个单骑逃走的杨英,这厮逃了之后,又重结兵力,杀回来跟安化王的士兵战于屯河,尽将战船抢走,让安化王不能渡河,然后杨英使人秘密送信给仇铖,要求仇铖做内应,大家一起来干掉安化王。
仇铖接到杨英的书信,顿时心生一计。
他派人忽悠安化王朱寘,说:陛下,不得了,官兵的大队人马已经来到,马上就要渡河而来,当此之时,陛下欲何处之啊?
安化王朱寘实际上是个极缺心眼儿之人,听了忽悠就派人来问仇铖:怎么官兵大队人马来得这么快?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他们啊?
仇铖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立即分遣骁将,率兵出城,分守渡口,则官兵即便是肋生双翅,不能飞越也。
安化王听了大喜,就立即打发城中所有部队,通通出城去守渡口。只留下了一个叫周昂的亲信,负责宁夏城里的治安工作。
这么一来,内城就空虚了。
四月二十三日那天——也就是安化王起兵的第十八天,朱寘出城祭祀社稷,命令仇铖同去。仇铖声称有病,安化王居然真的信了。等祭祀过后,就派了亲信周昂来探望仇铖的病情。
仇铖哼哼唧唧地躺在一床一上,等周昂进来。周昂进来后,关心道:老仇啊,你的身一体到底怎么样啊,领导们都很关心啊。
仇铖哼哼道:我的身一体没什么,倒是你,要多关心关心自己了。
周昂道:我的身一体,不属于我自己,它属于各级领导。所以我一直为领导们关一爱一着我自己。
仇铖摇头:不过我瞧,你对自己身一体的关一爱一,明显让领导们失望了。
周昂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不会吧,你看我这腰板儿,看我胸前的肌肉块儿,没有什么地方失职嘛。
仇铖道:失职的地方,在你身后。
周昂回头,霎时间脸上变色。
你们不过是垫脚料
当周昂回头的时候,恰见数十名彪形大汉,人手一只超大号的巨锤,将他一一团一一一一团一一围住。周昂急叫救命,可这时候哪还来得及,就听见哐哐哐,啪啪啪,噗噗噗,哧哧哧。可怜周昂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生生被巨锤武士们砸成了肉饼。
随着周昂的肉一体被消灭,仇铖已经一跃而起。早有亲随立即替他套一上甲胄,递过来长剑。外边就听战马用力打着响鼻儿,百余名一精一选出的死士亲信,早已是人人持戈在手,排好了最具战斗力的队形。
仇铖上马,大呼一声:弟兄们,机会难得,像安化王朱寘这般缺心眼儿的对手,这辈子没第二次了。立功留名,加官晋爵,机不可失啊。
众人顿时激愤起来:杀入王府,活捉心眼儿不够用的安化王,提薪之日,就在眼前啊!
这百余名骁死之士,在仇铖的率领下冲出门来,冲上长街。此时城中士兵皆已派去守河,城中空虚,仇铖所率百余人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杀到了安化王府门前。知识分子孙景文正搬了张小桌子,在安化王府院子里办公,忽见来了这么多人,惊讶地站起来:老仇,你哪弄来这么多的人?
仇铖笑道:都是追随我多年的亲兵死士,砍你脑壳,跟玩儿一样。
孙景文大骇:老仇,你不会想不开吧?若是帮助安化王夺得天下,加官晋爵,就在眼前啊,你怎么肯舍弃这样的好机会呢?
仇铖笑道:你说你这个人,自己心眼儿不够用,就以为人人都缺心眼儿啊?像你们这种蠢货,原本不过是我们提薪加奖的垫脚料,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块儿料啊?左右,与我把这个蠢货的脑壳切下来,拿盐腌了,送到朝廷换银子回来……
孙景文同安化王刚刚组成的领导班子十几人,通通被仇铖宰杀了。然后仇铖按剑进入安化王的卧室:王一爷,收拾一下东西,住到大牢里去吧,放心,我会让狱卒好好照顾你的。
当时朱寘那张生具异相的脸,实在是说不出来的惊讶啊。他解释,劝说,苦口婆心,泣泪铭血,全都白扯。因为他许诺给大家的,全都是空头支票,还要流血卖命、侥幸存活才有可能享受到。可现在把他老兄拖监狱里去,工资奖金津贴等各项福利,马上就能够套现,孰轻孰重,孰易孰难,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
安化王,出师未捷先入狱,长使笨人泪满襟。他被仇铖逮到,余众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霎时间全部反水,只有零星个别卷入较深的,只能是拖儿带女,向着中亚草原策马狂奔,逃到欧洲去做流一浪一汉了。
等到杨一清和张永率京军赶到,安化王已经在大牢里吃了快一个星期的牢饭。这一个星期仇铖也没闲着,生恐有人劫出安化王,他抓了一千多名嫌疑犯,通通下在大牢之中。
杨一清是儒家老臣,看了这情形,连连摇头,说:抓的人太多了,快点儿把那些无辜的人放了吧。
大太监张永却持反对意见:不对,是抓的人太少了,让士兵就在城中展开搜索,看谁不顺眼,一块儿逮起来。抓到的俘虏越多,咱们这次出师才越有面子啊,等到北京城献俘的时候,光只是俘虏走上两个时辰,皇上看得也开心啊。
杨一清摇头,说:张公公,皇上的面子固然重要,可这些人被无辜卷入这次事件中,他们的父母妻儿,还在家中哭泣等待,咱们能抬抬手,就抬抬手吧,公公这边的手一抬,可就是功德无量啊。
张永被说得动了心:嗯,救人一命,功德无量,这话你说得对。可是……为了救别人,把咱们自己搭进去,那未免太亏了,你说是不是?
杨一清眼珠一转,心念忽动,就说:张公公担心捉去北京的俘虏数目太少,皇上不高兴。那我替你找一件事,保证能够让皇上高兴,不知道张公公敢不敢干?
张永道:只要能够让皇上高兴,没有咱家不敢的,你快说什么事吧。
杨一清拿起张永那肥肥白白的手,在对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瑾!
