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聂士成打了一个胜仗,开筵庆贺,不防大队日兵到来,炮火轰天,烟硝蔽日,厉害得要不得。恼得士成一性一发,传令站队出营,开槍迎敌。众将弁得着此令,鸣起军号,一队队排一出营来。一转眼,马队、步队、槍队、炮队,一营营,一队队,整整齐齐,严严肃肃,都已排列成就。炮队居中,槍队、步队,分居左右。一声令下,炮队推出车轮大炮,测准了,轰轰轰,不住手的轰放;那槍队、步队,靠有大炮掩护,左右包一皮抄,风发潮涌似的冲将去。又派骁将,带领马队,往来策应。战有半日工夫,军戏报称弹药将尽。士成向前望去,见漫山遍野,都是日军,估量去,这点子弹药,未见杀的退,下令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五营军士,一齐回首,结阵徐徐而退。士成亲自殿后,行伍步伐,半点没有错乱。恐怕日兵追来,先派八尊大炮,四百名快槍队,带足弹药,埋伏一在山坳里,等候大军过完,才收军归队。
回到全州,不意叶志超已经先一日弃城而走。士成叹道:
“这么好的好地方,叶军门偏又不肯坚守。本部通只五营人马,如何挡的过日本万马千军?”忽流星探马,飞报军情,说卫汝贵、丰伸阿、马玉昆、左宝贵四支大兵,都在平壤会集,叶军门也奔了平壤去。士成闻报,传令本营步马,齐向平壤迸发,为了兵单,怕途中撞见日军,未免要受亏,只拣小路行走。渡过大同江,到平壤,迂回曲折,共走了两日两夜。叶志超接着大喜。士成诉说开战情形,叶志超道:“成欢之捷,我已告北洋。目前目后,总有恩命到来,你老哥不日就要高升了。”士成听了,倒也落落,并没半句感恩知己的话。当下各营统领,互相拜会,忙乱了好几日,一日电局送来一封电报,却是嘉奖的恩命,叶志超拜为驻韩各路兵马总统,各路兵马尽听节制。聂士成升为提督,其余将弁,擢升的共有一百多名。本营军士,着赏银二万两。各路统帅,各营统领,得着此信,都到志超营中叩贺。志超得意非凡,大排筵席,款待诸将,并传了两个班子,演唱封侯拜帅晋爵加官等吉庆戏儿。大营里挂灯结彩,叶营各兵弁,一个一精一神焕发,高兴异常,热闹繁华,笔难尽述。
次日,叶营中竖一起一面三军司命大旗,传出大令,划分泛地,派左宝贵、丰伸阿守城北一带;卫汝贵守城南一带;马玉昆守城东大同江东岸一带。又派左营分统聂桂林策应东、南两面,因为东南隅适当敌冲,防守格外郑重。志超自己镇守城西,把一万四千大军,尽聚在平壤一个城子里,深沟高垒,以逸待劳。这便是叶总统的无上妙计。朝鲜百姓,素来亲附中国,闻说大兵到此,快活得什么相似,献酒浆,献牛羊,献米麦,络绎不绝。谁料天朝大兵必是高不过,眼孔是大不过,这些东西,哪里值得他一视。分队四出,一奸一婬一韩民的妻女,抢夺韩民的财物,还把年强力壮的人,掳到营中,充当杂役。经此大施德泽,三韩士民,自然感激涕零。各军统帅,各营统领,无计消遣,轮流着做东,今儿你请我,明儿我请你,醉中日月,闹里乾坤,过得比众逍遥自在。
一夕,盛军奉令出哨,那统领官才从席上回来,喝得已经差不多了,醉眼迷蒙的坐在马上,惩着马走去,东西南北都不管,兵从将令,众兵士只得跟随行走。巡了一程,众人忽地发起喊来,那统领喝问:“做什么?”众兵都道:“前面敌军来了。”统领放开醉眼,果然一段火光,势若长蛇,飞一般的来,大喊道:“了不得,兄弟们开槍。”一排槍轰然开出,那边回槍也就来了。这时光两军槍子,此往彼来,蚩蚩蚩,来如雨点,去似蝗飞,直战了一一夜。天明收队,才知彼此都误会了。这里是盛军,那边是毅军,白费了无数弹药,伤了无数军士。一日,军探报称,大同江那岸,有日军小队在那儿侦探。
