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文华再出视师,仗着监督的名目,益发耀武扬威,凌胁百官,搜括库藏,两浙、江淮、闽、广间,所在征饷,一大半充入私囊。不如是,不足馈严府。到了浙江,与胡宗宪会着,宗宪摆酒接风,格外恭谨。为报德计,理应如此。席间谈及军事,宗宪叹道:“舶盗倭寇,日结日多,万万杀不尽的,若必与他海上角逐,争到何时,愚意不若主抚。”文华道:“抚倭寇呢,抚舶盗呢?”据此一问,已见文华之不知兵。宗宪道:“倭寇不易抚,也不胜抚,自然抚舶盗为是。”文华道:“兄既有意主抚,何不早行筹办?”宗宪道:“承公不弃,力为保荐,自小弟忝督军务,巡抚一缺,即由副使阮鹗继任,他偏一意主剿,屡次掣肘,奈何?”文华道:“有我到此,可为兄作主,何畏一鹗?”宗宪道:“舶盗甚多,也不是全然可抚呢。目下舶盗,汪直为魁,但他有勇无谋,尚不足虑,只有徐海、陈东、麻叶三人,刁狡得很,恰不可不先收服。”文华道:“徐海等既系刁狡,难道容易收服么?”宗宪笑道:“小弟自有计较,只待公到,为弟作主,便好顺手去办了。”言至此,即与文华附耳数语,宗宪颇有干才,只因他趋附严、赵所以失名。文华大喜,便将一切军事,托付宗宪,自己惟征发军饷,专管银钱要紧。这是他的一性一命。
话分两头,且说宗宪既议决军情,便放心安胆,照计行去,先遣指挥夏正,往说徐海。海系杭州虎跑寺僧,因不守清规,一奸一婬一大家姬妾,为地方士绅所逐,他遂投奔海上,与海寇陈东、麻叶结合,自称平海大将军,东劫西掠,掳得两个女子,作为侍妾,一名翠翘,一名绿珠,面貌很是妖艳,海遂左抱右拥,非常一宠一爱一。夏正受宗宪计,拣了最好的珠宝簪珥,往赠翠翘、绿珠,嘱她们乘间说海,归附朝廷,一面竟入见徐海道:“足下奔波海上,何若安居内地?屈作倭奴,何若贵为华官?利害得失,请君自择!”徐海沉思良久道:“我亦未尝不作此想,但木已成舟,不便改图。就使有心归顺,朝廷亦未必容我呢。”已被夏正说动了。夏正道:“我奉胡总督命,正为抚君而来,君有何疑?”海复道:“我此时变计归顺,胡总督即不杀我,也不过做了一个兵士罢了。”夏正道:“胡总督甚一爱一足下,所以命我到此,否则足下头颅,已恐不保,还要我来甚么?”利诱威吓,不怕徐海不入彀中。海投袂起座道:“我也不怕胡总督,你去叫他前来,取我头颅。”夏正道:“足下且请息怒,容我说明情由。”一面说着,一面恰笔意旁视左右,惹得徐海动疑起来,遂命左右退出,自与夏正密谈。夏正复道:“陈东已有密约,缚君归降呢。”徐海大惊道:“可真么?”正复道:“什么不真!不过陈东为倭人书记,胡总督恐多反复,所以命我招君,君如缚献陈东、麻叶两人,归顺朝廷,这是无上的大功,胡总督定然特奏,请赏世爵哩。”徐海不禁沉吟。夏正道:“足下尚以陈东、麻叶为好人么?君不负人,人将负君。”海乃道:“待我细思,再行报命。”正乃告别。
徐海即令人窥一探陈东消息,可巧陈东已闻他迎纳夏正,适在怀疑,见了徐海的差人,恶狠狠的说了数语,差人返报徐海,海默忖道:“果然真了,果然真了。”入与二妾商议,二妾又竭力怂恿,叫他缚寇立功。贪小失大,妇女之见,往往如此。海遂诱缚麻叶,献至军前。宗宪毫不问讯,即令左右将他释缚,好言抚一慰,且嘱他致书陈东,设法图海。麻叶方恨海入骨,哪有不惟命是从?立刻写就书信,呈缴宗宪。宗宪并不直寄陈东,偏令夏正寄与徐海,兵不厌诈,此等反间计,恰好用这三人身上。