你知道得太多了
《明史·杨一清传》,有一段杨一清说服张永的详细记载,当他在张永的手掌心里写了个“瑾”字之后,张永登时愕然,不作声,杨一清索一性一把话说得更透,这时候张永才为难地说:刘瑾深得武宗天子的欢心,一日不见刘瑾,就闷闷不乐,值此刘瑾已经羽翼养成,撼之不易。
永难之……一清慷慨曰:公亦上信臣,讨贼不付他人而付公,意可知。今功成奏捷,请间论军事,因发瑾一奸一,极陈海内愁怨,惧变起心腹。上英武,必听公诛瑾。瑾诛,公益一柄一用,悉矫前弊,收天下心。吕强、张承业暨公,千载三人耳。永曰:脱不济,奈何?一清曰:言出于公必济。万一不信,公顿首据地泣,请死上前,剖心以明不妄,上必为公动。苟得请,即行一事,毋须臾缓。于是永勃然起曰:嗟乎,老一奴一何惜余年不以报主哉!
这段记载,应该是很给力的了。杨一清一精一心算计好了每一步,用以说服张永,最后把张永说得勃然而起,具有很强的文学色彩。
但这段记载,应该是瞎掰出来的,即便是真事,也只是他们之间的部分谈话,并非全面的记载。任何人,处在张永的位置上,被一个居心叵测的怪老头儿撺掇着冒如此之风险,张永肯定会问一句:我冒这么大风险,干这么桩怪事儿,你给我什么好处?
要知道,张永是那种为了烤熟自己的一只鸡,不惜把你家房子放火烧掉的邪恶人士。其人冷血残酷,一陰一狠毒辣。就在被他押解往北京献俘的队伍之中,至少有六十一人,他们只是驻守在宁夏的低级官兵,并没有参与安化王的谋反事件,但是张永为了让俘虏队伍长一点点,强行将这些人拖入俘虏队伍之中,拿这些人的身家一性一命,换取自己的功名富贵。
如张永这样的人,杨一清的那般说辞,是决计不会让他冒这种风险的。
从历史记载推测起来,杨一清之说服张永,应该是这样一个次序:
首先,他告诉张永,朝臣正在策划一起声势浩大的造谣行动,就是所有人一起瞪俩眼珠子撒谎,硬说刘瑾要造反。
事实上,就在杨一清往说张永的时候,北京城中,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数不清的神秘人士出入于公卿府门,四处传播一条流言:刘瑾将于八月十五谋反举事!
这个谣言也不是凭空造出来的,自打安化王谋反之后,北京城中就实行了戒严,唯恐有不法分子于城中响应朱寘,所以实行了宵禁,隔绝了消息。夜晚巡逻的士兵兵甲撞击之一声,都被传成了刘瑾正在秘密调集军队。而且安化王起事,正是打着诛刘瑾的旗号,这就从侧面强化了这个谣言的可信一性一。
廷臣与杨一清之间,暗通消息,准备利用安化王起事之机,趁机栽赃刘瑾谋逆,将其剪除。剪除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刘瑾搞出来个审计大检查,让朝中百官没法子混了,不搞死他,大家都没饭吃。但要搞掉刘瑾,就必须寻找一个可以替代刘瑾的人出来,否则的话,武宗皇帝就决不会答应。
所以,杨一清真正对张永说的话,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张公公,搞掉刘瑾,由你取而代之。从此公公在宫中,我在朝廷,此呼彼应,暗通声气。如果有人在宫里威胁到你的位置,我在朝中替你摆平。如果我在朝中遭遇到麻烦,由你在皇上面前替一我摆平。咱们哥俩你帮我,我帮你,共同发财,永葆富贵,不亦乐乎?
张公公,若是你不答应的话,我们只能找别的太监做内应。不管我们找的人是谁,但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等他获得了权力,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你。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就意味着参与其中,或者跟我们一起干,或者被我们干掉。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刘瑾时代的落幕
八月初,当大太监张永押着俘虏行至京城时,城里城外已是消息满天飞,皆言刘瑾欲行起事。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以为刘瑾要造反,还是与杨一清等廷臣有密约,遂星夜疾驰,抢在刘瑾得知之前,于八月十一日先期入京。
武宗天子得报大喜,立即命太监给自己套一上一身笨重的铁甲,这小皇帝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决死沙场,马革裹一一尸一一。最喜欢不过的就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欺负那些倒霉的战俘们。
武宗武服出大内,亲迎张永于东安门,文武百官排成方队,在桥东充当拉拉队。不久就见张永威风凛凛,骑在马上,押解着蓬头垢面的战俘而来,武宗大喜,传旨将安化王全家押送至王馆,稍后男子全部宰掉,女一性一送入凤一陽一大牢高墙之内圈起来——这些女人从此被关进一个神秘的世界。
但是俘虏人数还是太少,不一会儿工夫就走过去了,武宗不尽兴,又命将俘虏们拖回来,从东华门重新入城,其时金鼓之一声响彻大内,武宗玩儿得喜不自胜。
玩儿过了献俘,武宗皇帝亲自摆酒,为铁哥们儿张永接风。大太监刘瑾、马永成陪坐,酒一直喝到大半夜,刘瑾先走了——他可真不该走。刘瑾前脚出门,就听“扑通”一声,张永后脚已经跪在了武宗面前,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杨一清代写的投诉信,历数了刘瑾一十七桩大罪。
当时武宗天子那个别扭啊,低下头不说话。而这小皇帝的表现,早由杨一清推演得分毫不差,于是张永按照杨一清的吩咐,趴在地下抱着武宗皇帝的脚,满脸是泪地哀求:陛下,老一奴一为了你,可是连一性一命也不要了。陛下不肯杀刘瑾,老一奴一就死定了,老一奴一死倒是没关系。只不过老一奴一死了,陛下你落入刘瑾的手中,等过几天他造起反来,那可咋整啊,啊,陛下,咋整啊!
实际上武宗心里很清楚,刘瑾是没胆子造反的,连安化王系朱氏皇族血亲,造反都落得这么个结果,刘瑾连一卵一子都没有,这反又是如何一个造法?可问题是他对张永也是极为信任,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所以举棋不定,左右为难。
关键时刻,大太监马永成突然跳了出来,狠狠地给刘瑾上了一记眼药:陛下,你就别犹豫了,张永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刘瑾他就是要造反,好多人都已经去他那里表忠心去了,单单瞒着陛下你一个人。今天这件事,就算是张永不说,我也要冒死上奏的,陛下,生死关头啊,你就下旨吧!