马玉昆立派裨将吴德炎统马队五百去迎战。只半日工夫,吴德炎回营缴令,日军小队尽数残除。叶志超闻了,少不得扬厉铺张,到北洋大臣那里报捷。
八月十五这日,各统将正拟置酒高会,庆赏中秋,忽流星探马报称日军大队,已抵城北。玄武门山对过的那座山岭,已被日军占去,山顶上高扯着太一陽一旗号。叶志超惊道:“日军这么迅捷,是从天上飞来的吗?”道言未了,军报又到,说日兵共分四大支:一支由王京西北而抵平壤东南,这一支是从大路来的;一支由王京西北到黄州,渡过大同江,分道至江西甑山,谋袭平壤的西南隅;一支由王京东北,至江东县渡过大同江,谋袭平壤的北面;一支由其本国航海从元山登岸,谋截平壤西北大道,断绝我军归路。这四支日军,约定十六日,都在平壤会集。叶志超吓得面无人色,随道:“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趁日军大队没有到齐,我要走回本国去了。”营并进报高州总兵左宝贵求见。志超皱眉道:“见我有什么事?”一时接进,宝贵道:“日军来势很不弱,统帅可有对付的妙策?”志超道:
“对付的法儿还没有想到,老哥问到这一层,奇谋秘策,想早安排多时了。”左宝贵道:“宝贵是呆笨人,日军到此,只有死命抵拒。敝军守在玄武门,谁要逃走,我就开炮打谁,统帅瞧我这计划,差了没有?”叶志超被大喝一惊,暗忖:“我才要走呢,你这计划,不是算计日本人,明明算计我一个儿了,”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到底不便说什么,随敷衍了他几句。宝贵回营,就出贴告示,驻平人马,不问何军何营,倘然北行图遁,本军立刻开炮轰击。各营军弁,瞧见这一道告示,无不骇然。宝贵笑问心腹道:“我这一道告示,就防统帅一个儿。这里各将弁,只统帅的逃计早决。”一语未了,忽闻炮声隆隆,军弁飞报,日军到了大同江东岸,马提台督着部下,跟他们开仗了。宝贵道:“日军分四路杀来,咱们这里,倒也不可松懈。”
这时光,流星探马,络绎不绝,槍声炮声,忽高忽低,砰訇不已。忽报日军大队扑来了,宝贵登城一见,见旭日旗随风飘荡,大队日军,蚁阵似的涌将来。宝贵喝令开炮,轰然一炮,顿时轰成一条血线。不意日本人比什么都厉害,再也不怕死,随缺随补。回上来的槍弹炮子,比打出去的,还要竖急猛烈。一转眼,城里早起了三五处火。恼得宝贵眼中出火,口内生烟,手执快刀,不住的往来督察,见有懈怠的军弁,立即飞刀砍掉,军士无不感奋。战了大半天,军弁报炮弹已尽,槍子每人只有三十枚了。宝贵道:“哪怕它一枚呢,我今儿除万方休!”随令军士开槍轰击。忽一个炮子,轰的飞来,打中宝贵肩膀,忍了痛兀在那里指挥。第二个炮子又到,中在腿骨上,站脚不住,从城上直跌倒地下,还向众人道:“放胆开槍,放胆开槍!”
一时鲜血直涌,晕了过去,不知人事。日将挥兵大进,宝贵部下见没了主将,顿时大乱,夺路奔逃。人践人,马踏马,不知伤亡了几多士马。一转眼玄武门城上,就高竖一起日本国旗来,日军大队,排齐行伍,入了玄武门。
警信报入平壤,叶志超道:“亏得我没有出战,不然,这一条老命,早没有了。”忽一个军弁匆匆奔入道:“马提台战的吃不住了,请统帅快快发兵去救。”志超道:“救他也非上策,现在这么样吧。传我大令,叫他赶速退兵,退了兵,我自有万全良策。”军弁传令去讫。一会子,就听得角声呜呜,马营兵队尽数退进城来。马玉昆谒见总统,问道:“统帅叫我退兵,有甚妙用?”叶志超道:“日兵来势,汹涌异常,跟他战,万万战他不得。”马玉昆道:“不战怎么样呢?”志超道:“我另有一条万全之策,古人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们的弊病,咱们自己还不知道。现在要图万全,还是赶快竖一起白旗来。”马玉昆惊道:“扯白旗,不是就投降了吗?”