徐海即将麻叶原书,寄与萨摩王旁弟。萨摩王是倭寇中首领,陈东正在他亲弟幕中,充当书办,见了此书,恼怒非常,也不及查明虚实,竟将陈东拿下,解交徐海。徐海得了陈东,东尚极口呼冤,海却全然不睬,带领手下数百人,押住陈东,竟来谒见胡宗宪。宗宪邀同赵文华,及巡抚阮鹗,邀鹗列座,无非是自鸣得意。依次升堂。文华居中,胡、阮分坐两旁,传见徐海。海戎装入谒,叩头谢罪,并向宗宪前跪下。宗宪起身下堂,手摩海顶道:“朝廷已赦汝罪,并将颁赏,你休惊恐,快快起来!”海应声起立,当由海手下一党一羽,牵入陈东。宗宪只诘责数语,也未尝叱令斩首。此中都有作用。一面取出金帛,犒赏徐海。海领赏毕,请借地屯众,宗宪笑道:“由你自择罢。”海答道:“莫若沈庄。”宗宪道:“你去屯扎东沈庄,西沈庄我要驻兵呢。”海称谢自去。原来沈庄有东西两处,外海内河,颇称险固,徐海请就此屯扎,尚是一条盘踞险要的计划。早已入人牢笼,怕你飞到哪里去。
宗宪见徐海已去,却转问陈东道:“你与徐海相交多年,为何被他擒献呢?”反诘得妙。陈东正气愤填胸,便说徐海如何刁一奸一,并言自己正思归降,反被海缚献邀功,狡黠如此,望大帅切勿轻信!宗宪微笑道:“原来如此,你果有心归诚,我亦岂肯害你?纯是诳语。但你手下可有余众么?”陈东道:“约有二三千人。”宗宪道:“你去招他进来,扎居西沈庄,将来我仍令你统率,好伺察这徐海呢。”东大喜称谢。宗宪忙令解缚,令他即日发书招众至西沈庄,暗中恰诈为东书,往寄东一党一道:“徐海已结好官兵,指日剿汝,汝等赶紧自谋,不必念我。”这封书到了西沈庄,东一党一自然摩拳擦掌;要去与东沈庄厮杀。个个中宗宪计,好似猴人弄猴。徐海见东一党一来攻,与他交战几次,互有杀伤。东一党一退去,徐海方顿足大悟道:“我中计了。”晓得迟了。急忙修好密书,投递萨摩王,说明自己与陈东,皆被宗宪所赚,悔之无及,今反自相残杀,势孤力穷,请王速发大兵,前来相救,事尚可图等语。当下遣偏裨辛五郎,赍书潜往,谁知早被胡宗宪料着,遣参将卢镗,守候途中,辛五郎适与相遇,无兵无械,被卢镗手到擒来。徐海尚眼巴巴的望着倭兵,忽有一党一羽来报,赵文华已调兵六千,与总兵俞大猷,直趋沈庄来了。徐海忙了手脚,忙令手下掘堑筑栅,为自守计。文华所调兵士,先到庄前,望见守御甚固,一时不敢猛攻,只在栅外鼓噪。文华无用,连他所调兵士,也是这般。幸俞大猷从海盐进攻,竟从东庄后面,乘虚攻入。徐海不及防备,只好弃寨逃命,一直奔至梁庄,官军从后追击,巧值大风卷地,乘风纵火,把徐海手下的贼众,烧毙大半。徐海逃了一程,前面适阻着一河,无路可奔,没奈何投入水中,官兵内有认识徐海的,大声呼道:“不要纵逃贼首徐海,他已入水去了。”徐海方在凫水,听着此语,忙钻入水底,有善泅水的官兵,抢先入水,纷纷捞捉。此时残寇败众,陆续投水,横一尸一满河,打捞费事,等到捉着徐海,已是鼻息全无,魂灵儿早入水府去了。徐海已死,立即枭首,只翠翘、绿珠两美一女,查无下落,大约在东沈庄中,已经毙命。倒是同命鸳鸯。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东沈庄已破,西沈庄亦立足不住,陈东余一党一,相率逃散,赵文华等奏称大捷。世宗命械系首恶,入京正法,文华乘此入朝,押解陈东、麻叶,到了京师,行献俘礼,陈东、麻叶磔死。加授文华为少保,宗宪为右都御史,各任一子锦衣千户,余将升赏有差。只阮鹗未曾提起。