马永成突然跳出来,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早有廷臣在他面前做了手脚,下了眼药,如果张永不挑头说话,那么出头打掉刘瑾的人,一定是他。
下旨……武宗长叹一声,唉,做皇帝难啊,连自己最一宠一信的手下都摆不平,真是没办法。
禁军出动,在张永率领下急扑刘瑾府。马永成忽悠武宗亲自出征,玩儿一把刺激的,可是武宗心里难过啊,就像个俘虏一样,跟在禁军大队人马的后面,三更时分,禁军到了内宫值班室,将正在值班的刘瑾捉住。
次日临朝,武宗将张永的奏章给几位阁老看,并暗示李东一陽一:刘瑾其实没什么太严重的政治错误,批评几句,教育教育,给一个记过处分,让他去南京闲住吧。
这时候刘瑾也在极力表白自己,他给武宗皇帝送来一纸书信,言称自己被双规的时候,没有让他回家取行李,现在是两手空空,一袭白衣,请求武宗皇帝看在他多年侍奉的情面上,给件换洗的内一裤吧。
武宗心软一了,就命人给刘瑾送去一大包衣物。
刘瑾这一招儿,绝!
武宗皇帝已经绝无可能对他下手。
不信玩儿不死你
眼见得刘瑾用旧情打动了武宗天子,张永心下惶然,若刘瑾不死,那他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说。于是他想出来个好主意,请武宗负责查刘瑾的家。
对这件事,武宗还真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到刘瑾的家里,亲眼看看,他才能够确证刘瑾到底有没有二心。不承想到了刘瑾家一看,嘿,首先就抄出来金银百万两,有这么多的银子不给皇帝花,你说这个刘瑾还算忠臣吗?
再抄,抄出来玉玺一个,用来发号施令的牙牌五百枚。
再抄,抄出来两把切菜刀,还有些衣甲弓弩。
于是大家说:陛下,你可是亲眼看到了,如果刘瑾不想谋反,他贪一污这么多的银子干什么?都是准备用来谋反劳军的。如果他不反,他家里偷藏玉玺牙牌干什么?那是准备用来造反时发布命令的。如果刘瑾不反,他家里藏这两把切菜刀干什么?那是用来砍陛下的啊。
武宗怒曰:刘瑾果反!
修史者承认,说刘瑾造反,是明显的栽赃。之所以大家非要栽刘瑾造反,就是因为刘瑾跟每个人过不去,他首创盘查法、罚米法,随时随地对官员进行审计大检查,查出来问题就狠狠地进行经济惩罚,如此一个搞法,获罪于天下之官。此时的刘瑾,已经是皆曰可杀,难逃一死了。
但到了开庭审理刘瑾的时候,又出了乱子。
刘瑾被押到刑部受审,可负责这个案子的官员,都是刘瑾亲手提拔的,尤其是刑部尚书刘璟,他见了刘瑾就好比老鼠见到猫,在堂上吓得哆嗦个不停,硬是不敢吭一声。这情形原本对刘瑾有利,可是刘瑾却因为心里憋火——他毕竟没有造反,当然不会拿自己当罪人,于是大声吼道:有没有搞错,你们这里大大小小的官儿,哪个不是咱家任命的?咱家倒要看看,你们谁有这个资格来审咱家。
就听“哗”的一声,参与庭审的公卿,都因为害怕刘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大家本来整整齐齐排列着,诸人一后退,就把个驸马都尉蔡震给凸显了出来,就见蔡震一拍桌子:刘瑾,我来审你!
刘瑾不知大势已去,还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忘了是咱家提拔的你吗?
蔡震哈哈大笑:刘瑾,你搞错了,老子这个驸马都尉,不是官名,是地地道道的皇家驸马,本是皇亲国戚,用不着你来提拔。左右,与我上前先一抽一刘瑾二十个耳光,打肿了他的脸再说话。
“啪啪啪”,刘瑾的脸颊被一抽一得红肿青紫,然后蔡震开审:刘瑾,你为何要谋反?
刘瑾:天地良心,咱家没有谋反。
蔡震:不谋反,你家里为何会有弓弩?
刘瑾:咱家那是为了保护皇上。
蔡震:既然是保护皇上,就应该把弓弩放在手边上,为何要藏于密室中?
刘瑾:……这个,咱家明明没有谋反,怎么让你一审,竟然还说不清了呢?
说不清楚那就没办法了。武宗传旨,将刘瑾以谋逆之罪凌迟,枭首示众,不必复奏。而史书上说,亏了这个蔡震,若不是他瞎搅,刘瑾断然不会被定为谋反,也未必会死得这么惨。
而张永,前者从宁夏押回来一堆俘虏,现在又打掉了刘瑾,霎时间声威大震,获得了历史上最完美的评价。老臣子杨一清,则因为在幕后策划了这起冤案,与张永一里一外,从此形成了朝中最有实权的势力。
正在满朝文武欢庆之时,一江一湖上突然传来特大好消息:王守仁,于贵州龙场的食人族部落中,已经参破了天地之造化,悟透了宇宙之玄秘。
悟道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杨一清放声大笑,哈哈哈,小王王守仁,竟然趁这工夫晋阶到圣贤境界了,好,你这个圣贤碰到我杨一清,那就等着倒霉吧!
不信玩儿不死你!
占卜与释梦
前面我们知道,当王守仁从武夷山中出来,绕道上饶,复谒娄谅老夫子,再去南京看望父亲王华,然后才去贵州龙场。而龙场实际是尚未开化的蛮荒地带,那里活动着许多幸福而原始的食人族部落,闻说有个白白胖胖的王守仁要来上任,就打算逮到王守仁煮熟,尝尝他的味道如何。
那么王守仁,又是如何从食人族的口下逃出来的呢?