叶志超道:“大丈夫能屈能伸,降一会儿也不要紧。”马玉昆道:“堂堂天朝大将,碰着日本国兵马,还不敢开一仗,天朝的体面,不就丢尽了吗?别说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国家,就对着朝鲜人,未免也自己惭愧呢。”叶志超听了,并无话说。只传令四城,高扯白旗,以救一城百姓一性一命。马玉昆痛哭而出。此时平壤城上,白旗飘扬,军声寂寂,士气奄奄。各营将弁,一个个垂头丧气,说不尽悲惨,描不完的凄凄。只有大同镇总兵卫汝贵,趾高气扬,依然万分高兴,好似打了胜仗似的。你道为何?原来卫镇台的夫人,异常贤慧,见镇台奉旨出兵,就写了一封家信到营里,大致说是君起家戎行,致位统帅,家既饶于资财,宜自颐养,且一春一秋高,万望善自为计,勿当前敌。卫镇台依照夫人的话,碰到敌军,总想出法子来避掉不战。现在身处危城,四面都是敌军,正在没法摆一布,恰好知趣的统帅,行了这救命的奇策,哪有不欢喜之理?当下志超扯了白旗,日军瞧见,果然止炮停槍,不来攻扑,特派一员干将,来营商议受降条件。叶志超要求率兵回国,日将不肯答应。志超没法,只得趁放率领诸将,弃城北走。不意这一着棋子,早被日人算定,却在山隘里,伏下一精一兵,等候华军行近,号槍一举,槍炮齐轰,槍弹炮子,猛过雹粒,密若飞蝗。志超心慌意急,众兵弁要回旋奔走,路狭人稠,哪里回旋得转?人马枕藉,伤掉无数生命。叶志超等一众统将,亏得拼命奔逃,逃出了山隘,计点人马,丧去了三千名左右。所有军储器械,公牍密电,悉数弃掉,没有带得。
叶志超率着万余残军,行抵安州。忽报朝旨已派四川提督宋庆营领毅军,从旅顺出发;提督刘盛休率领铭军,从大连湾出发;将军依克唐阿,率领镇边军,从黑虎江出发,三路大兵,约定了都在九连城会集。志超道:“这三路大兵,早十天出发就好了。”聂士成道:“安州山川险峻,可以固守。咱们不如守在这里,等候援兵到了,再图进取。”志超不听,率领残卒,忘命奔逃,三日两夜,共走了五百多里路,渡过鸭绿江,到了中国地界,才放了心。
此时宋庆等三统帅,都在九连城驻扎。那九连城与朝鲜义州,只隔得鸭绿江,一依带水,由朝鲜渡江,第一座城池,就是九连城。叶志超入了国界,听说宋帅都在那里,便也赶向九连城来。宋庆接着,问起情形,惊道:“老帅肯坚守五六天,咱们也赶到了。”志超无言可对。安下营寨,点过人马,少不得拜折北京,自请议罪。朝旨下来,叶志超革职,卫汝贵拿问,又下旨命宋庆为诸军总统。旨意颁到,兴头的兴头,丧气的丧气,各路统将,见宋庆差不多的行辈,差不多的勋绩,骤膺恩命,超为统帅,未免都有点子不悦。
这日,众将都在帐下窃议道:“咱们都别响,且看老宋拿什么本领去打东洋。好在这一件事,监是他做总统的,一个儿干系。”忽流星探马,飞报祸事,报称海军提督丁汝昌,督率海军,在大东沟外海面,与日本兵船开了一仗子,丁提台打了个大败仗。
原来自方伯谦逃回之后,朝鲜海面已没有中国一艘兵船。
纵模往返,都是日本兵船,湖南巡抚吴大澄闻而大愤,慷慨上书,自请赶赴前敌。朝命到威海卫察看炮台,又命商轮五艘载运铭军十二营,赴平壤,着丁汝昌率领海军全队十二艘翼护。八月十七日,行抵大东沟,陆军登岸之后,海军鸣笛展轮,就想回到旅顺来。不意日本海军全队,突一浪一冲波,恰在那里巡哨,两军竟然会见了。日舰上悬旗开炮,大有欲战之势,丁汝昌被一逼一不过,只得发号施令,把全队十二舰,排列成阵:镇远、定远两铁甲舰为第一队;致远、靖远为第二队;经远、来远为第三队;济远、广远为第四队;超勇、扬威为第五队;平远、广远开战后才到,遂把他作为游翼之师。丁汝昌坐在定远大战舰上,指挥全军,定远就为全军主舰。日本兵船十二艘,海军中将伊东佑亨为主帅。海里头开战,全恃大炮鱼雷做输赢。炮弹着处,烈焰烘腾;鱼雷炸时,一浪一激成山。这时光,辽海里千雷万霆,一齐轰发,烟硝如雾,迷漫得莫可辨认。一时超勇着了敌弹,火焰冲霄,莫可救治,支持不到一时,沉下了水去。舰队见超勇沉没,阵势渐渐乱起来。定远舰发出一大炮,击中了日舰西京丸,也顿时沉掉了。
却说致远舰管带邓世昌,是广东人。海军大半都是福建人,中国人省界的见解,差不多是国界。邓管带平日,不知受过同侪几多奚落,几多轻视。这会子,大思发奋为雄,吐一吐不平之气。连放大炮,连发鱼雷,战得异常尽力。假使致远酣战,各舰并力齐心,日本这点子海军,总也难一操一必胜。无奈各舰管带心里,横着一个省见的念头,宛如钜鹿诸侯,一个个旁观袖手,恁邓世昌六臂三头,终难敌千军万马。日舰吉野、一浪一速双战致远,一时药舱中禀称弹药双尽。邓世昌慨道:“今日今时,是世昌尽命报国之秋,日舰吉野,是彼阵的中坚,拼掉了他,吾军也好少去一个劲敌!”喝令司机人,开足快车,尽力撞去。
日本人比什么都厉害,见致远舰机声如雷,舟行如电,知道它是拼命,忙着驶避,一边驶避,一边发射鱼雷。眼快手快,一个鱼雷,中在致远船身上,顿时汽锅碎裂,渐渐沉下海去。不意邓管带死不放松,沉到水平线下,还轰然发出一个大炮来。日本闻着这一炮,唬得都呆了半边,相谓道:“中国海军各将,都如邓世昌这么,咱们如何会胜呢?”济远管带方伯谦,目睹致远没沉。暗忖:拼命轰击,无补时局,还是留着有用之身,为后来地步吧。随命开足快车,向口内逃去。欲知济远逃脱与否,且听下回分解。