文华得此厚赏,又跑至严府叩谢,所有馈遗,比前次更加一倍,严嵩夫妇,倒也欢喜得很。独世蕃满怀奢望,闻得文华满载而归,料有加重的馈遗,文华恰知他生一性一最贪,平常物件,不必送去,独用了黄白金丝,穿成幕帐一顶,赠与世蕃,又用上好的珍珠,串合一拢来,结成宝髻二十七枚,赠与世蕃的姬妾。原来世蕃贪一婬一好色,平时闻有美姝,定要弄她到手,所有一爱一妾,共得二十七人,几似天子二十七世妇。侍婢不计其数。这二十七位如夫人,个个享受荣华,鲜衣美食,寻常珍奇玩好,不足邀她一顾,此次文华还京,除馈献严嵩夫妇父子外,连他二十七个一宠一姬,都一一馈赠宝髻,在文华的意思,也算是不惜金钱,面面顾到,确是阔绰。哪知这种姬妾,瞧着宝髻,竟视作普通首饰,没有甚么希罕。世蕃见了金丝幕帐,也是作这般想,心上很是不足,只因不便讨添,勉强收受罢了。惟文华既得帝一宠一,一时的权位,几与严嵩相等,他暗想所有富贵,全仗严家提拔,自古说道盛极必衰,严氏倘若势倒,势必同归于尽。谁知自己势倒,比严氏还早。况且馈遗严氏珍物,共值数万金,世蕃对着自己,并不道谢,反装出一副懊恼的形容,长此过去,怕难为继,不如另结主知,免得受制严门。计非不是,其如弄巧反拙何?计划已定,遂一心一意的等候时机。
一日,至严嵩府第,直入书斋,只见严嵩兀坐小饮,文华行过了礼,便笑说道:“义父何为独酌?莫非效李白举杯邀影么?”严嵩道:“我哪里有此雅兴?年已老了,发都白了,现幸有人,传授我药酒方一纸,据言常饮此酒,可得长生,我照方服了数月,还有效验,所以在此独酌哩。”文华道:“有这等妙酒,儿子也要试服,可否将原方借抄一纸。”严嵩道:“这也甚便,有何不可?”即命家人将原方检抄一份,给与文华。文华拜别自去。到了次日,便密奏世宗,言:“臣有仙授药酒方一纸,闻说依方常服,可以长生不老。大学士严嵩,试饮一年,很觉有效,臣近日才知,不敢自私,谨将原方录呈,请皇上如法试服,当可延年。”有翼能飞,便相啄母,一奸一人之不足恃如此。世宗览疏毕,便道:“严嵩有此秘方,未尝录呈,可见人心是难料呢。今文华独来奏朕,倒还有些忠心。”当下配药制酒,自不消说。
惟内侍闻世宗言,暗中将原疏偷出,报告严嵩,嵩不禁大怒,立命家人往召文华,不一时,已将文华传到。文华见了严嵩,看他怒容满面,心中一跳,连忙施礼请安。严嵩叱道:“你向我行什么礼?我一手提拔你起来,不料你同枭獍,竟要坑死我么?”急得文华冷汗遍身,战兢兢的答道:“儿,儿子怎敢!”丑态如绘。严嵩冷笑道:“你还要狡赖么?你在皇上面前,献着何物?”文华支吾道:“没,没有什么进献。”严嵩更不答语,取出袖中一纸,径向文华掷去。文华忙接过一瞧,乃是一张奏折,从头看去,不是别样文字,就是密奏仙方的原疏。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面如土色,只好双膝跪地,磕头似捣蒜一般。严嵩厉声道:“你可知罪么?”文华嗫嚅道:“儿子知罪,求义父息怒!”嵩复道:“哪个是你的义父!”文华尚是叩头,嵩顾着家人道:“快将这畜生拖出去!我的座前,不配畜生跪伏!”连跪伏尚且不许,严家之威焰可知。家人听着此语,还有什么容情,当有两人过来,把文华拉出相府。