《靖乱录》是这样记载的:
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
这个解释,前一部分说到占卜,应该是真的。后半部分,是说的释梦,这应该又是王守仁动的手脚。
说前一半解释是真的,那是因为蛮荒地带的原始部落,盛行的是一种原始思维,这种思维是反逻辑的,或者说原始思维是元逻辑的。问题与结论之间不存在逻辑关系,以梦境、占卜等手段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所以说,既然食人族打算要吃掉王守仁,那铁定是要先占卜的,看看结果如何。如果结果大吉大利,那就吃掉王守仁,连骨头都啃光光;但如果占卜不利,那就算是王守仁自己把自己煮熟,人家也未必肯吃。
但原始部落是以松散的群居形式生活,在一片蛮荒地带,往往有许多原始部落。在是否吃掉王守仁,是清蒸还是红烧等具体烹饪细节上,必然是每个部落各自占卜,有的部落占卜结果不吉利,就不吃了;也有的部落占卜的结果,吃掉王守仁是很吉利的,所以他们会非吃不可。
以王守仁所形成的智慧而言,他既然敢来龙场,必然是步步小心,走一步停一停,遇到龙场方向来的人就向对方询问当地的情形,搜集资料。那么他很快就会知道,要想不被食人族吃掉,就必须求诸原始人最为信奉的手段:
释梦!
为什么要求之于释梦,不求之于占卜呢?说到占卜,那可是王家世传的绝学啊。
原因在于,占卜的形式太多,一个原始部落有一个部落的招数,有的是烧牛骨头,有的是看火焰,有的是砍一头鹿来,有的是捉一条蛇来。每个部落都只信奉自己那一套,别人的占卜招数,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但释梦则不然,古今中外,原始现代,对梦的理解几乎是完全一致的,就是因为梦对每个人的形成及影响来说,是相同的。
不管是原始人还是现代人,不管是食人族还是飞车一一党一一,都存在着一个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的困惑。设若你现在做了一个梦,梦到王守仁对你说:我是王守仁,快点儿把你的钱给我……敢打赌,你一辈子都会逢人就说这个怪梦。
王守仁用的,就是这一招。
王守仁具体是怎么干的,我们说不上来。但他肯定这么干过,别忘了他是有前科之人——十三岁那年,他就是跟继母小夫人装神弄鬼,搞来只猫头鹰吓得小夫人半死。
假如王守仁没这么搞过,那就不可能出现“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这种怪事了。
龙场悟道
当我们说到占卜与释梦的时候,就知道现在的王守仁,已经无限接近了道的入室之门。
这是因为逻辑思维是有局限一性一的,这种局限一性一来自于思维的工具,语言或是思想本身,尤其是前者,正如禅宗所说,以手指月,但手指不是月。人类用语言来表述智慧,但语言并非是智慧本身。而逻辑却被固化在语言体系之中,没有语言,也就无法表达逻辑。但有了逻辑,却又因为语言的妨碍,反倒是偏离了智慧本身。
因而这世界上的人,用脑子想,用笔写,都无法接近终极的智慧,反而会歧路亡羊,迷陷于语言逻辑的层面上。
所以禅宗讲究一个开悟。这种开悟,正是建立在元逻辑的基础之上,放弃你的固有语言,放弃逻辑,重返原始人的蒙昧境地,反而容易在一片混沌之中,重建你的思维体系,更为迅捷地接近终极智慧。
所以说王守仁来到龙场,算是来对了地方。倘若他仍然是钻深山走老路,只能是距离终极智慧越来越远。现在的他,不可能不近距离地感知到原始思维的特点与局限,再与他已经养成的智慧相互印证,就这样于渐然的思考之中,一步步向着终极智慧迈进。
《靖乱录》上记载了王守仁在龙场的幸福生活:
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一爱一,有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
我们说,王守仁必然会潜心于研究当地土著部落的思维特点,正是这种原始的思维让他迷醉。但是他在年谱中却有意回避了这一点,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应该是他的弟子门人搞的鬼。我们知道,虽然王守仁最终是开悟了,但是他的弟子门人,却始终站在圣贤的门外,不晓得这扇门是应该往里推还是往外拉。他们只想到应该把自己的老师包装起来,让人人景仰,以便将王守仁的心学思想广泛推广。可是在他们登堂入室之前,就不可能对王守仁的智慧思想有一个正确的认知,他们只是凭着自己的浅陋之见,又生硬地把王守仁的智慧拉回到一个低层次来,结果导致了王守仁心学思想的最终迷失——试问,自王守仁而后,可曾有哪个人,拿了王守仁的书本就读成了圣贤的呢?
没有人能够只凭王守仁的书本,就掌握到王守仁独立思考才获得的智慧。书本与智慧无关,它记载的只是王守仁获取终极智慧的心得感受,但不是这种终极智慧的本身。
王守仁就是这样快乐地生活在原始社会里,忽然有一一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
当时王守仁兴奋地狂跳起来,不停地高呼。
和他在一起的人吓得呆了:先生,你为何发癫啊?
王守仁兴奋地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旁人道:你明白什么了啊?
王守仁道:圣人之道,吾一性一自足啊!
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什么?不勉而中中什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由思,中不由勉。若舍本一性一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一江一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由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这一段长到了令人发疯,也晦涩到了让人发狂的叽里呱啦,就是中国哲学史上大名鼎鼎的龙场悟道。
这是王守仁穷其一生的智慧与思想收获,对中国的哲学体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任何一部中国哲学史,如果不写下这一段,不记下王一陽一明这个气派的名字,那么这本书铁定没人读。
悟道就悟道吧,这事我们理解,也能够接受。可王一陽一明为什么会梦到孟子呢?孔子岂不是比孟子的招牌更大?更响亮?王一陽一明何以不梦?
这是因为,王一陽一明所谓的“致良知”,不过是孟子的“取义”的翻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后者孟子的“取义”,“取”被王一陽一明改成了“致”,“义”的意思是“宜”字的通用,义者宜也,也就是正确的选择的意思。正确的想法,正确的做法,都是“良知”。所以“致良知”就是“取义”,所以王一陽一明非孟子不梦,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王守仁,他究竟悟到什么了?
好一个平坦宽阔的大脑门儿
我们曾说过,所有的智慧都将在其终点相逢。
哲学是关于人类智慧的学说,无论是东方的哲学,还是西方的哲学,所研究的都是人类的智慧。倘若东方的哲学拿到西方,发现全是瞎掰,没法子应用,那么这哲学体系就必然有问题。同样的,如果西方哲学拿到东方来,发现处处不对头,那么这西方的哲学也必然有问题。
如果东方的哲学体系没有问题,那么必然能够解答西方人的疑问。
同样的,如果西方的哲学体系是正确的,那么它也能够对东方人产生教益。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王守仁穷极二十年的苦苦思索,终于石破天惊地提出了“致良知”,你马上就会注意到,在西方也有一个苏格拉底,他和王守仁殊途同归,也提出来一个“美德即知识”的哲学取向。
但如果你只是从文字上推敲,就会发现王守仁的“致良知”与苏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识”是存在着明显差异的。
但这种差异,只是文字表达的过失。王守仁和苏格拉底,他们发现的终极智慧,必然是同一个东西。
问题是,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这事还得去古希腊,去找苏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图问个究竟。
为啥一定要找柏拉图?
因为柏拉图这个人的一生,跟王守仁有得一拼。他于公元前427年出生在雅典的一个贵族家庭,出生时名字不叫柏拉图,原姓阿里斯托克勒。但因为他的脑门儿超级大,见了他的人,无不惊呼“柏拉图”——意思是说:好一个平坦宽阔的大脑门儿。此后人人都称呼他的绰号柏拉图,叫得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把自己的正式名字给忘了。
大脑门儿柏拉图二十岁的时候,忽然兴起,想学点儿知识,就出门去找老师,结果一出门儿就遇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告诉他:柏拉图啊,你看到天上的太一陽一没有?我来告诉你,太一陽一实际上很大很大,大到了不得了,大到了你无法想象,是一个超过你想象的巨大火一一团一一。还有还有,你看到了月亮没有?月亮也很大很大,但比太一陽一小多了,而且月亮只是一块儿大石头。
当时柏拉图听了,极为震惊,说:苏格拉底,你可不要瞎掰,一胡一扯什么太一陽一是个火球,月亮是块儿大石头,这种话能乱说吗?让人家听到了会笑话你的,搞不好还要说你造谣惑众。
苏格拉底道: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阿那克西米尼的弟子阿那克萨哥拉说的,他说太一陽一是一一一团一一燃一烧的物质,比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还要大。他还说月亮真是一块大石头,上面有山有谷,还有好多人居住在那里。还有还有,他还说月亮之所以发光,那是因为太一陽一照射一到月亮上面。
柏拉图很气愤地看着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你每天就整这些没用的东西,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关心你的祖国吗?
苏格拉底说:也有人拿这话问阿那克萨哥拉,当时阿那克萨哥拉用手指指着天空,说:不要乱讲,我对我的祖国是最关心不过的。
柏拉图想了想,说:那好,以后我就跟着你学一习一吧,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说太一陽一是个巨大的火球……
此后,柏拉图就跟随在苏格拉底身边,整整八年之久。到了第八年,雅典的统治者将苏格拉底逮了起来,说他造谣惑众,误导毒害青少年,弄来杯毒酒给苏格拉底灌了下去。柏拉图眼看着自己老师被毒死,悲愤至极,说:什么人就该做什么事,鞋匠就应该修鞋,铁匠就应该打铁,最有学问的哲学家就应该治理国家,怎么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愚昧又无知,反倒把最有学问的哲学家给毒死了呢?
于是柏拉图游学到了西西里,积极活动,想要进入政治界,头一次,当地的国王狄奥尼修斯没有理他。第二次也没有理他,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柏拉图的影响已经很大很大了。国王就邀请柏拉图去商谈国政。柏拉图兴冲冲地赶到,发现早有一艘贩一奴一船等在那里,不由分说,他被丢到贩一奴一船上,拉出去要当一奴一隶卖掉。幸亏他的朋友闻讯追上,花钱将他买了回来。从此,柏拉图才总算弄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暴力、财富和智慧,都是通向权力的道路,但智慧是最不给力的,绝不是野蛮暴力的对手。
智慧表述的是终极真理
正好好说着王一陽一明,突然又扯到了古希腊的柏拉图,这是因为,唯有从柏拉图的认知角度出发,才能够让我们弄明白王守仁到底发现了什么。至于我们提到的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其人的哲学思想中,也有着和王守仁一般无二的说法。
如我们在前面所提到的,王一陽一明最为一精一典的美学片断:他与朋友游南镇,朋友指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而在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留下来的哲学残章之中,也有着和一陽一明先生同样的叙述:
当心灵开始推动时,在运动中的一切事物就开始分开。心灵推动到什么程度,万物就分别到什么程度。而这个涡旋运动和分离作用同时又造成了事物的更强烈的分离。
这个永恒的心灵,确乎现在也存在于其他一切事物存在的地方,以及周围的物质中,曾与这物质相连的东西中,和业已与它分离的东西中。
诸如此类。
总之大家是殊途同归。总归大家说的都是同一桩事体。总归一句话:所有的智慧都将在终点相逢,所有的智慧,描述的都是同一个东西。
这个东西,孔子称之为仁。子曰:仁者一爱一人。而《大学》开篇,则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注意这个至善。
这个东西,孟子称之为取义。义者,宜也,也就是你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该或是不该,其衡量标准,就是仁,就是善。
这个东西,佛家称之为慈悲,禅宗则直截了当称之为善知识。知识的取向就是善,善的本身就是知识。苏格拉底听到这句话,会眉开眼笑的。
这个东西,道家称之为道,老子著《道德经》,“道德经”这三个字,“道”说的就是这个东西,“德”是说这个东西的一性一质特征,“经”就是表述的意思——而对这个东西的一性一质表述,最终成为了品评人类品德的道德,这就是最典型不过的致良知,最典型不过的美德即知识。