文华回到私第,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可怜他食不得安,夜不得眠。到了次日,天明即起,早餐才毕,盘算了许多时,方命舆夫整车,怏怏的登车而行,舆夫问往何处?文华才说是快往严府。须臾即至,由文华亲自投刺,门上的豪奴,煞是势利,看见文华,故意不睬。文华只好低心下气,求他通报。门奴道:“相爷有命,今日无论何人,一概挡驾。”文华道:“相爷既如此说,烦你入报公子。”门奴道:“公子未曾起来。”想与二十七姬共做好梦哩。文华一想,这且如何是好,猛然记起一人,便问道:“萼山先生在府么?”门奴答道:“我也不晓得他。”文华便悄悄的取出一银包,递与门奴,并说了无数好话,门奴方才进去。转瞬间便即出来,说是萼山先生有请,文华才得入内。看官!你道这萼山先生是何人?他是严府家奴的头目,呼作严年,号为萼山,内外官僚,夤缘严府,都由严年经手,因此人人敬畏,统称他为萼山先生。文华出入严府,所有馈遗,当然另送一份。此时彼此相见,文华格外客气,与严年行宾主礼,严年佯为谦恭,互相逊让一回,方分坐左右。一个失势的义儿,不及得势的豪奴。文华便问起严嵩父子。严年摇首道:“赵少保!你也太负心了。该骂。相爷恨你得很,不要再见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与你有些宿嫌,暗应上文。恐此事未便转圜哩。”文华道:“萼山先生!你无事不可挽回,此次总要请你斡旋,兄弟自然感激。”与家奴称兄道弟,丢尽廉耻。严年犹有难色,经文华与他附耳数语,才蒙点首。用一蒙字妙。时已晌午,严年方入报世蕃,好一歇,这一歇时,未知文华如何难过。始出来招呼文华。文华趋入,世蕃一见,便冷笑道:“吾兄来此何为?想是急时抱佛脚呢。”文华明知他语中带刺,但事到其间,无可奈何,只好高拱手,低作揖,再三告罪,再四哀恳,世蕃才淡淡的答应道:“我去禀知母亲,瞧着机缘,当来报知。”文华乃去。
过了两三日,不见世蕃动静,再去谒候,未得会面。又越两日,仍无消息,但闻严嵩休沐,料此日出入严府,定必多人,他也不带随役,独行至严府内,冲门直入。门役已屡受馈金,却也不去拦阻。到了大厅外面,停住脚步,暗从轩櫺中探望,遥见严嵩夫妇,高坐上面,一班乾儿子及世蕃,侍坐两旁,统在厅中畅饮,笑语声喧;正在望得眼热,忽见严年出来,慌忙相迎。严年低语道:“公子已禀过太夫人了,太夫人正盼望你呢!”文华即欲趋入,严年道:“且慢!待我先去暗报。”言毕自去。文华侧耳听着,又阅半晌,方闻嵩妻欧一陽一氏道:“今日阖座欢饮,大众都至,只少一个文华。”嗣又由严嵩接口道:“这个负心贼,还说他甚么?”从文华耳中听出,叙次甚妙。文华心中一跳,又在櫺隙中偷瞧,见严嵩虽如此说,恰还没甚怒容,随又听得欧一陽一氏道:“文华前次,原是一时冒失,但俗语说得好:‘宰相肚里好撑船,’相公何必常念旧恶呢。”接连是严嵩笑了一声。这时候的赵文华,料知机会可乘,也不及待严年回报,竟大着胆闯将进去;走至严嵩席前,伏地涕泣。严嵩正欲再责,偏是欧一陽一夫人,已令家婢执着盃箸,添置席上,并叫起文华,入座饮酒,一面劝慰道:“教你后来改过,相公当不复计较了。”文华叩谢而起,方走至坐一位前,勉饮数巡。这番列座,趣味如何?未几酒阑席散,文华待外客谢别,方敢告辞。犹幸严嵩不甚诃责。总算放心归去。哪知内旨传来,令他督建正一陽一门楼,限两日竣工,文华又不免慌张起来。正是:
相府乞怜才脱罪,皇城限筑又罹忧。
欲知文华何故慌张,容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