而王守仁所做的,就是把孔子的话,把孟子的话,把老子的话,把苏格拉底的话,把阿那克萨哥拉的话,把柏拉图的话,用他自己的语言,重新表述一遍: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翻过来,掉过去。你东拉,我西扯。所有的智者,说的都是同一个终极真理,这个真理你可以称之为仁,称之为义,称之为道,称之为慈悲,称之为大善知识,称之为良知,称之为美德,称之为你愿意称之为的任何东西。
但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
这事你得去问柏拉图,他将用他的洞一穴一理论,告诉我们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样,仁也好,义也罢,慈悲也成,大善知识也可,良知也不错——虽然这都是东方哲学的常用术语,但如果这个东西是真实的存在,那么,西方的哲学家也同样会发现它,感知它,表述它。而柏拉图的洞一穴一理论,或许是人类历史最清晰的道之表述。
走出恐怖的洞一穴一
却说柏拉图学问大成之后,雄心勃勃想要以智慧宰制万民,结果不幸被统治者当做一奴一隶卖掉。幸亏他的朋友花了高价,又从一奴一隶市场把他买了回来,此后他潜心研究,最终提出了世界哲学史上最为知名的洞一穴一学说:
我现在打个比方。整个人类就像是这样的一群人:身上带着枷锁,躲在黑暗的山洞里,背对着光线。我们的后面有栏杆,栏杆的外边生着一堆火。我们看到的只是沿我们身后的栏杆走动的人,映在我们前面墙上的影子,听到的只是他们的回声。
如果我们中间有人回过身,对着光线,正面看着这些人,他们最先的感觉就是眼睛发花,如果让他们把这些人看得清清楚楚了,还能感受到观看的乐趣。如果他们告诉别人,自己在外边看到的东西,别人肯定会说他们是在一胡一说八道。所以,那些见到过光明的人,就不想回到普通世界,也就是那个黑暗的山洞里去了。
然而我们要知道,山洞里的人都能看到东西,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身一子转向光明。如果将他们身上一逼一迫他们背对光明的肉一体欲一望的枷锁除去,每个人都会转变,开始真正的生活。所以,我们要把最能面对光明的人找出来,让他们回到山洞,告诉山洞里的人知识的优势所在。如果他们认为这会很辛苦,我们就要像以前那样牢记,全体的利益是最重要的,个人为全体的利益而受的苦,是次要的。
我们要怎样做才能让这些人转向光明呢?要想达到目标,仅仅进行音乐和体育的教育是不行的。我们接下来要进行的第一个教育是算术,然后是几何,接着是天文学教育。还有一个相关学科,就是一抽一象的和声学(不是声音的和声学)。这些课程,只是在为学一习一辩证法作准备而已。辩证法是最高的科学,它引导理智去思考最终的目标:善的理念……
看看柏拉图,他拿了一个洞一穴一来比喻人类的思维认知,认为我们眼睛所见,耳朵所听,鼻子所嗅,舌头所品,手指所触,通通不是真实的世界本身,而只是一个由我们的感觉知觉嗅觉味觉触觉等器官合伙儿制造出来的一个虚像。虚像就虚像吧,我们不跟他老人家较真儿——但当他表述了这个虚像世界之后,却离奇地和王一陽一明走到了一起。
前面我们说过,理学家陆九渊高吼过:宇宙就是吾心,吾心就是宇宙。王一陽一明换个词再把这句话重新吆喝了一遍:吾一性一自足!
到了柏拉图这里,他则是坚定不移地认为:知识并不是由他人从外面传授给我们的,不是后天获得的,也不是从灵魂中自发产生的,而是灵魂固有的,或者说,是先天存在于我们灵魂之中的,但处于潜伏状态,宛如梦境一般,我们不可能通过洞壁上的影像认识身后的事物,除非转过身来;我们不可能知道太一陽一是万物的主宰,除非被拉出洞一穴一。
就算是吾一性一自足,知识原本就沉睡在我们心里,可是这又怎么跟善扯上了关系呢?
柏拉图用他的日喻说,来解释这个原因。
他认为,现实世界实际上是假的,是虚幻的,而在这个虚幻的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真实的理一性一世界。理一性一世界中的善理念,就好比现实虚幻世界中的太一陽一,是真实存在并能够引发我们灵魂的认知功能的。
于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王一陽一明这些人凑在一起,联手推出了美德论,此一论点的观点,计有三条:
没有人愿意作恶。
美德即知识。
诸德为一。
关于这三点,论据也有三个:
1.所有的人,都只渴望善的事物
——因此,没有人希望恶的东西。作恶就是以一种能产生恶的方式行动。因而,没有人想这样做。因而,当某个人作恶时,他并非出于本意。
2.所有的人都只渴望,善的事物
——因此一切人都会行善,只要他能够行善。如果他不这样做,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行善。美德会带来善的事物。因而,美德就是通晓善的知识。
3.各种美德都指在特定情形下的善的事物
——在任何情形下,所有的人都希望得到善的事物。如果他们未能得到善的事物,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善的事物。因而,只要一个人知道什么是善的事物,那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只会是有德的。因为所有的美德都依赖于一件事——关于善的事物之知识。因而,诸德终究为一。
如果我们把苏格拉底、柏拉图师徒的三条论据归纳起来,那就只有一句话:你知道,你就会去做。你不知道,你想做也不知如何做。而这,正是王一陽一明的知行合一之说:
诸如此类。
总之,大家说的都是一码事。
与智慧大师相遇
现在我们的问题是:孔子、孟子也好,苏格拉底、柏拉图也罢,还有这王一陽一明,他们都认为,存在着一个东西你还没有看到,而且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相当重要,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怪东西呢?
最早描述这个东西的,是老子李耳,他在《道德经》中说,这个东西啊,这个东西,那可是孩子没一娘一,说来话长啊:
有物混成,(有个浑然一体的东西,)
先天地生。(它先于天地而生。)
寂兮寥兮!(无声啊,又无形!)
独立不改,(它永远不依靠外在力量,)
周行而不殆,(不停地循环运行。)
可以为天地母。(它可以算做天下万物的根本。)
吾不知其名,(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强字之曰道,(把它叫做道)
强为之名曰大。(勉强再给它起个名叫做大。)
大曰逝,(大成为逝去,)
逝曰远,(逝去成为辽远,)
远曰反。(辽远又返转还原。)
故道大,(所以说道大,)
天大,(天大,)
地大,(地大,)
人亦大。(人也大。)
域中有四大,(宇宙间有四大,)
而人居其一焉。(而人居其一。)
人法地,(人以地为法则,)
地法天,(地以天为法则,)
天法道。(天以道为法则。)
把老子说的这个没头没尾、没头没脑的怪东西,与柏拉图的洞一穴一理论对照一下,我们的心里就会“咯噔”一声:哇,走出洞一穴一的柏拉图,所看到的正是这个,他看到了,许多人都看到了,可是谁也无法说清楚。
他们不是智者吗?怎么智者还说不清楚?
事实上,不是他们说不清楚,而是我们听不明白。你无法对一个盲者,描述各种颜色的区别。因为对于盲者来说,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颜色。你也无法对一个聋者,描述各种音律音韵的区别,因为对于聋者来说,音律与音韵同样也是不存在的。
即便是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我们也知道人类的认知存在着局限一性一。我们双目所见,只是光谱上极窄的范围。我们的耳朵,既听不到超声波,也听不到次声波,既然你无法对天生的盲者描述颜色,也无法对天生的聋者描述声音,这就决定了离开了洞一穴一的幸运儿,他已经无法再与我们进行沟通。因为我们人类所创造的语言体系,正如盲者的视觉,正如聋者的听觉,无法对感知不到的东西进行理一性一描述。
而王一陽一明,他上天入地,编神仙瞎话娶一堆老婆,被刑杖打屁一股和食人族同一居,目的只是离开人类感官认知的洞一穴一,一睹那先天造化的神奇真界。
他终于走出了洞一穴一,也终于在智慧的极点,与孔子、孟子、老子、苏格拉底及柏拉图等所有的智慧大师相遇。
一个在思想领域实现突破,一窥终极智慧的人,犹如一个爬到桅杆高处的人,他并不需要大喊他在高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高处。悟道者不需要说道,人人都知道他在智慧上已经到达了自己无法比拟的境界,所以悟道者是从终极智慧的角度来看待事物问题,他说的话,我们都能够听懂,就如同我们能够看懂棋局上谁输谁赢一样。但是,你知道谁赢了,但你无法重复他的棋路,一句话,在你没有到达智慧彼岸之前,你对于智慧的理解,始终是停留于盲者对于颜色的理解、聋者对于韵一律的理解的状态。
最后一个问题,终极智慧与仁、与义、与道德、与美德、与慈悲、与善良、与良知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大师们如是说
实际上,终极智慧与仁、与义、与道德、与美德、与慈悲、与善良、与良知之间,没有半点儿关系。
没关系?如果说这两者之间,真的没半点儿关系的话,这岂不是说,古往今来的贤圣智者,都是在一胡一说八道,忽悠我们吗?
古往今来的圣贤智者,并没有忽悠我们。他们都已经晋阶到智慧大师了,还忽悠我们干什么?闲极无聊吗?
先贤圣者并没有忽悠我们,而他们的思想理论体系,又与终极智慧之间没有半点儿关系,此话究竟何解?
这件事解释起来,那就有意思了。要知道,现代科学思想体系,虽然繁复庞杂,但却有一个条理清晰的纲目,这个纲目,简单地表述如下:
首先,现代科学知识体系,可以简单分为两个类别:工具类学科与知识类学科。所谓工具类学科,就是我们借以认知这个世界、建立规范的知识体系的基本工具。这门学科一共有三种: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除此三者之外,余者均是知识类学科,是以哲学、数学及形式逻辑为工具建立起来的。衡量一门学科是否科学、是否有价值的标准,就是看这门学科是否应用到了哲学、数学并形式逻辑这三门工具学科。如果有谁闭门造车,自行创造出一门特殊国情的怪异学科,却没有应用到这三门工具学科,那么你肯定遇到骗子了。
简单说来,就一句话:所谓的科学思想与知识体系,均是由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构建起来的,是我们对人类社会与自然宇宙的认知标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给现行科学知识体系做一个分类的话,这个分法是这样的:雄踞于所有知识体系之上的,是哲学、数学并形式逻辑。而其他学科,都是低于这三者的,你不掌握这三门工具学科,就无法自如地创建科学思想与知识体系。而就算是你掌握了科学思想与相关的知识体系,却未必能够掌握居于高端的工具学科体系。
而我们所提到的终极智慧,提到的这个世界的本原与真相,却比我们的工具学科更为高端,是我们的认知工具所无法触及的。
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这对于许多人来说,就已经够生涩的了。但在终极智慧面前,这三门工具学科,却表现得不够给力。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那么,正如盲者是通过触觉来感知外部世界,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所有感知,都是建立在触觉的基础之上。而触觉是无法描述色彩的。同样的,哲学、数学与形式逻辑,也正如无法描述色彩的触觉,无法用来表述终极智慧,无法用来描述世界的真相。
提及终极智慧,禅者说:说出一个字,你就失去了它。
正如盲者不具有认知色彩的工具,正如聋者不具有认知音律的工具,我们同样也不具有认知终极智慧与思想的工具。没有描述终极智慧的工具,所以悟得终极智慧的先贤圣者,也就无法对我们详细描述。
他们最多只能是,告诉我们如何去寻找终极智慧。
尽管终极智慧与仁、与义、与道德、与美德、与慈悲、与善良、与良知之间,没有半点儿关系,但如果,你具有仁心,具备义念,具慈悲之情,追求美德,追求善良,苦求于自己的良知,那么,你就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角度,从外部转向自我的内心审视。而诚如王一陽一明所言:吾一性一自足……既然吾一性一自足,那就尽量减少与别人的摩一擦,不可求之于别人,而人反求之于己。
反之,如果你不仁不义不慈悲,不善良也对美德不感兴趣,更有可能泯灭自己的良知,这时候的你,就会将关注点放在别人身上,而这种关注,必然会让你远离智慧与思想。
所以大师们如是说。
激活你沉睡的智慧
如果你想掌握最高超的棋艺,必然要拜名家为师。可如果名家告诉你说,只要你善良、可一爱一、乖一巧,那么你的棋艺就会嗖嗖嗖见风就长,成为天底下所向无敌的棋艺大师,你是不是认为这个建议,有点儿扯淡?
如果你想掌握最一精一妙的烹饪的技巧,你肯定会去找名厨学艺。可是这位名厨却对你说:你不用切菜,不用掂勺,也不用研究古往今来的菜谱,只要你扶老携幼、与人为善,你炒出来的菜就会成为天下第一美味,你会不会将这位所谓的名厨,按在地下暴扁一顿?
学棋也好,掌勺也罢,都只是用来打一个比方,旨在说明我们寻求终极真理的途径。而举这两个例子,则是为了说明一件事,良知或美德,与智慧之间并不存在着正常的逻辑关系。孔子、孟子、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乃至王一陽一明,却不约而同地表述出同样的观点,这就带给我们深深的疑惑。
陆九渊这样为我们解惑:宇宙就是吾心,吾心就是宇宙。
王一陽一明则这样告诉我们:你一性一自足啊。
但真正解释清楚的,却是柏拉图。他说:终极的智慧啊,实际上并不在外部世界,不是能够让人告诉你的,这东西原本就在你的脑子里,却处于休眠状态之中。只有善良的品一性一,才是照亮你沉睡智慧的一线烛火。
天!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所谓的道,并不在深山大泽,不在书本中,而是早已存在于我们的脑子里。自打我们生下来时,这个莫名其妙的道,就已经构成了我们大脑的一个组成部分。只不过,我们的大脑犹如一片浩瀚的原始森林,道的壮丽宫殿隐匿于森林的深处,而我们只在思维森林的边缘徘徊,所能够看到的,只有美丽的异一性一、一精一美的食物再加上形形色一色的炫耀欲一望。
没人能够替代我们思考,所以也就不会有人能够进入我们的脑海思维,引领着我们步入黑暗的蛮荒地带。只有我们自己的愿望和决心,才能够让我们踏入这片神秘的世界。经历过不计其数的迷失,遭遇到重重叠叠的艰难险阻,所有人终将在自己的思维森林中迷失,而王守仁,他是在长达二十年的迷路之中,突然发现了被重重绿荫遮掩的,那道之圣宫的所在。
你原本就是一位棋艺大师,原本就练就了高超的烹饪手艺,奈何因为生活意外,脑壳上遭受到了一下重记,“砰”的一声,你就什么也记不得了。这时候再让你弈棋,你已经不认得棋子;这时候再让你炒菜,你已经无法区分咸盐和味一精一,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炒出一盘可口的菜了。
这时候的你,最应该做的就是重返自己的故地,寻找那些往昔生活的零星片断,去找你曾经一爱一的人,去找那些曾经一爱一过你的人,让人与人彼此之间的一爱一,唤醒你大脑中失落的记忆。
但如果你发脾气,耍一性一格,执意不肯回到一爱一你的人当中,却固执地认为:既然满大街都是美一女,那就应该及时行乐,一操一起棍子趁哪个美一女不注意,照她脑壳“砰”的一下,将她打昏,然后赶紧拖到没人的地方去……这么一个搞法,就是最典型的及时行乐,就是自我的迷失,从此你会迷陷于人与人的相互争斗之中,再也无法重返往昔的梦境,也就再也找不回过去的你自己,再也无法恢复你的绝高棋艺和出神入化的烹饪技能。
终极的智慧不在远处,就在我们的脑际,就在我们思维的最深处。但如果你为物欲所迷,终其一生只在自己的思维边缘打转,这就等于放弃了对自己思维的探究,也就永远无法抵达智慧的驻地。
你本是一台设计一精一良的超级计算机,驱动系统上业已安装了功能最为强大的智慧软件。但令人沮丧的是,你这台超级计算机每天打开运行的,只有几个最低级的欲一望软件,女人、美食、金钱……为追逐这些本能的东西,你每天要花费好大的力气。但如果你一旦找到系统中的智慧软件,激活并让它运行起来,那么你这台计算机,就立即成为计算机中的战斗机,表现出超强的智慧功能。
找到安装在你大脑中的智慧软件,激活它吧。
至高境界是平淡
王守仁成功激活了自己大脑中的智慧软件,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让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借以推广这一智慧。
于是就发生了这么一桩事件,思州知府派人来到,专诚羞辱王守仁。
思州知府为何要派人来?又是如何羞辱王守仁的?这事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想要查个明白,但结果却是非常之有趣,知府派来的使者,遭到了龙场原始部落的围殴,被打得哭着跑掉了。摆明了是一起群体事件。
但王守仁,为什么要高调搞群体事件呢?
答案就在王守仁的一封信上。事发之后,他兴高采烈地拿起笔来,给贵州按察司副使一毛一应奎写了封信,信上说: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当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
史载,这封信很长,乃王守仁悟道之后第一次出手,在信的后面他还忽悠说:某之居此,盖瘴疠虫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后人评说曰:高手出手,并不见有何惊天动地之处,只是一个平淡如砥。越是高手,越是喜欢运用平淡的招数,越是平淡的招数,你越是无法抵挡,越是显现出高手的不世风范。
可以确信,这场群体事件,实则是王守仁暗中挑一起来的,全部的目的就是写这么一封信,让领导们知道,就在龙场蛮荒之地,有一位绝世智慧高手。
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封信一发出,知府立即“惭服”,官府立即给王一陽一明送来了米、肉,还派了农民工来替王守仁劈柴担水。王一陽一明明确表示拒绝。领导送来的礼物,他也敢拒绝?因为现在的领导们与王一陽一明相比,就如同刚学棋的初级选手跟国手大师相比,智慧上的差距天差地远,王一陽一明知道,领导们也知道。所以领导们非但不敢生气——谁见过臭棋篓子敢跟国手大师发火?见王一陽一明不收礼物,领导们惶惶不可终日,又改送金帛、鞍马,唯恐一陽一明先生不开心。
一陽一明先生很开心,欣然提笔写信:敬受米二石,柴炭鸡鹅悉受如来数。其诸金帛鞍马,使君所以一一交一一于卿士大夫者,施之逐臣,殊骇观听,敢固以辞——这就是国手大师的境界了,收了你臭棋篓子的礼物,是瞧得起你。悟道之前的王一陽一明,可是不敢这么拽的。
当地秀才、官员纷纷登门求教,领导也纷纷登门。来的领导有一位乃提督学政席书,他听说王一陽一明悟道了,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就来给王一陽一明出了道难题:同是理学家,朱熹和陆九渊的学说,有什么相同及不同之处?
正如我们写这本书的风格一样,王一陽一明不讲陆九渊,不讲朱熹,而是随着一性一子东拉西扯——他已经悟道了,怎么扯怎么有道理。听得席书一个劲儿地眨巴眼睛,头昏脑涨地回去了。
回去后席书又回来了,听了王一陽一明一通忽悠,又回去,然后又回来,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曰:没想到今日能重睹圣人之学!
说过了,进入终极智慧境界之人,犹如爬到桅杆高处,任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你在高处的位置。
在智慧面前,没有人不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